第九章
又是同樣的夜半,沙爾不請自來地再度出現在沙耶家門口。
這回不用叫門,尼克已經恭候其外。
沙爾一直走到離他僅一步之遙,鼻尖對着鼻間,才停下。
“她真的明天就要回去了?”他艱澀地問道,心彷彿一下被掏空。
“是啊,白家可是很想念她們母女倆。”
“你們可以——”沙爾硬生生地將其餘的話吞下。
“可以什麼?”
可以留住她們。“沒什麼,我要進去看她們。”
“最後一次了。”尼克意有所指,並側身讓他入門。
最後一次、最後一次、最後一次……他不記得自己如何抵達房間。照他全身無力的情況來看,八成是飄的。
他先是注視着女兒的小臉,長長久久;想將小鍾情的微笑鏤刻在心。
他下半輩子會如何,是個未知數。但可以肯定的是,鍾瑞會是他魂牽縈夢牽的對象,他永遠不會再愛上其他女人!
最後一次了。
此刻他方體悟出這句話的可怕。不能再見到這張孤傲的瓜子臉;不能再掬飲紅髮中的清香;不能再品嘗那雙唇瓣的香澤——光是想像就讓他整個從空虛起來,他怕自己變成一具行屍走肉。
“我愛你,瑞”。他情不自禁地對背側着卧睡的人輕喃。“我們不會再見面了,可是我將永遠愛着你。”
他黯自神傷,想像着沒有她的生命。她明白,剛開始或許是他囚禁了她;但到最後,是她悄悄地偷走了他的心!將他囚禁在自己所佈下的情網內。
他輕輕將唇貼到她的額上,眷家且留戀,感受着她肌膚的光滑柔細。許久,方不舍地抬起頭,無聲地嘆息,從她枕邊起身。
正當他將手放到門把上,準備離去之時,一句乾澀的問語從後頭追了過來——“連一句再見也不說嗎?”
手上的動作立即凍結在原處。
那是幻聽嗎?可是也足以讓他屏息凝神!
“為什麼不願意再見到我?”推開被單的悉卒聲,證明她的確是清醒的。“為什麼不回頭來看我?”
小鍾情似乎也察覺氣氛不對勁;這個動作才進行到一半,便又急欲地踅回。
“為什麼不回頭看我?為什麼不回頭看看小情兒y”
他的喉嚨疼痛得說不出一個字。
儘管小孩哭叫個不停,他們之間依然沉默得可怕。
“我看這麼吵,你們談也談不出個所以然。”克里夫不知何時出現,冷靜地抱起鍾情。“失禮了,請繼續。”
“你!”沙爾馬上怒目相視。“克里夫你太過分了!你明明答應我不會告訴她的——”
“克里夫沒說呀。”克里夫身後出其不意地探出另一顆金色腦袋。“是我說的。”
沙爾以令人膽寒心顫的眼光殺過去,恨不得砍得怪克四分五裂。
“哥哥把什麼都告訴我了”。
那種恐懼頓時然為一笑話怒焰。
“他把什麼都告訴你了?真該死!他該死,你也該死!”情緒過於激蕩,令沙爾口不擇言。
“這不是你的真心話。”鍾瑞的聲音倒很冷靜,淡然地在他的怒火上滴油。
“是嗎?”沙爾連連冷笑,倏然轉身。“你又知道我是不是說真的?”他大步踏向她,直直逼近她的臉,蓄意表現傷口的猙獰張狂,搜尋她臉上眼底會出現的嫌惡恐懼。
鍾瑞的確被他嚇到了。那句抽氣是如此清晰,割痛他的心。
他從不認為自己長得有多好看,但更明白自己現在只能用“醜陋”來形容。
怎能不醜呢?他喪失銀灰眼珠的眼眶緊萎成一塊沒有用處的皮肉,周圍是糾結密佈的傷痕。大大小小的傷口令左半邊的臉沒有一處肌膚是完好如初,若是膽子小的看見,恐怕早就昏厥了過去。
清澈的綠眼睛卻一瞬也不瞬盯着他,盯着他不禁想撤退。
她突然伸手捧着他的臉,毫不猶豫地將唇貼了下去。女性甜美的氣息直撲他所有感官。他起初僵硬得像塊石頭,她卻絲毫不氣餒,用唇瓣鍥而不捨地在他嘴上輾轉,雙手指全插他濃密的黑髮中;生怕他會逃掉、或者掙脫她。
不,千萬不要!她更用力地揪住她。她知道她一旦鬆手,就真的會失去他了。
好傻的沙爾呵,他好傻好傻好傻……
從她第一天他探頭探腦,打從對待窗口偷覷着她們母女倆時,鍾瑞整個人就呆掉了。她回過神來便一把抓起尼克的衣襟,後者一副“慘了,被逮到了”的認命樣,準備承受妹妹的怒火。
“這是沙爾的意思,他……他認為你以為他死了,對大家都好……”
“對大家都好?欺騙我很好笑是吧?”
