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一年夏天多雨,閔泯在窗下種的蚊子草長得鬱鬱蔥蔥。他找了幾本教科書回來,小倫玩累了睡覺的時候,就坐在窗前看一會兒。那個位置正好可以看到正傑回來停車進門的過程,到好像每天特意在那裏等着似的。閔泯自己大約沒有察覺,他聽到聲音,通常是抬起頭來張望,然後朝正傑笑笑,離開窗戶走去給他開門。
第一次看到的時候,正傑很想叫住他,讓他就坐在那裏不要動。三十多年,第一次有這樣奇突的感受,正傑的心情非常怪異。
穿着整潔的白襯衫布褲,規規矩矩抱着書坐着的年輕男人,並不顯得呆板。陰雨晴明,任何一種天氣的下午,坐在略顯暗淡的光線中的閔泯總是讓正傑忍不住出神。當然,就在身邊可以奉茶奉點心奉上三餐的閔泯更可愛。漸漸親近起來了,大概也因為有個小倫的緣故。正傑知道閔泯冷淡的外表下其實是柔軟安靜,閔泯以為正傑冷淡的外表下是體貼溫和——當然有一個人錯了,但這有什麼關係呢?兩大一小和睦親切的生活仍然一天一天地過着。
直到樂浩回來的那天。
那時候日曆已經翻到八月了。恰巧這一天閔泯拿到了學校的新學期課程安排。要辭職,要重新找房子,要重新找兼職工,要跟小倫告別……很多事……閔泯咬着唇,想,是先跟裘先生提呢?還是先跟小倫說?還是,還是先跟裘先生說吧?閔泯這樣決定着,心裏忽然有點不舍。
外面一直在下雨,晚飯後不能出去散步,閔泯帶小倫在客廳角落裏玩積木。正傑破例沒有去書房做事,一直坐在廳里,開着電視機在看。八點剛過,就轉頭命令:「小倫,該睡覺了。」
小倫還沒盡興,一臉不情願,看那意思還想再賴一會兒。何況,平時趕他上床的工作也不歸舅舅,閔泯哥……求救的目光還沒投遞出去,已經聽到舅舅淡淡說:「今天你閔泯哥身體不舒服,讓他休息一下。」
小倫立刻看閔泯,很擔心,「閔泯哥,你不舒服嗎?」
閔泯怔一下。
小倫乖巧地爬起來,「那我不玩了,我去睡覺,閔泯哥也早點睡覺,明天就好了。」
送小倫去睡了,閔泯無言地走回廳里。正傑看他一眼,說:「電視機旁邊第三格柜子裏有藥油,拿過來。」
「哦。」走去拿來,遞給正傑。
「坐下。」
「哎?」
正傑有點好笑地看閔泯,「坐下啊,不然怎麼擦?」
「你怎麼……」知道?閔泯想問,又閉上嘴。一定是自己偷偷在廚房間敲腿敲腰敲胳臂被看到了,心裏有點熱有點軟,他坐下,伸出手去接藥油瓶子,「裘先生,我自己來吧。」
正傑看他一眼,「你力氣不夠。把腿抬上來。」
閔泯再怔住,過一會兒,聽到正傑說:「你不是有事情要跟我說嗎?一邊擦藥油一邊說。」
「你、你怎麼知道……」閔泯嘴唇動了動。一隻大手一把抄住他腳踝,把他腿搬上沙發。閔泯嚇一跳,輕輕「啊」了一聲,急忙用手撐在後面。
正傑熟練地將他褲角向上推,露出雙腿,將油倒在掌心裏搓一下,蓋上去,溫熱的感覺立刻從皮膚向里滲透……閔泯心跳一下,不知道為什麼臉突然發燙。
「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說嗎?」正傑問。
「你怎麼……知道?」閔泯微微皺起眉,怎麼他好像什麼都知道似的?
