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KISS娛樂總匯的三樓大紅門裏,沈一一抱着托尼拚命吃豆腐,「托尼托尼,為什麼要走,我捨不得你……」

長得很好看的年輕男孩心情很好,一直笑着,不理他,很認真地對裘正傑說:「傑哥,謝謝你這幾年的照顧。」

裘正傑淡淡問:「轉行打算做什麼?」

「我打算開家小飯店,」托尼笑的很燦爛,「到時請傑哥和一哥來賞光,店不會很大,不過我親自燒菜哦!」

「咦,你還會燒菜?」沈一一萬分驚訝。

裘正傑輕輕點頭,「好。」

直到托尼出去,沈一一才收起一臉的浪蕩相,若有所思地看裘正傑,「托尼不錯。」

裘正傑不說話。他還記得三年前那個十八歲的男孩,鎮靜地跟他談條件,其實根本可以不用管的……托尼確實不錯,他明白沈一一是什麼意思……但……也僅此而已。他是托尼的第一個人……但那是有代價的,三年來他所需要做的不過就是在托尼遇到難以擺脫的變態客人時讓手下去說幾句……而已。

裘正傑站起來,「我走了。」

沈一一也想起來,「小倫今天到是不是?」

裘正傑點點頭,「世堯安排了保姆,我先去看看,然後去機場。」

經過二樓走廊,裘正傑看到托尼還沒離開,雖然下午KISS人少,但這時候能在的,多半都是借KISS地盤討生活的人。托尼被一個男孩子拖住在門口講話,他記得那男孩叫傑瑞,聽不到他說什麼,只看到一臉的哀求,托尼很無奈地在聽他說……

