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第二天若汐沒有再看到明晨,阿珠說他搬回了市區自己的公寓。工人間悄悄流傳,說是因為二少爺與大少爺吵了一架。

若汐想,他腳上扭傷還沒好,不知誰在照顧他。

再次見到明晨,是兩個月以後,場面並不愉快。先是若汐狠狠同人打了一架,對方是同校學生,挑釁理由相當古怪,直指若汐這公子哥兒無情無義。若汐莫名其妙,對方卻不分青紅皂白開始動手,若汐當然立即自衛,打到雙方都掛了彩,蘇嘉洛哭着跑來勸架,直到這時若汐才有點明白怎麼回事,心裏着實覺得這架打的有點冤枉,呸了一聲,理也不理,扭頭走了。

更倒霉的是平時都晚回家的叔叔今天破天荒提早,正好被抓到一臉青腫與撕破的衣服,又是一頓好訓,並被勒令面壁思過。

正好碰上公眾假期,整整一個星期若汐沒有出門,悶在房間裏看書,心情鬱悶得山雨欲來。

丁醇與蘇嘉洛找到明宅正門時,若汐正對着窗外紫灰色天空發獃,聽到內線電話響便拎起來,聽說大門口有人找自己,也不禁一愣。若汐一向不是熱情的人,與同學不過淡淡如水,即使交情不錯如丁醇,也只不過到他以前的家裏去過一兩次而已,搬到山上,當然更不會邀請同學來玩。

丁醇與蘇嘉洛自然被攔在大門外,若汐從後園繞到前門,遠遠看到他們向大宅張望,忽然感到鬱積的情緒暴躁地想向外噴涌,他靜靜走到他們身後,冷冷地問:“你們來做什麼?”

兩人嚇一跳,一齊回過頭。

丁醇已經叫起來:“若汐你從哪裏冒出來,嚇人一跳。”

嘉洛是女孩子,心思細膩,見到若汐挺秀的眉微皺,面色不豫,一時沒敢說話。

若汐淡淡道:“我住在後邊工人房,到這裏自然從園子裏繞過來,你以為我該從哪裏冒出來?”

丁醇張口結舌。

若汐兩手插袋裏,心裏冷笑。即使一直並不介意身份的差異,即使一向認為工作歸工作,自己歸自己,年少的心仍是受了傷害,所以他遷怒,並不客氣地敷衍他們,他想他們也同他一樣難過。

嘉洛已經深悔自己的造次,鼓足勇氣開口:“若汐,是我拖丁醇上來,我……”

她深吸一口氣,說出來:“那天的事……對不起。”

若汐微微低着頭,一時沒有說話。

嘉洛手指掐進掌心,緊緊盯着若汐。她並不知道,她的一雙眼睛已經出賣一切。

她看到若汐抬起頭來,沉靜黑眼睛清澈如水,輕輕開口:“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嘉洛覺得渾身力氣似乎全部流失,身體微微顫抖。她忽然嗆聲哭出來,一雙手掩住面孔。

丁醇大驚失色,呆在一旁。

若汐並沒有伸手安慰她,他並不想欺騙她。

三人默立許久,嘉洛哭聲漸輕。

這時若汐聽到一聲咳嗽,他迴轉頭,眼睛漸漸瞪圓。

竟然是明晨,一張面孔冷冰冰站在一邊,身旁帶着一條大狗,正看着他。若汐並沒有覺得他的面孔生硬令人走避,他心裏居然有一絲喜悅。

嘉洛終於輕聲說:“對不起,打擾你,我要走了。”

若汐微微點頭,但那瞬間他的注意力已完全轉移。

嘉洛在抬頭的一剎那怔住,聰慧的她已經發現若汐心緒驟然的改變。那白衣藍褲球鞋的少年,散發出從未流露的生氣與快樂,一雙眼睛燦若晨星。

要到這時嘉洛才明白,那種光彩,永不可能落在自己身上。

目送丁醇與嘉洛下山,若汐躊躇一下,沒有同明晨說話,也沒打算回房間,他轉頭慢慢向山上走。

身後悄無聲息,不知道明晨是否跟上來,走了一會兒,胸口泛起一點酸,這時腳邊跟上來一個東西,若汐低頭看,發現是明晨身邊的那隻大狗,走幾步,抬起頭來看若汐,黑眼睛濕漉漉的,大耳朵搭拉在腦袋邊,若汐看它兩眼,不由笑起來。

若汐根本不挑路,腳下越發難走起來,穿過林間,直到山頂一處平地他才停下來。這裏遠離道路,耳邊安靜的只剩下烈烈風聲。若汐坐下來,抱着膝看着山下隱約的城市,那隻狗在他身邊拱了拱,伏了下來,金黃色毛髮在風中飛揚。

明晨在他身後幾步遠站着。

若汐等了一會兒,拍拍身邊,“坐下啊,腳不累嗎?”

