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你怎麽會在這裏?”
“路克,放我們去吉布里安!”
博雅與路克同時開了口,又同時閉上嘴,互瞪。
短暫的沈默後,路克先轉開了眼睛,視線落在維塔斯身上,掠過他黑暗中散發淡淡熒光的藍色頭髮。他僵硬地抿抿唇:“先跟我回凱撒號再說!”
博雅猶豫了一下,路克瞪着他。
黑頭髮少年撇撇嘴,道:“好!”一秒鍾的思考他決定相信路克。不相信也不行,附近已經有好奇的戰士慢慢走近,想悄無聲息地離開恐怕不太現實了。
路克眼睛垂下來,看着那雙仍然交握在一起的手,皺皺眉,但卻什麽也沒有說,只是轉身向戰艦走去。
博雅一邊跟着走一邊漫不經心四下張望,直到進了路克的休息艙也沒有找到一絲機會可趁,心裏不免有些惴惴。
難道真的把賭注全押在路克身上?
“我要先去指揮室,博雅,”路克說,“你們先在這裏等一會兒,等我回來再說,嗯?”
博雅點點頭,也只好如此。
路克出去了。
博雅看了看四周,路克的休息艙里充滿軍人味道,非常小,但乾淨整潔,除了牆上一個精緻的金屬小相框之外,沒有任何裝飾品。他湊過去看那鏡框,眨眨眼,“咦”的一聲。
相片里是一位年輕女子和兩個孩子。那女子靠在老式棉布沙發里,膝蓋上放着一本書,卻沒有在看,只是笑咪咪看着腳邊一大一小兩個男孩子。
他們在拼模型,兩張小臉湊在一起,聚精會神。
是自己、路克和路克的媽媽。博雅湊近一點仔細看,心裏模模糊糊地想,這是什麽時候的照片啊?四歲?五歲?好象是爸爸受命設計中心控制程序,忙得不可開交的那段時間吧?路克居然一直帶在身邊。
博雅心裏想,不知道小時候的情誼夠不夠讓路克偷偷放了自己跟維塔斯?
他走到桌前,坐下來,嘆了口氣。
維塔斯靜靜地站在他身後,看着他。
……
維塔斯心裏有一個秘密,埋了很長時間,沒有人知道。
那個秘密在他看到路克莫修的時候,迅速地浮起到記憶體的最表層。在博雅的夢裏,他相信自己曾經遇到過這個棕色頭髮的人,即使他現在看起來已經大大不同。
從第一天睜開眼睛,維塔斯就一直在學習、累積。博士並不能時時陪着他,維塔斯的良師益友是博士的實驗室電腦瓊,他們通過遊離電波進行交流,孜孜不倦,永不疲勞。
但是瓊有的時候也會開小差。
瓊有他自己的夢想,他一直希望能夠到傳說中最美麗的前古時代地中海去吹吹風,以及約會一下控制中心的電腦諾爾。地中海雖然已經不復存在,一本正經的諾爾卻永遠在那裏不會走。
瓊喜歡自製一些漂亮的但卻沒有什麽實際作用的小程序,作為禮物送給諾爾,也喜歡跟諾爾聊天。
當他開小差時,維塔斯通常把程序暫停,一個人靜靜待着。
那時候,小小的博雅常常會偷偷溜進爸爸的實驗室看維塔斯,喃喃地對著維塔斯講話,想知道他什麽時候才能從金屬檯子上走下來陪自己玩。瓊為了打發他,開遊戲給他玩,玩累了那孩子會自動爬上金屬檯子在維塔斯身邊找個空位躺下來,一會兒便睡着。
有一天,當瓊離開後,維塔斯看着正在自己身上睡得呼嚕呼嚕,口水直滴的博雅,忽然產生了要跟他說話的想法。
在維塔斯的意識里,所謂溝通,就是找到對方正確的遊離波頻率,並與之聯接。
博雅的頻率並不難找,雖然他的遊離波感覺稍弱,也不太穩定。但隨著遊離波傳過來的數據卻令維塔斯大吃一驚,與瓊的全部以數字0與1組成的數據集不同,博雅的電波與現實那樣相似,就好象一幕幕真實的畫面,通過有些朦朧的透明玻璃展現在維塔斯的眼前。
他看到很大的空間,周圍有顏色鮮?的圓形的牆壁,擺放着各種奇怪形狀的物品。一開始維塔斯以為自己找錯了地方,但馬上他看到博雅,他跪在一個圓形的檯子前面,檯子上有食物,有明亮的光,還有一種聲音悠揚地在響。
“……博雅,”維塔斯開口。
黑頭髮的小男孩好似完全不能聽到、看到他,他綻開的笑臉幾乎埋進那雪白的一陀東西里去,維塔斯記得博雅曾經給他看過類似的畫片,那叫蛋糕,是可以吃的東西。他身邊還有別的人類,一個有着棕色頭髮的男孩,比博雅稍高些,用手臂攬著博雅的肩。
“這一塊也給你,”男孩說,將自己手中的碟子交給博雅。
“謝謝,”博雅眉開眼笑,“路克我最喜歡你啦。”
他說著,在男孩的頰上響亮地親了一記。
男孩笑起來,伸手摸了摸博雅的頭髮。
……
維塔斯看着他們,這個時候他聽到一個聲音叫他,“維塔斯,你在干什麽?”