正傑看一眼,不感興趣地從後門離開。開着賓士車熟練地穿過半個城市,回到綠景花園的家,拐到車庫前停下的時候,裘正傑看到自己家門口站着一個人。

他下車,那人轉過頭來看他。

是個年輕男人,看起來很清瘦,簡單的襯衫布褲,很沉靜地站着。

「你找誰?」裘正傑問。

「方先生臨時有事,讓我自己過來。」那人回答,聲音清朗。

「你是……保姆?」裘正傑皺眉看他。

年輕男人點點頭。裘正傑意外。

那年輕男人神態自然,似乎並不覺得男性來充當家庭保姆有什麼不妥之處。

「你會做飯?」

「會,手藝還算可以。」

「也懂看護病人?」

「我在醫院待過三年。」

裘正傑看他幾眼,點點頭,「上車,跟我去機場接人。」方世堯挑回來的人,應該可以,雖然他看起來實在不像個保姆。

「你叫什麼名字?」裘正傑一邊開車一邊問。

「閔泯,大門裏面一個文字,三點水加民族的民。」

「嗯,你知道你主要的工作是什麼?」

「照顧一個十一歲男孩的起居,他心臟不太好,需要動手術,另外盡量陪他玩,也教他一些學校的課程。」

「嗯,你需要陪他一起住,方世堯沒跟你說嗎?你好像沒帶行李。」

「說了,我東西不多。」閔泯指指手裏一個看起來癟癟的背包。

裘正傑看一眼,沒說話,過一會兒,問:「你多大?」

「二十四。」

然後一路無言。

裘正傑發現除非他先問,閔泯從不主動開口。

很好!他不喜歡多話的人。

閔泯的神態一直淡淡的,直到在機場看到被護士帶出來的小倫,眼裏才現出一點溫柔。那孩子比同齡人略矮一點,臉色蒼白,不過表情很興奮,見到裘正傑,笑着撲過來,「舅舅!」

裘正傑微笑着摸摸他的腦袋,僅此而已。

也許不是故意,只是不會表達,但由里至外散發出來的疏離,敏感的孩子還是接收到,沒了剛見面時的親熱,有點拘束起來,注意力不由自主轉移到一旁看着自己的哥哥身上。

「他是閔泯,以後就由他來照顧你。」裘正傑說。小倫乖巧地點頭,「閔泯哥好。」

閔泯看着他,說:「你也好。」

閔泯也不太笑,當然也不是板著臉,不過總是淡淡的沒什麼表情而已,可是小倫卻覺得這個哥哥的感覺比較好,不會很冷很刺人,所以回程的車上,他已經下意識地靠到閔泯身邊去。

裘正傑邊開車邊聽着閔泯跟小倫說話,回答他的問題,諸如這裏好漂亮,那棟樓好高,我們是住在那裏嗎?剛剛過去的是什麼?那個開的很紅的花叫什麼?……閔泯說話很簡潔,但是並不缺乏耐心。

他的氣質有點特別,說話斯文,聲音很輕,單憑措詞用句,就可以隱隱看出他應該受過不錯的教育,這樣的人,屈就家庭保姆一職?裘正傑若有所思。但是人是方世堯找來的,方世堯做事一向有板有眼從不出錯。接下來幾天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裘正傑一下樓就聞到香味,閔泯正把炒蛋盛到碟子裏,看他下來,點一點頭,把擺好清粥小菜的托盤放在餐枱上。只熟悉了一二天閔泯便摸清這個家的規律,每天早餐做好與主人下樓的時間分秒不差,裘正傑一直奇怪他是怎麼知道的,他自己的起居並不是那麼規矩。

閔泯靠着水槽洗鍋子,然後收拾料理台,動作輕盈,神態安祥,晨間的陽光落在他身上暖融融。正傑抬頭看着他做這做那,手腳一刻不停,卻總是給人一種沉靜的感覺,也許因為他不愛說話。

正傑吃過早餐,沒像往常幾日那樣走去客廳看報,閔泯過來收碗盤時,正傑抬眼看他,問:「小倫今天該去醫院是不是?」

閔泯點頭,「是,約好十點。我這就上去叫他起床。」

「他以前的病歷都收到了?」

「嗯。」

「你會開車嗎?」

「不會。」

「你們準備好之後叫我,我在書房。」

「知道了。」

九點半,三個人一起出門去S醫科大附屬醫院,小倫看起來精神不太好,倚在閔泯身上打瞌睡。

閔泯正把袋子裏的一些病歷資料翻出來看,抿着唇,眉頭微微鎖着。正傑在後照鏡看他一眼,閔泯看得十分仔細……就好似他看得懂那些生澀的醫學術語。「你以前在醫院是做什麼的?」正傑淡淡問。

「……嗯?什麼?」閔泯過一會兒才意識到他在說話。

「你說你在醫院待過,做什麼?護工?」正傑自後照鏡看他一眼,重複。

閔泯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不是,是在住院。」

正傑挑起眉,「三年?」

「斷斷續續,之間也回家住過。」

「……什麼病這麼麻煩?」

閔泯似乎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半天才開口:「只是一些慢性病,沒什麼危險。」

一些?

正傑點點頭。閔泯慢慢把病歷放起來,沒心情再看,把頭扭向窗外。車子已經拐進醫院。S醫科大是國內名校,附屬的教學醫院在全國也是數一數二,技術設備與環境都一流。

下了車,閔泯看着那典雅古樸的建築物,光亮的大理石走廊,巨大鎦金的名牌,一時有些失神。

他們沒有在主樓停留,直接到後面的研究中心去,正傑打了電話,已經有人在門口等,見到他們立刻迎上來招呼。那人叫裘正傑「裘總」,又去撫摸小倫的頭,親切地問:「這就是裘總的外甥嗎?真可愛……」然後說:「譚博士已經在等了!」

