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朱小茜十五坪的屋子裏並沒有擁擠的感覺，反而有種溫馨的氛圍，客廳就當作書房和工作室，因為平常她也沒什麼客人。

盥洗完畢，她換上一套粉紅色Kitty休閑服，身上仍然裹着一條棉被，緩緩走了出來。

走進客廳，她發現杜墨青已經很自動地選定一張椅子坐了下來，而且就在她書桌的後方。

這分明是要監視她嘛！

小茜心不甘情不願地打了個大呵欠，慢吞吞地走到書桌前。她大概已經有好幾年沒那麼早起工作過了。

「杜先生，不好意思，我忘了跟你講清楚，雖然只剩幾個字，不過我的速度很慢，也許要寫到深夜喔！」小茜認真地說著，希望能讓他打退堂鼓。

她說得一點也不誇張，因為打開計算機看一看，其實她所謂的剩下「幾個字」，應該是「好幾千字」。

「沒關係，我會等。」

「可是你這樣會很無聊耶。」

「放心，我帶了好幾本書，妳不必擔心。」原來他是有備而來。「請妳也開始工作吧！」

杜墨青優雅地坐在椅子上，翻開隨身帶着的《百年孤寂》，修長的雙腿交迭，怡然自得地坐在她身後看書，看起來真是非常冷傲孤寂。

說真的，比起朱小茜，杜墨青還更有文人氣息，他的神情總像在思考什麼事情，眼裏還有抹深深的憂鬱。

小茜努努嘴，只覺得他像個嚴苛的領班似的坐在她身後，這根本就是在「監視」嘛！拜託，她是作家，可不是女工耶……

「杜先生，如果我今天把稿子完成，可不可以請你答應我別開除阿珍？」這是小茜唯一的條件。

「妳認為妳還有資格跟我談條件嗎？今天完稿本來就是應該的，否則妳可能會連自己的飯碗都不保。」杜墨青專心地看着書，嘴裏冷冷地答着，連頭都沒抬起來。

哇，這是在威脅她嗎？小茜轉頭望向他，他卻還是連眼都不抬一下，不過那鋼鐵一般冷硬的表情，已經證明他不是在開玩笑的。

唉，看來她這回真的踢到鐵板了，遇到這個冷麵無情的魔鬼催稿王，豬一樣賴皮的朱小茜也只好硬着頭皮，乖乖趕稿了。

不過……有件事可傷腦筋了。

「ㄟ……杜先生……」小茜再度轉過身。「你肚子會餓嗎？」

「不會。」

「那……你吃過早餐了嗎？」

「吃過了。」

「可是，我還沒有耶……」

杜墨青終於放下手邊的書，抬起頭看着她。「那怎樣？」

「嗯，不怎麼樣呀，只是，我肚子一餓，頭腦就空空的，沒有靈感，也就寫不出東西來耶……」

「那妳想怎樣？」杜墨青心中飄過一抹不好的預感。

「放心，很簡單，冰箱裏有吐司麵包，還有雞蛋，我只要吃吐司夾蛋就好了，不過蛋要煎熟喔，我不敢吃沒熟的蛋黃……」

杜墨青向來冷漠平靜的表情，終於起了極大的變化，他眼睛瞪得像牛鈴般大，額上青筋隱隱跳動着－－

「有沒有搞錯？妳的意思是要我幫妳－－做、早、餐？」說完，連他自己都覺得愚蠢，她這種蠢話還需要響應嗎？

「對啊，你一定希望我能專心寫稿吧？如果我去做早餐的話，就會耽誤寫稿的時間啊，你一定不相信，我煎一個蛋要花半個小時耶……」小茜烏溜溜的眼睛轉啊轉的，婉轉地解釋着她的難處。怎麼看，現在由他去做早餐都是最符合經濟效益的選擇啊！

「夠了！妳不要再說了！」杜墨青丟下書本，站起身。

她以為他會氣得離開，沒想到他卻轉身走進廚房－－

沒辦法，她說得也不無道理，現在是重要緊急時刻，的確不能再讓她浪費時間，藉機混水摸魚了。

「吐司在哪裏？」他鐵青着一張臉，萬萬沒想到他這個總編輯得做到這個地步，沒辦法，他一向非常盡職，為了拿到稿子，不惜任何代價，這就是他平時對編輯們的要求。

「在冰箱第二層，啊雞蛋在上層保鮮室里，烤箱在你的背後，還有，不要忘記塗奶油喔～～」她笑咪咪地提醒。

杜墨青拿起鍋子，臉色難看到一個不行，一股氣憋在心裏，讓他像個沸騰的壓力鍋。這女人到底是真笨，還是裝傻故意整他？不過她剛剛才起床是事實，想吃早餐也是應該的，他這就算是為了工作犧牲一點吧。

