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蠟燭會
異味館的燈光一直是黯淡的,透過繁複鏤花的華麗燈罩,再強烈的光都會變成影子。李鳳-點亮了木桌上的三角蠟燭,大家都洗了澡,坐在桌前,面前擺放着潤滑濃郁的英式奶茶。
“李先生……”那年輕人先忍不住問,“那隻從魚肚子裏出來的怪物……怎麼樣了?”
李鳳-正端上了最後一杯奶茶,放在自己面前,“那是魚婦腹中的魚子。”
“魚婦,難道不是以人屍繁殖?”桑菟之揚起了眉頭,“怎麼會有魚子?”
“人類對屍體的處理方式,一百多年來已經改變了很多。”唐草薇淡淡地說,“火化是衛生和文明的,土葬、水葬、天葬被歸為原始和野蠻。一百多年來不論是哪一個人種,大都對屍體懷着恐懼感和厭惡感。對於魚婦來說,能夠選擇促使變成同類的東西太少了,出於繁殖的本能,它開始自行進化,想要不依靠人類而延續基因。”他微微頓了一下,“進化是部分出現無定向的變異,由小環境蔓延到大環境的過程。那條魚婦並沒有錯,只不過它的身體裏長出一個連它自己都控制不了的異種,吃人傷人,多數都是那魚子做的吧?”
“木法雨怎麼可能留在魚肚子裏出不來?”
“這個——”唐草薇微微閉上眼睛,“要等他醒過來才知道。”
“他操縱了魚婦襲擊異味館,怎麼可能自己出不來?”桑菟之輕呵了一口氣,“那魚婦的肚子好像早就破了。”
“不知道。”唐草薇淡淡地說。
“那條‘魚子’怎麼樣了?”
“嗯?”李鳳-微笑,“它還是個不成型的魚卵胎,魚鰓還沒有長全,不能離開母體太久,進了水裏以後就……”
“淹死了?”那年輕人脫口說,驚愕地看着李鳳。
“不錯。”李鳳-喝了一口奶茶,神色徐徐安定。
“你怎麼敢……”你怎麼敢抱着那東西跳進水裏呢?萬一它的魚鰓長全了,豈不是危險至極?
“但是它主要是死於頭骨碎裂。”李鳳-微笑說,“我在它頭上劈了一掌。”
在座大家面面相覷,倒抽一口涼氣:李鳳-在那行動如風的小怪物頭上劈了一掌,看似當時沒有什麼效果,竟然震碎了那東西的頭骨——然後他抱住重傷的魚子潛入唐川,淹死了它。
銳利的觀察、驚人的判斷、絕對的實力,還有勇氣……堅忍……以及……殘酷。
顧綠章忍不住輕輕顫抖了一下,鳳-是溫柔的,只不過他……擁有那種領導者冰冷的視角,在取捨之間毫不猶豫。那是一種優點,可是當你在殺死一隻生物的時候、在讓自己身陷險境的時候,怎麼能做到這樣從容平靜?鳳-啊鳳-……你從前……取捨過很多次嗎?怎麼能如此……鎮定……
桑菟之託腮看着她,突然薔薇花開般艷艷地笑了一下,“魚婦這件事算是結束了吧?大傢伙已經死了,那些魚婦都已經不能動,那隻‘蝌蚪’也給鳳-淹死了,唐川裏面再也沒有怪物了吧?”
她回過神來,“啊……是啊。”輕輕嘆了口氣,她也微笑了,“鳳-真的很厲害,我沒想到鳳-能這麼快就打敗了那隻‘蝌蚪’。”
李鳳-那溫和得近乎溫柔的眼眸似乎早已看穿了她心裏的迷茫,“那東西行動如風,先前潛入水裏,和魚婦一起從五里河段出水,它撲上來襲擊,我一時不查,幾乎讓它咬中手臂。但這東西不能在水裏久待,很快回到母魚腹中,所以我猜它尚不能在水裏呼吸。如果不能行險速勝,它要是在岸上跑開了,就憑它行動的速度,只怕在抓住它之前會傷人無數。”
她點了點頭,展顏一笑。
“生物繁殖的本能……所有的物種,都拚命想要延續自己的基因……”唐草薇淡淡地說,沒有什麼表情,“不惜任何代價,人也一樣。”
“嗯?”桑菟之突然笑了起來,“你是在說破解人類遺傳基因密碼的工程?”