態度有些過於熱情,讓人不太自在,閔泯冷眼旁觀,在心裏微微嘆一口氣。這時候裘正傑的視線很迅速地掃過他,閔泯怔一怔。雖然那人並沒有什麼表情,而且很快調開了視線,閔泯卻有一種感覺他知道自己在想什麼。見到譚博士的時候,閔泯才真正吃了一驚。他並沒有在等。招呼裘正傑的研究中心主任一連串的道歉后,打電話到實驗室去把他請了出來,譚博士一進門便不好意思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我看還有一點時間,所以……嘿嘿……真是對不起,我們馬上開始做檢查……」

譚夜狄博士出奇的隨和,三十幾歲的人看起來眼神還是很單純,大概就是那種只鑽研科學而不問人情世故。

研究中心的主任極力掩飾着得意給裘正傑介紹,「……這位就是譚夜狄博士,美國芝加哥大學附屬兒童醫院的心臟外科專家,也是美國心臟病協會(AHA)國際教學部最年輕的教授,正好因為學術交流在我們S醫科大任教一段時間,並且還要協助附屬醫院組建一個心臟外科小組,譚博士的主要工作是教學和指導,這次能接診是非常不容易啊……」

正傑微笑着向他道謝,適度的暗示自己已經收到他的心意,兩個人心領神會地說些場面上的廢話。譚博士看起來倒不像是那麼難搞的人,已經高高興興開始跟小倫攀談,接過以往的病歷研究,並且安排初步檢查。有些研究員跟過來幫忙,譚博士在這一行的聲名顯赫,都希望能跟在他身邊多看多學。正傑耐着性子打發了研究中心的主任,小倫已經被博士帶到檢查室去了,閔泯一個人坐在外頭,望着整面玻璃牆對面白亮的房間,穿着白衣忙碌的人們,以及滴滴作響的儀器,在發獃。

閔泯那一刻的表情和眼神,似乎有點凄涼,有點神往,有點黯然,又似乎什麼也沒有,只是在出神。

正傑看着他,微微蹙起眉來。

即使走了後門,檢查仍然繁瑣,告一段落之後時間已經接近一點。小倫顯然是餓了,拽着閔泯的手讓他拖着走,嘟囔着:「閔泯哥哥我想吃那個帶餡子的蕃茄……」那是閔泯前兩天做過的一道菜。

閔泯看似有點為難。正傑剛要說話,閔泯已經回過頭來,猶豫着用商量的口氣跟他說:「裘先生,回去現做我怕太晚,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小店應該有,不然今天在外面將就一下?」他見正傑沒立刻作答,解釋般補充:「那裏很乾凈的。」

正傑原本是想帶他們到附近的明月舫去吃午餐,這時只是點點頭,說:「你帶路。」

車子拐了個彎,開到醫學院附近的一條幽靜小路上,閔泯遠遠指給裘正傑看,「就是那裏,停在路邊就好。」路邊一間不大不小的門面,乾淨的木格子玻璃門,上面掛着一塊牌子:「一笑泯恩仇」。

三個人進去,小倫好奇地四下看。地方不算大,不過很乾凈整潔,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椅子尤其厚軟,坐下來舒服地讓人直嘆氣。一個服務生笑嘻嘻地過來招呼,拿了菜單給他們,問要吃些什麼。閔泯問他:「老闆在嗎?」

服務生睜大眼睛,「在廚房,您認識我們老闆?」

閔泯點頭,「嗯,那來一個蕃茄釀肉吧。」又去問小倫:「小倫還想吃什麼?」

服務生摸着腦袋,有些為難,「先生,我們菜單里沒有這道菜。」

閔泯轉過頭去,微笑着看他,「麻煩你跟你們老闆說一聲,他會做的。」

等服務生走開,裘正傑才問:「你認識這裏的老闆?」

閔泯點點頭,臉上一直帶着溫柔的笑,「是我弟弟,他做菜比我好吃。」

通向廚房間的門推開,一個人在服務生的指點下向這邊走過來,臉上掛着笑,可是走到一半他頓了一下,似乎是看到什麼讓他驚訝的東西。裘正傑順着閔泯的目光看過去,也是一怔。閔泯並未注意到,他揚起手來招呼,轉頭對正傑說:「我弟弟樂浩。」

