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劃破那天黎明的是一顆子彈。
但那顆子彈帶來的波動家安上午才感受到。
看到洛彥臉上新添的傷口時家安終於意識到自己應該給他添點東西了,比如說毛巾、內衣褲、牙刷和刮鬍刀。這些都是私人的東西,混用不來。家安習慣用鋒利一點的手動刮鬍刀,但洛彥現在的狀態明顯適合電動的。
所以,他聽到那個富有戲劇性變化的消息時,正在樓下的小店中掏錢。
“操……”他的評語只有一個字,“我馬上就到。”
然後,他提着一兜私人用品如飛般趕到了堂口。
路上,他切身體會到了那顆子彈帶來的恐慌。三聯數日來一直盤旋在這一區找洛彥的人果真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是因為凌晨時分一顆子彈打穿了黑子貼身保鏢阿德的腦袋。當時黑子才從一家夜總會走出來,阿德警覺地跟在他身邊,所以,黑子的頭臉上濺滿了腦漿。
黑子在道上混的日子不短,他的仇家當然也少不了,就算在三聯內部也是一抓一把。所以有人雇殺手作掉他並不希奇,只是這一次看來卻更象是警告。一槍命中保鏢眉心之後,那殺手並沒有繼續行動。這種不符合常理的行為使得這件事看來神秘詭異。
“你他媽的當心點。”小元低聲對家安說,“不知道是不是那個殘廢搞的鬼。”那殘廢他指的是洛彥。小元是少數幾個把凌晨的冷槍跟洛彥掛上鉤的人。“黑子忽然把找他的人都撤掉了,這裏面肯定有事。但到底什麼情形大概只有那槍手和黑子自己知道。但你,小安,你記住一句話,小心不為過。”
“我挖個洞藏起來?”家安笑道。他心中也極為疑惑,那日洛彥確實打了個電話,應該是給黑子的,然後告訴家安三天後拿錢,今天恰是第三天,會這麼巧么?洛彥就在他身邊,一舉一動都落在他的眼睛裏,還能玩什麼花樣?不過洛彥就在他身邊,每夜真的是同床共枕,恨不得衣食住行都靠家安來照管,一舉一動也逃不過他的眼睛,洛彥確實沒做過什麼,這家安可以確定。
“操,”小元哼了一聲,道,“槍頂腦門上你就知道怕了。”
兩人雖說在聊天,但聲音可不敢放高,因為現在大君的面色不太好看。顯然,他也是把黑子遇刺跟洛彥聯繫起來的人。看情形,他對阮南放走重傷的殺手留下後患感到有點不滿。
家安知道阮南這活不好乾,雖說他的行事多半都是按照大君的心思來的,但若出了紕漏,他絕對是個背黑鍋的。而下面想要上位的人,就比如小元,針對的無疑也得是他。
所以現在小元雖然也沉着臉,但心裏應該很爽。“待會兒去迪士高?”他悄聲問道。
“呃……好啊。”家安猶豫了一會兒,應道,“但我要先把東西送回家。”他抬了抬手中的方便袋,“你們先去。”
洛彥斜靠在床頭,下巴上的新傷已經有點結痂,受傷的腿因為這兩天沒受到什麼摧殘所以看起來正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他拆開了右手的紗布,正在傷口上摸索。
“你在幹什麼?”家安把手中的東西仍在床上,問道。才不到一周的時間,槍傷根本就沒完全癒合。
“活動一下,我打算明天開始做飯。”洛彥用廢棄的紗布擦了擦手上的血跡,“哪個是消炎藥?幾個瓶子一樣,我分不出來。”
家安拿起藥瓶,又撿了塊乾淨的消毒紗布,坐在床邊幫洛彥包紮傷口。“何必這麼急。”他說,“傷口才剛開始恢復。”
洛彥笑了笑,並不說話。
“等會兒我還要出去。我給你叫了外賣,馬上就會送過來。”
洛彥點了點頭。
“……如果那些人再來,”家安猶豫了一下,說,“別反抗,等我回來。”現在黑道上找洛彥的人並不多,而且找也不會找到家安的家裏。他力擒洛彥的事情在道中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如果還會有人搜查他的住處,那只有可能是警察。
洛彥遲疑了半晌,又點點頭。
家安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有點對他不放心。有的時候他又會暗自揣測:如果那名伏擊黑子的槍手真的跟洛彥有關,那他現在是不是正在找他?找到了是不是就要把他帶走?帶走了是不是洛彥就能得到一個好一點的治療環境?但如果發現他已經殘廢了呢?家安知道有些組織會直接給無葯可醫的殺手一個了斷,他不知道洛彥屬於哪一個組織,或者有沒有組織。
家安有些憂慮地看着洛彥,而後者還在一無所知的擺弄紗布。然後,等送外賣的敲門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關心的有點太多了。
先用公用電話給洪爺留了個平安的口信,等家安來到pub的時候,天已將黑。
嘈雜的音樂聲即刻就衝散了他的滿腹心事,他開始在人群中尋找小元的身影。在光怪陸離的霓虹燈下,一切看來都有着奇異的煽動力。
“嗨,家安~哥!”
