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異味古董咖啡館

四、異味古董咖啡館

異味古董咖啡館的裝潢是全盤仿古的設計,天然木色的精品架陳列了半個館。館佔地六百平方米,有上下兩層。一樓除了陳列各種精品古董瓷器、字畫、木雕、玉器、首飾等等,就剩一個十來座的小小咖啡區。桌椅精雕着梅花鹿與蝙蝠、仙鶴與松樹,據說那也是嘉慶年間的古董,價值不菲。

她和唐草薇回到異味館的時候,沈方和莫明紫已經從醫院回來,醫生簡單檢查了一下、說莫明紫只是餓壞了,沒有什麼大事。這時候,那十五六歲的孩子正在極認真地吃沈方給他泡的泡麵,整間異味館裏都是牛肉醬的味道。

“嗨。”沈方一見到顧綠章就跳了起來,“他失憶了,什麼都不記得了,除了自己叫做莫明紫之外,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會寫字也不會坐車,像個白痴,怎麼辦?”沈方一迭聲叫得像天塌了,“我已經叫小桑過來了,他連自己家住哪裏、在哪裏讀書都不知道,看來晚上只能住小桑那裏,要不要報警啊?”“不用。”唐草薇進門,把裝着剪枝工具的手提袋往門上一掛,“他住我這裏。”“哈?”沈方看着唐草薇,嘴裏像剛剛塞了一個大蛋糕,眼睛像突然被換成了糖果,只露出一張傻笑到以為自己聽錯的臉。

“他住我這裏。”唐草薇轉過身,慢慢地拾階上樓。他有很嚴重的恐高症,所以上樓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謹慎,步伐分外穩重優雅,富有節奏感。

沈方嗆了一口,“你認識他?”唐草薇有潔癖,性格古怪高傲。他這裏空着十幾個房間,除了異味館的僱員李鳳?之外,卻誰也不許住。

“不認識。”唐草薇轉上二樓,不見了蹤影。

“嗯。”顧綠章正在環顧這家有名的咖啡館,突然有人拿着個東西蹭了蹭自己的手背。她低下頭來,看見莫明紫用吃完的泡麵盒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背,滿臉怯怯的、充滿乞求的樣子。他眼睛很大,眼瞳也很大,怯怯乞求着看人的時候整個眼睛都能看見被他看的人的影子,一張純稚的娃娃臉,滿身天真的氣息,怎麼有人能忍心拒絕這樣的孩子?

她先是愣了一下,因為她看見他拿的是泡麵盒,隨即醒悟,“啊,我再給你拿一包。沈方,他還沒吃飽,這裏還有沒有泡麵?”她抬頭找沈方。

“沒有了啊。”沈方正想追到樓上去找唐草薇,聞言從上了一半的樓梯跑下來,“異味館的餐點都是小薇自己做的,他人不在這裏哪裏有飯吃?我在外面小賣部買的,不過人家說只剩下這一包,都賣完了。”“嗚……”莫明紫拉了拉顧綠章的衣袖,怯怯地用手指碰了碰她的手。

那動作就像只討好主人的寵物。她心頭一震,沈方沖了過來,“喂!”他把莫明紫一把拉開,“抱歉抱歉,我說這傢伙像個白痴。坐下!”他對莫明紫喝令,莫明紫立刻端端正正地坐在咖啡館的椅子上,一動不敢動,滿臉泫然欲泣的表情。沈方尷尬地抓了抓自己的頭髮,順手把自己的毛線帽戴在莫明紫頭上,“對女生不可以動手動腳。乖,等小薇哥哥給你做飯吃。”他把莫明紫的頭用力往下拍,“綠章,這人是個白痴啊,什麼都不懂,連數數都不會。我問他一加一等於多少,你知道怎麼樣嗎?”顧綠章問:“什麼?”沈方尷尬地用力抓了抓他自己的鬈髮,指着莫明紫,“他衝著我哭啊,我靠!”沈方難得說粗話,今天帶着莫明紫去了趟醫院狀況百出,饒是他平時幫助人熱心得很,遇到這樣一個什麼也不懂的白痴,也是差點突破他熱情的底線。當一個人被問:哪裏不舒服?住在哪裏?家長是誰啊?學校在哪裏?除了哭什麼也不會的時候,你能對他有多少耐心呢?

