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比想像中快了很多,騎士的意識才下沉沒多久,很快又浮上水面。
腦袋很清楚自己並沒有昏迷很久,但不知為何視線模糊,聽覺卻很靈敏。在這種耳聰目不明的狀態下,騎士耳邊傳進了激烈的爭吵聲。
「你讓他吃了什麼!?」
「用不着慌成這樣。只是普通的秘葯而已。等他醒來,他會對第一眼看到的人不舉……這個藥效可以持續一輩子。」
聽聲音和對話內容是魔法師和侍女沒錯。聽着侍女自然地說著那簡直跟壞人沒兩樣的台詞,騎士此刻內心的悲切感簡直壯大到了驚天地泣鬼神的程度……
「那種東西哪裏普通?……喔,所以你才在頭上套紙箱呀。原來如此。」
「怎麼,你不擔心?」
「我何必擔心?反正他對我不舉也無所謂,又用不到。因為他是屍——」
不讓魔法師把那個關鍵字給說出口,滿心悲憤的騎士用殘餘的力氣抄起枕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猛力砸去……
***
……楊雲玠記得很清楚。第一次和杜翰融見面,是大概一年多以前的事。
那是在開學第一周的課堂上。剛進大學的小菜鳥們,還不知道有所謂加退選名單確定后才需要乖乖出席的旁門左道可以走,實際選課的學生和想要加簽的學生就像被裝在紙箱裏的小雞小鴨一般,擠滿了本來就不大的教室。
開始講課以後,還是陸陸續續有學生搬着桌椅進教室來。早就習慣了這種暫時性的盛大場面,雲玠本來還一邊講解上課內容、一邊無聊的想着過兩個禮拜坐在這間教室里的學生還會剩幾個,原先毫無目的飄來飄去的視線卻忽地在某個位置上停住。
靠窗的最後一個座位,有個一眼就可以判斷出是新生的男學生,以明顯與其它學生不同的專註程度,很認真的不知道在寫些什麼。
雖然雲玠以為他是在抄自己所講的內容,但看他運筆停筆的方式,這個想法很快就被推翻。不過這種事是很常見的,只要沒妨礙到其它人,雲玠也就懶得管,繼續講自己的。
講到一個段落後,他習慣性的將視線橫掃整間教室一遍。
原先不知道在寫啥的學生已經將手上的東西放下,用手撐着下巴臉朝黑板方向發獃……然後,兩人的視線無意間在半空中交會了。
那一瞬間,那個學生馬上神色慌張的、以非常大的動作將手邊的東西塞進筆記本底下。
簡單用一句話來形容,就是做賊心虛。而且還慢了好幾拍。
因為那個畫面實在太有趣,雲玠險些就噴笑出來。
等意識過來自己在做什麼時,從來沒在選課名單確定以前點過名、以好好老師聞名的楊雲玠,已經拿起點名單開始喊名字了。
現在回想起來,如果自己在點名時只聽聲音不抬頭,那當杜翰融被喊到名字時,一定會以為他沒到。
是因為天生聲音小還是沒自信?雲玠搞不清楚。
不過看着他死命裝做若無其事、毫不退縮的望着自己的模樣,應該是前者吧。有些人就是需要足夠的準備力氣和肺活量才能大聲說話,這個推測在翰融跑到研究室補交報告時,又一次得到印證——
杜翰融,是個講話聲音會因為在場人數增加而逐漸降低的害羞小孩。
……沒錯,雲玠根本想都沒想過,第一次聽到他在教室里大聲說話,竟然是在那種尷尬的狀況下。
那個熟稔起來以後,總是可愛的朝着自己微笑的孩子,竟然說出那麼殘酷的話……
***
「今天就先講到這裏。同學不要忘記下禮拜要交期末分組報告大綱,遲交會扣全組分數……」
……當遇到下課鐘響過還是講得欲罷不能的老師時,身為不想引人注目的孤單老人,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忍耐忍耐再忍耐。
好不容易捱到台上的老師吩咐完遲交大綱會有什麼下場,老師前腳都還沒踏出教室,翰融已經以要準備逃難似的神速,將桌面上的東西全掃進背包里。
教室里的氣氛開始浮動了。現在正是落跑好時機。
一切已經準備就緒,但在他拎起行李,打算趁兵荒馬亂之際溜之大吉時,同班同學的聲音卻好巧不巧的從背後響起。
「阿融你要走啦?等一下不是還要上通……」
「噓!」反射性的轉身、用力抓住對方的手、然後伸手蒙住他的嘴巴,一連串的動作一共花掉翰融十秒左右的寶貴逃生時間。「小聲點啦!你就讓我安心的走好不好!?」