他猜明晨有笑了一下,在他身邊坐下來,兩條長腿遠遠的伸出去。

側過頭去看,明晨果然在笑,唇角彎彎的,一邊問:“心情好了?”

若汐白他一眼:“我什麼時候心情不好了?”

看了看明晨的長腿,反問:“你腳好了?”

“早好了,”明晨晃晃腳,“都那麼久了。”

“……你怎麼那麼快就搬出去了?”若汐問,“你腳沒好怎麼開車?”

“朋友來接我。”

“朋友來接就讓你走?”若汐歪着頭:“你一個人怎麼過啊?你家人都不心疼。”

明晨怔一怔,哈哈哈笑起來。

若汐第一次聽到明晨的笑聲,清朗明快。與平時微微笑不同,他整張臉都綻開,象清晨第一縷陽光般耀眼。他看到沉迷。

明晨慢慢收笑,手托着腮,肘支在膝上,偏着頭,看着山下。不笑了,面容又開始清冷,目光有些恍惚。若汐覺得自己沒有看過比這更美麗的臉,明晨的長相與明遠不同,其實是偏陽剛的,但是有時若汐覺得明晨簡直可以用冷艷來形容。

即使那瞳仁中常年刺骨的冰晶,也極美。

可是,若汐更多看到的是明晨的笑顏,所以他不知道明晨的眼眸可以犀利冷酷到何等的絕色。

“……那個,”若汐輕聲說,“我聽人說,你是因為……同明遠吵架,所以才不住在家裏。”太冒昧了,若汐想,太過分了,若汐想,這樣不知分寸探人私隱的問下去……

……可是鬼使神差般的問出來,兩個多月的疑惑與……奇怪的挂念,讓他無法抑制。

空氣僵住,久久……

久到若汐覺得有點瑟縮,低下頭去,方才聽到明晨漫不經心開口:“我本來……應該姓謝。”

“啊?”若汐抬起頭,傻傻地看着他。

“也就是說,我媽媽,最早之前是謝太太,她嫁給明先生的時候,肚子裏頭已經有我,我……只是隨了明先生的姓氏而已。”明晨說得雲淡風輕,彷彿在講別人的事。

若汐呆住。

他再單純,再不理世事,也知道,這樣的一樁……秘密,這是秘密吧?不是任何人可以知道的。

……若汐不敢再開口,覺得氣氛逐漸尷尬起來,明晨會認為自己很過份吧?有點懊惱。也許下一刻他就會起身離開了。

“你這樣介意我是不是住在家裏?”他聽到明晨開口,口氣中帶着笑意,“是因為……想我吧?你想我所以希望我住在家裏是不是?”他斜着眼看若汐。

沒錯,這是一個禁忌。如果換了別人……童小汐確是個例外。

明晨看到若汐別過頭去,片刻,紅暈從頰側發展到耳後,連薄薄耳輪都紅到近乎透明。

明晨結結實實呆住了,然後一絲笑從心底浮上來,暖暖地瀰漫。

他伸出手輕輕觸若汐的頭,清楚地看到若汐一震,汗毛幾乎豎起來。若汐的頭髮最上面一層被陽光曬得略有點栗子色,觸手滑順柔軟,自他指縫間絲絲滑過。

“其實,住外面很舒服呢。”明晨笑咪咪地說,把手收回來。不再嚇他了吧,這個孩子,他自己……根本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吧?

“公子哥兒!不事生產,你當然住哪裏都很舒服!”若汐沒有回過頭,一把抱過身邊的大狗,把臉埋在它背上軟軟的毛里,大狗低低嗚嗚了幾聲,被主人的眼神狠狠威脅了一下,無可奈何地安靜下來。

若汐覺得自己真是無可救藥,為這樣的一個社會米蟲煩心,他除了長得好些之外,簡直一無是處。

“什麼不事生產,我可是有正當職業的人,”明晨立刻聲明。

“你工作?”若汐回過頭,眼睛瞪得滾圓,“你不是不在明氏工作,人家說你天天在外頭胡混。”

明晨失笑,看着若汐的眼睛,那樣的一雙眼睛,清澈如水,沉靜中透着孩子般的稚氣與倔強,真正令人心動。從第一次看到起,他就完全無法抗拒。

眯着眼想了一下,明晨站起來:“來,跟我來,帶你出去逛逛。”

若汐抬起頭:“要去哪裏?”

