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12)

#3.沒有什麼假如的事對!就是這樣,沒有什麼假如的事。

沒有什麼假如這個假如那個的,沒有什麼假如我怎樣你會怎樣的,也沒有什麼假如你怎樣我就怎樣的,沒有。就是沒有。沒什麼好說的。

輔導老師曾經試圖撫平我失去媽媽的傷痛,說什麼假如媽媽在的話會不喜歡看我這樣,媽的!我是怎樣?我有怎樣?我哪能怎樣?

什麼有媽的孩子像個寶?我寶你個混蛋!

那些寶一天到晚笑我沒有媽媽是怎樣?!

我在他鼻子上轟個兩拳又怎樣?!

反正他是寶啊!他有媽媽可以為他呼呼啊!

別跟我說什麼假如媽媽在會不喜歡我這樣的!

媽媽不在了!就沒有人會不喜歡我這樣了。

對!就是這樣!沒什麼好說的!

我不知道他每天到底都在忙什麼?看他跑來跑去晨會午會夕會什麼亂七八糟阿里不達的會一個一個的開,手上的文件一疊比一疊厚。他完完整整的把這些東西抱回來,然後擱在那裏。對!就是擱在那裏。他的座位後方有兩個柜子。他到外技課還不到一個月,那兩個柜子已經滿了。

你常會接到打到外技科來劈頭就問課長在不在的電話,那口氣像是課長欠他好幾個月的會錢不給。然後你把電話轉給他,他會一直傻笑點頭說「這件事我正在處理中」,其實根本沒有。然後他掛了電話,開始往後面的兩個柜子裏找東西。這大概又要花個十來分鐘,因為他從來都不把project分類,那些project找起來像在大海撈針,你會看他找的一頭汗。等他找到了project,他就把課里所有的人都叫到他旁邊,不管我們是不是正在忙着其他事情。

「那個誰誰誰,把這個project看一下,看有沒有什麼該回覆的,然後寫個電子郵件到美國。」

這時你可能會問,翻審project的工作不是課長在做的嗎?是啊,就是課長在做的,但是他不會,所以你得幫他。

「課長,這個project可能需要會同研發部的人來看一下。」同事會這麼回答,因為這是研發部跟我們之間一起組team,也需要一起完成的。

「是嗎?那你覺得找誰來看的好?」他說,一臉正經的。

媽呀我的天!你是課長啊,這不是你該知道要找誰的嗎?不然當初你是怎麼分配人員負責這個project的呢?

「我覺得這需要找研發部的誰誰誰來看看。」同事回答。

「好,很好,我也是這麼想。我建議你快點打電話給他。」

你建議?這是你建議的?這下子又變成了你的功勞?是你建議我們要找這個人的?

他創下天地無用的紀錄還不止這一項荒唐至極的。他身為一個課長,還號稱有過十多年主管經驗的課長,居然連ISO都不知道?請他記得一些常用的表格編號,像是老師在請小朋友把九九乘法表背起來一樣的痛苦。

「尼爾,來來來,幫幫我。你看看這個文件格式是幾號?」

13–5,課長,13–5。這我已經跟你說過了,13–5就放在你左後方的柜子裏,從上面數下來第五格。

「哎呀,尼爾,我又忘了上一次你跟我說的7–3是放在哪裏了?」

放在左邊那一排由上往下數來第四格。

「喔,對對對,我記起來了。」

課長,你要寫什麼?為什麼要用7–3?

「我要寫料號條碼編檔表,這是7–3對吧?」

不,不對,是5–3。

「啊啊啊,對對對,是5–3沒錯。」他傻笑着說。

笑笑笑?!笑你媽個BBS!

他喜歡跟別人保證事情,尤其是對上面的人。他喜歡保證某個project可以由外技課負責,或是保證哪件事情外技課的人員一定可以完成。但他對那件事情了解嗎?我告訴你,一竅不通!來,跟我念一遍,一

——竅——不——通!

懂得一分的他會跟你講到十分,懂得半分的他也會跟你講到十分。那如果他懂得兩分呢?我告訴你,那就是地獄了。他會講到破表,講到連神都會掉下巴。

這會產生什麼情況你知道嗎?

當他與別人信件往來,談及他所保證的project時,他變開始言詞閃爍,然後講一些不知道在講什麼的東西。別人會以為他說的好像是對的,但感覺怎麼看不太懂,於是寫信來問他。這時他會跟那個人說:「哎呀!這比較專業,你不能了解我的明白啦。」

他常跟我們抱怨每天都要處理一堆信箱裏的信,光是回信就回不完。於是有一天課內會議,他決定把所有寄給他的信件都轉到所有課員的信箱裏。他說:「因為我的業務比較繁忙,信件又太多無法處理,所以大家幫我個忙,幫我看一看信,如果有重點就告訴我。」

這下好玩了,他再也沒有秘密了。對,沒錯,他再也沒有秘密了。他每天大約會有一百二、三十封信件,但其實真的有用的大概十來封。那其他的一百多封是什麼信呢?其他的一百多封信大致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寫來問他「What

areyoutalkingabout?」,你到底在說什麼?另一種是寫來罵人的,問他什麼時候才回給回覆,計劃因為他的緣故而耽擱是常有的事。

所以我們都把他的信件當笑話看,十足的網路笑話。而且我非常不明白的是,他明知自己的信件里幾乎都是會讓他出糗的信,為什麼還敢把信件發給我們?難道他的臉皮已經厚到連原子彈都轟不破了嗎?