正傑淡淡笑一下。
「嗯……」
「對了,」正傑漫不經心道:「我正好也要跟你說,下個月你不是要去學校了么?小倫正好也可以去康復中心了,你把時間調整一下,我派個司機給你,每天下了課去接他。」
閔泯張開的嘴又閉上,怔怔的,半天才說:「那個,我上學也還繼續……在這裏嗎?」
正傑意外地看他一眼,「你有別的安排嗎?小倫跟你已經熟了,最好還是你繼續照顧他,不好嗎?」
閔泯怔了一會兒,心裏忽然一派輕鬆,好似一塊大石頭放下,他恬然笑起來,「當然好啊,我上課不會影響到家裏的。」
他說家裏。
正傑靜靜看他,低下頭去,用力將藥油在皮膚上抹開,推熱……沒有繼續追問閔泯想說什麼。房間裏只剩下電視喁喁私語的聲音,和雨點落在玻璃窗上的細碎「嗒嗒」聲。正傑感覺到自己手掌心裏觸到的皮膚平滑中夾着些古怪的紋路,不需要多好的眼力,也能看到閔泯腿上的疤痕,襯在細膩蒼白的皮膚上,讓人不由得想抽氣。指尖順着那些疤痕的紋理輕輕擦過時,他感到閔泯輕輕顫抖了一下。
「是車禍留下的?」
「……嗯。」閔泯模糊地應着,聲音里有些什麼。
門鈴在這個時候響起來。
閔泯有些詫異。這麼晚了,是誰?到正傑家裏來的他只見過方世堯和那個沈。
正傑壓住他想起身的動作,自己走過去開門。看到來人,一點兒沒有奇怪。樂浩站在門口,頭髮上全是雨水,迎着燈光抬頭看他,眼睛上一層水氣,乍看像在哭泣。正傑不動聲色地招呼他,「進來!」
樂浩甩甩頭上的水,進來,站在門廳的地氈上。
閔泯在沙發上轉過頭來看,見到樂浩嚇一跳,立刻爬起來,「浩浩?你怎麼來了?這麼晚……出了什麼事?……你全身都濕了!」他拉住弟弟,擔心地用手去抹他臉上的雨水。
「沒什麼事,我回來了,想來看看你!」樂浩笑嘻嘻答。
「看我?這個時候?」閔泯啼笑皆非,「下着雨,黑燈瞎火的,你……」
樂浩已經轉頭去跟正傑說話:「裘先生,對不起這麼晚打擾。」
正傑笑笑,「沒關係。」又對閔泯說:「都濕了,讓他去換換衣服吧。」
「哦對,」閔泯拉着他上樓,「來。」
正傑把手裏的東西遞給閔泯,看着兩個人上樓,補充一句:「太晚的話住在這邊好了。」
閔泯回頭朝他淺淺笑一笑。
這時候樂浩才看到閔泯趿着拖鞋,寬鬆的睡褲挽起老高,露着白生生的兩條腿。不由納悶,「你在做什麼?」
「嗯?哦,這兩天一直陰天,我骨頭痛。裘先生說這個油擦了會好。」
樂浩張大嘴,「他幫你擦藥油?」
閔泯怔住,語氣有點不自然,「嗯,他說我力氣不夠。」
樂浩若有所思地點頭。
從浴室出來,閔泯把樂浩拉到椅子上坐好,拿了大毛巾給他擦頭髮,樂浩乖乖地由着他。大毛巾蓋住整個腦袋,眼前一片黑,不過經由頭上溫柔的動作,和近在眼前的身體上傳來的淡淡氣息,卻可以體會一種久違了的溫暖。
樂浩張開手臂抱住閔泯的腰。
擦頭髮的動作停了一下,毛巾拿開了,眼前一亮。
「浩浩,你怎麼了?」閔泯輕聲問。
樂浩仰起臉,眼神迷離。閔泯反手握住他的兩隻手,拉到身前,慢慢在他旁邊坐下來,有點擔憂,「告訴我,出了什麼事?」
樂浩怔怔地坐着,滿臉迷茫,半天,才抬頭,突然笑着說:「有人向我求婚了。」
閔泯以為自己聽錯了,「……求婚?」
「……是個男人。」
閔泯呆住,怔怔看着樂浩,眼睛裏先是充滿困惑,然後驀然變成驚愕和無措。過了好久,那波動激烈的眸光才逐漸清澈平靜下來,有絲黯淡。似乎一時不知道該做出何種反應,閔泯垂下頭,盯着兩個人交握的雙手,手指下安地動了幾下。
樂浩握緊那細長的手指,央求般輕輕扯動。
「那,」閔泯只得回應,露出一個不知所措的微笑,「那個,你答應了?」
樂浩轉轉眼珠,「沒有,怎麼可能真的結婚嘛!」
閔泯疑惑地看他,繼而瞭然,輕嘆,「是哦,那他是想要你跟他……在一起?」