瓊插了進來。
博雅的遊離波頻率忽然跳掉,畫面消失了。
瓊好奇地問,“好象有什麽斷了,你剛才聯接到了什麽?”
維塔斯的心裏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想知道那棕發的男孩──博雅最喜歡的人,是誰。他把這件事告訴了瓊,“你知道那是誰嗎?”
瓊沈默了一會兒,說,“不知道。”
瓊的電波斷了一會兒,才重新聯接上來,慢慢開口,“維塔斯,我想你是進入了博雅的夢了。”
“夢?”
“那是生物才會有的奇怪的精神反應。”
“是真的嗎?”
“是真實的反射,所有人類的情緒均可在夢中充分體現,……博雅一定是想吃奶酪蛋糕了。”
“那麽,那是他最喜歡的人?”
“……根據經驗,人類相當反覆無常,一件小事都可以改變他們的喜好,所以這種事很難講。”
“就是說,他並不喜歡他?”
“……我不知道,”瓊老老實實地說。人類的情緒太複雜,即使瓊是一具極其聰明的電腦,也仍然不能完全分析。
維塔斯想了想,說:“我可以問博雅嗎?”
“……最好不要,”瓊遲疑了一會兒,建議。
“為什麽?”
“……據我所知,人類的內心世界極其隱秘,他們最為忌諱的一件事,就是向別人展示自己真實的思想,夢是一個人真實思想的一部分。
……說不定博雅被你揭穿內心,惱羞成怒,會拆了你。所以還是不要問吧?”
“你是說,如果我問,博雅就會討厭我,恨我?”
“對!我建議你馬上刪除。”
……
結果維塔斯什麽也沒有問。
自然,做為精密電腦的瓊,與做為懵懂新生命的維塔斯,都沒有想過,年僅四歲的博雅,是不太可能因為內心被揭穿而去拆掉維塔斯。人類的成年與童年是有很大差別的。
而那個博雅最喜歡的人,在隔了這麽久以後,突然又出現在了維塔斯的面前。即使他已經長大,即使戰火硝煙讓他略顯疲憊,卻仍不失為一個英俊的青年。
維塔斯的心裏重新浮起那種奇怪的感覺。
這時,艙身震動了一下。
博雅抬起頭,看着維塔斯:“凱撒號起飛了。”
維塔斯點點頭。
博雅看着他,忽然伸出一隻手,“維塔斯,到這兒來。”
他看着那藍發男人側過頭,想一下,才慢慢走過來。博雅拉他站在自己身前,用自己的雙手握住他的雙手,仰頭看着他,“維塔斯,你怎麽了?”
維塔斯清澈的眼睛裏有一絲猶豫,一絲──委屈?博雅有點訝異與失笑,看錯了吧?“維塔斯?告訴我,你在想什麽?”
“……那個人是誰?”
“那個人?你是說路克?”
“……”
“他是我小時候的朋友,”博雅興奮起來,直勾勾看進維塔斯的眼睛裏去,“路克的父母是爸爸的好朋友。”
維塔斯微微嘟一下唇,眨眨眼,那一瞬間的樣子非常孩子氣。
博雅搖搖他的手,催促加鼓勵,“繼續問維塔斯!”
“……他是你最喜歡的人嗎?”維塔斯考慮了一下,這樣問道。
“啊?”博雅有點傻眼,張大嘴,“維塔斯怎麽會這麽想?”
維塔斯是會對現象發生反應,雖然很高興維塔斯開始關心自己的人際交往,但,自己也只不過跟路克剛見了一面,話還沒有講兩句,怎麽維塔斯會反應到那個上頭去?
這是不是說明,博雅眼睛都亮起來,維塔斯已經開始自覺得喜歡自己了?
“因為你的情感電波象是這樣顯示,”維塔斯面不改色回答。當然不是因為這個,維塔斯繼續隱瞞自己的私人秘密。瓊說,撒謊是人類的本能。
維塔斯在這一秒鍾學會了撒謊。
“這樣嗎?”博雅略有些失望,“不,他不是我喜歡的人,我喜歡的是維塔斯。……還有,維塔斯,你的反應器該修了,敏感度失調。”
維塔斯凝視着他,眼睛散發好奇的晶瑩目光……,博雅扁扁嘴,忽然抱住他的腰,把頭埋在維塔斯懷裏,“維塔斯,……真是的,你不知道喜歡是怎麽一回事吧?不管怎麽說,別離開我就是了,不管是在諾伯倫,還是到了吉布里安,無論在哪兒都一樣。”
維塔斯突然說,“我們的方向不是吉布里安。”
博雅抬起頭,“你說什麽?”