有人以誇張的聲調叫道。家安皺了皺眉,循聲望去,只見瘋狗坐在一群人中間,一手摟着一個妖嬈的女孩,另一手向他舉着酒杯。
“這麼巧。”家安不咸不淡地回應道。
“你媽的,死人啊?還不給家安哥讓個座!”瘋狗一邊踹了身旁小弟一腳,罵道,一邊招呼家安道:“坐,坐啊!”
“我約了人,你玩好。”家安說完正打算走,只見瘋狗推了身邊的女孩一把,笑道:“這麼巧~遇見了,不喝一杯?”他用怪異的口氣重複着家安的話。那女孩甚是乖巧,立刻站起身來到家安身邊,抱住他的胳膊撒嬌道:“安哥,來坐坐,給個面子嘛。”
“你媽的,家安哥連我的面子都不給,你是什麼東西?”瘋狗接口笑罵道。
“操!”家安也笑罵道,“給我來杯扎啤。”他轉頭對服務生說,說完坐在了瘋狗對面。
“近來很少看到家安哥來玩啊,”瘋狗親了回到身邊的女孩一口,“這些小王八蛋都不認識你了。不會叫人啊?!我怎麼教你們的?”他伸手打了離他最近的少年一巴掌。
“安哥!”一群少年忙誠惶誠恐地叫道。
這些孩子跟樓下的男孩年齡相近,多半是高中生。家安暗嘆道,一群人中他只有個別眼熟,看來是瘋狗新收的小弟,還是學生。
彼時家安的扎啤端了上來,瘋狗的小弟忙接過來遞給家安。家安才送到嘴邊,瘋狗卻抬手蓋住了杯口。“拿出來。”他對旁邊的一個男孩道。
男孩掏出來的是一小袋蛋黃色的藥片。
狂喜。
家安的心一沉。狂喜化學成分是3,4-亞甲二氧基甲基安非他明,跟搖頭丸、忘我一樣,半大的孩子們用它在pub享受“High”的樂趣。
“靠,這麼小兒科?”家安笑道。
“玩玩么。”瘋狗也笑道,但目光毫不閃爍地盯在家安臉上。
家安忽然心中一動。假如這是一次考驗……
瘋狗正在觀察家安的動靜。
雖說狂喜的化學成分跟灰差別不小,但同樣可以看出一個人對待毒品的態度。
家安從前是不碰這東西的,也沒人會留意他對毒品的態度,但此一時彼一時,如果讓他進入組織核心的話,那他雖不能是癮君子,但至少不能象個警察。
家安接過口袋,往自己的酒杯里扔了一片。
瘋狗一笑,自己也用了一片,余者分給那些半大的孩子。
藥片慢慢在酒中溶解,家安一邊跟瘋狗飲酒聊天一邊在舞動的人群中尋找小元。
慢慢地,音樂變了,似乎異常動聽,雜亂的嘻鬧聲也悅耳了起來。
隨後,家安發現變得不是音樂,而是他自己。眼前一下是凜冽的籃,一下又是絢爛的紅,跟隨着樂曲的節拍,就像一個巨大的聲控萬花筒展現在他面前。
不是狂喜……不止是狂喜!