樂浩是個長相精緻而帥氣,稱得上漂亮的男人,或者只能算大男孩吧?年輕的面龐非常吸引人目光。可是讓正傑意外的卻不是他的漂亮。他看着他在一怔之後,小小異樣迅速消失,若無其事般繼續走過來,自然地扶住閔泯肩,「泯泯,你怎麼來了?」

閔泯在弟弟面前似乎很開心,「來吃飯呀。浩浩,這位是裘先生,我現在就在他家工作,這是小倫,我們剛剛到醫院去了。」

樂浩唇邊帶着笑,慢慢伸出手去,「裘先生?我是樂浩。」

正傑目光深沉,緩緩回握他一下,「你好。」

……樂浩。

……托尼。

閔泯的弟弟。

***

回到公司,裘正傑在自己辦公桌前沉思着坐了一會兒,撥分機給方世堯,先談公事,市裏的一個城建專案公司已經得標,後續事項要安排;那家娛樂總歸要轉給沈一一,世堯以前是律師,辦這個熱門熟路。然後裘正傑問:「那個閔泯……就是照顧小倫的保姆,你知道他是托尼的哥哥?」

世堯穩重到有點呆板的回答:「知道。」

「是托尼請你介紹的?」

「不是,是我的一個朋友介紹的,他是康復中心的醫生,閔泯以前是他的病人。」

「什麼病?」

「……調查報告在你檔櫃左面上數第二個抽屜,」世堯大概覺得解釋起來有些複雜,很乾脆地說:「我的朋友聽說我在找保姆,就推薦他,我了解了一下,覺得他比較合適。」

正傑目光轉向自己身邊的檔櫃,嗯了一聲。

掛斷電話,正傑起身去找出那份文件,打開來。第一頁居然是一張學生登記表——S醫科大的,右上角貼着一張照片,一個清秀的男孩子微笑着,雖然略有點靦腆,卻透着陽光般的氣息。正傑視線落在他明亮的眼睛裏……很清澈、很開朗的感覺……跟現在那個沉靜的,目光里總藏着一絲憂鬱的人很難聯繫在一起。

正傑突然好奇起來:在這份檔里,自己會看到什麼?

***

一周后,小倫住進了研究中心的附設病房,動手術前暫時不用陪床,閔泯每天往返家和醫院,因為小倫不喜歡吃醫院的飯菜,要專門給他回去做。

這個年紀的小男孩,想讓他老老實實躺着確實有難度,才住了沒幾天便開始氣悶,給他漫畫,說是都看過了;拿了遊戲機來,也說沒意思。閔泯心裏想,看着這麼乖的小孩,其實也是寵壞了的。

幸好小倫還算聽他的話,他說不許下床亂跑,那孩子便噘着嘴坐在床上看電視。

閔泯看着他圓圓的小臉蛋,一副不甚滿意卻又不敢造反的可愛表情,真是似曾相識,心裏不由得一軟,伸手揉揉他頭髮。

小倫轉過臉來抱住他手臂,撒嬌地說:「閔泯哥,你最好了。」

笑意掠過閔泯眼底,「剛才你還說我最壞呢。」

「……那,」小倫有點不好意思,「那誰叫你不讓我出去玩呢!」他小小的臉上露出一點與年紀不相稱的落寞,然後立刻又高興起來,「不過我知道閔泯哥是為我好,閔泯哥一直都陪着我,對我最好了。」

一直陪着就是最好了,閔泯心裏有些好笑,忽然想起這幾天收拾書房時看到的厚厚的醫學專着著,關於心臟病的部分,知名的醫院和醫生的介紹部分都用螢光筆醒目的劃出來,看來是仔細比對過的。裘正傑對小倫從來是不假辭色,冷冷淡淡的,可是……他也在擔心,對不對?孩子只看得到表面,閔泯心裏嘆息,溫和地說:「對你最好的是你舅舅……知道嗎?」