樂浩想了一會兒,無所謂地聳聳肩,「差不多吧。」
閔泯蹙着眉,眼底淡淡輕愁,有點恍神。
「泯泯……」
「……嗯?」
「那個人說喜歡我,不過他家人覺得我配不上他。」
閔泯震動一下,轉過頭來,「你見過他家人了?」
「嗯,見過了。」
閔泯的臉變得蒼白,握着樂浩的手倏然緊起來,「他們……他們有沒有……」
「沒事!」樂浩安撫地拍拍他的手,說的話意有所指,「我又不愛他,他們能拿我怎麼辦?」
閔泯聽到這話,愣了一下。
樂浩懶散地笑笑,點頭強調,「是啊,我又沒有愛上他,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感情,基本上那人只不過算是我的主顧。——所以他們要做什麼也傷不到我。」
「……」
「泯泯啊,我說的不對么?在乎了才會受傷害,我又不在乎,隨便他們怎麼樣,反正跟我不相干就是了。是不是?」
「……是。」
「看我不順眼,頂多平日裏找借口打壓一下唄,能怎麼樣?話說回來,天大地大,走到哪裏不行?大不了走就是了,我也算有一技在手的人……民以食為天,我這手本事到哪兒都用得上,俗話不是說:大旱三年餓不死廚子……」
閔泯臉上慢慢綻開笑容。
樂浩勾住他肩,把頭枕在他肩窩裏,悶悶的說:「泯泯,我誰也不在乎,只在乎你……」
閔泯望着樂浩美麗的容顏,溫柔地摸摸他臉龐。
沐浴過後,兄弟倆依偎着躺在被窩裏,樂浩霸道地把一條胳膊一條腿壓到閔泯身上去,緊緊纏着他。兩個人臉貼的很近,清楚地感覺到對方的氣息。
閔泯低聲笑出來,「好久沒這樣睡過了。」
「這都要怪你!」樂浩指責的口氣更似撒嬌。
「是,」閔泯很順從地接受,「都怪我!」
「……泯泯,」醞釀了整晚,樂浩終於開口問:「你……還愛陸飛嗎?」
「……」
「……還在乎他嗎?」
樂浩的手一直摟着閔泯,話問出來,手臂下的身體靜止,但是並沒有驚異僵硬的感覺。閔泯似乎只是有點意外,迷惘地看着他。
好半天,才平靜地說:「那個人啊,你不提……我都忘記了……」
樂浩死死盯着他,繼續問:「如果有一天他突然出現在你面前,說他還愛你,你怎麼辦?」
閔泯仔細看了看他,「浩浩,你幹嘛?這麼狠煞煞的。」
「你說嘛!如果他再來找你……」
「浩浩!」閔泯臉上的笑意斂去,靜靜看着他,「……我長到這麼大,做過許多錯事。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認識陸飛,後悔,不是因為愛過,受過傷……是因為你。……我以前答應過你好多事……都沒有做到。可是有些事……後悔也沒有用……我現在最在乎的,是你……陸飛要來不來,要說什麼,我沒空理……」
……如果是這樣,那就好了。
樂浩不說話,似乎仍然不太安心,但沒再說什麼。閔泯心裏漸漸升起異樣的感覺來,浩浩這是……怎麼了呢?他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兩兄弟沉默了一會兒,有些吃力,閔泯輕輕把樂浩的腿從自己身上挪下去,慢慢舒展身體,吸了口氣。
「你不舒服?」樂浩問。
閔泯嚇一跳,「你沒睡着啊?」
「沒,」樂浩爬起來,「哪裏疼?我給你揉。」
哪裏都疼!閔泯心裏說。這具身體,真的是千瘡百孔。他苦笑一下,「還好啦,揉揉腿就好。」說沒事樂浩不會信,索性給他點事做。
樂浩掀起被子,讓閔泯趴好,開始細細地由下至上揉按他的雙腿。沒開燈,手底下的觸感光滑纖瘦,有一股略嗆的氣味飄進鼻端,藥油的味。
「那個裘先生對你挺好么,」樂浩忽然想起來,心裏一動,「還幫你擦藥油。」
「……噯,」閔泯吱唔着,「他人……挺好的,很和氣。」
傑哥和氣?