她拍了拍沈方,“看他的眼神衣着,都不像是……弱智……”“說不定是被閃電劈到還是撞到頭,以前的一切全部都忘記了。”沈方異想天開,“我在紀錄片里看到過被閃電劈到以後就連吃飯都不會了的人。他還會吃飯,看起來還不是很糟。”她對沈方的異想天開啞口無言,“那個……說不定……也有點可能性。”正在這個時候,異味館的門開了,桑菟之走了進來,在門上扣指輕輕敲了敲。

“小桑,我和綠章在鍾商山上撿到一個人。”沈方說,“他晚上可能要住你家。”“嗯。”桑菟之依然是眼睛在笑,走進來倚在門邊,沒說什麼。

“嘩啦”一聲,那邊乖乖“坐下”的莫明紫突然整個人站了起來,他站起來的勢頭很猛,一下子掀翻了桌子,“砰”的一聲,那木桌翻倒在地,“咯”地裂出了一道縫隙。

“哇……”“啊……”

沈方和顧綠章嚇了一大跳。桑菟之本來沒注意莫明紫,此刻順着發出噪音的地方望過去,他眼角微微上翹的相當能夠招蜂引蝶的眼睛依然帶笑。

莫明紫驚恐地看着桑菟之,那雙大眼睛裏全是害怕恐懼的眼神,就像是老鼠見到了貓那樣全身瑟瑟發抖,快要嚇死了,彷彿只要桑菟之動一下他就會立刻嚇死。

沈方的反應是立刻往桑菟之臉上身上各種地方看去。桑菟之今天穿校服,頭髮去理髮店剪了,全身上下沒有半點不對的地方,簡直是比他平時還要清爽得不能再清爽了。

“你們在我店裏幹什麼?”樓上傳來唐草薇平靜而微略帶了一點尖銳挑釁的聲音,那挑釁包含在他柔和低沉的嗓音里,纖細得像針尖,只微微挑起來了一點點。

但足以挑破樓下氣氛怪異的對峙。

沈方立刻“啊”地一聲叫了起來,指着莫明紫,“他……”到底要說莫明紫什麼他一時也形容不出來,“他一看見小桑就掀翻桌子,我不知道他搞什麼鬼。”她跟着“啊”了一聲,“他被嚇壞了……”“莫明紫,跟我上樓,我帶你參觀一下你的卧室。”樓上的唐草薇打斷了她的話,莫明紫愣了一愣,丟下手裏的泡麵盒,飛快地跑上了二樓,好像桑菟之在的地方他一秒鐘都不敢多待。

沈方滿臉荒誕可笑的表情,轉過頭目瞪口呆地看着桑菟之,“難道他腦子壞掉,他看見你是一隻恐龍?”桑菟之倚在門上的身子更往外斜了一點,聳了聳肩。

情形太奇怪了。顧綠章看看桑菟之,看看地上翻倒裂開的桌子,看着沈方,再看向二樓,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在心頭慢慢地擴散。雖然像蝸牛的步伐擴散得很慢,心臟每跳一下,蝸牛的腳步就爬了一步,彷彿那種滑膩和冰涼正在她的心頭、異味館和她和這些人的未來之間,緩緩地蔓延着。

二樓。

唐草薇戴着白手套的手緩緩打開了一間客房,沒有看身後的莫明紫,用低沉又輕飄的聲音地問:“還滿意嗎?馬腹先生。”莫明紫迷茫地望着他,眼睛烏黑烏黑的,寧靜得像安然望着主人的寵狗。