維塔斯點點頭,“凱撒號在修正航向,目的地不是吉布里安,……我們在向回走。”
博雅猛地跳起來,“什麽?”他沖向艙門,使勁拉兩下,不由咒起來,“見鬼,門在外面鎖上了。”
博雅站定,呆了幾秒鍾,面色開始發白,拍著門叫起來,“路克!開門!路克?”喊了幾聲,博雅脾氣開始暴躁起來,飛起一腳踹在門上,發出光當一聲巨響,“路克!快來給我開門!”
剛踹得三兩下,博雅便被維塔斯抱住,向後拖離艙門,只聽得“卡”一聲,門被推開。
兩人定睛向外看,見路克出現在門口,沈著臉進來,一邊說:“博雅,你吵什麽?”
博雅一見他便跳起來,“路克,你騙我!”
年輕軍官不由皺起眉來,“騙你?我騙你什麽了?”
“你騙我上船來,這船根本就沒有往吉布里安去!”
路克深深看他一眼,“你怎麽知道船不是往吉布里安去的?”
博雅突然語塞,他自然不能對路克說,是維塔斯的自動定位系統告訴他們的,那擺明告訴他們維塔斯是具電腦人。
幸而路克好象並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逼問他,他只是仔細看着維塔斯,過一會兒才慢慢說,“那麽,他就是博士用那粒種子培養出來的人了?”
博雅臉色瞬間發白,極快地反駁,“什麽種子?維塔斯是爸爸的學生。”
路克轉過視線來冷冷斜他一眼,“你是打算帶他偷渡到吉布里安去?在碼頭那次也是?”
“你說什麽呀?我都聽不懂。我們為什麽要偷渡,我們是打算移民到吉布里安去住。”博雅聲音大起來,有點心虛的嚷着。
路克瞪着博雅,臉上顯出一副按捺著的惱怒,與失望,慢慢地再轉成冷淡,英俊的面孔開始面無表情,“博雅,我不想問你那天去找我是為了什麽,也不想知道你為什麽打算一聲不吭偷偷‘移民’,也許是你認為我算不上是你的朋友和──親人,所以不夠資格知道這些!”說到這裏,路克的唇角緊繃了一下,博雅不由低下頭。
他聽到路克繼續冷冰冰地說,“這個人到底是什麽我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有兩件事你要知道!第一,凱撒號的目的地就是梅納爾,我們已經完成任務,準備返航,而你和你──這位朋友要去的吉布里安,因為剛剛遭到攻擊,邊境已經全部封閉,不再接受任何人進入;第二,你們私自離開諾伯倫,偷偷進入凱撒號,你最好先想好一個合理的解釋,會有人想知道的。”
他說完,停下來。室內暫時沒有人說話,靜默一片。
博雅啞口無言。
路克生氣了,他是應該生氣的,博雅想,有些慚愧。並不是不知道路克對自己好,但有時候,碰到事關維塔斯的時候,他很容易地就忽略了其他人,很容易就急躁起來。
可是對於路克,……因為他總是會對自己退讓一點兒,縱容一點兒,從小時候開始就是這樣,習慣是種壞習慣,對於路克他是那樣的壞脾氣和任性,不知不覺間竟覺得是理所當然嗎?
博雅冷汗涔涔,是有點過分的吧?路克,他會覺得自己很勢利、很卑鄙,總是喜歡利用他吧?
博雅卻不知道,路克看着他,眼睛裏只有灰心,胸口間只有隱痛,與無奈。他終於搖搖頭,轉身準備出去。
“路克……”,博雅猶豫著開口,叫住他。
路克停住腳步,回頭看他。
“……對不起,”支支吾吾好一會兒,男孩才吭哧著憋出一句。
路克身體頓住,半天才輕輕“哼”了一聲,沒有說話,出去了。維塔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後,那因為軍裝而略顯僵硬的肩線,在聽到博雅的道歉之後彷彿忽然地輕鬆起來。
博雅嘟嘟嘴,坐下來,自言自語:“這下子麻煩了。”
維塔斯歪著頭看看他,“我想他已經不生你的氣了。”
博雅點點頭:“我知道,路克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人。我說的麻煩是指凱撒號的艦長康德,那老頭兒,唉!”博雅懊惱地揉揉臉,“……是最恨機械人的了,又嚴厲又無情又冷酷。他一定會把我們弄到執政法庭去的,那可就麻煩了!”