「是嗎?可是我見他總是板著臉很嚴肅很冷冰冰的樣子……這種大老闆會無緣無故對人好啊?……他沒要你做什麼吧?」
「你想到哪兒去了?」閔泯似乎在笑,「裘先生人真的不錯,挺正派的,雖然乍看很嚴肅,但心地蠻軟,看他對孩子就知道。」
正派?心軟?閔泯到底知不知道裘正傑是什麼人啊?
「那是他自己的外甥,自已人!虎毒還不食子呢……」
「不是的,」閔泯側過頭來趴在枕頭上,拍拍樂浩盤着的膝,「浩浩你現在誰都不相信啊?你記得前一陣咱們的房子着火吧?」
樂浩停下手,「嗯,你不是說不嚴重么?」
「嗯……其實還蠻厲害的,我回去的那天,林阿姨一直在罵,我都傻了,幸好裘先生那天跟我一起過去的,幫我跟他們說,後來還讓他公司里的法律顧問幫忙去處理。我就在奇怪明明我們倆個都好幾天沒回去住,怎麼會着起火來,最後才知道是林阿姨的小兒子拿了鑰匙偷偷進去,好像他跟同學在裏面吸煙,才燒起來的……」
「……那個小子……真混帳!他想偷東西啊?」
「誰曉得啊,他年紀還小,查出來了也不能拿他怎麼樣。本來他們還吵着要我們賠償損失的,這下子反而林阿姨還得賠我們,我後來想反正我們也沒什麼貴重東西,就算了……」
樂浩聽得目瞪口呆,「……你倒是好心!」
「我都沒費力氣,裘先生跟方律師都幫我弄好了,原先我也以為裘先生那個人很生冷,其實不是的。」
「是嗎?」樂浩實在想像不出來。
傑哥的心腸有多硬,不止他樂浩知道。其實這些年傑哥已經很少在這個圈子裏出面,他不走偏門走大道,去辦所謂身家清白的公司,連KISS都丟給沈在招呼,但……聲名在外,連那些最會耍狠斗凶的傢伙遇到他,都盡量繞着走。樂浩聽的多了,否則當初他也不會鼓起勇氣去KISS碰運氣,只有跟着裘正傑,才沒有任何人敢怎麼樣他。在泯泯好起來之前,他沒有倒下去的本錢,所以他拿自己的命運打賭——他賭贏了。但三年已經夠他看清裘正傑這個人,傑哥向來冷口冷麵,對任何事任何人都不上心也不在乎。這樣的人,泯泯說他正派、和氣、心軟又肯幫人?
不能相信!
可是他來的時候,確實看到傑哥在幫泯泯搽藥油,又說太晚了他可以住下來!這個……樂浩沉默着,突然說:「快開學了,到時你得辭了工吧?那就不能在這裏住了,我這幾天就出去找新房子,學校附近好不好?」
「嗯,那個……」
「怎麼?」
「裘先生說,小倫大概要留在這邊,他跟我說希望我繼續在這邊工作。小倫身體恢復的差不多,也要開始找學校,不用我全天跟着,時間上應該可以打得開了。」
樂浩不出聲,聽閔泯遲疑一下繼續說:「而且現在的工作真的很輕鬆,做做飯清理一下衛生,小倫又很乖,我以前看你的時候可累多了。裘先生說已經熟悉了,如果沒別的安排就……繼續。」
「……你們商量的還挺仔細的。」
「我們才剛剛說的,本來我以為要辭職重新找房子找工作的,這樣的話,就可以不用了。」
樂浩大睜着眼睛瞪着天花板。
傑哥,真的有些反常!
他對泯泯好得出奇!