“瑞,說話前三思,你應該能了解他這樣做的動機。”克里夫強迫鍾瑞冷靜下來。
鍾瑞氣息不穩,崩潰似的癱至兄長胸口。“天啊!他認為我恨他,恨到不會想再見到他!”
尼克緊緊結摟着她、保護她。“而且不只這一點。記得嗎?孫嬌娘刺傷了他的臉,害他壞了一邊眼睛,也讓他完全喪失那種——呃,對工作的衝勁,就是,怎麼講——”他突然吐出音節很長的俄語。
“灰色的人生?”鍾瑞當場翻譯出來。“灰色的人生,就是這樣。”尼克點點頭。“他每天都酗酒,我和克里夫怎麼勸都沒用。他把酒當白開水喝、把酒當飯吃。
“所以你們才找我們來尹”鍾瑞突然明白了一切。
“所以我們才找你們來。”尼克承認。“不然按照他的意思,他一輩子都不想讓你知道他還活着。”
“……”鍾瑞不停地親吻他並未一直停留在他的唇上,而是輕輕移支他受傷的疤痕上。她的唇閃清楚地感受到那種凹凸不平的紋理,心疼得無以復加——創傷是那麼有明顯,她卻無法與他分擔那種痛。她嘗到熱熱鹹鹹的眼淚時,微微一愣,不確定地抬頭。
他粗魯的推開她。
“滾!”沙爾立刻往後退回陰影中,快得讓她差點就察覺不到他眼角可礙的水光。
鍾瑞被他一連串的舉止激得將要喪失全盤勇氣。轉念一想,這正是他的最終目的,如果她就此打退堂鼓,她就不是鍾瑞了。
“我愛你。沙爾。”
我愛你。
表面上看來,這句話猶如沙拉擲人大海,寂悄無息。事實上,它是枚水彈炮葯,炸得他理智全毀。
我也愛你!他差點喊了出來。“呸!”他蓄意地朝地上吐沫,踐踏她的真心。
“……這是你的答案?”鍾瑞臉色慘白如紙。“為什麼?”
“我不愛你?我當然不愛你,你算什麼?我玩過比你漂亮的婊子,身材比你更漂亮的比比皆是。我要愛會找一個女人味更重的,你連差強人意都不夠資格!”
鍾瑞曾設想過千百種情況,但沒有一種是像如此。“你剛剛說……會永遠愛我的……”
“哈!”他古怪的笑了一聲。“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瞧!要講這句話多簡單,只要有根舌頭,有什麼話是講不出來的?”
明知道他是故意的,她依然受到傷害了。
“我得承認你比其他女人更能滿足我。”他嘴角掀起一抹嘲諷。“你要留在我身邊?也行,就一直待到我厭倦好了。”
心在泣血,在悲嚎——鍾瑞奇怪他聽不到,奇怪自己竟還沒倒下。
“我要怎樣做,你才會相信?”
走啊,現在馬上頭也不回地離開房間,離開啊!
“你怎麼做我都不會相信。”他暴躁地脫口而出。“除非你和我一樣,否則怎能稱得上會了解我?”