維塔斯看着他,眨眨眼,忽然問:“為什麽他會恨機械人?為什麽他們會恨?”
“……我聽說,他的兩個兒子都是在跟機器城的交戰中陣亡的。”
維塔斯沈默了一會兒,輕輕開口,“那麽,他並不是無情啊。”
博雅愕然地抬起頭來,看着維塔斯。
維塔斯目光清亮地回視着他,眼神中有些許的疑惑與溫和,天藍色半透明長發無風自動,在肩上微微揚起。博雅痴痴望着他,忽然微笑了,“是啊,他也公正。至少,不會把我們私刑處置。”
他長嘆了口氣,“至少,我們還有時間想一想,到了執政法庭可怎麽辦!”
康德艦長例行公事見了他們一次,在凱撒號的小會議廳里,宣讀犯人的權利,以及執政法庭的引渡令。讓博雅萬分警惕的是,引渡令上稱維塔斯為機械人。
博雅直接使用疑問權,拒絕與維塔斯在引渡令上簽名,理由是維塔斯不是機械人,不能適用於機器法令。
這是十分關鍵的。
如果機器法令在維塔斯身上生效,那麽不必經過任何審判程序,只要確認維塔斯的晶片類型,便直接可以根據相關的法律進行回收、磁化、銷毀或其他處理。
恐怖的前景!
博雅想達到的目的十分簡單,無論如何也要讓維塔斯跟自己一起進執政法庭,進入正常的司法步驟。至少,這樣可以爭取更多的時間來想辦法。
康德艦長覺得博雅幼稚得十分可笑,他直接揮揮手,命令下屬打開晶片檢測儀。
博雅一見那紅色晶體板便頭大,這種東西堪稱機械人的X光機,每一個零件在顯示屏上都清清楚楚照出來。零件也就算了,科技這樣發達,人類安裝義肢甚至大半個身體換成金屬結構的也並不少見,要命就要命在它對機械人的大腦──運算晶片有特殊反應。
即使關閉晶片也支持不了多久。就如同在光軌碼頭,兩秒鍾之內走過去,尚可一時迷惑檢測設備,若站在那裏任它細細打量,可就不成了,更何況機械人根本不能長時間的關閉晶片,如果那樣單憑失常的舉止便足以露餡。
博雅緊張的大腦一片空白,越是想着快想法子,越是什麽也想不起來。
維塔斯倒好象無所謂,若無其事站到檢測儀前,安安靜靜任由它上下掃描。
博雅站在旁邊,心跳加速,手足無力。
只聽得晶片檢測儀忽然紅燈閃爍,“嘀”的響一聲,博雅眼前便有些發黑,心裏剛一沈,響聲卻又停了。眾人面面相覷,還沒開口,儀器又響了兩聲。
操作員“咦’了一聲,上前檢查。
那儀器斷斷續續響幾聲後,徹底安靜下來。
博雅立刻抓住時機,強硬地問到康德艦長面前去,“怎麽樣?我早說過了維塔斯不是機械人,所以我們不會簽這份文件。”
康德艦長看着操作員抬起頭來,滿臉疑惑地朝自己搖搖頭,儀器看起來是正常的。
那麽,是自己弄錯了?艦長思索一下,轉頭看向維塔斯。
“怎麽樣?”博雅性急地追問。
“儀器有可能故障,”康德艦長冷冷地回答,“但在光軌碼頭上這個人的舉止已經表明一切,他從二十四層碼頭跳下去,卻完全沒有問題,人類是做不到的。”
“什麽?難道你因為他救了人所以要殺死他?”博雅暴跳起來,“真是冷酷無情!你這種行為,跟你痛恨的沒有感情的機器有什麽分別?
……”
康德艦長的面色剎那間變得很難看。
博雅還要再說,站在身邊的維塔斯與路克同時壓住他左右肩。
路克傾身過去,在艦長耳邊細細低語了幾句。艦長側過頭來驚訝地看着他,路克默默地點一下頭。康德艦長的視線重新落在維塔斯身上,充滿困惑,多了一點兒猶豫。
半晌,他面孔恢復冷靜,朝路克開口:“更換引渡令,送他們回休息艙。”
說完,他轉身向外走。
博雅張大嘴,猛地跳起來,拳頭興奮地在空中用力一揮,“耶!”
還沒落穩,康德艦長回過頭來,用力地瞪他一眼,再對路克追加命令:“讓警衛嚴加戒備,不能放鬆!”他意有所指的看了維塔斯一眼,出去了。
博雅朝他背後吐吐舌頭,表示不屑。跟維塔斯比起來,他博雅可能會更危險些。
維塔斯摟住他的肩,輕輕拍拍他手臂。
博雅回過頭來,問身邊的路克,“你跟他說了什麽?”