基本上,從一年前某堂服務學習課所發生的事件可得知,連小學生都能輕易掙脫杜翰融的掌握了,比翰融高了半個頭的清秀少年當然不可能不如小學生。
沒有半點困難的甩開翰融的手,他不服氣的吼出聲來。
「叫那麼大聲還安心個屁啊你這白痴!」
「啊?」惱羞成怒,翰融本來打算摔背包以長氣勢,猛然想起那裏面裝有貴重物品,連忙在背帶離手之前踩下煞車。「媽啦!死樊德進,明明是你比較大聲!」
「……阿融,我說句公道話,你的聲音真的比阿進大很多……」
整間教室已經陷入下課時間特有的喧鬧狀態,悠閑地從兩人身邊經過的班代,表情憐憫的發出嘆息。
「還有你想跑就快,要上課了喔。楊老師很準時的。」
「你是要躲楊雲玠啊?」恍然大悟的點頭,德進雙手一攤。「喂,不要亂跑比較好吧?你要是乖乖留下來事情搞不好還有轉機,現在跑掉,他不是更有理由當你?」
「當?」聽到意料之外的話,翰融忽然覺得腦袋一片空白。「誰說我會被當……」
「我們都聽說啦。你不是態度好差的在大家還有老師面前說不想再看到楊老師的臉,還摔桌子踢椅子?」班代單手叉腰,然後用粉嫩的手指戳戳翰融的臉頰。「這樣不被當才奇怪吧。」
想不到在流言裏面自己竟然變得如此生猛,翰融連忙向後退躲開班代的第二波攻擊。
「我才沒有摔桌子踢椅子……等等,你們是從哪裏判斷我會被當的?」
「你還敢問!」這麼說著的德進,嘴角勾起輕蔑的笑。「那天齁,你話是放得很爽,我們這些被留下來的人可慘了。楊雲玠那天上課臉超臭,到後來竟然一邊講笑話一邊冷笑,超恐怖的你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用盡全力無視胸口升起的罪惡感,翰融逃避的別開視線。「可是我想,老師應該不會因為私仇就當人吧。他不像那種人。」
「我怎麼知道他是不是那種人,你……」
德進還要再說,冷不防被班代從旁邊戳了一下。
「款,阿進你讓他先走啦。老師快來了耶。」
嘴上抱怨着「好啦你真的很愛戳人誒」,他受不了的側過身子讓出路來。「要走快走,不要怪我沒警告過你。」
「謝……」才踏出往後門的第一步,下一秒翰融忽然以很快的速度後退,然後躲進後門與最後排座位之間的空隙。
如果現在不是大白天,看他臉色發白緊抱背包的樣子,大概所有人都會以為杜翰融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你幹嘛?不是要走了……」
低下臉來,德進原先只是想看翰融到底在搞什麼鬼,卻忽然發現腳邊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道影子……
一股奇怪的冰冷感浮上心頭,還來不及辨識那是不是就是俗稱的「不好的預感」,另一個聲音已經印證了先前的猜測。
「……想上課的話留下來,不想上的話就出去。」
聲音的主人,正是三人方才話題中的人物。
和字面上的慍怒完全相反,似乎已經在那裏站了一段時間的雲玠,臉上滿是溫柔和善的微笑。
當然,只要稍微會察言觀色的人都知道,那根本只是所謂皮笑肉不笑罷了。
「沒、沒有啦!」很快回過神來,班代連忙一個箭步擋在雲玠和翰融之間。「老師,杜翰融他只是要去廁所,沒有不想上課啦!你不要誤會!」
「就是啊!」比班代稍慢,德進也跟着幫起腔來。「阿融他剛剛說他肚子痛,所以要去廁所啦!」
「不關你們的事,要上課了,回座位去坐好。」
橫掃了明顯是在幫朋友講話的兩名學生一眼,拋下這句話,雲玠將視線轉向翰融的方向。
「……」從來沒看過雲玠這麼冷淡的眼神,一瞬間完全無法做出反應,翰融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背對陽光站着的雲玠,整張臉似乎罩着一層淡淡的陰影。
「只要考試及格報告準時交,我就不會因為那種事把你當掉。不想上課的話,就別坐在我的教室里。」
和平常上課時一樣的聲音、一樣的口氣。但就是有一種莫名的不協調感。至於是哪裏不協調,翰融也說不上來。
腦袋像打結似的無法運作思考,不知道為什麼在這當下,翰融忽然想起一年級的時候,雲玠也曾經對某個幾乎不來上課、偶而來學校又大搖大擺的在快下課時才走進教室的學長講過類似的話……
……那時候,那個學長是怎麼回答的?