小倫咬咬嘴唇,半響才小聲說:「閔泯哥,我有點怕舅舅。」

「為什麼?」

小倫不說話。

閔泯低頭看他,「因為舅舅鮮少跟你說話?因為舅舅看起來很嚴肅?」

「舅舅……從來不笑,」小倫抬起頭,「舅舅總是在生氣!」

閔泯失笑,「哪有這回事!」他輕輕拍拍小倫的頭,小聲說:「你看不出來嗎?你舅舅從來沒有對你生過氣,他看起來那樣,是因為……因為他面部的肌肉和神經生病了,所以笑不出來。」

小倫驚訝地張大眼睛。

「就是這樣啊,」閔泯點頭強調,「所以他才總是這麼嚴肅,其實他很關心你,你看他每天都會來看你啊。」

「……也對哦,那……能治好嗎?」小倫小心翼翼問。

閔泯遺憾地搖頭,「不能,那是很複雜的一種病,不像小倫的病動過手術就可以好了——所以你舅舅不想讓別人知道,如果你因為這個不喜歡他,他會很傷心的。」

「啊……」小倫長長地嘆息着,皺着小眉頭。

閔泯歪着頭看他,小倫明顯的是相信了。他淺笑起來,還真好騙哩,跟浩浩一樣。想起來……恍如隔夢,那時候自己跟媽搬去沒有多久,壞脾氣的浩浩像只小刺蝟一樣縮在角落裏敵視地看着他們,把他們當成了入侵自己地盤的壞蛋。

那倔強的小東西尋找一切途徑抵抗,撕毀自己的課本和作業,在媽的衣服上剪洞,偷偷往燒好的菜里灑鹽,不管被爸爸揍多少次,都死不悔改。他還以為那小鬼會與他們對抗到地老天荒呢!誰知道……後來會那麼親自己……閔泯苦笑起來,也許浩浩一直跟自己不對盤才好吧?至少,如果不在乎這個哥哥,大約就不會吃苦了……

閔泯和小倫一起轉頭,看到裘正傑。

門是開着的,但他每次進門都會敲一下示意到來,非常禮貌,即使是對自己的外甥和保姆。

小倫猶豫一下,叫:「舅舅。」

閔泯站起來,「裘先生。」

裘正傑表情很平淡,「今天感覺怎麼樣?」

「身體狀況不錯,可以如期手術。」

裘正傑滿意地點點頭。

他不說話,閔泯與小倫也不說話,三個人面面相覷。裘正傑完全不受這種尷尬氣氛影響,若無其事上下打量小倫的氣色,過一會兒,才開口:「後天就動手術,這兩天好好聽醫生的話,不要貪玩。」

小倫乖乖點頭,猶豫一下,輕聲問:「舅舅,我媽媽什麼時候來?」

裘正傑沉默着,過了一會兒才說:「可能要到手術以後。」

小倫不說話,看起來有些失望。

裘正傑拍拍他頭,「到午睡時間了吧,是不是又玩了一上午?快睡覺。」

小倫臉有點苦,不過明顯不敢違抗舅舅的話,慢吞吞躺下。

「晚上舅舅再來看你,」裘正傑說,看了閔泯一眼。他一個字沒說,但那目光明顯是示意閔泯讓他跟他一起出去。

小倫忽然叫住他:「舅舅。」

「什麼?」裘正傑回頭。

「……你來。」

裘正傑走回床邊,小倫明顯遲疑着,但突然痛下決心,坐起來扯住裘正傑的胳膊往下拽,按理說他的力氣是拽不動這麼個大男人的,不過裘正傑並沒打算反抗,而是順着他的力氣俯下身去。小倫迅速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然後又十分突然地放開他,鑽回被單里,過一會兒,才說:「舅舅再見。」

