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美女與野獸的組合或許容易引人側目,然而姚若凝此生最大的悲哀卻是嫁了個外表出眾的萬人迷老公。
人說情人眼裏出潘安,其實在她眼裏,靳之頎這男人也不是什麼超級大帥哥!
他,就只不過身高比一般男人高些,體格比一般男人壯碩英挺些,整體五官看起來比那些五官模糊的一般路人還深刻俊朗些,渾身散發出來的氣勢也比一般男人狂霸瀟洒些,講話方式幽默風趣些,除了這些,他還是個普通人嘛!
世上比他帥的男人多得是哪,靳之頎算老幾唷?
但不管他算老幾,他在台灣很受歡迎是事實。
說大家純粹是被他的外表吸引,那倒也不盡然,而且他本人也一定會馬上跳出來抗議,為自己辯駁。
好吧,身為他的妻子,她承認,他確實算得上是個人才,什麼東西都懂一點、沾一點,雖不至於專精,但多少有某種程度的涉獵與概念,因此與人相談也總是言之有物,表現不俗。
「好,你最好就永遠都那麼紅。」
姚若凝窩在起居室沙發上,手裏握着電視遙控器猛轉,轉到哪裏,她老公那張善變的臉就出現在哪裏,氣得她超想砸電視。
三年前,靳之頎二十八歲,是個剛取得企管碩士學位的企業小開,基於寫作興趣,他將自己與姚若凝青梅竹馬的戀愛故事化為文字,並搭配插畫或攝影圖像,交由從事出版業的好友陸茲浩,以「大男人與小女人的戀愛童話」為名出版上市。
本以為出書只是圓他一個人生的小夢想,也當作是送給他心愛女人姚若凝的禮物,見證兩人歷久不衰的愛情。
孰料該書上市后,不只銷售一路長紅,傲視群雄,也同時使靳之頎聲名大噪,紅遍大街小巷,自此他便由一名頭銜聽起來虛無縹緲又趨於浮華的企業小開,搖身變成文采豐富的迷人暢銷作家。
然後,才貌雙全的新銳作家靳之頎名氣一開,各方邀約便如浪潮般一波接着一波,不斷翻湧而來。
什麼校園勵志演講、心靈成長座談,連許多公司企業舉辦的在職訓練都爭相邀請他去上課,最誇張的還有育幼院和養老院邀他去講故事、帶動唱,他老兄也都人人好,來者不拒,照單全收,欣然前往。
三年來,他為了名和利而忙,像是要轟轟烈烈燃燒自己生命似地,從不拒絕已經端送到眼前的任何機會。
身兼數職的他,恐怕即使上帝願獨厚他,賜給他一天四十八小時也不夠他用。
除了必須管理自家事業之外,寫作、演講也瓜分了他不少時間和精力,而真正佔去他大部分時間與精神的,則莫過於各大大小小的電視節目邀約通告。
不過,對於能頂着「專家」、「名嘴」的頭銜,他十分樂在其中且樂此不疲。
一下子見他在政論節目裏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一下又看他在生活談話節目溫文儒雅侃侃而談,一下又碰到他在博奕節目上毫不留情地與對手廝殺,一下又瞧他在命理節目談古論今、怪力亂神,甚至在美食烹飪節目裏都能看見他戴廚師帽、圍圍裙甩鍋炒菜的英姿。
他都已經連紅三年了,把自己消耗得還不夠嗎?
看來,是不夠的。
因為直到今天,他頭頂上那片令人刺目的半邊天依舊紅得發紫,紫得發亮,從未見到有褪色或淡化的跡象。
他的「功成名就」,讓她這長得也十分貌美的妻子卻是愈活愈空虛、愈寂寞。
雖然他每天晚上都會回巢睡覺,她還不至於落入獨守空閨的凄涼地步,但每次見他一進門沒三兩句話,匆匆洗完澡,有時連晚安吻都沒空給她來一個,就倒頭呼呼大睡。不但完全無視於她的存在,也感覺不到她期愛的熱切眼眸正繞着他發光,好似她是個透明人。
那種感覺說有多差就有多差,每每讓她哀怨得想拿榔頭直接搥死他,要不就用枕頭悶死他,眼不見為凈,免得她看了就一肚子火。
要知道……他們新婚還未滿一年啊,是有這麼「相敬如冰」、視若無睹喔!