“……是啊”。鍾瑞的綠眸現在不是痛楚,而是空洞。“我又不是你,怎可能會了解你。說得是。”
她似自言自語,又像在說給他聽。失魂落魄的模樣令他挑高黑眉,心中泛出怪異的不安。
“可是我還是愛你,好愛好愛你,該怎麼辦呢?”她歪着頭,眼光直直透過他,落在空中的某一點,迷惑的模樣一如稚兒。
“滾回去你的‘倫哈卡貝’,找個願意戴綠帽子的傢伙嫁了。”
回家去吧,吾愛,回到能保護你的安全世界,找一個安全、溫柔、而且深愛你的男人,我的生活沒有一刻不是危險的,不能連你及孩子都受累。
“沙爾……”
“滾!”逐客令隨着凌厲划空的手指比向門口,毫無憐憫的。
她不再開口。還有什麼好說?她的心碎了。早已碎成一片一片的了。
那聲輕微的合門聲比任何聲音來得刺耳,代表着她是永遠走出自己的生命。
也帶走了他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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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混蛋!我要馬上把他剁成八塊,然後喂馬。”手指關節弄得咯咯作響。
“不。”她輕輕柔柔地否決了他們,連螓首都末抬起一下。
“瑞!都這種情況了你還幫那傢伙說話——”
“我是在為自己着想。”她終於緩緩抬頭,臉上表情沉凝得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從今天開始,我不認識一個叫沙爾的人。我累了,我要回家。”
尼克護送鍾瑞回“倫哈卡貝”。
然後他用更多酒繼續麻痹自己的靈魂;他不願面對沒有她們母女倆的空洞,那種吞噬人的黑暗。
醉了就睡、醒了再醉,朝朝夕夕、反反覆覆。
他奇怪這一次沙耶兄弟不令沒來勸阻他酗酒,連探望也不曾。爾後轉念一想,他知道他們算是便宜了他,在他那樣傷害鍾瑞后,沒有朝他胸口開個槍破個洞。僅是和他斷絕往來。
他可以說是幸運的。
但他不要這種幸運!
他寧可他們真的朝自己開槍。乾淨俐落的,也算幫了他一個大忙。
沒有光明的人生令他恐懼,但他卻沒有勇氣自行了斷。為了忽視自己的蔑視,他一古腦兒避得老遠。
還是醉死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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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擔心,所以兄弟倆袂這一大一小的女人回“倫哈卡貝”。
他們任何時刻總有一個人保持清醒,就怕妹子會做出什麼傻事。
白天夜裏,兩雙藍眼睛都徹頭徹尾地、不肯放鬆地盯着梢。
不過鍾瑞似乎真的絕望了。她在兄長的護送下,安安靜靜返至“倫哈卡貝”,然後——然後她真的就當這趟哈爾濱之行不曾發生過。她恢復了往昔冷傲的臉孔;綠眼在面對女兒時緩下一分柔和,連鍾瑞也無法親近她。
沙耶兄弟不敢讓白家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又對妹妹如此自虐而束手無策。
如果鍾瑞氣憤、哭泣,表現出任何負面的情緒都好,至少那是正常的。將悲憤哀怒郁藏在心中,等於是一場不知何是墳會爆發的天搖地動,會震得人粉身碎骨。
人的心是隨時都有起伏變化,可是時間卻是一成不變地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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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早晨的空氣特別清新甘甜,廚房正在準備早餐時,鍾瑞亦起了身。
“早。”
“早,瑞小姐。”銀嬸是傭僕中的主子,在白家待了十餘年了。“今兒您可起得真早,怕是情兒吵了您嘛?”