他心頭死守着一絲澄明。我千萬別失控!他對自己說,這是LSD!
“堅強哥……”
家安聽到有人叫道。
堅強,元堅強。是小元。
“小安!小安……”好像一個很遙遠的聲音在呼喚他,是紫色的。
“來,跳舞。”家安一把把元堅強拉了過來,現在空氣熱得很,快樂的節奏催他不停的舞動。
“操,瘋狗!你給他吃的是什麼?”元堅強怒道。
“開開玩笑罷了。”瘋狗一攤手,無辜地說。
正在這時一群人從pub門口沖了進來:“東九龍毒品調查科!把手放在頭上站好!”
接着,一人來到瘋狗面前:“現在我們懷疑你藏毒販毒,兼與未成年人發生性行為……”
***
家安只想說:這下可真的爽翻了。
錄口供的人幾乎塞滿了警察局,家安煩躁地坐在長椅上等待。不是他想這麼煩躁,而是他的藥效還沒過,肌肉還在不停的痙攣,神經系統仍然把所有敲響他耳膜的聲音轉化成奼紫嫣紅的畫面,確實很美妙。
“阿sir,我等了一晚上了,什麼時候輪到我?”他叫道,口乾舌燥。
“你閉嘴!誰准你開口說話?”一名男警員隨手扔了團廢紙過來,“你還急?不是你們這些人渣阿sir也不用作通宵了!”
“喂!警察了不起啊?可以打人啊?”家安哼了一聲,道,完全是一副無賴的口吻。
那名男警員奮而起立,旁邊一個文職立刻攔住他:“算了算了,他嗑藥了。”
靠!壞我好事!家安心中暗暗叫苦。本來LSD的藥效還不足以讓他胡說八道,只是瘋狗又迫他投了一顆狂喜進酒里。而家安又甚少接觸毒品,眼瞧着神經功能紊亂,人又變得亢奮無比,幾乎就剋制不住滔滔不絕地說話。他本想激怒了警察,讓他打自己兩下,然後自己就可以叫着驗傷脫離這一群人。可偏有個清醒的把那值班警察攔住了!家安真的幾乎鬱悶致死,恨不得以頭戧地——當然,這也是藥物的影響,他的所有情緒都被擴大了十倍。
“你,跟我來,我給你做口供。”一人來到家安面前,對他說,從身高上看很魁梧,從體重上看更魁梧,正是洪爺。
“媽的,有事就抓沒事就放,你們他媽的煩不煩啊!”家安叨叨咕咕地說,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元堅強隔了好幾個桌子在拚命的朝他使眼色,示意他洪爺可是個不好惹的主兒,千萬別在他跟前太放肆了,結果他面前的警員大怒,一拍桌子道:“你想怎麼著?串供啊?!”
***
“你降職了啊?”家安往審訊室的桌上一趴,道,“錄口供的事情還用總督察來做?香港三萬警員都死光了?”
這間房內只有他們兩人,他一直高懸的心終於放下了一半。看來這狂喜果然作用不小,家安平時確實會跟洪爺開玩笑,但也沒有此刻這麼放肆過。
“感覺怎麼樣?”洪爺倒也不以為許,從家安的狀態上就看得出來,現在不讓他說話能把他憋死。不過他也算自制力強了,剛剛在人前並沒有什麼泄密的言行。
“什麼怎麼樣……媽的……我煩死了!”家安晃着頭說,“給我杯水。我他媽的就快脫水而死了。”這頭一晃,他就有些停不下來,不停的機械運動給他一種異常心曠神怡的感覺。只覺得天高地廣,所有煩惱都自行消失不見了。頭腦中只有一片單純的快樂。
“聽說你傷的挺重?”洪爺到了杯涼開水給他,看他一口喝乾。“重傷你還嗑藥,你想死啊!”