兩人從小到大聚多離少,感情基礎深厚,結不結婚只差在一個形式,但在姚若凝的認定里,談戀愛需要浪漫,婚後即使不能朝夕相守、強調情趣,至少也要保有一定程度的親密互動。
然而,這三年來,他們的互動像破了個洞的糖包,一拿起來,甜甜糖砂就直直落,分量一天比一天少,少到快見底。
婚前並非她感覺不到警訊,而是她深信結了婚他對工作的狂熱會有所收斂,以家庭、以她為重,哪知情況非但沒半點改善,還持續惡化下去。
他在電視裏所講的話若集結成書,肯定已經超過幾百本,堆得比他的人還高;然而他對妻子所講過的話,搞不好連採用斷行大法,都還難以拼湊成一本薄薄沒幾頁的小冊子。
她甚至已經開始懷疑,相愛了二十幾年,時至今日,他對她是否感到厭倦,他對她的愛是否已大不如前。
她選擇以婚姻守住兩人的愛情,卻弄得適得其反,把自己給禁錮了。
「就不信大家看你看不膩,怎麼可能每一台都有你呀。」
嘴裏負氣地啐念,頻道號碼往前跳了一格,不幸地又在該台看見她老公那張迷死一堆人的臉。
不想不氣,不看不怨,卻也愈氣愈想他,愈怨又愈要看他,她根本無法控制自己反覆翻轉的情緒。
「健康大會考」……
好,連衛教醫療節目的通告他都敢接,算他狠。
不信邪再轉,「百萬大諧星」……
他老兄竟也列席在那一排評審團之中,姚若凝邪冷而笑。
繼續不信邪,又轉,啊,什麼?!「分手囧擂台」……
「靳之頎,連這種不入流的節目你也上!」簡直嘆為觀止。
以後她要是在「灰色流刺網」類戲劇節目裏看見他,她也不會覺得奇怪了。
這就是她老公。
這就是她那信誓要一輩子好好疼愛她的好老公!
她悶悶地關掉電視並重手拋開遙控器,霍然起身走到窗前,推窗對着外頭微涼的空氣做了幾回深呼吸。
回頭又倒杯冰水,咕嚕咕嚕一口灌下,儘管那強力的冰凍感引發太陽穴緊繃得似要碎裂,她仍努力地想穩住自己沸騰的心。
「不氣,不氣……姚若凝,妳千萬要鎮定啊。」玉手輕拍心口,她聲聲勸撫自己,然就在她浮躁的心情漸漸恢復平靜時,電話響了起來。
人不回來光打電話有什麼用啊!
說好不氣,姚若凝一接起窗口旁小茶几上的家用電話,又禁不住地輕吼:
「喂,你人在哪兒?要回來就趕快回來,還打什麼電話?」
「靳、靳……請問是靳太太嗎?」對方被她兇巴巴的語氣給嚇着。
呃,罵錯人了!
姚若凝趕緊改以溫柔口吻回道:「喔,我是。請問您哪位?」
「靳、靳太太您好,我這邊是『鄉野畸案』製作單位,我們節目想邀請靳先生來我們新戲裏客串個兩集,但因、因為一整個下午我都聯絡不上靳先生,所以想麻煩靳太太您轉告一下……」
聽到向來給人感覺是粗製濫造的「鄉野畸案」四個字,姚若凝肚裏那把甫被冰開水降了溫的怒火又瞬間爆燃,橫眉豎目地,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靳太太,可以嗎?靳太太,幫個忙?」
「很抱歉,我幫不上忙,麻煩妳直接聯絡他的秘書。」她冷冰冰的掛上電話。
靳之頎!
他這大嘴炮如果敢接鄉野畸案,她姚若凝絕對上演一出凶殺案給他看。
正氣到不行,她口中那位嘴炮老公終於回到家了。
「靳之頎,你、終、於、回、來、了。」
咬牙冷冷地對進門的老公說著,那股冷勁,跟人家那群活潑可愛朗聲喊着「牛爺爺您終於回來了」的小朋友們的熱情樣,實在差太多。
能怪她太兇悍嗎?