“哼!”唐草薇森然說,“和唐川魚婦一樣,是製造怪胎的過程。”
“但是目的都是為了種族更好的繁衍,不是嗎?”李鳳-微微一笑,“不到種群滅絕以後,誰知道什麼是對的呢?”
種族的繁衍啊……
熒熒搖晃的燭光之下,對於形狀恐怖的“魚婦”們之死,各人卻都感覺到一陣惻然。
它們是物種鬥爭之中的失敗者,即使對繁衍的渴望和人類一樣熱切,卻已沒有機會繼續。
“你是沈秋雨什麼人?”唐草薇低低地問。
“我是他公司的職員。”年輕人摸了摸頭,“我姓何,叫富貴,是剛剛從令城調到鍾商橫洋彩印的技術員。”
和沈方的父親同名的死者,一個剛從其他城市調來的技術員,顧綠章凝視何富貴的時候,心裏卻有一絲不知從何而起的疑惑。或者是最近詭異的事發生得太多,以至於連最正常的城市生活都忘記了吧?為什麼橫洋彩印的經理和技術員就不能出現在唐川邊,偶然被魚婦襲擊?難道僅僅是因為死者和沈方的父親同名?
“嗯……”
大家都是一震,同時轉頭。
木法雨醒了。
“咳咳……”木法雨果然緩緩睜開了眼睛,慢慢從椅子上坐了起來,右手搭在額頭上,似乎正在痛苦地思考究竟發生了什麼?微微張了口,或者是嗓子乾澀,他張了兩次口,才說了一句:“你們……在幹什麼?”
你們在幹什麼?
桑菟之和李鳳-面面相覷,情形有些不對。
無論木法雨如何富有計劃性和冷靜感,他醒過來都不會說出這種話。
你們在幹什麼?
這是朋友遇到了朋友才會說的平常對話吧?
“你們在幹什麼?”木法雨微微皺起了眉頭,低沉的聲音甚至凜然有一種威勢,這種聲音……和木法雨稍微有些不同。
木法雨從舌中發音,聲音圓潤,那聲音說不上特別,卻能傳得很遠。
這個“木法雨”的聲音卻是氣息沉下來從舌根以後的地方發出來的,氣息沉下的時候很自然地會屏息,所以他的聲音帶了細微的鼻音,充滿共鳴感。
這種聲音……很耳熟啊……
發現大家都寂靜無聲,他的目光轉向顧綠章,“綠章……”
她聽到那聲音的時候已經呆了,他說“綠章……”她連想也沒想,“國雪!”
國雪!
這是國雪的聲音!
桑國雪的聲音……
“鍾商大學籃球校隊女子隊有幾個人?”桑菟之問。
木法雨皺眉看着他,像在忍耐他的問題,“鍾商大學沒有女子隊。”
桑菟之的眼睛笑了笑,“答對。”
“你還記得前年……不不,前一陣子,這門口放的是什麼嗎?”李鳳-微笑,指了指異味館門口的一小塊空地。
木法雨說:“狻猊。”
李鳳-和唐草薇相視了一眼,過了一陣,李鳳-輕輕咳嗽了一聲,“答對。”
顧綠章怔怔地看着那張和國雪並不相似的臉,但為何他就能那麼像國雪……“你知道……我的生日嗎?”
“8月17日。”木法雨似乎也漸漸知道大家在疑惑些什麼,很合作地回答。
她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你是國雪嗎?”
他又皺起眉頭,“是。”
桑菟之和李鳳-再度面面相覷,唐草薇冷冷地問:“你還記得你救了一個小學生的事嗎?”
“當然。”
“那麼你掉進唐川,後來怎麼樣了?”
木法雨緩緩地重複:“後來……”
顧綠章怔怔地看着他,這個人不是國雪,可是如果他真的現在是國雪,那……那……豈不是……她現在腦子一團混亂什麼都想不出來,可是直覺告訴她:這是一件後果嚴重、非常可怕的事。
“後來……我不記得了。”木法雨低沉地說。
“你記得的事,只是你掉進了唐川河裏?”唐草薇慢慢地說,“然後,就是現在醒來,是不是?”
