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牧三爺一直就是個很有野心的人。
雖不諱言,若不是兄長時來運轉的一夕致富,安頓好之後一番好意想接他們一塊兒享福,給了他跟幾個兄弟一塊兒平步青雲的機會,他牧三也不會有今日。
但他也自信,若不是因為他牧三與生俱來的生意頭腦,詳盡的規劃整個字花樓生意的樣貌,如今市坊里也不會有牧記這名號,更別說是在字花界打下這屬於牧家的一片江山。
所以他怎麼能甘心呢?
如今牧家的財富與勢力,壓根兒就是依着他的生意頭腦而建構起的,他唯一所欠缺的,就只是大哥的機遇,缺少一開始的資本讓他做事而已
。要不,眼下這一切的一切,其實就該屬於他,是他牧三一個人的。
這要他怎麼能甘心?
雖說人人敬稱他一聲三爺,在外人的眼中看來,他也是牧家的主子之一,但不一樣,不是完全屬於他牧三名下,就是大大的不一樣!
而這樣的差別,就只因為一開始的資金不是他的,別說真正的實權從沒在他手裏過,別說他只能跟其他兄弟一樣領分紅,自半年多前大哥夫妻倆因意外雙雙過世后,他還得聽命一個小丫頭做事?
有這等道理的嗎?
這讓他牧三怎能忍得下這一口氣?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所以牧三並不覺得自己所做的事有什麼錯,因為他也只是為自己打算打算而已,只不過……
「她為什麼醒着?」牧三疑問,誤以為這些部屬們自作主張,壞了他的大事,當場怒道:「不是讓你們用藥,務必神不知、鬼不覺的將她帶回來?」
「回三爺的話,用了,您給的那個據稱能迷倒大象的迷香,我們全用上了,大小姐的丫鬟從一開始就倒下不醒人事,但大小姐不但聞了香,還喝了茶,卻是半點反應也沒有。」受命擄人的壯漢連忙解釋。
「這怎麼可能?」
「回三爺的話,會不會是那葯出了問題?」受命扛人回來的壯漢二號忍不住猜測道:「因為大小姐身邊還有另一個少年,他同樣也沒在第一時間被迷倒,後來是大小姐灌他茶水喝才成功迷倒他的。」
這話,聽得牧妐晴直想撞牆。
到這時她才明白,為什麼她拿茶水給太蒼喝時,太蒼會一直抗拒。
哪曉得……哪曉得……
「總之,小的沒敢壞三爺的事,雖然沒能成功迷暈大小姐,但咱兄弟倆也是將人給平平安安又完完整整的帶回來了。」
「罷了罷了,你們先下去領賞。」牧三揮揮手,打發兩名部屬離去后,這才得以專心打量他好不容易弄回來的寶物。
「三……三叔。」伸手不打笑臉人,牧妐晴雖搞不清狀況,倒也曉得這道理,足以先笑再說,再試着友善問道:「你有事找晴兒,派人傳喚一聲即可,何須這般大費周章的呢?」
她的笑容有點扭曲,但牧三的和悅也不見得多慈眉善目,就見他對侄女回應道:「雖然傾心那丫頭壓着消息,但我知道她近日病得很厲害。為了維護你的安全,不讓你其他幾個叔叔驚擾你,三叔這才使計設法將你請了過來,你還別跟三叔見怪啊!」
「我不明白三叔的意思。」牧妐晴仍想裝傻。
「怎麼說都是自家人,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我知道你是真的那個。」牧三道。
「我不懂……」嬌顏仍是掛着笑,但此時的笑容顯得有些心虛。
「當年大哥為了保你安全,從你周歲起就在各地收養跟你同歲數的女娃兒,不但每個女娃兒的名字都一樣,食衣住行所有待遇也相同,甚至還會特地帶着嫂子在每個地方都小住一陣子,讓人捉摸不清到底哪個地方的牧晴兒才是真正的聚財福星……」頓了頓,牧三含蓄的說道:「這手法也許瞞得了外人,卻是瞞不過我,我知道你才是大哥想要保住的親生女兒,也就是傳聞中的聚財福星。」
牧妐晴不語。
這個混淆視聽的計劃她是知道的,也知道自她七歲後計划進行得更加嚴實。
記憶中,她從七歲那年起就再也沒見過這幾個叔叔,直到她十二歲過後,才在爹親的壽宴之日,跟着各地的「晴兒」一塊兒出現在這個名為「自家人開心吃飯」的場合里同歡。
以前還小時,對着那樣「一家和樂」的場面,看着同場合中其他十來位「晴兒」,她有時都會忍不住懷疑自己,暗暗想着……搞不好她才是替身,是要掩護真正聚財福星的假晴兒。