“這娃子打半夜起就鬧了脾氣,不打緊。”鍾瑞淡淡地回答,將女兒安放在特製的高腳椅上,“有粥湯嗎?我想喂她喝點。”
“好好,老身馬上弄好。”銀嬸忙不迭地預備忙去。
“那就拜託您了,銀嬸。”鍾瑞淡淡一曬。“小情兒請您照顧一會兒,我想去騎馬溜達一下。”
“是的。”銀嬸覺得鍾瑞看來心事重重,也了解鍾瑞想從騎馬馭風的快感中暫忘煩惱的衝動。“你慢走。”
起初,鍾瑞在早膳尚未出現,並沒有人擔心;因為鍾瑞的騎術公認一流,再加上人們因心情煩郁而騎馬出去馳聘一番是家常便飯,所以沒有任何人察出異樣。
一個時辰過去、兩個時辰過去……晌午,小鍾情因久見不到母親的瞼孔,一直哭鬧不休,大人們則心焦如焚。
“沒找到人嗎?”被派出去四處尋找的人手紛紛沮喪地回報,皆毫無音訊,白老夫婦可真快急白了頭髮。
“再出去找!他非找到瑞兒不可——瑞兒!”
話才說完,人就到了。
人群一窩峰擁而上,團團圍住兩名金髮男子。克里夫抱着奄奄一息的鐘瑞,滿頭滿滿的血正迅速浸濕全身。
“不!瑞兒!”鍾綺發瘋了,衝上去想看個清楚。“她怎麼了?她怎麼了?”其餘的人乍聞此言,個個倒抽冷氣,跟着亦手足無措。
通常獰獵的陷井是在秋天陷雪前所佈置好的,春夏之時便忙着埋填消障。陷井區通常散佈在一定的地域,並在樹木上結掛小紅布為暗號。那是北大荒共通的指示,他提醒經過路人趕緊避開——一旦誤人陷井中,那可就不好玩了。
腳骨接回去了、血也止住了、肩臂綻開的皮肉也一針一針縫合。鍾瑞靜靜地卧在床上,活脫脫就像一尊重新拼回碎塊的娃娃;彷彿輕輕一碰,便會四分五裂。
因傷口受到感染,而三天她是無日無夜地在發燒。熱度是略降又突起,她也始終沒有清醒過。就算偶爾與兩次掀開眼皮,也是馬上又攏合。
全家處於高度的緊張氣氛之中,鍾瑞已經昏迷第九日了,究竟,她什麼時候會醒來?
她能接受液體狀食物;一些湯湯水水。可是當鍾綺將一小湯匙的葯送人她嘴中時,鍾瑞卻毫不領情任其由嘴角淌下來。
“怎麼會由馬背上摔下來這種事情怎麼會這麼嚴重?”見到女兒竟是了無生氣地躺在床上,再想到以往意氣風發的模樣,做父母的心碎萬分。
“是啊,瑞兒騎術這麼好,怎可能一騎騎到陷井中。
“她分心了。”克里夫喃喃,完全明白鍾瑞何以心不在焉——或者她是故意的,摒棄了求生的慾望。這種想法讓克里夫頭皮頓然發麻。這種可能性太高。
幾乎等於事實。
他可以開始設想鍾瑞那天早上騎馬外出,在原始森林中馳騁,秀髮迎着風飛揚,心中的糾結引得她別緒遊離不定。她毫無意識地收緊韁繩,馬蹄速度愈催緊愈疾快,毫不知情自己身置何處——直至連人帶引墜人那個深得可怕的該死陷阱中——克里夫滿腹的愧疚及怒氣無處可發泄,只能一拳又一拳捶向牆壁,一記又一記吶喊出他的憂心。待尼克衝上前硬是阻止他的行為,拳頭已然血痕駁駁。
“為什麼?”克里夫低聲沉語。“十五年前,我們沒能保護好自己的家人——為什麼十五年後依然做不好這一點……”
“不,不是那樣。”尼克拚命搖頭。“瑞被沙爾傷透了心,才會分神……”
“你在說些什麼?”鍾綺不明所以地問道。“你說瑞兒為什麼分神?”
“就像現在也是啊,她連一點食物也不肯咽下去。”尼克又何嘗好受?藍眸心痛地盯着那張恍若凍凝起來的雪白容顏。“沙爾拒絕讓她……放棄了,也許……也許也還是故意衝進陷阱中。”
“你撒謊!”