閔泯抓到孩子眼睛裏那一瞬間浮現出的同情,咬着唇,掩飾地低下頭。

裘正傑的表情紋風不動,就好像這樣的吻司空見慣,他起身出門,看着閔泯也出來,輕輕關上門,然後示意他跟自己走。

「我記得今天你可以休息的,」走到住院大樓外面,裘正傑才開口。

「嗯。」閔泯點點頭。

「下午你打算做什麼?」這話聽起來像比較熟識的朋友之間隨便閑聊。

閔泯垂下眼皮,不太適應,過一會兒才答:「沒什麼事,想回家拿點東西,然後出去買晚餐的菜。」

正傑點點頭,「我送你回去。」

閔泯有點詫異,沒作聲。

正傑解釋:「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他的神態似乎與往常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分別,但是閔泯卻有種不一樣的感覺。這個男人平日裏表面客氣,骨子裏其實是拒人千里之外,而現在表面上雖然還是冷冷的,但人卻彷彿實實在在走在自己身邊。

正傑等他上車,很熟練地把車子開出去。

一路上閔泯都在等他說話,正傑卻彷彿不急。眼看着快到地方了,他才慢條斯理地開口:「世堯當時雇你,講好了是一個半月,是不是?」

「是。」

「世堯是不是告訴過你,小倫的媽媽原本打算等小倫手術後過來照顧他,你只需要幫她一段時間的忙就可以?」

「是。」

「但是現在他媽媽因為有事,不能過來。」

閔泯看他一眼。

「所以,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如果你後面沒有什麼工作安排的話,是不是可以多留一段時間。」

「……多久?」沉默一刻,閔泯問。

「三個月。」

這種心臟手術術后恢復期至少也要三個月,也就是說,小倫的媽媽根本不可能來照顧兒子。

「可以嗎?」正傑淡淡地問。

「……可以。」

正傑點點頭,說:「謝謝。」

閔泯意外地看他一眼。

車剛拐進閔泯指示的小巷,兩個人就發現不對頭。巷子裏擠滿了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短巷盡頭的半舊居民樓前停着救火車。

閔泯探出頭去向上看,臉色忽然不安起來,車子隔着一段距離,開不過去了,他一聲不吭推開車門跳下去往樓前走,一邊仰着頭看。很明顯是火災,三樓附近一大片外牆都燒得焦黑,中間那扇窗的窗欞已經燒化變形。

閔泯腳像釘在地上,一時動不了,胸口有些發悶。

正在人群里大聲吵嚷的一個中年婦女一看到他,便撲過來,揪住他胸前衣服,激動的聲音都尖利起來,「小閔!你們怎麼住房子的!怎麼燒起來了?全燒壞了!你們怎麼搞的!要死了,我怎麼會把房子租給你們……」

四周又有幾個情緒激動的男女圍過來,有的恨恨咒罵、有的直掉眼淚、有的氣憤的臉都漲紅了,七嘴八舌,矛頭直指閔泯,「你就是302的?太過份了!」、「沒腦子啊?不把火源看看好!我家都遭了殃……」、「你怎麼不早點打火警!都燒成這樣了……」一句句的圍攻亂成一團,已經有人開始忿忿地搡閔泯。

閔泯彷彿完全沒有感覺,眼睛直直的,用力排開面前的人往樓門洞沖,被一個消防員迎面攔住,「喂,現在還不能上去!」閔泯恍若未聞。

那消防員有點惱火,推他的時候用了點力,「我跟你說不能上去,你沒聽見?」

閔泯趔趄一下,差點跌倒,一雙手從後面扶住他,用力握他的手臂,沉着地問:「閔泯,怎麼了?」閔泯回過頭,臉色蒼白,夢囈一樣:「……我弟弟、我弟弟還在裏面……」他身子扭動着想掙開正傑的手,卻被更緊地鉗制住。