沒兩下，他就把吐司烤得金黃香脆，雞蛋也炒得香噴噴，沒想到這看起來高大斯文的大男人，對下廚還挺有兩把刷子。

「拿去。」杜墨青不怎麼甘願地把餐盤放在她桌上。

「哇！好香啊！你怎麼這麼厲害啊？」轉過頭一見到食物，朱小茜眼睛一亮，立刻用崇拜的眼神膜拜他。

沒有男人在被女人崇拜讚美時下心花怒放的，但他杜墨青可一點都不為所動－－

「吃快點，妳只有三分鐘的時間吃早餐，快點吃完，快點工作。」

「什麼？三分鐘？不行啦～～吃那麼快會胃痛的，這麼美味的早餐，我一定要好好品嘗啊！」

小茜說完，立刻迫不及待吃下一口金黃色的美式炒蛋，滑嫩的口感，四溢的奶油味及蛋香，讓她幸福得都快昏了過去，露出一臉好燦爛的笑容－－

「哇～～好好吃喔，怎麼那麼好吃？你怎麼那麼厲害，同樣是雞蛋加奶油，你怎麼能炒得這麼好吃？連吐司都能烤得外酥內軟，真神耶～～」一方面她是真的覺得他很厲害，一方面是想阿諛諂媚，好多爭取一點休息時間。

「妳最好少說點話，專心吃，現在三分鐘已經過一半了。」他認真看着手錶計時，像個獄卒似的，絕不容許她討價還價。

「哼，真無趣！」小茜吐了個舌頭，回過頭專心吃她的早餐。真是的，她只不過是欠一篇稿子而已，又不是他的犯人！

不過在她轉過頭后，坐在她身後的杜墨青看着她依舊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卻還是忍不住露出了一絲得意的表情－－

開玩笑，他除了是總編輯，還兼任某美食雜誌的專欄主筆呢，在評論別人之前，當然得先把自己的功夫練好，他現在的手藝足可媲美飯店主廚呢。

吃完了早餐，小茜果然開始振筆疾書。

看着她那滿足的背影，寫作時臉上單純的表情，杜墨青忍不住懷疑，這樣一個頭腦簡單卻味蕾發達的女人，怎能寫出那樣細膩動人的文字？

儘管青春像流水一樣逝去，她也不曾放棄內心裏那份小小的期望，就像閣樓里的灰姑娘，永遠相信總有一天，幸福會降臨到她身上，因為，如果沒有了希望、沒有了愛情的人生，就像缺乏陽光的玫瑰，就算能夠存活，也終將失去生命的尤采……

一整個下午，杜墨青讀着她慢慢交出的小說稿，忍不住跟着文字陷入了一種漩渦。

之前讀過一點她的小說，一直以為她是個成熟聰明又才氣洋溢的女人，沒想到原來卻是個只要吃飽就能快樂、睡飽就很滿足，這樣一個單純又傻呼呼的小女孩，她是怎麼寫出這樣成熟細膩情感的呢？

「這真是妳寫的嗎？」他原本只是喃喃自語，沒想到卻被她聽到了。

「當然是我寫的！你懷疑嗎？」小茜回過頭，以充滿殺氣的眼神瞪着他，任何一個創作者都無法忍受這種批評吧，即使她只是個沒什麼名氣的新人小作家。

「哦，不……我的意思是說……」杜墨青也發現自己說錯話了，趕緊向她解釋。「我的意思是說，妳看起來很年輕，不像戀愛經驗很豐富的樣子。」

小茜臉一紅。哇塞，糟糕，連這個也看得出來？！

「誰說的！」她噘起嘴，把頭一揚，一臉惱羞成怒的模樣。

杜墨青卻開始覺得有趣。「這麼說，妳戀愛的經驗很豐富嘍？」

「嗯……」她心虛地看着他。「倒也不是很豐富啦……」事實上是一次也沒有。

「那是幾次呢？」

「ㄟ……那暗戀算不算呀？」因為如果不算的話，她的戀愛經驗真的就是掛零了。

暗戀？！杜墨青睜大眼睛，差點笑了出來，表情就像看到一隻史前動物般驚訝。

「有什麼好笑的？」

「沒談過戀愛的人，怎麼寫愛情小說？」他打趣地問道。

「你吃過豬肉也不必看過豬走路，想喝牛奶也不需要養頭乳牛吧？寫小說也一樣啊，想像力豐富就行了，就像寫科幻小說，不一定要真的見過外星人才寫得出來吧！」小茜振振有詞地為自己沒談過戀愛這件事辯護着。