年輕軍官的視線正若有所思地打量著緊緊靠在一起的兩個人,聽到他問,路克抬起眼睛看着他。
博雅黑漆漆發亮的眸子裏還閃爍著快活,面孔仍帶著一點孩子氣的圓潤活潑,嘴角高高勾起來。
“博雅,這只是剛開始,”路克的心有點軟,臉卻綳起一點,用冷冷的警告口氣說,“有些事你最好老老實實告訴我。”
穿過漆黑的城市上空,路克慢慢將飛行車停在自己家的屋頂。沒有立刻下樓,他在那裏站了一會兒。大部分平民已經撤進地下城了,諾伯倫的燈火稀疏了許多,街道與天空冷冷清清,顯得十分荒涼。
遠遠的城市東部輪廓略顯朦朧與陰暗,以前地上軌道就在那裏出城,與另外兩個城市遙遙相連,珍貴的天然植被區分佈在三個城市的中間。
李維納博士的家與試驗室就坐落在那裏。博士喜歡一切美麗而天然的東西,植物、土壤、人、動物、風與水。父親曾經說過,博士更象一位詩人,一位不適合生存在這個時代的,浪漫到無可救藥的詩人。
他的心靈,柔軟與脆弱的程度可媲美人類的肉體。一貫嚴厲的昂莫修說這話時,面孔上常常會露出溫情的微笑。所以路克總是奇怪博士為什麽會選擇那樣一項工作,專門與冰冷的金屬和一絲不苟的電腦程式打交道。
也許是因為自己的父親吧?路克後來這樣想。
就像路克與博雅一樣,昂莫修與李維納從小一起長大,情如手足。對於李維納來說,昂莫修仿如生活中一面不可摧毀的盾牌,可以遮擋一切。他身體健壯,意志堅強,有智慧並且勇敢,唯一的缺點也許就是有點過於嚴厲、要求太高,不論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
李維納也聰慧,但性格卻溫和得多,也懶散得多。不像昂莫修,他從來沒有早早豎立起自己的理想,期盼過自己的未來,並且為之而奮鬥。
如果讓他選擇,他一定會選擇無所事事,虛度此生。路克記得這是博士戲謔的原話。那個時候他斜躺在莫修家長長的大沙發里,小博雅坐在他肚子上玩耍。博士正為了第二天就將結束假期,重新開始工作而煩惱,皺著眉說出這種話,並且喃喃地說著,我可以吃昂的配給食品啊,
昂一定不會拒絕,我吃得真的不多,是不是,路克?
當時路克困惑地點點頭。他不明白,為什麽在工作一事上,爸爸是那樣的精力充沛、興緻勃勃,而博士卻表現得那樣不情願與意興闌珊?
總之,李維納在昂莫修的驅策下,懶洋洋地進入電子研究中心學習,懶洋洋地成為了生物電子與機械應用方面最優秀的專家之一。
有意無意中,他一生的軌跡未嘗有片刻遠離昂莫修這個人。
路克與博雅的成長方式幾乎完全延用自他們的父親。但博雅與維納博士截然不同,路克想。博雅同樣聰明極了,但他固執、急躁、大膽、沒有耐心,最重要的一點,博雅十分獨立!自小如此。他從不屑於跟在路克身後跑,他有自己的主意,並且一旦打定主意就一定會頑固到底。
兩個人中,比較隨和溫文的那個人是路克莫修。
相似而又完全不同的旅途。
有一點沒有變,路克想,父親是愛著李維納博士的,就如同自己愛著博雅那樣。
是的!路克心裏略有點苦澀地想。
就如同自己愛著博雅那樣的愛着他!雖然在維納博士短暫的一生中父親緘默不語,但事實就是事實。
路克嘆口氣,轉身下樓,經過書房時他停住腳步。書房的燈還亮着。他輕輕敲了敲門,走進去。
昂莫修從書桌後面抬起頭來,燈光照在他的臉上。即使鬢邊已有白髮,眼尾鼻側已留下歲月的痕迹,昂莫修仍然是個英俊的男人,目光明亮。
“父親。”
“你回來了?”昂莫修點點頭,“博雅沒有跟你一起回來嗎?”
路克搖搖頭,“沒有,執政法庭同意我作他的臨時監管人,但是博雅想跟那個人在一起,”他聳聳肩,“我想反正出庭也會見面的,就隨他喜歡了。”
昂莫修皺起眉頭,“那個人──沒有危險性嗎?”
路克沈默了一會兒,說,“我想,對博雅來說,他不存在什麽危險性。”
“你是說,”昂莫修沈吟著,“他確實是人類?他是誰?”