溫柔的女人在長期積怨下是可能變得尖銳且刻薄的。
「嗯。」靳之頎懶懶地應了一聲,對老婆的冷臉已習以為常,也不以為忤。
「嗯?」她斜掃他一眼。
「嗯。」他又理所當然的以一聲嗯回應,逕自脫下外套往卧室里走。
「靳之頎!」回來只會像蚊子嗡一聲,姚若凝氣不過,母夜叉似地追了上去。
從一隻溫馴惹人憐愛的小白兔,「突變」成一頭動不動就齜牙咧嘴,教人退避三舍的母老虎,這並非她所願,若要認真檢討,錯絕不會只單單落在一個人身上。
她也很希望自己能在他一進門時對他輕聲細語、噓寒問暖,幫他抓抓龍、搥搥腿,替他放洗澡水兼刷背。但在受過漫無止境的挫折及磨人等待后,她心灰意冷,她深嘆不值,所以她不了,不再以熱臉貼他冷屁股。
親戚不計較是人類最虛偽的面目,夫妻不計較更是最富麗堂皇的謊言。
曾經,她每天一下班就趕着回家洗手做羹湯,然而一桌子兩人份的豐盛晚餐,放到夜深人靜時,其中一份的最終下場就是進了廚餘桶。
曾經,她為了營造夫妻相處的融洽氣氛,買了很多他喜愛的益智遊戲玩具想與他同樂,卻同樣地激不起他的興趣,無論她如何努力迎合討好他,都是白費心機。
在他為事業奔忙及過度追求揮灑個人理想,而長期疏忽家庭與老婆之下,即便她再有一顆堅毅的溫柔心,也難免生鏽腐化。
沒有人天生是黃臉婆,也沒有人天生是母夜叉,當一個已婚女人出現了潑婦癥狀,枕邊的男人通常脫離不了干係。
她的溫婉柔順,早就在悠悠孤寂的時光里消磨殆盡了。
「這麼晚了,妳吼那麼大聲會吵到鄰居的。」
「你也知道這麼晚了,你怕吵到鄰居,難道就不怕我一個人在家會寂寞?」
「妳朋友和同事那麼多,有自己的社交圈,怎麼可能會寂寞?」靳之頎輕淡無力地揚起一抹笑。
「我朋友和同事是多,但我最愛的老公只有一個!當我需要你陪的時候,你總是在外頭忙得日夜不分……你說我怎能不寂寞?」
在外人面前,他斯文有禮、親切隨和,可說是有問必答、有求必應,就只有她姚若凝,他最親密的枕邊人,愈來愈沒有那份榮幸能感受到他的熱情。
每天一早,他風風光光出門讓別人賞心悅目,到了三更半夜便像失魂鬼似地回來,徒留一具無心的空殼給她,教她嘔得快死掉,也難受得快發瘋。
為什麼她就那麼倒霉,只能擁有這樣的他?
難道她已別無選擇了嗎?
人家愛情小說里受歡迎的男主角都嘛是對身邊每個人都壞,唯獨對自己的女人好,可他不是,他對每個人都好,就專門對她壞。
「若凝,我很累了,妳不要無理取鬧,行嗎?」她一抱怨,他立刻不耐煩。
「不行!」
「別跟我大聲好不好?我真的很累。」靳之頎雙手搭在她肩上,低聲求饒。
「你何苦把自己搞得這麼累,我愈來愈想不明白,你每天忙得團團轉,到底在追求什麼……」
「妳要我回到家來還對着妳長篇大論嗎?」他沉聲打斷她的話,臉色敗壞。
如果她連他在追求什麼都不知道,那還真枉費他們二十幾年相處相愛的時光。
慾望永無止境,虛榮心亦是深不見底。
不管是名或利,他要追求更多,擁有更多,他要使自己的人生一天比一天豐富精彩,而不只是一個子承父業、只會寫幾個字賣弄幾句愛情觀點的業餘小作家。
「我不需要你長篇大論,我只希望你像以前一樣關心我、注意我。」姚若凝輕捧他的臉,柔柔嗓音帶有乞憐的意味。
說來諷刺,他在諸多領域裏大放光芒,然而最有資格沾光的她,卻一日日地失去溫暖,教她情何以堪,又如何甘心。
「若凝,相信我,我跟以前一樣關心妳,只是我真的太累了,妳就多體諒我一下,行嗎?」疲倦之下,靳之頎並未被妻子久違的溫柔給打動,反倒是輕輕撇開自己的臉,讓她的雙手僵在半空。
或許他沒惡意,但此舉確實踐踏了她的驕傲,引發出她更大的怒意,因而忍不住又大聲對他咆哮。
「這幾年來,我一步步退讓,一寸寸萎縮自己的慾望,成全你所有的想法和作為,即使不贊同你,我也從不曾阻止過你做任何事情,我一直、一直在體諒你,你感覺不出來嗎?不……千萬不要告訴我你已經麻木不仁!」
「妳今晚不正常,我不跟妳吵。」說著,靳之頎轉身欲走。
「聽我說話就這麼不耐煩?」姚若凝冷笑,覺得心好寒。
她何止今晚不正常,自從他成名,日漸疏忽她之後,她就每天都不正常了。
「妳是在吼我,不是在跟我講話。」他現在或許已累得頭昏腦沉,但他還分得清張牙舞爪是什麼德性,和顏悅色又該是什麼模樣。
「那是因為你不耐煩……」
「我沒有不耐煩!」他回頭強調,鐵青的臉色硬是替他所言做了反證。
「你有!」姚若凝嗓門拔尖。
她不吵不鬧,他當她沒血沒淚;她哭哭啼啼,他又當她無理取鬧,為什麼他就不能設身處地為她想一想,她是他的妻子,不是外面的阿貓阿狗,所以他更要用心對待,不是嗎?