「科幻和愛情不太一樣，寫愛情小說必須有特別深的熱情和理想。」

「那可不一定，我覺得沒有戀愛經驗並不妨礙寫作，因為沒談過所以還有很多的幻想，一旦談了之後，幻想破滅了反而寫不出來。」她稚氣的聲音間隱約透着對愛情的不信任－－

「何況，我覺得談戀愛太麻煩了嘛，愛來愛去的很累耶！我才沒那麼無聊勒，有時間的話還不如多睡一點覺。」她不以為然地解釋道。

本來就是嘛！一個人獨佔一張床，愛怎麼睡就怎麼睡，是多麼痛快的一件事啊！要她和別人分享，她才不願意呢！

「是嗎？可是妳的小說上不是說－－沒有愛情的人生，就像缺乏陽光的玫瑰，就算能夠存活，也終將失去生命的光采？」他低頭隨意翻着她的稿子。

小茜一時語塞。「那是騙讀者的啦！ㄟ……不是啦，我的意思是說，那只是小說嘛！純粹是抒發感情，不用當真的。」

她着急地撇清，杜墨青卻用一雙深邃的眸子瞅着她，似乎不太相信她的說辭。

「是真的嘛！就像小說里的男主角，清一色都是英俊帥氣、高大威猛，又溫柔多情，對愛情專一……拜託，現實世界裏哪有這種男人？」

杜墨青睨了她一眼，忍不住挺起胸膛。誰說世界上沒有那種男人？

此時小茜忽然大叫一聲，害他把原本想說的話又給吞了回去－－

「啊－－糟了！」

「怎麼了？」

「我忘記喂狗了！」

「喂狗？」杜墨青愣了好幾秒，話題怎麼一下子岔開十萬八千里？

「對啊，我家附近有四隻流浪狗，我每天這個時候都會出門去喂牠們的，牠們現在一定已經等很久了啦！」她抬頭一看時鐘，已經比平常出門喂狗的時間晚了半個小時，趕緊起身拿了幾個狗罐頭放進袋子裏。

「妳現在要出門？」他簡直不敢相信，全世界的人都在等她的稿子，她居然還要出門喂流浪狗？！

「對啊！」她拿起包包，才發現身後的他臉色難看得可以，再回頭看看桌上寫到一半的稿子，ㄟ……怎麼辦呢？「呃……不然這樣好了，我留在家裏寫稿，你去幫我喂狗？」她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妳說什麼－－」杜墨青眼睛瞪得忒大，她居然要他去幫她喂狗？

「不然稿子趕不完啊……但狗狗是一定要喂的，只好麻煩你了，放心啦！牠們很乖，不會咬人的，你只要把罐頭放下就好了。」她睜着一雙水亮無辜的大眼，哀求着他。

杜墨青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他知道編輯這個工作不好當，但從沒想到為了催稿，居然還得幫人做早餐兼喂狗？！

好吧，為了完成工作使命，這樣的犧牲也是不得已……

最後，他帶着一袋子的狗罐頭和礦泉水，以及一張朱小茜畫的流浪狗分佈地圖出門，像個社工似的，一一去拜訪小黃、小黑、小花及小白。

天啊！他真的被她打敗了，原來她一天到晚在忙的就是這種事？

照着她畫的地圖，杜墨青果然很容易就找到了每隻小狗。

最後他來到巷口，在電線杆旁看到了一個紙箱，有隻白色的鬈毛小狗正好奇地探出頭來，興奮地吐着舌頭，彷佛知道有東西可以吃了。

這隻想必就是小白了吧？剛才朱小茜已經嘰哩呱啦地跟他介紹過所有小狗的特徵了。

杜墨青打開罐頭，蹲下身子。「放心，我是代班送便當的，快出來吃吧。」他居然也開始學會跟小狗對話了。

小白瞧他不是壞人，加上罐頭的香味誘惑，立刻咚一下地跳出箱子，吃東西之前還禮貌地先舔舔他的手。

「喂～～不用那麼親熱。」杜墨青像被電到似的倏地把手縮回。

一道冷風吹來，他和小白都不禁打了個冷顫，奇怪，天氣怎麼忽然冷了起來？

「小白！小白～～」此時身後傳來朱小茜的聲音，杜墨青回頭，果然看到她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過來。