猜不透老師現在講這些話的意義,下意識的囁嚅着「我不是不想上課」,他咬着牙垂下視線——
然後,雲玠的低喃聲,像冷冷的霧一樣從半空中降下。
「……我知道,你不是不想上課,只是不想看到我的臉對吧?」
我想起來了。那個學長……
下意識的舉起懷裏沉重的背包朝雲玠身上砸去,無視同學的驚呼聲和瞬間將視線完全遮蔽的淚水,翰融推開想要拉住他的班代,奪門而出。
……那個學長乖乖的找了個位子坐下聽課,後來就沒有再翹課也沒有再遲到過。
***
作者arf(兩個攻可以輪流攻)站內NCKHU_PS97
標題Re:結果楊老師禮拜一到底講了什麼笑話?
時間WedAper2400:19:48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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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文恕刪
他那時候就說啊,「上課以前你們班公關有來問我說,第二節能不能提早十分鐘下課,因為要去聯誼(從這裏開始偷偷冷笑)。老師也不是不通人情的老古板,提早下課當然沒問題(繼續冷笑),要是誤了你們的洞房花燭(這邊冷笑得超明顯)那我不是很罪過嗎?」大概就是降。
其實一點都不好笑!而且他還用錯成語!可是因為太可怕了沒人敢說他講錯!
反正他也沒對我們怎樣,只是惹到繫上老師,我看阿融以後慘了(抖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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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cddir:小百合最近好恐怖,阿融今天不是也被他罵到哭着跑走?04/24
推makigo:對啊超可憐的。學長,哭着跑走這四個字從你嘴巴裏面講出來好色喔(笑)等一下別系來找你看正咩相簿的鄉民一定會說「沒圖沒真相」04/24
推chi003:一樓的,沒圖沒真相04/24
推Tifalove:沒圖沒真相!(跟着頂)04/24
推peterll6:沒圖沒真相!我要看正妹阿融被老楊弄哭的照片04/24……
老楊?小百合?這是在講誰啊?
電機系電腦教室的空調壞了,雖然溫度面板顯示二十三度,從出風口流出的空氣卻忽冷忽熱,舒適度還不如由窗口吹進來的自然風。
癱在遠離空調出風口的座位上,手指壓着電腦鍵盤上的方向鍵,利用寫作業閑暇時間偷偷上網的柏韓,滿臉疑惑的揉揉眼睛。
雖然在質疑那些奇妙的外號是在指什麼人以前,自己好象應該先思索為什麼室友會被同班同學在BBS上以正妹相稱;但陸柏韓不愧是冷靜又理智的工學院好青年,轉眼間他已經另外打開新的視窗,連上學校首頁。
沒花多少時間連進政治系網頁,目光在「師資介紹」的欄位上繞了一圈,柏韓很輕易的就捕捉住自己要找的目標。
政治系,姓楊的老師只有一個。
……楊雲玠。嘴裏喃喃念着螢幕上的文字,柏韓不自覺的擰起濃眉。
因為和翰融從高中時代就認識、也一起上過同一門通識課,柏韓清楚得很,他雖然平常上課總是眼神恍惚不知道在想啥,但絕不是那種會得罪老師的學生。
可是如果不是真有此事,他的同學怎麼會在班板上講得那麼繪聲繪影……
算了。跟那種事比起來,自己更在意翰融「被老師罵到哭着跑走」以後跑到哪去了……在腦袋裏迅速決定事情的輕重緩急,抓起桌面上的手機,柏韓大踏步走出電腦教室。
在幾乎可以俯瞰大半個校區的高樓層走廊上,他按下了翰融的電話號碼。
『geroogeroogeroogeroogrioogrioogrioogriootamaatamaatamaata~~』
……翰融,你怎麼有臉一天到晚嫌棄我的鈴聲很吵?你自己的手機鈴聲還不是一樣!而且那鈴聲到底是哪一國人在念經啊!