門從唐草薇戴着白手套的指尖緩緩滑開,無聲無息地打開了。

房間裏床幔桌椅、咖啡紅茶一應俱全,鋪着柔軟厚實的血色地毯。

甚至牆角擺放着半人高的青銅香爐,點着不知名的乾枯花草,熏着清淡的、讓人感覺舒服的味道。

就在這樣整潔優雅的房間裏,地上放着一隻雞。

一隻活的雞。

一隻羽毛光亮鮮艷,十分精神的雄雞在地毯上走來走去。

唐草薇微微鞠了躬,莫明紫目不轉睛地看着那隻雞,唐草薇無聲無息地後退了一步,微微閉上眼睛。

在他閉上眼睛的同時,戴着白手套的手關上了門,發出了猶如發簪墜地那樣輕微清脆的“咯”的一聲。

屋裏一時沒有什麼聲音。

過了一會兒,屋裏傳來了很輕微的雞的叫聲,只叫了一聲,便又無聲無息。

唐草薇的唇角微微上勾,那是一絲諱莫如深的笑,妖艷絕倫。

一樓的三個人自然不會想到樓上唐草薇做了一件怎樣古怪的事,不會想到莫明紫被送進了一間雍容奢華卻關着一隻雞的房間,當然更做夢也想不到莫明紫到了樓上變成了馬腹。沈方正在樓下東張西望,“奇怪,李鳳?呢?怎麼不見了?”“不知道。”桑菟之低頭玩他的手機,他發短訊的速度快得驚人,是沈方的兩倍快,速度是顧綠章的十倍。

“小桑,”顧綠章說,“去掃墓的人真的有四個人,我……”她還沒說完,桑菟之笑了起來,打斷了她的話:“啊,我猜國雪的父母也會去掃墓,那是我猜的,其實不是占卜。”說完,他還低頭玩他的短訊。

她凝視着桑菟之,他對着手機似乎玩得很專心,沈方的手機響了起來,沈方也拿出來按短訊。她等了好一會兒沒人理睬她,只得扶起地上翻倒的桌子,掃了掃地、又拖了拖地面。

桑菟之正在給沈方發短訊:“沈方,她的性格很好。”沈方回:“誰?”桑菟之:“顧綠章。”沈方回:“有點悶。”桑菟之:“如果有人教她怎麼表達自己,那就很好。”沈方回:“我去教!”桑菟之:“^_^,你最擅長表達。”沈方回:“但是什麼叫做表達自己?”桑菟之收起手機,眼睛笑着頭轉到一邊去,“綠章,要不要幫忙?”“不用了,我拖完了。”顧綠章把拖把放回牆角,“很奇怪,為什麼明紫看到小桑要嚇成那樣?”她上上下下地看了下桑菟之,看得她自己都笑了起來,“除了小桑今天穿得很學生氣,我沒看出來有什麼可怕的。”“居然剪了頭髮?”沈方去拉他的頭髮,“你不是說留頭髮比較像女孩子?”“我家的熱水器壞了。”桑菟之聳了聳肩,“頭髮太長很麻煩的。”顧綠章“撲哧”笑了出來,搖了搖頭,“現在是春寒,沒有熱水器很容易感冒,到我家來洗澡吧。”小桑完全不會照顧自己。

“你也可以到我宿舍來洗。”沈方說著突然想到什麼,“啊,我想到小桑有什麼地方讓人害怕了!”他眉飛色舞地看着桑菟之,“他爺爺是道士!綠章你知道中華北街那頭有個神仙廟吧?他爺爺當年是廟裏很有名的道士,聽說凡是身上有邪氣曾經作惡的人看到他都很害怕……”“沈方,”她實在有些受不了,溫柔地打斷沈方,“我覺得明紫可能受到點刺激,神志不大清楚。你是鍾商大學的學生會長啊,太相信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不太好。”“啊……”沈方想也不想叫了起來,“我哪裏是那樣的?我明明很相信科學的,不過你也要相信心裏有鬼的人看到特別高尚的人都會心虛……”“咳咳……”桑菟之聽得笑到嗆氣,手指軟軟地搭在沈方肩上,對他稍微挑了挑眉,“你要說心裏有鬼的人看到特別美的人會心虛,我可能比較喜歡聽。”沈方踹了他一腳,“我又不是在說你,哼!”顧綠章跟着笑起來,實在受不了沈方,“不管是什麼理由,明紫能變成像一張白紙那樣,至少以前也是個很單純的好孩子,你不要懷疑人家小孩子心裏有鬼。”這時大門再度開了,一個一身白衣、身材頎長的男人推着購物籃走了進來,回手帶上了門。沈方和桑菟之都打招呼:“鳳?,又買菜回來了?”顧綠章是第一次正面清楚地看到這位異味古董咖啡館唯一的店員,他比桑菟之和唐草薇都高了快要一個頭,與沈方差不多高、年紀也差不多,但整個人的感覺和桑菟之與唐草薇全然不同。