“人肉市場,將你賣掉。”

明晨把一輛新吉普車開得風馳電掣,若汐抱着大狗TORI坐在他旁邊,垂死掙扎,連聲道:“你慢些慢些。”明晨逗他:“你怕死?”

“廢話我當然怕死我還有大把燦爛生命可供揮霍為什麼要陪你拚命……”

轉過兩個彎,若汐覺得不舒服,不開口了。

明晨看他兩眼,車速減緩:“小汐,你暈車?”

若汐臉色發白,額上有細細的汗:“不知道,坐電車沒有暈過。”

明晨臉又開始陰沉,說:“對不起。”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若汐虛弱地笑,“你儘管開快,我會全吐在你的新車上。”

車子於是有如龜爬一般,中途明晨將車停在路邊,下去買了一瓶水給若汐喝,他面色才稍稍緩和下來,開始注意車子走向。

明晨的方向是市郊,大約三十分鐘的車程后,他們停在一幢四周長滿金合歡樹的小小灰色石頭房子前。TORI搶先跳下車,搖着尾巴跑上台階,若汐跟着爬下車來向四周看,覺得空氣清新,環境舒適。風吹過,粉色毛絨絨花朵啪噠噠落下來,好象可以聽到聲音。

“這是什麼地方?”他好奇地問,“是你家嗎?”

明晨帶他進門,笑咪咪:“你猜。”

若汐覺得明晨在山下比在山上心情要好些,也輕鬆些,在明宅他好似總有點心事重重。

若汐探頭探腦進去,左右看,房子裏面佈置清爽簡單,出乎他意料的乾淨,小小起居室里有一張極大極舒服的沙發。

TORI來回跑了幾步,低聲哼着來蹭明晨的腿,若汐問,“它這是餓了嗎?”

明晨低頭看看,笑:“大概吧,廚房裏一定有好東西給它吃,來,這邊。”

他放低聲音,豎起一個指頭在唇邊,示意若汐跟他走。這個動作若汐看過一次,他又聽到什麼?若汐略有點緊張,悄悄跟着明晨往一扇門前走,那應該就是廚房了。

明晨伸手將若汐推在自己身後稍遠的地方,然後把耳朵貼在門上,片刻,猛地拉開門。若汐只依稀看到門裏閃出一道影子,明晨伸臂去攔,電光石火間兩個人已纏鬥在一起,然後一陣眼花繚亂,發出“砰砰”聲與呼痛聲,明晨已將一個人壓在身下。

若汐目瞪口呆。

明晨身下的人已開始大聲呼喝:“喂你這傢伙,快放我起來,痛死了,知道是我還下這樣狠手。”

明晨笑嘻嘻放開他:“你在我家廚房幹什麼?又偷TORI的東西吃?”

“呸呸,”那人從地上爬起來,拍打衣服,“說得好難聽,我順路拜訪而已,順便通知你,上頭……”

他忽然頓住,發現站在一邊的若汐。

上下看幾看,搔搔頭,口氣極為困惑:“這是什麼?”

若汐皺眉。

“注意你的措辭,”明晨說,“他是童若汐。”

轉頭對若汐說:“小汐,這位是葉洋,我朋友。”

若汐恢復客氣面孔,禮貌地點點頭。

葉洋明顯有些吃驚,臉僵住,要過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性格明顯比明晨開朗,立刻笑着說,“沒想到明晨會帶人過來呢。往常過來看他,十次有九次被關在門外說話。”

若汐心裏有點驚訝,回頭去看明晨,看到他只是笑笑,並不分辯,想必是真的了。

“明晨居然肯讓你進來,真是不簡單,”葉洋說。

“你不是每次也進來了?”明晨斜他一眼。

“那怎麼一樣,我是硬闖進來,每次都要吃苦頭的。”葉洋大聲叫,聲音委屈。

“怕吃苦頭不要進來。”

“怕你在裏面發霉啊,”葉洋哈哈笑:“現在看來不大會了。”

他笑咪咪看着若汐。

若汐回視他,招牌眼神平靜而略帶疑問。過一刻,葉洋認輸,擺擺手,“算了算了。”

明晨撲哧一笑:“你不是有事要說嗎,還不快說,說了快走。”

“喂你真沒良心,枉費我特意來看你……”

“什麼事?”

“沒良心!叫你去看病人。”

“浩風回來了?”

“是啊。”

“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喂你……”

“再見!”

若汐有點好笑地看着明晨趕人出街,完了“碰”一聲關上門,轉頭問:“三樓是我工作間,工—作—間喔要不要上來看?還是……”他想想又拉開冰箱探頭進去,“還是先吃晚餐?我有沙丁魚罐頭,可以作三文治……”

若汐隔着冰箱門,笑的一塌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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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晨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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