可能這些事情在平常人眼裏不算什麼,但發生在傑哥身上……
***
早晨,做好早餐,泯泯上去叫小倫起床,留樂浩跟正傑在桌邊。
樂浩無聊叉着雞蛋,煎蛋被他攪得稀哩嘩啦,蛋黃流了一碟子。正傑連眼皮也不抬,平靜地開口:「你想說什麼?」
樂浩立刻抬起頭,漂亮的杏核眼直直盯着正傑,「沒啊,只是想謝謝傑哥照顧泯泯。」
正傑沒回答,過一會兒,才慢慢問:「你為什麼不叫哥哥,叫他泯泯?」
樂浩一呆。
正傑抬頭看他。
樂浩勇敢地回視他,悄悄乾咽一下,頭皮有些發麻。——即使上過床,他在他面前仍然有些拘束和緊張。
正傑笑了一下。
樂浩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他瞪大眼睛。
正傑掀掀眼皮,掃他一眼,問:「聽說你現在在給一個醫學院教授當管家?」
樂浩身子震了一下。
正傑似乎也沒想要他回答,只漫不經心地說:「是為了泯泯吧?……以後不要太倔,有什麼事應付不了,過來說一聲。你不是一直想開飯店嗎?去開你的,有什麼事我來處理。我不在的話,找世堯或沈都行。」
樂浩面色慢慢開始複雜,「傑哥……」
正傑抬起頭來,似笑非笑,「你哥好歹算是我的員工,你是員工家屬,照顧一下也是理所應當的。」
樂浩低下頭,不語,半天才突然說:「傑哥,你對我哥……你對我哥……」他咬咬牙,抬眼看正傑,「傑哥,我哥跟我不一樣。」
正傑轉頭正視他,表情有些冷,「你指什麼?」
樂浩心裏顫一下,但還是努力開口:「我哥他……他受過傷的……他……」
正傑眼神又黑又深,有絲凌厲,「你是說他三年前的那起車禍,還是說他跟陸家的事?」
樂浩悚然而驚。
正傑微笑,笑意很冷,「你昨天晚上突然跑過來,是為了什麼?」
「……」
「什麼事讓你慌張?還是……你遇到了誰?」
樂浩胸口一起一伏,什麼也說不出來。
正傑輕輕「哼」一下,端起咖啡來喝一口,神色慢慢回復到淡漠。良久,才不動聲色地開口:「住在我的屋子裏,想受傷倒有點難。」
樂浩獃滯,嘴唇動一動,轉眼看到泯泯帶着小倫下樓,又咽回了想問的話。然而肚子裏卻滿是疑慮。傑哥……是什麼意思?他想要泯泯?可是,可是聽他的話……傑哥是……中意泯泯?並且不是隨便上床那種中意?
可能嗎?
傑哥一向不花心也不動心!
說他動了心……可能嗎?
樂浩心思風車般亂轉,連閔泯叫他都沒聽見,要過一會兒才意識到,茫然抬頭看閔泯,「嗯?什麼?」
閔泯臉上有些擔心,「浩浩,你怎麼了?」
「沒,沒事!」樂浩連忙擺擺手。
吃過早飯又心神不定地同閔泯和小倫廝混了一陣,樂浩才離開。什麼話也沒說。閔泯心裏卻逐漸不踏實起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浩浩從來不是那種想起什麼是什麼,莫明其妙跑過來待一夜又走的人。
閔泯有種不好的預感。他開始惶惑起來。
正傑仍然四平八穩地,吃過飯,去公司,接過閔泯準備好遞過來的鑰匙和包時,卻比往常更深地看閔泯一眼。那個人,回來了。是嗎?他會回來找閔泯?正傑發動車子,唇邊露出一絲冷冷的笑。那位陸飛,如果聰明,就不應該再出現,否則……
***
轉眼便是九月了。
已經重返學校有一周光景,閔泯仍然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說不上興奮,心中反而再沒有六年前那陽光明媚的幸福感,他融入不進去,即使坐在教室里,也彷彿置身事外。