「那,妳想怎樣?」標準打算息事寧人的問法。
「我……」姚若凝氣得說不出話。
他好可惡,他怎可以用這麼無賴的態度問她想怎樣?!
她想怎樣,他未必肯配合,也未必願意給予呀!
其實她沒有想怎樣,只想要他花點心思哄哄她,說幾句貼心話給她聽,多看她幾眼,多抱她幾分鐘,多吻她幾回……
難道以前信手拈來的親密,如今已變成是他的包袱了?
「看吧,妳說不出來,這證明妳從頭到尾都在無理取鬧。」靳之頎雙手一攤,隨後轉身邊脫下襯衫和長褲,邊往浴室里走,完全不想再理會她。
他最後的一分冷漠,終於將她逼上臨界點,她不願再給自己有任何思考空間,一句從來不曾想過真正要說出來的話,已難防地衝口而出——
「我要離婚。」
「妳說什麼?」關了一半的浴室門又霍地打開,靳之頎光裸着身子重新走到她面前,厲聲地問。
「我要跟你離婚。」姚若凝冷冷回答,面容如冰。
「聽不清楚,再說一次。」他逼近她,神情陰森可怖。
他以為單憑兩人二十幾年來所累積的深厚感情,是永遠不可能從她嘴裏聽見這句話的,萬沒想到她那麼帶種,竟然敢提出離婚要求!
「我、要、離、婚!」吃了秤砣鐵了心,就是要說一百次,她也照說不誤。
「妳再說一次。」靳之頎斂起眼眉,唇際勾起一道笑意,看起來狡猾又邪惡。
「你……」是、是怎樣,他就有這麼喜歡聽到這兩個字喔,還要她一再地講?
莫非他早有二心,想跟她離婚想很久了?
「不說喔?那我就當剛才是我幻聽了。」說罷,靳之頎沒事似地又轉身大搖大擺走回浴室。
「靳之頎!我要離婚,我要跟你離婚,我一定要跟你離婚!」他明明聽得一清二楚卻故意不當一回事,實在太過分了。
姚若凝擋到他面前,連聲嚷着,用力宣示自己想與他分手的決心。
「妳想離婚?」
「對,沒錯。」她重重點頭,眼神堅定。
「妳活得不耐煩啊?敢跟我提離婚。」
「我就是要離婚。」
「妳作夢。」
「我要離婚、我要離婚,你對我愈來愈壞,我不要你了,一點都不想要你了,我要跟你分開,我就是要跟你離婚,等天一亮我們就去離婚!」姚若凝開始發狠地搥打他,邊打還邊哭得稀里嘩啦。
「妳瘋了是不是?」不甘被她突擊,靳之頎用力地抓攫住她的手,斥喝着。
「我就算瘋了也是被你逼的。」力氣不敵他,姚若凝仍不服輸地直在他的箝制中掙扎扭動。「放開我,你這個壞老公!」
「要打隨妳打,但妳最好說清楚,我是哪裏壞,又怎麼逼得妳發瘋了?」靳之頎見她歇斯底里個沒完,乾脆就鬆手任她打個夠。
「你……」姚若凝頓時被問得啞口無言,一雙粉拳停在他胸口,忘了要繼續追打。
這個「逼」字,實在太抽象,只可意會不能言傳。
那是一種日積月累的怨念與不滿,更是一種滴水穿石的失落與遺憾。
意氣風發的男人,根本不會明白小女人不奢求穿金戴銀,只望身邊有他作伴的細膩情懷。
「又說不出來了,再次證明妳故意找我碴。」他攫起她的手,置在自己唇邊吻了下,舉止或許親密溫柔,口氣卻是責備。
「我是認真的!」
「像個哭鬧吵着要糖吃的小孩似的,都幾歲的人了還這樣。」他一點也不相信她此時的「認真」。
「我不要糖了。」她口才向來沒他好,也不善辯,他已驕傲狂妄到連自己的老婆都不放在眼裏,她再多費唇舌也是沒用。
「那麼,妳要什麼?」
「我要離婚。」
「除了這句,沒別的話可說了嗎?」聽她說的又是這一句,他皺起眉,眼神轉怒。
「沒有。」
「我不會跟妳離婚,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