“克里夫,不要逃避了,我們都知道發生這種事的機率有多大,瑞是個那麼死心眼的……”有隻手輕拍尼克的肩,打斷他的話,尼克不耐煩地回頭。“等—下,克里夫,我話還沒講完……”
“對。”說話的卻是白父,而他的身後已站了一票人。“麻煩你把話從頭到尾說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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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兒,乖,把杏仁粥吃下。啊——把嘴巴張開。”
“不,我才不想吃,肚子又不餓。心中這麼一轉念,從喉嚨底便升起一股打嗝似的抵抗張力,將才送入口腔的食物盡數摒擋在外。
鍾綺毫不放棄,重新又舀起一匙食物。“不可以這樣。不乖哦。來。”
鍾瑞奇怪地看着母親——啊啊,她怎麼帶着雙腫的眼?她的髮髻怎地移了好几絲銀白?為什麼面對她時是張帶強歡的笑顏?
惡!她再次將食物又全數嘔了出來。娘啊,我不是說我肚子不餓嗎?請別再往我嘴中灌食物了。
“嗚!”彷彿聽見她的懇求,鍾綺手中的碗“哐啷”一聲應聲而碎。
“嗚——嗚——嗚嗚嗚嗚!”
娘哭了?為什麼?
“瑞兒,不要這樣虐待自己了好嘛?求求你,你還有娘在啊!娘會照顧你一輩子。求求你張開眼睛,醒來吃點東西,求求你……”
娘在說些什麼啊?她明明是張着眼睛啊,否則怎麼會看得見她?娘啊,不是我不願意吃東西……只是我真的不餓嘛!
“夫人。”是銀嬸!只見她扶住了娘——怪了,銀嬸怎麼也是一副老淚縱橫的模樣?“我扶您回去休息,就讓瑞小姐……繼續睡吧。”
啊,還是銀嬸善解人意。昏昏的睡、沉沉的睡,地情願將人生如此簡單地度過也不錯……
她全身輕飄飄地,體內像是裝滿了能飛了上天的羽毛,腳步盈浮得能漫步雲端,自由自在,和一縷輕風為伴……
昨天,她就夢見雙親來看她。他們站得遠遠的,含笑,不住地招手要她過去。鍾瑞努力地邁開步伐,卻怎樣也走不到雙親身邊。她想大聲喊叫,卻只能眼睜睜瞧着他們慢慢消失。
對了,小情兒呢?她這麼久了都沒鬧沒吵可真稀奇,她睡得也夠久了,該起來喂女兒。可是……呵,好睏……算了,待會兒再說……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睡着,只曉得自己的意識再不起注意,她看見自己的手被人緊緊握着。
她是那麼安靜、那麼安靜地躺在那兒,了無生氣。若非胸口規律而輕淺的起仗,他會以為自己所見的是香消玉殞的人兒。
沙爾的心被張狂的痛楚粗魯地探着;鞭及全身。也跪在庄邊,緊緊盯着她,彷彿想看得她清醒過來。
“嗨。”他的聲音好乾、好澀、好沙啞。“吾愛,是我沙爾,你聽得到嗎?”
喔,是的,她聽得到,可是她並不想告訴他。
她已經對這個男人死了心——從他開口逼走她的那一刻開始。
“我愛你。”
哈哈!如果可以,她真想將這句話當頭扔回去。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瞧!要講這句話多簡單,只要有根舌頭,有什麼話是講不出來的?