雖然已經十分努力,再次評估的結果也只能跟上大二的程度。他不住校,來去匆匆,幾乎沒有同學發現班裏多了這一個人,每次上課閔泯都早早去坐在最後一排,毫不引人注目。一兩位熟面孔的老師瞧點名冊的時候卻是一怔,然後滿教室搜尋,看見閔泯,表情有些複雜。閔泯垂着眼眸,假裝不見。
正傑派了一名司機接送他,雖然閔泯極力拒絕,正傑只說是節省時間,好方便他去康復中心的兒童班接小倫,然後兩人一起回家。
小倫身體好了許多,在車上吱吱喳喳給閔泯講今天又認識了幾個新朋友,又玩了什麼遊戲,甚至又夥同小朋友搞了什麼惡作劇,只聽他脆生生道:「……那個護士喬姐姐氣得不得了,說我身體這麼好,已經可以回學校當惡霸了。」
「……閔泯哥,學校好不好玩?」小傢伙憧憬地問:「我還從來沒上過學呢!」
那自然是因為身體的緣故,閔泯憐惜地摸摸他頭,「好玩極了,不過真的到了學校你可不能再像在兒童班一樣欺負人哦!」
小倫嘴一撇,不服氣,「我喜歡喬姐姐才跟她玩的,我又不是存心要她生氣!」
「哦?」閔泯忍俊不禁,「你喜歡姐姐所以就欺負姐姐,那要是不喜歡呢?」
「不喜歡的人,我才懶得理!」
閔泯含着笑看他。日子久了,彼此熟了,小倫身體又漸好,男孩子的頑皮與率真天性開始慢慢冒頭,常常令他想起小時候的浩浩。
晚上陪小倫玩過,服侍他上床睡了之後,閔泯才有時間一個人靜一靜,也坐下來翻翻白天的功課。書本上的字似曾相識,曾經令他如痴如醉的,現在卻總是看不進去。
有些煩躁,他丟開書,走到窗下去吹吹風。
熏然夜風夾着微微香氣,可以影影綽綽看到庭院架子上曇花錯落的雪白。閔泯額頭抵着窗框,悵然若失。
身後有人淡淡問:「怎麼了?」
沒有聽到下樓的足音,但說話聲音低沉,並未讓閔泯嚇一跳,反而充滿安撫意味。閔泯轉過頭來,「沒事。」
正傑瞥一眼丟在沙發里的書本,「是功課吃力?」
正傑坐下來,揉揉頭頸。他也剛從書房裏出來,略顯疲倦的樣子,客氣地問閔泯,「幫我泡杯咖啡行嗎?」
閔泯稍稍猶豫一下,輕聲道:「太晚了,喝咖啡會睡不着,有冰好的紅酒露,喝一點好不好?」
正傑看他一眼,點點頭,又加一句:「給你自己也倒一杯。」
那意思便是要叫閔泯陪他聊一會兒了。
最近,偶而會有這種情形。一整天的忙碌之後,兩個人會在睡前坐一會兒,有時隨便聊聊天,有時只不過沉默着。正傑不開口,閔泯很少主動挑起話題。也許是因為夜色令人放鬆,連空氣都庸懶了許多,即使不說話,也不會感覺氣氛尷尬,反而常令閔泯昏昏欲睡——或者是酒精飲料的緣故?
其實像紅酒露這類東西,本是閔泯特意為了替換正傑每晚的黑咖啡而制的……
夜空很晴朗,天空中的銀色圓盤灑下淡淡光芒,窗台上像漾着一層銀色的水波。兩個人坐下之前,正傑看着閔泯習慣性地繞到背光的一側去,稍微把窗帘拉上一些,將自己擋在陰影里。——閔泯的怪癖,晴明的夜裏窗帘永遠拉得好好的,陰雨天才打開。正傑不動聲色地看着閔泯做完這一套,啜一口紅酒露,過一會兒,開口問:「你怕月亮?」
閔泯本來坐在對面出神,聽到他問,嚇一跳,一時有點張口結舌,遲疑了一會兒,才反射般回答:「會燙……」大約覺得自己的回答肯定會讓人側目,只說了兩個字他便頓住。
但是正傑並沒顯得奇怪,接着問:「為什麼?」
閔泯沒有立刻回答,目光落在窗台上,面色有些蒼白。直到正傑以為他不會開口的時候,才聽到平靜的聲音,「因為出車禍的時候……被燙到……」
屋子裏很安靜很安靜。
閔泯閉一下眼睛,又驚慌的睜開。耳邊太靜了,連蟲鳴的聲音都沒有……就像那天夜裏,最後那一刻……那樣猛然的撞擊、暴烈的巨響、扭曲的音樂聲……天旋地轉……眼睛前面的一切都傾覆過來,好像整個世界都在破碎,在疼痛!好疼……好疼……耳邊在轟鳴……幾乎聽不到自己在嘶叫的聲音……但閔泯記得自己在叫……