這是個溫潤的男子,她一見李鳳?心裏很自然地就浮上那幾句話“謙謙君子,溫良如玉”。他長眉鳳目,十分溫文爾雅,很有古典詩意的氣質,而且臉帶微笑。和桑菟之那種似笑非笑的樣子不同,李鳳?寬厚溫雅,絕不輕佻。

“你好,我叫綠章,國雪的朋友。”顧綠章對他點了點頭。

“顧姑娘好。”李鳳?含笑回答。

顧綠章微笑,她還是第一次被人稱作“顧姑娘”。“你買了什麼回來?我撿了一個大胃王回來,你快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弄給他吃的。”沈方往李鳳?的購物車探頭探腦,“小薇在樓上,喂……不要拖地板了啦,綠章拖過了!喂!”他徒勞地看着李鳳?放下購物車拿起拖把來拖地上的腳印。“喂,是我踩的我會洗啦,現在你叫小薇做飯啦,是他說今天中午要請客的……”李鳳?心平氣和地拖乾淨被眾人踩得一塌糊塗的地板,扶起翻倒的桌子,再拿起抹布把全部桌子抹乾凈,然後推購物車進廚房、分門別類放好,再上樓去找唐草薇。這一連串行為,李鳳?只用了五分鐘時間,一一做得井井有條,乾乾淨淨。

顧綠章、桑菟之、沈方三個人看着腳下瞬間變得亮晶晶的地板,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鳳戾步履和唐草薇一樣平穩地上了二樓,“草薇,做飯了。”李鳳?的聲音平穩溫和,十分溫暖有力,既沒有對剛才他做了一大堆雜事感到厭煩,也沒有覺得唐草薇突然要請客很奇怪,所有的事情在他眼裏都是應該的、順利的、愉快的。

“我現在知道為什麼小薇只雇鳳?一個人上班。”桑菟之“啊”了一聲,“我覺得他一個人打掃六百平方米上下兩層樓最多需要兩個小時。”“我覺得只要一個半小時。”沈方搶話,他驚嘆地看着亮晶晶的地板,抬起來的腳都不知道放哪裏好。

“他、他……”顧綠章仍沉浸在對李鳳?收拾房間效率的震驚中,愕然了好一會兒,長長吐出一口氣,“他還是人嗎?”唐草薇換了一身淺粉色的紗衣,那是身華麗的睡衣,衣袖拖下直至膝蓋,風格頗為另類。緩步走下樓梯,他唇邊帶着一抹詭異的微笑,轉進位於一樓的廚房。二樓走廊上,李鳳?拿了塊新的抹布在抹走廊,木質走廊的扶手在他的擦洗下泛着光澤,一切都是那麼祥和平靜。

綠章仰望着李鳳?擦洗的動作,心裏近乎被催眠地暈起了一股溫柔和平實,竟然在那一瞬之間,忘記了父母失蹤的彷徨。雖然在剎那之後便醒悟是跌入迷夢,卻在醒悟之後紅了眼眶,發覺自己原來即使在被朋友包圍的時刻,也依然覺得不夠,依然嚮往更加溫暖的感情。

李鳳?,是一個溫暖的人。

廚房傳來了唐草薇開火的聲音,她微微紅了眼眶之後,有人伸過手來拍了拍她的肩膀。含淚帶着微笑回首,她發現桑菟之那雙風情內斂的眼睛正對着她笑,笑得有些艷艷的,無語也含情的樣子。

現今的時代,無論是成人還是孩子,活着都不容易,開心也不容易。她望望身邊的朋友,對着小桑微微一笑,但是或許就是因為人人都活在各種各樣的紛擾和困惑之中,所以互相關心起來的時候,才覺得分外溫暖吧?小桑,是一個體貼的人。