裘正傑不理他,直接問消防員:「人都救出來了嗎?有沒有人受傷?」

那消防員搖搖頭,「你是住戶?裏面的人都撤出來了,沒人受傷,等勘查完現場你們就可以進去了。」

正傑道謝,然後低頭對閔泯說:「聽見了?裏面已經沒人了,人都出來了。」

閔泯停了一秒,胸口急劇起伏,好像剛剛才恢復呼吸,立刻轉視四周,急切地在人群里搜尋。

正傑一直抓着他手臂,清楚地感受到那裏傳來的微微顫抖,他也迅速地掃視周圍一眼,然後告訴閔泯,「不在這裏。」

閔泯茫然看他,「什麼?」

正傑神情鎮定,淡淡道:「他不在上面,也不在下面。起火的時候他不在家……大概在餐廳那邊……很安全!沒什麼好擔心的。」

閔泯僵立片刻,彷彿剛剛才想起這回事,鬆了一口氣。

後面的房東和鄰居又圍了過來,看到被正傑護在身前的閔泯,動作少了些,但仍群情激憤,「……喂!你得賠償的知不知道?」

閔泯有些無措,訥訥地開口連說對不起。

一個老頭惱怒地一揮手,「說對不起有什麼用?我家在你樓下,全都被水龍頭澆濕了,真是無妄之災!」

抱着孩子的年輕女人淚眼汪汪,「我和孩子好好的在樓上睡覺,被煙嗆醒的,要不是逃得快,差點死在上面!」

房東女人直擦眼淚,「我怎麼這麼倒霉?早知道就不租給你們!年輕的就是不牢靠!我的房子、全套裝修!……全完了!」

閔泯所有恬然安靜的外表全部破裂,眼神里全是歉意和惶惑,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正傑聽了一會兒,開口:「好了,大家請聽我說!」他聲音不響,表情也不嚴厲,但眼神和語氣卻不由人不服從,周圍的人互相看看,靜下來。

「火災現場正在勘查,除了直接着火的住戶,其它受波及的人家也會勘查到,所有的損失都會登記下來,事情會按程序來的,各位現在圍着他也沒用,還是儘快了解一下家裏的損失情況,向勘查的人員報告一下。」

還有人想提出異議:「但都是因為他們家不小心才……」

正傑冷冷掃他一眼,「如果最後的報告證明確實需要負賠償責任的話,我們不會推託的。」

正傑陪着閔泯上樓看過,接受了詢問之後下來,圍觀的人已經散了,他們回到車子旁,正傑打開車門讓神情恍惚的閔泯進去,自己坐到駕駛座,但沒有馬上開車,而是點着一支煙,猶豫一下,問閔泯:「你要不要?」

閔泯神色慘淡,怔怔看他一眼,半天才反應過來,搖搖頭。

「接下來怎麼辦?」過一會兒,正傑問。

閔泯有點遲鈍地望着他。

「你弟弟!」正傑提醒:「你現在住在我家,所以沒關係,你弟弟怎麼辦?他還不知道家裏着火了吧?」

閔泯如夢方醒,立刻掏手機,顫抖着手撥號,手機放在耳邊時,他看起來已經鎮定下來,「喂?……浩浩?你在哪兒?……沒什麼事,我就是想跟你說……」閔泯有點沮喪地看着面前燒得發黑的樓外牆,「……家裏出了點事,嗯,着了火……沒事沒事,我沒事,真的!只是……房子,恐怕這些天沒辦法住了……你……」

樂浩似乎在那邊擔心,閔泯說了好幾句:「我沒事!」才把話題重新扯回弟弟身上,「你怎麼辦呢?怎麼住啊?」

不知道樂浩回答了什麼,閔泯的表情困惑起來,「……關掉了?」

「……」

「為什麼?」

「……」

「哦……」

閔泯掛掉電話,滿臉的茫然,半晌,才怔怔地對正傑說:「我弟弟說可以暫時住在朋友家裏。」

正傑點點頭,看他兩眼,問:「還有什麼?」

閔泯似乎反應不過來,秀氣的眉毛打着結,下意識地回答:「……他說店暫時關掉了,他在朋友那裏幫忙。」

正傑挑眉。關店?托尼的店不是才開業不久嗎?