記得他矇著熱燙液體的眼睛看到那個人跌跌撞撞地爬出去……跌跌撞撞驚慌失措地爬開,沒有回頭……
聲音就是在那個時候嘎然而止的……
所有聲音像退潮一樣退出去,然後閔泯看到天空……深藍色的天空……高而遠的雲塊……閃爍的星星……和一輪詭異的月亮……那銀色的月光濃重地落下來,又重!又燙!直燙到皮肉深處,燙到內臟去……好疼……
「……閔泯?」一隻手被緊緊握住。閔泯驚跳着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在粗重的喘息,手心裏全是冷汗。正傑已經坐到自己身邊,目光幽深,緊緊盯着自己。
「你沒事吧?」正傑仔細地看他。
「……沒事。」閔泯努力抑制劇烈的心跳,過一會兒,才說:「大概有點累了。」
正傑沒作聲,把紅酒露遞到他手裏,「喝一口。」
閔泯吁口氣,勉強把杯子舉在唇邊啜一下,抬頭微弱地笑一下。
正傑看着他,忽然說:「上學上成這樣,會對小倫產生副作用。」
閔泯抬起頭,有點茫然。
正傑語氣平靜認真,「每天下課回來愁眉苦臉,捧起書就嚇得發獃,一副上學這麼辛苦的樣子,小倫會產生不好的聯想,會得學校恐懼症也說不定啊。」
閔泯有些愣怔,慢慢地,表情松馳下來。過一會兒,又抬起頭,顯得有些困惑,「我,那個,很明顯嗎?」
正傑抬眼看他,「如果很勉強的話,不一定非要回去的。」
閔泯靠在沙發背上,良久,不出聲。
「是因為你弟弟希望你回去上學嗎?」
「……浩浩他……我弟弟他,對我期望很高。」
「所以你不想讓他失望?但自己不喜歡做的事,能做好嗎?不妨直接告訴他,你們兄弟感情那麼好,他應該能理解。」
閔泯搖搖頭,想了一會兒,再搖搖頭,「不!」
正傑疑問地望着他。
閔泯微笑,語氣堅決,「浩浩好不容易才幫我得到這個機會!」
「……他費了很大力氣才……這幾年……浩浩為了我……他很苦……很苦……」閔泯深深吸口氣,「……我不能讓他失望!」
「你能做到嗎?」正傑淡淡問。
閔泯咬着唇,良久才嘆了口氣,垂下頭。
「是怎麼回事?」正傑盯着他,「不會是因為不適應環境吧?」
閔泯苦笑着,忽然用手拍拍自己的頭,「是這裏不行了。」
「嗯?」
「車禍後遺症,」閔泯自嘲地笑笑,「神經系統沒有辦法恢復到以前。我現在記憶力很差,也很難集中注意力,你瞧……」他伸出一隻手在正傑面前。
正傑起初只注意到那手特殊的纖秀蒼白,過了一會兒就發現它在微微顫抖。
閔泯收回手,用它捂住臉,過一會兒,正傑聽到他低聲嘟囔:「……四節課坐着不動,以前不算什麼,現在卻……即使堅持下來,我也做不了醫生……」
正傑默默看着他,沉思半晌,開口:「你弟弟讓你回去上學,也並不是為了要讓你當醫生吧?」
「……什麼?」閔泯放下手,神態迷惘。
「他只是希望能彌補你的遺憾吧?……最高分考入醫學院,卻不得不中途退學……他恐怕只是想重新看到你高興起來。以後會不會做醫生,他有要求過你嗎?他只是希望你能高高興興把學上完吧?」
「可是,」閔泯囁嚅着,「上完醫學院,又拿不到醫生資格,很浪費……」
「高興就好了,」正傑漫不經心,「你高興了,你弟弟自然也就高興了,他也不過是為了這個而已。」
閔泯嘴唇微微張着,清秀的臉怔忡着,「……你怎麼知道?」
「你自己覺得是不是呢?——你想太多,反而鑽了牛角尖!」
「……」
「況且,也不算浪費啊,你不是一邊上學一邊還在工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