連她本人的認知都會混淆,她相信爹親出的這招的確有它的效用,所以她此刻能裝傻就裝傻,仍是不願意正面回應什麼,好為自己多保留一點未來爭取自由的籌碼……
「沒關係,你一時半刻無法信任三叔,三叔不怪你。」彷佛知道她想着什麼,牧三裝出和善的笑顏,一派關愛道:「因為聚財福星的名號,你爹爹跟傾心想必灌輸了你許多防人之心不可無的觀念,這種事是這樣沒錯……」
抿着唇,牧妐晴沒說話,但心中充滿無比的厭惡感,不止是針對眼前這個一臉貪婪的人,也因為自己「聚財福星」的身分。
如果她不是聚財福星,如果她不是聚財福星……
「我的好晴兒,正所謂日久見人心,以後你會知道三叔的用心的。」牧三用最和善的表情安撫道:「你反正先安心在這邊待下……」
破門聲很直接的截斷牧三的話語。
立於入門處的那人,白衣飄飄,宛如梅仙降世那般神聖不可侵犯,悠然從容的信步走入,神色之淡然平靜,好似片刻前沒有動腳踹開大門似的……
「你……」既驚又怒的牧三才剛開口,下一瞬間就像死屍一樣癱軟倒地,再無任何聲響。
牧妐晴吃驚的看看癱倒在地的人,這才又將目光看向她那彷彿無所不在又無所不能的夫君。
她明明只看見他略翻了下手腕,這樣就能讓一個大漢子像條死豬一樣倒地不起,這是怎麼辦到的?
「沒事吧?」冷之安神色平靜的來到她身前,牽起她的手之後便開始細細審視着她,除了觀看外表氣色,還謹慎的為她把脈進行確認。
她搖搖頭,沒敢開口。
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感覺。
他的出現,最初確實是讓她吃驚,但除了驚訝,卻也有些其他的情緒。
特別是當他這麼珍而重之的握着她的手,仔細檢視她的健康狀態時,她心裏莫名的就想哭,要是不忍着,她很怕自己一開口就哭了出來。
冷之安沒再說話,確認她一切如常之後,只是摸摸她的頭,接着一把抱起了她……
她驚呼一聲,連忙環住他的頸項穩住身子。
「回家了。」他說。
沒出聲,她輕輕點了點頭。
當他箭步如飛,甚至足不沾地的越過一園子倒的倒、躺的躺的人時,她該要驚訝,該要疑問這些人是怎麼了,但她沒有。
只是不自覺地更偎進他的懷中……
累。
牧妐晴忽地感到疲累。
不知從何而來,一種很深沈的疲倦向她襲來,心口處甚至感到空空的,像是失去了什麼那般,讓她整個人感到無力又空虛。
枕着他的肩窩,她閉上了眼,什麼都不想看,什麼都不想理會……
回家,先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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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妐晴病了。
興許是受了驚嚇,也興許是聚財福星這身分帶給她的長年壓力一次爆發,總之她病了,從冷之安將她安全接回牧家府邸之後,她與妹妹一人躺一間房,整整三日沒出過房門口。
說嚴重倒也不礙事,只是反覆的低燒與鎮日反胃想吐的不適讓她情願昏睡,但睡覺這種事也不是想睡就能一直睡下去,恍恍惚惚之餘,也是有清醒的時候。
在這種難得清醒的時候,躺在床上休息的她什麼事也沒做,只是放任一顆腦袋瓜子想來又想去,想來又想去……
「夫君……」她突然開口,喚了正倚着床柱在看書的人。
聽她開口,冷之安放下手邊的書本,看向她的柔軟目色帶着些疑問。
「你知道聚財福星的事嗎?」牧妐晴問,問題很直接。
見他沒立即回應,還以為他沒聽清楚,所以牧妐晴又問一次:「聚財福星,你聽過嗎?」
「聽松伯提起過。」不太確定她問這問題的用意,冷之安含蓄回應。
這意思是……若不是松伯提起過,他壓根兒就不知道她是聚財福星這件事嘍?
對這說法,牧妐晴絲毫不覺得懷疑。
因為回頭想想,兩人一開始時的相遇壓根兒就是陰錯陽差,是意外中的大意外,再加上她牧妐晴的本名只有自家血親知道,對外的話,她的名字一律是牧晴兒,這前提之下,他一個隱居般的江湖中人,沒法兒將「牧妐晴」、「牧晴兒」及「聚財福星」三者給連結在一塊兒,想想也是正常的事。
想必是松伯上回代她回家報平安時,總算弄清她的背景,回淵峰谷時再轉告他的吧!