“他叫安維納,不過博雅都叫他維塔斯。他是漢科和達波利斯失陷後轉移到諾伯倫的難民,後來成了李維納博士的病人和學生。”
“安──維納。”昂莫修緩緩地念著這個名字。
“是,他是經過改造修復的,這個名字是博士給他的。”
“還真是偷工減料啊,”含着一絲會心的笑意,昂莫修輕嘆,“確實像是維納的風格。”
路克眨眨眼,看着父親。
說到維納博士的時候,父親的態度總是不自覺得輕柔下來,好似陽光下融化的黃油。
“那麽,你相信他嗎?”昂莫修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的兒子。
“……相信誰?”路克遲疑了一下,問,“安維納嗎?他的記憶是新的,他也能通過晶體檢測。……當然,我們不可能看到漢科的原始住民記錄,但中心數據庫中有他的難民登記記錄。”
昂莫修笑了:“我說的是博雅。你相信他說的嗎?”
路克的臉僵硬地板了一會兒,終於垮下來,苦惱地猶豫著,最終仍是開口,“他既然那樣說,我當然相信他。”
昂莫修思索一陣,點點頭,“博雅跟他父親可不一樣,我希望你是對的。”
“那麽,”路克問,“您不出庭嗎?”
“不,”昂莫修回答,“軍政法庭與民政法庭管轄範圍不同,我不適宜插手。”
路克猶豫了一下。
昂莫修看向他,“有什麽問題嗎?”
路克想了想,說:“民政庭指派的法官是尼摩瑞。”
昂莫修挺直身體,靠在椅背上,沈思起來。
尼摩瑞,那個有些陰沈傲慢的男子。他與李維納博士不和,這是特定範圍內人士都知道的一件事,只不過很少有人知道其中的原因。
尼摩瑞與李維納曾經在同一所研究中心裏進修不同的課程,後來兩人打了一架。那是好脾氣的李維納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與人發生衝突,之後已經在軍隊服務的昂莫修便動用關係將維納調入電子所,納入了自己的保護之下。
昂莫修用手指輕輕敲著桌面,“路克,再去徹查一下博士的實驗室、資源庫和儲藏場!你自己去。”
路克點點頭,然而卻有些茫然,“要找什麽嗎?”
他父親的眼睛射出一線精光,“不需要找什麽,最好的結果是什麽也找不到。”
路克一怔,但驀然醒悟,“是的。”
“然後再與博雅談談,提醒他一下。”
“……要告訴他法官與他父親不和嗎?”路克猶豫一下,“博雅那脾氣,會直接表現給尼摩瑞先生看,那樣不是更不好嗎?”
昂莫修看着他,面無表情,“路克,有時候我真的很驚訝。”
“什麽?”路克莫名其妙。
昂莫修笑了笑,“維納那樣粗神經到遲鈍的人,生出的兒子卻像鬼一樣機靈,”他輕輕搖著頭,“……我則相反!”
路克先是張開口,繼而面孔慢慢漲紅,慢半拍地反應過來,“是,我知道了。那麽……我先去了。”
他狼狽地轉身出門,在門關上的剎那才懊惱地嘆出來。
父親都比他更了解博雅!博雅性子雖急卻絕不莽撞,連父親都曾經誇他膽大心細。事有輕重緩急,博雅怎麽會為翻舊賬而惹下眼前麻煩呢,只有更加謹慎才對。
路克忽然有些垂頭喪氣。
那個精靈般活潑漂亮的黑髮小男孩,彷彿永遠張開翅膀飛翔在離自己遙遠的天空中,自由自在,無法追上。只能遠遠地看着,真是一種痛苦。
尤其是,當他身邊有他所選定的人陪伴,那樣親密、那樣和諧。
自己也曾經有過那樣的機會啊,路克想,不無嫉妒。從什麽時候開始博雅遠離了自己呢?還是,他有些疑惑地回憶,自己從來就沒有過那樣的機會?
他從來不是博雅的英雄,他從來沒有象父親得到維納博士的完全信賴與依靠那樣,得到過博雅。沒有任何一種得到。不!路克突然驚訝地否定自己,怎麽會這樣想?
當然有過,博雅給過自己快樂的時光。也許不是愛,但不可否認博雅心裏有自己,不這樣想也未免太卑鄙了吧?路克開始蔑視自己。
博雅忘了會被發現,站起來救了自己的性命。
博雅會因為忽略了自己的感受而向自己道歉,會重視某些事,就象一個家裏的成員那樣任性、撒嬌,以及體諒與犧牲。
已經很足夠了,路克對著自己笑了笑。
有時候,奢求會失去,放手會得到。
博雅給自己的,其實已經很多了,不是嗎?