桑菟之看着她含淚微微一笑的樣子,在心裏笑了笑。顧綠章,無論怎麼說,都是一個比較堅強的女生,對待別人從心底充滿善意,是一個好人。

對於沈方而言,粗神經和自信滿滿是他的本色,青春熱血是他覺得年輕人應該如此,照顧好朋友的女朋友對他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所以當顧綠章抬頭望着李鳳?眼圈一紅的時候,他有一種衝動上去問她“李鳳?究竟怎麼了?我幫你去揍他。”桑菟之拍了拍顧綠章的肩膀,她回頭微微一笑,眼裏似乎有點淚光。

但她笑得有些幸福。

這讓沈方有些愣,首先他覺得安慰別人這種事是應該他這個“會長”去做的,其次他沒想過小桑會去安慰別人。

小桑在他心中,是個常常需要自己安慰的人。

最後他覺得顧綠章對桑菟之這麼笑了一笑,好像自己被撇在一邊似的,突然之間覺得有些鬱悶起來,聳了聳肩,他往門邊一靠,不說話了。

“喂,大家都說話啊,怎麼不說話了?”桑菟之退開兩步,和沈方靠在同一張咖啡桌的不同的椅子上,揚了揚眉毛。

二樓探出了莫明紫的臉,大大的眼睛,純真稚氣的眼神,怔怔地看着樓下許多人。

李鳳?正提着水桶擦到他的房間門口,對他溫和地微微一笑,繼續擦了過去。

莫明紫對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一樓的廚房門開了,一股淡奶和蒜香混合的味道瀰漫了出來,唐草薇做了意大利麵和玉米濃湯出來,端到了一樓的咖啡桌上。

莫明紫立刻眼睛一亮,從樓上穿着拖鞋“噔噔噔”奔了下來,拿起勺子就吃。唐草薇端出了同樣的麵條和濃湯出來,每個人都有一盤子,片刻之間大家都在咖啡桌邊坐了下來,開始享用異味古董咖啡館特殊的午餐。唐草薇做的餐點,始終有一種和他本人一樣妖異迷人的氣息。

“晚上明紫到底是住小桑那裏,還是留小薇這裏?”沈方很快忘記了剛才的不愉快,“還有,我明天想去公安局查一下鍾商市有沒有人報失蹤,或者去附近的學校問問有沒有學生曠課。”他邊吃邊說。

“我隨便。”桑菟之聳了聳肩。

“留在我這裏吧。”唐草薇和大家一起圍着咖啡桌坐着,他面前的濃湯只喝了一勺,麵條一條也沒有動過,可是他已經拿起乾淨的無菌紙輕輕擦嘴,動作優雅高貴,不疾不徐。

“理由呢?”桑菟之破例多問了一句,眼睛看着唐草薇,眉頭往上揚,那神色很挑情,耐人尋味。“不需要什麼理由,”唐草薇慢慢放下無菌紙,“就像鳳?留在我這裏一樣,不需要什麼理由。”“你認識他的父母?”桑菟之含笑。

唐草薇垂下眼神,那神態很冷淡也穩定,對這個問題漠不關心,“不認識。”“喂,留在哪裏不都一樣?反正我肯定會找到這個孩子的爸媽。”沈方插嘴,“既然小薇堅持要留在他這裏,那就留在他這裏好了,反正小桑你那個家又沒打掃。”桑菟之轉過頭不再看唐草薇,在笑,“那也是。”她看着這幾個男人的對話,很顯然小桑對唐草薇有一種挑釁的態度,而唐草薇對莫明紫從一開始就有一種古怪的堅持。為什麼會這樣,必定會有理由。她只是靜靜聽着,並不插嘴。