木法雨點頭。
“我告訴你。”唐草薇以森然妖異的口氣一字一字地說,“你已經死了。”
李鳳-聞言微微搖頭,頗有些無奈,桑菟之的眼睛在笑:草薇這個人啊,當真是一點都不懂得迂迴曲折、一點都不在意別人的感受,動不動就說“你已經死了”、“你自殺吧”之類的話,真的很難討人喜歡。
木法雨皺眉,不答。
“你掉進唐川河裏的時候,不一定立刻就死。”唐草薇繼續冷冷地說,“但是河底有一條正在進化的魚婦,你的身體跌進河裏,本來正是魚婦繁殖的材料,結果卻被那條魚婦肚子裏的魚子搶去,它挖了你的心。”
大家回憶打撈起來的桑國雪的身體,那些遍體的奇怪傷口以及幾乎被洞穿的胸口,當時被理解為在卡河底被石頭撞擊形成的,但如果是那條魚子……要把人咬成兩段或者挖心,都是很容易的事……
“如果河底只有那隻變異的魚婦,你的心最多被魚子吃了,但是河底並不只有魚婦。”唐草薇慢慢地說,“大概……還有因為缺失心臟而在河底假死了百年的木法雨吧?他雖然在假死之中,仍然可以以意念控制猛獸——魚婦不是猛獸,但是它肚子裏那頭魚子——嘿!那是一隻比猛獸還天性殘暴的東西,正是木法雨最喜歡的……魚子挖了你的心,安放在木法雨胸口,他復活,你死了。”
大家靜靜地聽着,心裏都有各種各樣的疑問,但看着變成桑國雪的木法雨,除了草薇的解釋,還有什麼更能解釋眼前所看到的?
“木法雨復活之後,受到你的心的干擾,所以他要殺顧綠章——因為你愛這個女人所以他憎恨這個女人。”唐草薇冷冷地說,“但是他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被魚婦給吞了,或者是受了傷還是偶然,在他實施謀殺顧綠章的計劃的其中,你醒了過來,佔據了他的身體。”
“木法雨”極其冷靜地聽着,過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沒有什麼其他的疑問?”唐草薇冷冷地問。
“既然事實已經是這樣,與其歇斯底里,不如學會接受。”佔據了木法雨身體的“桑國雪”回答。
“國雪……”顧綠章喃喃地念,不可置信——在她失去了他兩年之後,竟然又得到了他!
李鳳-的眉頭微微擰起了一點,木法雨如果能永遠變成桑國雪自然是好事,但是真的可能嗎?他最擔心的還不是桑國雪的意志是不是會消失,而是……另外一件事,即使國雪的意志永遠不會消失,另一件事或者比他的意志徹底消失還要糟糕!看了桑菟之一眼,他看得出桑菟之也在想相同的事,不禁莞爾。
鳳-那個男人想到關鍵所在,居然還笑得出來!桑菟之揚了揚眉,也跟着風情萬種地笑笑。但笑歸笑,那件事真的很棘手,他不信李鳳-能想得出辦法來解決。
“那麼我……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何富貴在看到“木法雨”突然變成了這群人的朋友時滿臉愕然,“我發誓我今天晚上什麼也沒看到。”
“你走吧。”唐草薇從頭到尾沒有正眼看過他,淡淡地說。
何富貴如蒙大赦,連連道謝,立刻走了。
李鳳-看着他逃走,微微一笑,“其實我們該問他,深更半夜,他一個人在那裏幹什麼?”