路克深吸口氣,發動飛行車,優良的引擎在黑夜中幾乎無聲無息。飛行車騰空而起,在半空中傾側旋轉,沖了出去,迅速地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
時間向後錯兩天,博雅不復最初的鎮定。
民政庭遲遲不正式開庭審理。一切若正常,他們早該已離開這裏。
回到諾伯倫,維塔斯再次接受了晶體測試,結果同在凱撒號上一樣。博雅真的很困惑,他仔細回憶父親所有的記錄,不得要領。
早知如此,也許根本不必逃離諾伯倫。
也許命運就是這樣安排,博雅與維塔斯在民政庭監管宿舍困坐愁城的時候,這樣想着。
自第一天接受了小小的庭詢之後,就沒了動靜。路克來看過他們一次,預估了最壞結果,並不可怕。
博雅未成年,維塔斯通過檢測,算是半個病人──思維修復期而已。只是偷渡,又未造成惡劣後果,庭審最多是安排監管。
但這樣簡單的案件為何一直拖延?
博雅不得不考慮路克提到過的事,難道尼摩瑞法官存心刁難?他叉著雙臂走來走去,腦袋裏風車一樣亂轉。可是整件事沒有得利之處,即使故意拖延幾日,也不會有什麽改變。
那麽到底是因為什麽呢?
博雅使勁撓撓頭,嘆口氣。
維塔斯坐在一邊看着他,有些想笑。鬆軟的黑髮被博雅一抓,亂蓬蓬地翹起來,象鳥巢。
“博雅,”維塔斯喚他,“過來我這兒。”
“哎?”博雅被叫醒,眨眨眼,走過來,“怎麽啦?”
維塔斯拉他過來安置在自己膝上,圈住他的腰,問:“你很緊張嗎?”
“當然不緊張!有什麽好緊張的?一切都會很順利的!”博雅斷然回答。
維塔斯笑了笑,沒有說話,用手輕輕揉着他的頭。博雅的短髮象麥浪一樣在他指縫間滑過去,鑽出來,柔軟地撫慰著指頭。
男孩子轉過頭來,“你呢?”
“我很緊張,”維塔斯一本正經地說,毫不猶豫。
博雅側目瞪他,半晌,咧咧嘴,嘲笑他:“你緊張?知不知道緊張什麽意思?你這家夥只會拼字母吧?”
“我替你啊。”維塔斯說得理所當然。
博雅怔住。
兩人面面相覷。
“……什麽?”博雅輕輕問,面孔上盛載著小心翼翼,與不確定。
面前那雙冰藍色眼睛星光流轉,幽藍而深暗,清澈而燦爛,沈靜地望着他。博雅不確定維塔斯在說什麽,不確定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麽,突然心裏有些惱恨。
這個人,常常在他最想不到的時候,說出讓他欣喜若狂,讓他以為涵義深刻而溫存的話語,然後再用無知與淡漠的目光讓他的心跌落谷底。
維塔斯皺起眉,“為什麽不說出來呢?”他看着男孩,把手掌平貼在他胸口處,“你這裏不對,我能感覺,但是為什麽不說呢?怕我擔心嗎?”
“……博雅,沒關係的,我還不能完全懂得所有的情緒,所以沒關係的。”
維塔斯看着博雅安靜下來,眼睛垂下去,忽然挑挑唇角,“對不起,不過有時候這真的也有好處,對嗎?”
博雅非常固執。
他固執地想讓他學會“感覺”,想讓他“愛”上他,最初維塔斯只會覺得奇怪。但有時候有一些莫名的東西會造訪他的思想,不停地,瞬間即逝的,抓不住。
數據流中,是有一些令他無法控制的奇怪信號。
維納博士曾經對維塔斯說過,“通常我們說心碎,彷彿心能夠感知情緒,其實思維在大腦中。”
維塔斯恍惚記得──真奇怪,在存在清晰的數據記憶之前,他真的還曾經記得另一些事物。那些事物,在哪裏呢?──他是記得,有很久很久的一段時間,都會有一張年輕而美麗的臉,隔着一層透明的、夢一樣的薄膜,憂鬱地注視着他。
後來,當他真正睜開眼睛以後,那張臉卻總是微笑着的。
沈睡在不可尋找的空間中的記憶,彷彿是上帝曾經做過的一個憂鬱的夢。
博士有一段時間特別喜歡對著維塔斯說話,也許,他以為還未重生的維塔斯,是沒有靈魂的吧?
“人類的某一個階段曾經以為心臟死亡才算真正死亡,但大腦若死去,靈魂便消失,只余肉體的時候,對生命其實已經無能為力。”
“可是心真的會有碎掉的感覺,你知道嗎?不是大腦,是心的位置。”
“好象有一個絞索在這裏,收緊、窒息、疼痛……”
“我知道那是思維在反應。就算是機器,因為有思維,受傷的時候也會感到痛吧?”