「所以你已經知道,我就是聚財福星了?」她進一步確認。
冷之安只是定定的看着她,雖然欣喜她開始有談話的興緻,但他實在不太確定她問這問題的用意何在。
牧妐晴試着坐起身來,冷之安為她調整了一個舒適的坐姿……
「夫君。」很自然而然的喚着他,她一臉認真的問:「你都不會想利用我得到巨大財富嗎?」
冷之安依然沒有開口,但清逸的俊顏因為她的問題而浮現困惑之色。
「聚財福星,我就是傳說中的聚財福星,傳說只要擁有我,一夕致富是稀鬆平常又唾手可得的事。」她強調。
「都是些江湖術士的欺世之語,別放在心上。」對於這些叫她煩心的傳聞,不信命理之言的冷之安倒是看得極淡。
「但是自我出世,我爹娘可是連中三次頭彩喔。」她說。
「這世上原就有無數的巧合。」冷之安依舊不以為意。
「但神算子說那是因為我的因素才中的喔!」她補充道:「他還說,只要是因為我而取得巨大財富,我的元氣就會有所折損,定會大病一場,所以我爹娘連中三次頭彩,讓我自出世之後就像個藥罐子,一路病到我兩歲、傾心出世時才養好元氣,不再需要吃藥。」
「算命這種事,為了取得求助者的信賴,很多時候需要一些說法來穿鑿附會。」說是這樣說,但冷之安面不改色地又把了下她的脈象。
他並不是迷信,信了江湖術士的這番話。
而是她正值非常時刻,身子骨更是得小心關照才行,乍然聽說她幼年的病體,自然地想再仔細確認一番。
「穿鑿附會嗎?」牧妐晴專心琢磨這四個字,倒沒發現他不着痕迹的把脈行為。
要是可以,她也很想洒脫的以穿鑿附會帶過一切,但她不行……
「我十歲住桐城的那年,有個住隔壁的女孩兒,每天爬牆來找我跟傾心玩。」她開口,突然提起過去的事。
好似也沒想要他接腔,只聽她自顧自地說道:「約莫半年之後,有一天早上,正是傾心跟着夫子上課的時間,那女孩拿着一張怪圖過來找我玩,說是要找我玩挖礦的遊戲,問我,如果有一天我要投資礦業的話,會選哪個地方開挖……」
冷之安靜靜地聽着,知道她在分享她的過去,因而沒打斷她,只是握着她的手,靜靜傾聽她的訴說……
「那時候我對她講的遊戲根本不感興趣,因為不知道在紙上畫點有什麼好玩的,但她說要先玩她想玩的遊戲,再換我想玩的,我只好拿筆隨便畫了個點,說我想挖這邊,沒想到我話才說完,女孩將圖紙卷一卷就飛快地跑走了……」
苦笑,就算事隔多年,現在想想,牧妐晴心裏仍是覺得難過。
「接下來幾日也沒見她來找我們玩,再來我就大病了一場……這結果,很奇怪,是不?」她問,卻也不是真要他答。
事實上牧妐晴知道她這個故事說得很差,突然冒出那樣的結論委實奇怪得緊。
但沒辦法,這就是她的人生……
「那女孩的爹爹挖到礦了,就在我提筆隨手亂點的地方。」她輕聲述說著,語氣很輕很淡,好似不要用力,那種受傷的感覺就會淡一些。「我以為我們是朋友,可是在那之後,那女孩再也沒出現過了,傾心很是氣憤,她說那女孩肯定是蓄意的,從一開始就是刻意接近我們,刻意裝出不知牧家的傳聞,刻意選她不在的時候來套話,一切為的,就是要利用我為他們家找到礦脈。」
事實證明,就算事情已過去很久,那種受傷的感覺還是一樣。
她以為是朋友,她曾經以為自己終於有了傾心以外的朋友……
冷之安忽地傾身,朝她軟軟的唇上輕輕落下了一吻,在她秀氣的小臉上盈滿受傷之色的時候。
她看着他,因為意外跟疑惑,盈滿那雙圓圓大眼睛與秀顏的受傷之色淡去了些。
冷之安沒開口,只是在交握的手上加上了些許力道,提醒她,此刻他的存在。
她看看兩人交握的手,再看看他,心底沒來由地感到踏實了些,接着娓娓傾訴道:「在證實挖到礦脈的那日我就病了,沒來由地一病不起,足足躺了半年才下床。」
語畢,她看着他,圓圓的大眼兒里滿是困惑……
「你覺得……」她開口,顯得猶豫,好一會兒之後才問:「這樣真的只是江湖術士的欺世之語,真的只是……穿鑿附會?」
冷之安沒急着回答,抬手將幾縷垂落她頰畔的髮絲輕撩至耳後,這才說道:「人的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這意思是?