“哎呀,我求求你,”家安一方面追逐着簡單的快樂,又一方面在理智上痛苦着。他煩躁地抱着頭道,“我藥效還沒過,你別煩我了行不行!……你以為我想啊?小混混要是知道好歹還他媽是小混混了嗎?人人都‘High’我能不‘High’?我不如掛個牌說我是警察好了!別說是‘狂喜’和‘黑芝麻(LSD)’,到時候讓我吸粉我也會顛顛的跑去吸,不吸大君憑什麼相信我,准我碰他的貨?!”他一開口就有止不住的趨勢,以至於他很想一口把舌頭咬斷算了。
這些話卻是洪爺從沒聽到過的。他嘆了口氣,看着這個自己一手培養起來的孩子。其實在洪爺心中家安一直是很正直、很善良的孩子,而且他勇敢能幹。選了他做卧底是最正確不過的事,只是他現在看起來很令人心疼。這孩子現在弄得遍體鱗傷,處境很微妙,面臨很搶手的機會,但跟機會一起走過來的是更大的危險。
洪爺正在想着,桌上趴着的家安忽然笑了起來:“你知道你是什麼顏色的?”他忍住笑,問。
“嗯?”洪爺對他的話摸不着頭腦。
“你的聲音是黃色,像一大塊牛油。”
洪爺感覺自己暈了。
等家安清醒了一點才知道他撿了個便宜。這一次警方的緝毒活動主要針對在學生中活躍的軟性毒品,暑假將近,為了避免更多的學生誤入歧途,所以警方安排了卧底進入校園,接近校園內的黑社會勢力,一次性清毒兼掃黑的大行動,洪爺就是坐鎮指揮的那個。瘋狗這次要面臨的是兩項控罪:迷奸未成年少女及涉嫌在校園內組織類似黑社會組織。比較可惜的是藏毒販毒罪名不成立,他很機警,貨一向都帶在小弟身上。
不管怎麼說,瘋狗面臨著一段時間的牢獄生活。能暫時擺脫這個變態又精明的傢伙,這讓家安舒了口氣。而他懷疑這次迫自己嗑藥不是瘋狗自己的決定,而是阮南,甚至大君的授意,小元,他或許也有份參加。
只是兩種軟性毒品一齊用在自己身上,這可是瘋狗個人的創意。所以當時元堅強也頗為意外。
“差不多我也該走了。”家安整理了一下Tshirt,說,“說好了這次沒有不良紀錄,我現在還在上次砍人的緩刑階段,搞不好要折進去坐兩個月,等出來大君又該不認識我是誰了。還有別讓社工三天兩頭來找我聽毒品的危害講座,我嫌煩。”
洪爺沉思了一會兒,道:“是不是因為這個你不敢去醫院?”
家安垂下眼皮。他知道洪爺指的是他身上的兩處刀傷一處槍傷。“他們回去怎麼寫?還我‘清白’了?”
“家安,”洪爺來到他面前,“我欠你一個人情。”
家安笑了:“那你的記得還給我。”說完,他走向門口。
“……對了,”洪爺忽然又想起什麼,“你媽媽又有一封信從澳洲到警校。等我拿給你。”說著,他匆匆忙忙的跑進自己的辦公室,幾分鐘后又跑出來,手裏拿着一封信。
家安展開信紙,看着就笑了起來。
“怎麼?”
“又抱怨說打電話回家沒人接聽……我添了個胖侄兒,9斤多,順產……還有照片。幫我收着吧。”他把信又裝回信封,交給洪爺,“過兩天我打電話讓她在我哥家多住些日子。這樣多好,如果有一天我蓋了國旗,方家也不會絕後。”
“家安!”洪爺道。
“Sorrysir!”家安滿不在乎地笑道,“GoodByeSir!”
洪爺無可奈何地笑了笑,看他要走出去又忙道:“下次受傷通知我,我會幫你想辦法。”
審訊室的門漸漸關閉,家安的笑嘻嘻的面孔逐漸消失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