……
後來……就不說了。
維塔斯沈默著,博士彷彿說完了一輩子能夠說的話,也沈默下來。
他放一種奇怪的聲音給他聽,抽絲般抽走他的意識,博士說那叫做“沈迷”。
他給他起名字叫做維塔斯,那是前古時代一個歌者的名字。那聲音,就是他發出來的。
叫做“歌”。
真是一個美麗的字。
再後來,第一眼看到小小一點點的,粉白的博雅時,維塔斯又嘗到一次沈迷的滋味。然後維塔斯發現,所有令他沈迷的,都是他無法計算與解釋的事物。
“不要怕,讓感覺帶着你走就好了,”博士說。
“什麽是感覺?”他問。
“當你感知時,那就是感覺,”博士笑了,“那時你就知道感覺是多美妙的一件事。”
於是維塔斯知道了,感覺就是美妙的東西。
博雅對於他來說,是美妙的東西,所以博雅就是他的感覺。
瞧,多麽簡單的一件事。
可惜與博雅的認知有一定差別。
看到博雅的目光,維塔斯就知道自己說對了。
博雅把頭揉到他懷裏來,悶聲道:“你想說什麽?”
“我們兩個人中間,感受情緒的那個人是你,……對不起。”維塔斯捧起他的臉,認認真真地說,“我會努力學習的。還有……不要擔心,我們不會分開的。”
……
“就算給送到基磁廠,你也可以拿着我的晶片做紀念。”
……
“也許你可以成為一個晶片收藏家。”
……
博雅的面孔忽紅忽白,由泫然若泣發展到咬牙切齒,十分精彩。終於跳起來輕輕踹了維塔斯一腳,喝道:“閉嘴!”
維塔斯有些無辜地望着他。
博雅瞪着他看,恨得牙根痒痒,猛然撲上去,將他撲倒在床上壓住,張嘴便咬。
底下的人悶哼了一聲,脖子上立刻一個鮮明的齒痕。
博雅的牙有點尖尖的,象小獸。
維塔斯張開雙臂抱住博雅的背,感覺男孩的頭緊緊貼在自己胸口上,黑頭髮搔著下巴,軟軟的痒痒的。
那具身體略有些輕,壓在自己身上一動不動。
半晌,悶悶的聲音從身體裏發出來,“維塔斯,我愛你。”
第一眼看見你便愛上你,愛了好久好久。
一直深信:有一天你會突然醒來,你會愛上我!……象我愛你那樣!
瞧,雖然你自己不知道,但現在你已經開始醒了不是嗎?
……
“光光”的砸門聲不耐煩地響起來。
博雅的肩一下子塌下去,什麽呀,來得真不是時候!他懶洋洋地從維塔斯身上爬起來,“忙着哪!幹嘛呀?”
路克沒好氣地用腳尖頂開門,“大白天的,你們差不多一點兒好不好?”
“切!誰讓法庭怠工?我無聊啊!”
“你這家夥!”路克青筋綳起幾條,“……行了,準確消息:星期三開庭。”
“真的?”博雅跳起來,“太好了!維塔斯你聽見嗎?”
維塔斯已經坐了起來,朝着路克笑了笑,“你好。”
路克愣了愣。
搞什麽?這個家夥第一次跟他打招呼,以前眼睛裏都只裝著博雅。
他下意識開口,“咦?你學會個體識別了?”
博雅一怔,眉毛倒豎起來:“別胡說!維塔斯不是機械人,用不着學個體識別!”
啊,一時忘了。路克歉意地舉舉手。
可是,仍是皺眉看着維塔斯,百思不得其解。
即使已經基本上接受這個慘痛的事實了,但心裏仍然是不能夠完全理解的。
是百濟赤星人的混血吧?只有那個星球的人膚色與發色類似他這樣。不過那個星球的人早在100年前地球戰爭情勢擴大時就都已經撤走了。
百濟赤人一向反對暴力和戰爭,性格最軟弱平和。這樣的人,在這樣混亂的世界裏,能夠保護好博雅?路克深深鎖眉,心裏直搖頭。
可是是博雅自己的選擇,真是沒辦法!
他嘆口氣,掉開視線,轉向博雅,“雖然只是簡單走走程序,但法庭上答辯還是要注意一下。”
“知道。”對於這件事博雅倒是非常認真的。
“庭審結束後會把你們送到監管家庭,現在只有我一個人申請,所以沒什麽異外的話庭審結束你們就可以跟我走了。我想送你們到地下城去。我在那裏有個小房子,但我恐怕不會陪你們,爸爸也會留在地上城。”
路克一邊說博雅一邊拚命點頭。
路克停下來,瞪着他,“正中你下懷是不是?”
博雅張開大嘴無聲地笑,模樣可惡之極。
維塔斯直捅他胳膊,有些尷尬。
路克哭笑不得,“不用表現得這麽明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