閔泯明顯地有些不安,似乎在擔心什麼,直到與正傑詢問的目光碰在一起,才突然醒過神,彈坐起來,「糟了,我答應小倫晚上給他煮海鮮粥帶過去的。幾點了?」

正傑看看錶,「五點半。」

閔泯皺眉,「還沒買鮮魚。」

「肯定來不及,去明月舫買現成的吧。」

閔泯想想,無可奈何,「也只能這樣了。」

「我也去,」正傑嘴角向上牽,似笑非笑,「他那麼怕我,吃了也不敢啰嗦!」

閔泯睜大眼睛看他。

小倫果然不敢啰嗦,其實明月舫的粥已經很好吃了,更何況他還一邊吃一邊看動畫片。閔泯給正傑也盛了一碗,看到他有點詢問的眼神,輕輕搖頭,笑笑,「我不餓。」

正傑沒說什麼,埋頭吃粥。

吃過東西,看過電視,說過話,護士來趕人了。後天就動手術,小倫的作息要非常精確正常,這就要睡覺了,小傢伙不情不願的躺下去。

現在還用不着陪床,所以閔泯回家睡,只不過今天有順風車搭,平常他都一個人乘公車而已。

天氣漸漸熱了,槐花的香味飄滿大街小巷,吃過晚飯出來散步的人也多起來。閔泯支手撐着頭,望着外面發獃,面容疲倦。正傑也不說話,兩個人保持着安靜的最高品質,直到閔泯覺得不對頭,直起身來看路,正傑已經把車停在明月舫外面。

閔泯還沒反應過來,正傑已經下了車,侍應來接鑰匙。

看到正傑在車外等,閔泯只得跟下去,輕聲問:「做什麼?」

正傑看他一眼,「吃飯。」

閔泯腳步頓一下,「裘先生要吃飯,我可以自己先回去。」

「你也要吃飯。」

「我不餓……」

正傑停也不停。

身不由已跟上去,直到坐下來,閔泯一直想說話。正傑拿起菜單,抬頭直面他,口氣果斷,「閔泯,我指望着小倫動過手術后你能好好照顧他,你不吃飯,連自己都照顧不好,要我如何相信你?」

閔泯啞然,眼裏掠過一絲惱火,沒有再說什麼。

正傑點的菜肴不多,但都相當精緻可口,富有營養,色香俱全,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動。正傑用餐一向規矩,迅速而安靜,吃到差不多,他停下來看對面的閔泯,不禁皺起眉頭。

從來不知道閔泯吃飯是這個樣子,話說回來,他似乎沒跟他共同用過餐,他跟小倫吃飯的時候,閔泯一向待在廚房裏的。

閔泯低着頭,似乎在很認真地吃東西。他吃的很慢,看起來似乎很少夾菜,偶而夾一筷送進嘴裏,要嚼半天才慢慢咽下去。看起來吃那些美食對他來說是味同嚼蠟,如果可以他大概會厭惡地推開面前的所有食物,但現在沒辦法,僱主在對面盯着,所以只得勉強自己努力吞下去。

「怎麼?不好吃?」正傑問:「如果不喜歡就另點別的菜。」

「不,」閔泯抬眼,淡淡道:「很好吃。」

正傑看着他。

閔泯又低下頭去,慢慢往嘴裏送菜。燈光下他的面孔清瘦蒼白,眼睫毛很長,遮住了眼瞳。一下午的擾攘在輕柔的似有若無的背景音樂中慢慢淡去,閔泯恢復了沉靜,所有情緒好像隨着味蕾一起溜走,變得沒滋沒味,平淡飄緲。

但正傑已經知道,那不過是一種假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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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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