有時候真的看見了重要的信件,我們會趕緊告訴他。但我們常常找不到他在那裏,於是我們打手機。

「課長,有件○○○的事情,好像很重要,你要不要回來處理一下?」

他會回答你:「這件事情我知道,而且我現在在開會,不要吵我。」

然後,再過個幾小時或是隔天,我們就會看見寫來罵他的信:「陳耀國,你到底在幹什麼?昨天跟你講的○○○的事,你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給我們答覆?」

這時他就會很快的把○○○事情拿出來,要我們放下手邊的工作,然後替他分工完成。

「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為什麼?我不是叫你們要替我看信件嗎?」

他拉開嗓門有點大聲的質問着所有人,但沒有人要理他。

對,就是沒有人要理他。

小學的時候,我在學校創下了一個紀錄。我一天之內打了十二個人,在校外被圍毆的還不算在內。我打架到老師把我隔離教學。爸爸那時因為肝和膽的問題中斷了教職工作。也就是因為爸爸中斷了教職,所以我再也不是「老師的兒子」,而是「沒有媽媽的兒子」。

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好嘲笑的?某些同學一天到晚忘東忘西,這個沒帶那個沒做,打通電話就要媽媽大老遠送到學校來,還要送到教室。我只不過因為羨慕的說了一句:「你媽媽真好,還會幫你送東西。」他就回我說:「哪像你?沒有媽媽幫你。」

這是他自己找死!不要怪我打破他的鼻子!

我還很冷靜的等老師下課才動手,因為我覺得上課打人對老師來說是一種不尊敬的行為。爸爸教我上課的時候連說話都是不禮貌的,更何況是打架。下課之後我什麼都沒說,一把把他抓到教室後面垃圾桶旁邊,然後一拳從他的鼻子上面爆下去。他的鼻血瞬間像水龍頭打開了一樣的流下來,然後大哭。

他有一個哥哥,比我大一個年級,聽聞弟弟被扁,面子當然掛不住。不到兩分鐘就從樓上衝下來,拿了一顆棒球。我不知道他拿棒球怎麼打架?「是誰打我弟弟的?」他衝進教室來就大喊,我說是我,他就把棒球往我身上丟,我閃了一下,棒球砸破了一塊玻璃。我走到他旁邊,告訴他「你弟弟笑我沒媽媽,這是他自己找死!」

(13)

他抓住我的頭髮,我痛得大叫,再也忍不住怒火,「我想看他流鼻血的樣子。」

那時我心裏是這麼想的。然後他跟他弟弟一樣,抱着鼻子蹲在地上大哭。

很快的我被老師叫到辦公室去罵,還挨了一頓藤條。老師一直要我跟他們說對不起。拜託!這怎麼可能?!要我吃屎都可以,就是跟他們說對不起不可能。老師要我上課鐘響之後在教室外面罰站。但是罰站沒有效果,下課時那個哥哥又找來更多人,把我拖到廁所去揍。其實我被打得很慘,但我一手拿起掃廁所用的長刷,那些人馬上後退,其實他們怕的不是長刷,而是長刷上面的尿。

冤冤相報何時了?對,就是沒得了,所以我下課就上樓去找他們。我走進他們教室,哥哥背對着我,我從他側臉上補了一拳,他連擋下來的機會都沒有,嗚的一聲馬上趴下。剛剛在廁所打過我的那些人立刻圍了過來,我推倒了幾個,他們撞到桌角之後就沒再站起來,我騎到他們身上,「我想看見他們流鼻血的樣子。」我只是執着的這麼想,他們的鼻血就在臉頰上了。

爸爸當然很快的就趕到學校把我帶走。在家裏他不斷的告訴我,不可以跟他們起衝突,打架更是不對的事。但我只說了句「他們說我沒有媽媽。」爸爸就不再說話了。

幾天之後的放學,我被他們找來的國中生圍毆,他們打斷了我的右手,打破了我的額頭,也打破了我的鼻子。「你很喜歡看見鼻血是嗎?」他們用手沾起我的鼻血在我的臉頰上亂畫,我很想站起來再打,但是我真的站不起來。

那年我十一歲。

爸爸很快的幫我辦了轉學,其他的老師也說如果我再不轉學的話,哪天可能會打出人命來。爸爸後來也贊成我為了媽媽打架,但他說了一句話,我就再也不敢打架了。「我只剩下你而已啊,兒子。」爸爸這麼說。