等待很久沒人接聽已經有點不耐煩了,還聽到像念經似的詭異聲音由遠而近,這一瞬間柏韓終於下定決心,今晚絕對不再讓翰融故做悲情的用「我跟你沒辦法共鳴」那種蠢到家的借口來矇混過去,一定要他吐出那個奇怪鈴聲的來源。
聽着電話那端傳來『您的電話將轉接到語音信箱』,柏韓雖然想再繼續等下去,卻也只能把通話給切斷。
幾乎是同時,走廊上那熟悉的念經聲也跟着戛然而止。
不明所以的轉頭看看四周狀況,才一轉頭,柏韓馬上發現有個人正在不遠處朝着自己微笑。
「唷,陸柏韓,你電話講完啦?」
樓梯間站着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很快記起對方是翰融的同班同學、自己當年還和他在新生杯籃球賽里交過手,柏韓原先緊繃的表情馬上放鬆。
「嗯。你是樊德進?好久不見,來找人喔?」
「我來找你啦。誒,你今年還是跟阿融住同一間吧?」
才漫不經心的應了聲「對啊」,下一秒德進立刻如釋重負的卸下掛在左肩的背包。
看見那個背包,柏韓完全掩不住臉上的訝異。因為自己早上才看過室友背着同一個背袋,蹦蹦跳跳的去上課……
「那麻煩你拿給他好嗎?我想打電話給他,結果手機竟然在袋子裏面響了。你們宿舍沒人接電話,所以我想乾脆過來找你……」
「謝謝。不好意思,麻煩你了。」無奈的苦笑着,柏韓伸手接過背包。「他是不是下課忘了帶?」
雖然柏韓很明顯只是隨口問問,但聽見後半句,德進的表情卻整個凍結了。
「不是。他上課以前跟老師起了點爭執,結果把背包朝老師一摔,人就跑掉了。」
「……」倒抽一口氣,柏韓不由自主的抬頭,看向德進。「……爭執?」
「其實也不算爭執啦,就是要落跑結果被當場抓到,還被老師念。」搔搔頭,德進的表情有點尷尬。「我那時候要是沒拉他就好了。」
「然後他就跑了?翰融他沒嗆老師吧?」
「沒有,就只有丟背包而已。他背包實在有夠重,我本來還在想老師會不會有事,不過老師一路上到下課看起來都好好的,應該沒怎樣吧。」
原以為會發生什麼無法挽回的大事,柏韓於是放下心來,掂了掂背包的重量。
「是蠻重的啦,以他平常上課背的重量來講……」
說著說著,柏韓忽然覺得胸口一顫。連自言自語「不會吧」的時間都沒有,他臉色大變的拉開背包拉鏈……
塞在背包裏面的,有書、筆記本、手機錢包,還有……翰融的筆電。
把電腦從背包裏面拿出來,柏韓深呼吸一口準備接受可能發生的衝擊性場面,然後小心翼翼的打開上蓋。
果然和想像的一樣……應該說比柏韓想像的還慘重。漂亮的鏡面螢幕表面凄慘地裂開,螢幕上佈滿像蜘蛛結網似的詭異花樣,在夕陽下折射出五顏六色的炫目光芒……
「耶?裏面有電腦!?」
聽見德進的驚呼聲,柏韓只能無奈點頭。「老師到底念了他什麼?」
「也沒什麼啊。就是叫他想上課就留下來、下想就出去……以前我們也有學長被念過,老師講那種話就只是警告而已。翰融應該知道。」
「就這樣?」聽起來不太對勁。照翰融那種沒事根本不想跟老師打交道的個性,翹課被抓還有台階下,他應該會乖乖走下去才對啊。「……你們那個學長聽到那些話,也是跑掉嗎?」
「沒有喔,他有留下來上課。學長後來也沒被當掉……」話說到一半,德進忽然想起某件事。「對了。老師後來還有跟翰融說,『你不是不想上課,只是不想看到我的臉對不對』……之類的。」
……這就對了。
冷然地、望着自己映在斑駁螢幕上的面孔,柏韓面無表情的將電腦蓋上。
基本上,柏韓絕對不相信每次上課都躲在教室最後面,非必要不會發出聲音引人注意的翰融,在沒有中邪的情況下,會幹出用背包摔老師還哭着跑走這種驚天動地的大事。更何況背包裏面還裝着他看得跟性命一樣重要,放在宿舍一定會上鎖,還偷偷替它取了個名字的筆記型電腦。
這樣一來,結論就只有一個。
從那個老師嘴裏講出來的話,對翰融來說,比只要乖乖說聲對不起坐下聽課就可以到手的學分、平穩安泰絕對不會引人注意的邊緣老人生活、還有他省吃儉用存了很久的錢才買下的筆記型電腦重要。
想到這裏,明明心臟不是感受味覺的器官,胸口卻猛然泛起一股酸酸苦苦的味道……
沒讓德進發現自己心情的變化,柏韓動作謹慎的將筆記型電腦收回背包。就在他將拉鏈拉好,要將背包背上肩時,卻忽然愣住了。
「……不見了。」
「什麼不見了?」
「布偶。」柏韓指指空無一物的拉鏈,「這邊本來不是掛一隻怪裏怪氣的青蛙?」
「真的耶,什麼時候掉了?」在柏韓身邊蹲下,德進微微皺眉。「這下慘了,翰融好象說過那隻青蛙不是用買的。」
「嗯,不是用買的……」仔細擦掉背帶上的塵埃,柏韓的聲調逐漸低沉下去。
「是我們上學期有一次一起出去,我幫他從夾娃娃機那邊夾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