沙爾可能也憶及自己曾講過的話,發出苦澀的笑聲。“可是我似乎都是在傷害你。也許你已經被我傷到,已經不再愛我——甚至連信任也沒有了,如果你現在告訴我你不相信我,我又能說什麼呢?只能怨自己自做自受罷了。
可是不管你信不信,我還是要說:我愛你,從第一次見面開始,我就愛上了你。那是我二十八年的生命中,最美好的一件事物。我必須承認,如果事情在時光倒轉下能重新來過,我依然會不顧一切地佔有你,不會有第二種想法。就是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罷……就像我一財假意地自我想像——在我們還在班納克圖的勢力范圖中,你不是變成我的女人,就等於將你送往那群豺狼虎豹做公用的女人……但這不能抹滅我的私心,想把你一直留在我身邊的私心。“
沙爾一字一句費力地表白,語無倫次到連自己也不知道想說什麼。
“……知道我的眼睛為什麼會受傷嗎?那時候我趕回營地,想將班納圖克剩下的黨羽一網打盡,想在救你出來後向你求婚!豈料孫嬌娘竟然告訴我你已經先逃了,而且還派出人去追殺,震得我當場就發了狂。我終於明白你不只在我心中佔有分量,你簡直是我生命的全部。
可是我變了,變得醜陋又膽小。你看看我,我自己都不敢多瞧鏡一眼,又怎企圖別人忍受?而且我怕你憎恨嫌惡的眼光,我以為你會想將這件事忘掉,當作沒有發生這件事……
可是我們都錯了,不是嗎?克里夫他們是按照我的要求,告訴你說我死了,可是卻帶回一個更令我震撼的消息——你懷孕了。當時,我激動得哭了出來,並向上天祈求:只要你平安無事,我就心滿意足。在聽到你難產時,我恨不得當場能陪在你身邊。我也知道有個條件不錯的傢伙一直在追求你,也矛盾得希望你會接受他的情意;卻又想掐斷那傢伙的脖子。
所以,我開始酗酒。也只有酒精可以暫時麻痹我的神經,忘記靈魂中那種孤獨的空洞。可是其他清醒的時間,我卻無法遏止對你的思念,一次又一次,我撫摸着左邊失去眼珠而下陷的眼眶,提醒自己不能再破壞你的生命!
求求你醒過來吧,我不會相信克里夫說的;你是在放棄求生意識,為了我而心灰意冷。我不值得的,真的……“
沙爾不曉得自己已淚流滿面,更不曉得他身後的人群中所隱約發出的啜泣聲。他只想說,滔滔不絕的說,將早該表白的情意一股腦兒傾訴。他多呢來自我防衛的面具終於摘下,不再在乎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的形象了。
他什麼都沒有了,只有無盡的後悔。腦海中盤旋的是他在哈爾濱赤裸裸地羞辱她的畫面……啊,如果可以,即便要下地獄,他也希望能挽回那一刻。
沙爾見過這種一直昏迷下去的病仍,就在這種睡眠狀況下靜悄悄地死亡。他不禁更用力地握緊手中柔荑,好怕她在自己不注意時棄他而去。
“鍾——瑞,如果你敢這樣死,我是不會原諒你的。別裝傻,我知道你聽得見!聽着,你再醒過來,我會跟着你去。你在黃泉也不會得到安寧,就讓小情兒當個沒爹沒娘的娃。這就是你要的嗎?”
房間裏好安靜,只剩他無法壓抑的斷續哽咽,也沒注意滿房間的人群是何時退出去的。他滿心滿眼只容得下她——他這一生的摯愛。
一分一秒過去,幾個鐘頭過去,沙爾不斷地說下去。他下直反覆着哀求及威脅,恨不得能把自己的靈魂拿來換取她的生命。
他跪在床邊,唇貼着她的額,雙手抱住她。
“你真的忍心丟下我及小情兒嗎?黃泉路上……我不會讓你孤單一人……”他將頭俯低,想將雙唇挪至她的唇上——那種冰涼柔軟的觸感,蠕動了一下。
沙爾先是心跳停止一拍,猛抬起頭,仔細地在她臉上打量。
“瑞?”
隨着那句顫抖的詢問,那張雪白的唇瓣又蠕動了一下。
“你、你、你——”他不是在做夢吧?
“你聽得見我說的話嗎?瑞,你聽得見無說的話嗎?”沙爾瘋狂地大叫。“說句話,瑞,說句話!”
鍾瑞拚命地吸着氣,聲音卻仍細若遊絲。
三分鐘之後,白家上下再次騷動,所有的人被一陣渾厚歡樂之極的大笑引了過來。
“……他為什麼笑?”也只有向來直來直往的紅雁膽敢問出眾人憋在心中的疑問。
“瑞說,”沙爾並不打算拭去眼角的淚,那是歡樂的濕意,他想品嘗一會兒。“瑞剛剛說,我吵到她睡覺了,等她醒來要找我算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