唐草薇充耳不聞,輕輕咳嗽了兩聲,“小桑,我有件事和你說。”
“嗯?”桑菟之有些奇怪,“哦。”
“跟我來。”唐草薇站直了身體,筆直往二樓他的房間走去。
桑菟之莫名其妙地跟在他身後,小薇其實並不喜歡他,有什麼可以和他私下說的?不過國雪既然在綠章身邊,他當然是要走開的,但是他斷定小薇沒有足夠纖細的神經因為這種事叫他走。
李鳳-搖了搖頭,那眼神說不出是無奈還是好笑,“綠章,你和國雪在這裏坐,我去洗碗。”
顧綠章點了點頭,鳳-一向都是那麼溫柔體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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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樸的木桌上蠟燭只剩下十分之九,在兩個人的呼吸中燭光微微晃動,照得彼此的面容忽明忽暗。
“你……真的是國雪嗎?”她靜了一會兒,低聲說的只有一句。
“是。”桑國雪的回答簡短有力,毫不懷疑。
“嗯。”她沒再說什麼,和他面對燭光靜靜坐着,彼此的目光都凝視着蠟燭的燭台,氣氛很安靜。
那時候空氣似乎變得和燭光一樣溫柔,如金色咖啡淡淡散發著醇香。
李鳳-在廚房洗碗,外面兩個人一直沒說什麼,只是坐在一起,過了好一會兒,顧綠章開始說話:“想過回去上課嗎?”
“已經沒有辦法回去了。”桑國雪的回答理智而沉着有力。
“那麼打算怎麼樣?”
桑國雪沉默了一會兒,“去考自考。”
果然是國雪式的打算,顧綠章微微一笑,“然後呢?”
“然後讀碩讀博。”
“然後呢?”
“修橋。”他說。
為唐川修一座橋是國雪的理想,無論遭遇怎樣的挫折,他從未動搖。她的心情很平靜,和國雪在一起的時候,她從不激動、悲傷、迷茫或者困惑,因為國雪從不那樣;她也不需要窺探國雪究竟在想些什麼,因為他從不掩飾。感覺就像遇到了撐起她天地的岩石,和國雪在一起,所有的事情都會按照正常的軌道進行,世界都很清朗,沒有什麼事是值得擔心的——和小桑或者小薇在一起完全不同。
小桑讓她心情起伏,和小桑在一起太容易悲傷、感動、擔憂……
小薇讓她充滿矛盾,對小薇全部的所作所為,她充滿疑惑和不解——世界是一個謎,小薇是一個謎,人類是一個謎——所以自己也是一個謎。人有多少種本能,在各種各樣的情況下究竟會做出什麼事,不到事到臨頭,誰也不知道……
“想回家嗎?”她繼續問。
“不能回家。”桑國雪說,“桑國雪已經死了。”
“那學費的問題……”
“我去打工。”
“嗯。”
對話就此停止了。
李鳳-洗着最後一個碟子,又搖了搖頭,外面那兩個人戀愛的方式還真是奇怪啊——不過以國雪和綠章的性格,所謂的“愛情”或者真的就是這樣而已吧?抬起頭看天花板,他比較好奇的還是樓上那個自以為是的傢伙究竟是怎麼說的?
二樓。
幾乎是立刻,桑菟之從樓上下來。
燭光中靜坐的兩個人微微一怔,李鳳-已經忍不住微笑出來:說得好快,按照草薇說話的習慣,大概說了不到十句就說完了吧?
“說完了?”顧綠章訝然,她還以為唐草薇有什麼重要的事,結果這麼快就下來了?
“說完了。”桑菟之是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知道是覺得什麼好笑,“他在上面生氣。”
“生氣?”顧綠章愕然。
桑菟之聳了聳肩,“只是他叫我做一件事,我拒絕了。”
小桑也會拒絕人啊?她微笑了,“壞事?”
“呵呵……”桑菟之笑得眉眼俱飛,“當然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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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法雨就在“魚婦”事件之後變成了桑國雪,第二天新聞大肆報道了唐川河邊奇怪大魚的事件,那些被射斷頸骨的“魚婦”終於是落入了科學家和醫生手中,通過遺留在身體上的飛鏢,記者又聯想到前不久高邱武事件,追查到了異味館。
自此,異味館大門口有長達兩個月架滿了攝像機,唐草薇對門外的情況充耳不聞,只苦了李鳳-進進出出,不得不以各種各樣的語氣和方式婉拒採訪。
經過“-蛾”和“魚婦”兩件事,異味館在鍾商市人氣之高簡直難以想像,奇怪的是:即使知名度這麼高,來異味館買古董的人卻越來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