「喂！妳不是在寫稿嗎？怎麼又跑出來？」

「可是我剛剛看新聞報告說今天晚上有寒流，我怕小白會着涼……」

原來他前腳才出門，她後腳就已經躺到沙發上去看電視了？

「妳－－」他氣得不知道該怎麼講她。

「怎麼辦？小白現在還沒有家耶，如果寒流來了，牠一定會很冷的……」說著，她無辜中帶些狡黠的眼神朝他上上下下打量，不知又在打什麼主意。

「妳到底想怎樣？」他甚至已經握起雙拳，真的已經很久沒被一個女人惹得那麼火大了！

「可不可以拜託你，讓小白去你家住幾天？等寒流過了，我再想辦法……拜託啦，我們房東已經嚴重警告不准我再帶小狗回家了，不然他會連我一起趕出去的。」她雙手合十，眼睛一閃一閃地望着他。

「不行－－」他還來不及拒絕，她溫暖的小手竟已覆上他的拳頭－－

「你放心，只要你答應我，我回去一定馬上拚命趕稿，就算整晚熬夜不睡也會把它寫完，好不好？」

有沒有搞錯啊？！杜墨青看着她那比小白還楚楚可憐的眼神，很想嚴詞拒絕，卻連簡單的「不可能」三個字都說不出口。

「我……」拒絕的話梗在他喉嚨里。他沒看過這種女生，為了一隻小流浪狗，可以連工作都不顧了。

「拜～～托～～啦～～」她再舉起小白的前腳，連人帶狗向他苦苦哀求着。

唉！看來他這個魔鬼催稿王遇上她這個混世女魔王，竟也沒轍了。

為了一篇小說，不但要幫她做早餐、喂小狗，現在還得幫她把流浪小狗帶回家去避寒流？！

凌晨五點多，杜墨青終於帶着熱騰騰的稿子和小白，趕到了印刷廠，準備最後付印的工作。

確定打樣、顏色、校對等印前作業都沒有問題之後，已經快中午了。

他拖着略微疲憊的身子回到辦公室，眼睛望向計算機屏幕，腦海中卻盤旋着另一件事……

幾分鐘后，他撥了通內線電話給何玉珍，朱小茜的前編輯－－

「阿珍，把所有朱小茜寫過的東西拿到我辦公室來。」

不久，他辦公桌上，堆滿了朱小茜的作品。

這女人真的引起了他的興趣，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想多了解她一點。

她的作品文字熟練優雅，卻總是流露着童話故事中特有的純真氣氛，帶給閱讀者一種溫暖甜美的感受。

看到她的文字，還以為她是個聰慧幹練的都會女子，一見到本人，才發現她原來是個單純近乎蠢、遲鈍近乎豬的小女人，但這一切，卻完全無損於她清秀佳人般的美麗。

但令他難以理解的是，這樣一個單純近乎白痴，毫無生活機能的女人，怎麼能夠在現今這種社會生存到現在？

尤其她那種對愛情、賺錢沒什麼興趣，卻把時間都花在路邊小狗的生活方式，更讓他感到萬分好奇。

這個世界，怎麼還有她這種人類？

基於對「保育類動物」的好奇，他忍不住想多了解她一些。

然而，想要了解一個人，尤其是一個文字創作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從她的作品下手，尤其是小說，往往透露出作者個人的嚮往，也必然埋藏了一些真實生活中的蛛絲馬跡。

這就是現在杜墨青的桌上堆滿朱小茜所有作品的原因。

本來他相信，以他精準敏銳的觀察力，必能從文字中洞悉這個女人的腦袋裏究竟在想些什麼。不過，這回他卻愈看愈模糊了……

她的文字裏充滿了對童話故事與愛情的嚮往，但為什麼她所表現出來的，卻又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她說小說只是騙人的，但身為資深文學人的他卻堅決相信，文字裏的感情，絕不會只是海市蜃樓的虛夢幻影。

這種纖細的情感和個性調皮又大剌剌的她，實在很難聯想在一塊兒，不過，也就是因為這樣，讓杜墨青對她產生了更強烈的興趣。

這個嘛……既然手邊資料不足，那麼，他只得想點辦法來多了解她一點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