很快一頓午餐吃完,桑菟之先走,沈方下午有課,顧綠章也要回家了。

大家都走了以後,李鳳?收拾了餐盤去洗碗。廚房傳來輕微的水聲。

唐草薇端正地坐在莫明紫斜對桌。

他並沒有看着莫明紫,莫明紫卻全身在緊張地發抖。

他的睫毛在顫動,雙手緊緊地抓着衣角,他在發抖。

“那隻雞,”唐草薇問,“好嗎?”莫明紫“嗯……”了一聲,氣息更加緊張。

“那些羽毛,漂亮嗎?”唐草薇又問。

莫明紫點了點頭。

他是一隻馬腹,《山海經》裏說的食人的怪物。但他卻被桑菟之嚇得全身僵硬,被唐草薇嚇得全身發抖。

“明紫,你吃了我給你的雞嗎?”一陣寂靜,在寂靜之中,唐草薇撕開了一包咖啡砂糖,輕輕傾斜,看砂糖沙漏般在煙灰缸里堆積,手指很穩定。

“嗯……”莫明紫一雙大大的眼睛不安地看着咖啡桌,似乎不知道看哪裏好。

“很好。”唐草薇自始至終沒有看過莫明紫,手指間的砂糖倒完,他突然問:“是你吃了顧家繡房的一對夫妻?”莫明紫搖了搖頭,突然又點了點頭。

唐草薇的眼神突然向他看了過來,“是?還是不是?”莫明紫點了點頭。

“把這個拿去廚房倒掉。”唐草薇說。

莫明紫獃獃地拿起煙灰缸,乖乖地向廚房走去。

“面向東南。”在他走回來的時候,唐草薇優雅緩慢地下令。

莫明紫滿臉茫然,慢慢轉向東南方站着,從玻璃窗上反射過來的陽光刺激得他睜不開眼,他卻靜靜地面向東南站着。

“睜開眼睛。”唐草薇話說出口的同時,自己也緩緩睜開了眼睛。

莫明紫努力睜大眼睛。

在玻璃反射的光芒下,他的眼瞳深處閃爍着如碎玻璃那樣七彩的光。

莫明紫……

唐草薇微閉的狹長的眼瞳里泛着一種妖異璀璨的光彩,就像他找到了新的附靈的古董一樣。

馬腹是一種獸。

可以說是一種怪獸,也可以說是一種神獸。避免馬腹傷人的辦法有兩個,一個是不要惹怒它,一個是供奉它。給馬腹的供品必須是有毛的祭品,它食用了祭品,作為交換就要聽供奉人的指揮。但普通的馬腹化為人身最多也就是三四歲孩子的樣子,這隻“莫明紫”卻已經長到十五六歲的模樣了。

而且看樣子他還是第一次化人。

這是一隻不一般的馬腹。

莫明紫甚至感覺到了桑菟之身上那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的靈力。

充滿靈性的、奇異的生靈,比之鬼魅遍佈的古董毫不遜色。

他喜歡。

正像他遇到李鳳?的時候一樣。

莫明紫是一隻能化為人身的異獸,而李鳳?卻是一個人。

古人。

被冰封在千年雪峰底下,身中劇毒的古人。

唐草薇在天山旅行的時候,從雪峰洞穴里挖出了李鳳?,看服飾他是千年前的宋人,經過簡單的救治以後,李鳳?醒了過來。

他從來不說自己在宋朝的時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唐草薇也不問他。

但是李鳳?在千年前一定不是這樣一個樂於家務,喜歡打掃購物,溫柔寬厚,專註營造家庭氣氛的家庭主婦似的男人。

絕對不是。

他或許是一位大俠,或者是一個浪子,或者是一大魔頭,或者是一派掌門,又或者是四海異人。他身上有一面令牌,上書:“見令行令、天下歸一”八個字。

像這樣的“人”,正像蘊涵靈魂與歷史的古董一樣,有着不可思議的華麗感與詭異的氣息,充滿了縹緲的感覺,但又能用手指觸摸、用眼睛看見、用鼻子聞着,擁有這樣的東西能讓人享受尊貴感與優越感。唐草薇不否認他對這些東西有一種收藏的癖好,又或者說,收藏是他的一種習慣。

享用了美麗羽毛之後,對唐草薇言聽計從,眼睛在陽光下閃爍彩光的莫明紫,究竟是什麼樣的珍品?

但收藏莫明紫有一個障礙。

顧綠章。

這個年輕的女生性格冷靜、穩重,能仔細思考,而莫明紫吃了她的父母,她不可能不追查顧家失蹤事件的真相。

如果只有顧綠章一個人,那並不麻煩,也不討厭。

她卻有沈方和桑菟之在身邊。

那兩個人。

很麻煩。

“草薇。”李鳳?的聲音傳了過來,“你在想什麼?”唐草薇完全閉起了眼睛,“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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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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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異味古董咖啡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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