冷之安將她狐疑的神情全看在眼裏,緩緩說道:「當一個人相信着某件事時,就會產生信念,也會刻意注意一些巧合,之後再用這些巧合來說服自己,更加堅定了原先的信念。」
「所以……」她看着他,圓滾滾的雙眸中滿是不確定,只能直問:「你不信這些,覺得聚財福星的傳聞是江湖術士編出來的?」
他沒答腔,只是摸摸她的頭,要她別費心思在這種事上。
因為他的表態,牧妐晴總算明白了,為何他跟其他人不同,看待她的眼光不帶絲毫貪慾。
因為他不信聚財福星的傳言,從不曾存有要利用她獲得巨大財富的心思。
這認知,令她心情感到異樣的複雜……
過去從沒有一個人有像他一樣的想法。
即使是她自己,要說過去的那些傳奇事迹是巧合,她都還覺得半信半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有什麼神秘的能力。
然而他卻做到了。
他眼中的牧妐晴,就只是牧妐晴,不是聚財福星,更不是什麼金元寶或是錢的記號。
他看見的,是真真實實的她,是牧妐晴這個人……
心底忽地難過了起來。
她多希望、多希望世上的人都能像他一樣明白事理,讓她可以像正常人一樣過日子,不用再過這種連本名都不能任意使用,得跟十來個分處各地的分身共用名字的生活。
若能如此,她跟傾心不用每隔一陣子就換地方住,出入不用再跟賊一樣偷偷摸摸的來,偷偷摸摸的去,更不用跟着傾心時時擔心,懷疑接近她的人是不是別有用心,或是怕哪時哪刻會冒出哪路人馬來擄走她?
好累,她真的很厭倦這樣的生活。
特別是她還不能表現出這些煩憂,因為雙親跟傾心已付出太多心力在保護她,她不想他們再多為她增添憂慮,只得假裝沒這些事,說服自己、欺騙自己,好似這些煩心事真的不存在那般。
但它們明明都在,只是被壓得更深,藏得更隱密,直到這時,才能真正的正視它們,然後打心底對這一切感到厭倦……
「沒事。」雖不清楚她在想什麼,但她憂愁的倦容叫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發,保證道:「一切有我。」
牧妐晴怔怔的看着他。
總是這樣!他總是這麼的理所當然,好似天塌下來都有他擋着,她不須擔心害怕……
雖然不明白他怎能用這麼理所當然的口吻與態度,可無疑的,這當下牧妐晴是洙受威動,而且……打心底對他感到很抱歉。
「聚財福星」這名號就是她的原罪,只要頂着這名兒,就代表無盡的煩惱,他定也會受到牽連……
心裏頭感到難過,牧妐晴想說點什麼來表示她的抱歉之意,可門外的爭執聲卻無一步引人注意——
「不行,福福你別害我!」
「倖幸你就幫個忙,幫我通報一聲。」
「能幫我自然幫,但姑爺已經交代了,小姐歇息的時候,任誰也不能打擾。」
「小姐也知道大小姐的情況,但這事要姑爺出面才行,小姐要我一定得請姑爺過去一趟。」
同樣守在房門處的太蒼作壁上觀,看着倖幸與福福兩人各為其主在拉鋸着,直到當事人出現——
「姑爺!」倖幸、福福兩丫鬟同時福了一福。
「少爺,我已經說了不能吵到夫人,是她們……」太蒼的解釋在冷之安的冷眼之下噤了聲。
「什麼事?」冷之安冷冷的開口,神情之冷漠疏離,與方才在內室哄小妻子時的神態,十足十判若兩人。
「回姑爺的話,二老爺、四老爺跟着三夫人一塊兒來了。」福福盡職的完整轉告:「小姐說,為了姑爺日後的安寧,請您務必到議事廳一趟。」
為了他日後的安寧?
俊顏噙着冷笑,冷之安很清楚這小姨子打的如意算盤。
這牧傾心打定主意要借刀殺人,讓他一次解決是吧?
又有何妨?
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