我右手吊著石膏到了新的學校,同學問我的頭跟我的手怎麼了?我說騎車摔的。

後來有很多很多的記憶已經不復記憶了。在我腦海里我的小學生活除了打架、右手斷了,額頭有個疤之外,好像連學校長什麼樣子我都沒什麼印象。有一次走在高雄市的街道上,那時我高中,有個國小同學從後面叫住我,他說他是五、六年級的時候跟我同班,還說他永遠都記得我在學校打架打了一天的事情。但我連他是不是真的跟我同班過我都不記得。所以我覺得這不能怪我,因為連同學都只記得我打架的樣子,更何況是我自己。

我額頭上的疤有很多人問過是怎麼來的?但我只對三個人說過那是打架來的。一個是小芊,一個是田雅容,最後一個是芸卉。她們三個人聽完我小學的故事反應都不一樣。

「你真是笨蛋,一個打十幾個當然會被扁。你應該多找一些跟你站同一陣線的人陪你並肩作戰才對。」這是小芊的反應。

「我想,就算是十年後的你,也一定會為了這件事情打架吧。」這是田雅容的反應。

「哎呀!這疤不小啊,一定很痛吧!」我想這不需要說,大家都知道這是芸卉的反應。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跟小芊說這個?那時是大二下學期,小芊有個男朋友叫阿風,但她常常會到男生宿捨去找我聊天。阿風是我們的學長,我們大二的時候他已經大四,正在為了準備研究所的考試焦頭爛額着。「因為他都沒時間陪我啊,所以我只好找你聊天打發時間。」小芊是這麼說的。那時我跟田雅容已經在一起一年多,小芊常來找我的事情她也知道,起初她會因為這樣吃個小醋,說什麼小芊可能對我有意思,或是我是不是想腳踏兩條船?

「她胸部那麼大,你不喜歡嗎?男生不是都喜歡胸部大的女生嗎?」田雅容曾經這樣挖苦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但日子久了她也就習慣了,就算小芊找我散步聊天去她也不會再多想。其實我是個很安全的男孩子,只要有女朋友就不會亂來。

小芊問我為什麼頭上有個疤的那天,是她跟阿風分手的那天。我看不出她有什麼特別難過的。她只是照慣例來到男生宿舍,然後告訴我她跟阿風分手了,想去吃點東西讓自己胖起來。她說阿風常說她哪裏的肥肉變多了,或是大腿開始變象腿了之類的話,所以她為了阿風,幾乎每一餐都只吃三分飽。那天我跟她到饒河夜市從頭吃到尾,田雅容也有跟。其實我跟雅容是去看她表演的,因為我們真的開了眼界,我還一度懷疑女人有兩個胃的這個說法是真的。

「假的,是假的。」雅容說。她說她就沒有兩個胃。

那如果我跟你分手的話,你會這麼做嗎?我問。

「不會,因為你從不曾嫌我胖。」她說。

她是真的不胖,而且我還覺得她有點瘦。曾經我跟她去爬指南山,還背着她走了一段路,發現她一點都不會造成我的負荷。

「尼爾是個好男生,真的。」小芊這麼跟雅容說過,在她吃遍了饒河夜市那天。雅容回她「我知道,而且我永遠都知道。」

我不太明白雅容說她永遠都知道是什麼意思。我也忘了有沒有問過她。

我好像真的沒有問過她吧。在那之後沒多久,雅容就到德國去了,起初我們還每天通個幾封郵件,但她說她在那裏的生活有點忙碌,還得學德文,所以她寫信的時間會變少。沒多久之後,信箱裏只有我的寄件備份,而她的信已經被垃圾信件淹沒。

有一天,深夜裏,我跟小芊在操場旁邊聊天,我問她,阿風跟她分手的原因是什麼?她說不知道。

「他沒講,他只說他想跟我分手。」

為什麼你沒問原因呢?

「你以為我是笨蛋嗎?尼爾。我當然有問,但他就是沒說。」

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嗎?

「商量什麼?人家都不要你了,幹嘛還要巴着別人的屁股不放?」

小芊,你言重了。

「哪裏言重了?」

我覺得,你不需要把自己講得這麼不值得,你並沒有巴着他的屁股,而是他將永遠都沒有機會再摸到你的屁股了。

「呵呵呵呵!」她笑得很開心,「尼爾,說得好。這句話我喜歡聽。」

你喜歡是嗎?那我多說幾次。

我站起來,朝着操場的那一邊大喊:「阿風再也摸不到小芊的屁股了!」

「你再也摸不到我的屁股了!」小芊也站了起來大喊。

「阿風再也摸不到小芊的屁股了!」

「你再也摸不到我的屁股了!」

「阿風再也摸不到小芊的屁股了!」

「你再也摸不到我的屁股了!」……

一直到今天,我都還依然記得那個深夜。那吶喊的聲音還在左右兩個心房和左右兩個心室里回蕩。

是啊,阿風,你再也摸不到小芊的屁股了。

雅容最後的一封信寫着:「昨天晚上,我需要你。

前天晚上也是,大前天晚上也是,大大前天晚上也是。

可是,你只剩下一個電子郵件信箱位址,幾個英文字母,幾個點,一個@。

這是一道一萬四千公里的傷口,從飛機起飛的那一瞬間就開始被撕開。

我和你,這道傷口,就算花十年的時間,也補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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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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