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周末，琲琲睡到自然醒，一個人到辦公室加班，反正不能回家，不如早點把工作做完，帶了一些零食，就當作是來度假。

琲琲拿起電話，撥了恆春家裏的號碼，想聽聽家人的聲音。

「喂？」電話那頭傳來媽媽的聲音，琲琲的心頭忽然熱熱的。

「媽，是我啦……不好意思噢，我這個禮拜不能回家了。」

「這樣喔……沒關係啦，有空再回來就好了，最近天氣好冷，自己要照顧自己喔。」媽媽掩飾着心裏的失望，卻只是叫她記得照顧好自己。

「嗯，知道了啦，我會照顧自己的，妳也是喔。」她一手卷着電話線，壓抑着想家的心情。「媽，下個月我會盡量找時間回家……嗯，好，再見。」

琲琲掛上電話，對着窗外發獃，眼神飄向天空……哎，好想家喔。

「叩叩──」門口傳來敲門聲，咦？怎麼可能？今天只有她一個人來加班啊！

琲琲回過頭，才發現站在門口的人，居然是商影！

「你？你……你怎麼會在這裏？」她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商影大步走進她的辦公室，一手按下計算機的電源，快速收拾她的桌面。

「你……你在做什麼啊？」她大叫着。

「快點，我今天沒事。」他答非所問，卻拿起她的皮包，還拉着她的手往外走。

「放開啦！我是問你到底想做什麼呀？」琲琲用力掙脫他的乎。

「我今天特別提早收工，要到明天下午才有工作。」商影回過頭看着她，實在很懶得跟她解釋這麼多耶。「妳不是想回家嗎？我們現在開車回恆春的話，以我賽車手的速度，應該五個小時就可以到了。」

現在是怎樣啊？琲琲愣愣看着他。

「咳咳！」商影刻意把眼光移開。「我就當做是去南台灣度假，妳可得『傳』好豐盛的晚餐來填飽我的肚子喔！」

「你……」琲琲望着他，不知道他在開什麼玩笑。

「還不快點？再不走就來不及吃到晚飯了。」他拉起她的手，往外直奔。

這一次，她沒有再甩開他的手。

一直到車子在高速公路上行駛，琲琲確定自己正往南下的方向，她才回復了神智，開始大叫──

「喂！你有病啊！現在開車到恆春？！」直到現在，她才弄清楚他瘋狂的舉動。

「哈哈，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他戴上墨鏡，故意裝出歹徒的笑容。

商影打開音響，放着輕快的BossaNova音樂，搖下窗戶，讓風呼呼的吹，戴上墨鏡，看起來好像真要去度假似的。

琲琲徹底愣住了。「喂，你不會是說真的吧……你明天不是還有工作嗎？」她撩起被風吹亂的長發。

「所以妳今天晚上要讓我吃飽一點啊……不過，我們晚上還得開夜車回來，妳這樣會不會覺得太累？」他一邊開着玩笑，一邊卻又是真心關懷。

累？拜託，是誰比較累啊？只要能回家和家人吃一頓飯，再累她也願意，何況，累的人又不是她……

她真的難以相信，這男人實在太瘋狂了，居然願意為了她連開五個多小時的車，送她回家吃頓晚飯，再開車回台北上班？

「妳這樣看我做什麼？」他抬眼看着車內上方的後視鏡。

她趕緊別開視線，小小聲地說：「你……這樣不會累啊？」

「所以說要妳『傳』一頓豐盛的晚餐，讓我吃飽一點嘍……喂，一定要很豐盛喔！」他認真地說道。

琲琲忍不住笑了，拿起手機撥回家裏。

「媽，我晚上回家吃飯……嗯，有一個朋友要來，妳要多準備幾道菜喔！」她掛上電話，彎如月兒的眼睛睨着他。「這樣滿意了吧？」

商影笑而不答，手握方向盤，專心地看着前方，送她回家吃飯，是他現在唯一想做的事。

琲琲也笑了，眼睛望着窗外的好風光，陽光，和她的心情一樣燦爛。

哇！南部人果真不是普通的熱情！商影看着大圓桌上二十幾道菜肴，眼睛睜得像五十元銅板一樣大，這簡直是廟會辦桌嘛！

「怎麼樣？夠豐盛了吧？」琲琲揚起下巴，驕傲地展示着。

豐盛……真是太豐盛了！商影驚訝得合不攏嘴。

「有客人來本來就應該的嘛！何況商先生這麼辛苦，專程載我們家琲琲回來，要不是時間來不及，我還要多做幾道哩！」路媽媽穿着圍裙，一臉和藹可親的笑容。

琲琲的媽媽雖然不是貴婦，卻有一種樸素的美感，讓人覺得好親切，一見面就像認識了好久似的。

「啊！我們家招待貴賓至少都會燒三十道菜，不過今天實在來不及……歹謝啦！」路爸爸不好意思地摸摸頭，呵呵笑着。

路爸爸是身材微胖的中年人，卻有着討海人的豪爽氣魄。

「拜託！他又不是什麼貴賓，給他吃這些已經很好了耶！」琲琲一臉吃味的對着他說：「喂！你別得意喔，我媽煮這麼多菜可不是因為你，要不是我回來，你才別想吃到這些山珍海味！」

「快坐下來吃飯啦！不然菜都涼了。」媽媽笑着催他們吃飯了。

「少年仔！來，先喝一杯啦！」爸爸拿出一瓶蔘茸藥酒，正準備替他倒酒。

「不行啦！爸，人家等一下還要開車回去耶！」琲琲趕緊伸出手阻止。

「什麼？等一下還要開車回去？」爸爸問。

「對啊，我們吃完飯就要回去了……他明天還要上班呢！」琲琲解釋着。

「唔？」路爸爸重新打量眼前這個男人。

大老遠長途跋涉，只是為了送她女兒回來吃晚飯，然後還得再開車回去？嗯，看來這男人對他女兒真的很不錯喔！

「嘖嘖！少年仔，很有心喔！」路爸爸滿意地點點頭，給他使了個眼色。

路媽媽也一臉看女婿的表情，滿意的微笑着。

「爸！你在說什麼？他只是──」她也想不出有什麼更合理的理由，來解釋他為什麼這麼做。「哎呀，你們快點吃飯啦！爸，吃雞腿啦～～」

「還有你！不是說要大吃一頓嗎？拿去，我媽鹵的豬腳超好吃的喔～～」說著，就挾了一塊香嫩豬腳到商影碗裏。

幸福的燈光下，琲琲的臉好像紅了……

今晚，真的很愉快。

對商影來說，是一個難得的經歷，他已經很久很久沒和一大家子人，一起在飯桌上開開心心吃過飯了。

吃完了一頓豐盛的鄉村大餐，大伙兒還意猶未盡的泡了壺茶，嗑嗑瓜子，聊聊天……啟程上路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

此時，他們行駛在車如流水的高速公路上，而車子裏的琲琲已經陷入熟睡狀態。

本來還信誓旦旦要和他一直說話以防打瞌睡的她，現在睡得又香又甜，他把車子開得又平又穩，車裏放着輕盈的鋼琴音樂，給她一種可以安心睡到天亮的安全感。

直到車流速度忽然變慢，她才醒了過來，緩緩睜開眼睛──

「嗯……我怎麼睡著了？」琲琲揉揉眼睛，看看窗外。「哇！都已經快要到台北了啊？」

「嗯，不過有點塞車。」商影微微笑着。

「你怎麼沒叫醒我？」她不好意思地問。

「為什麼要叫醒妳？妳睡得那麼熟。」他笑得那麼溫柔。

「不好意思……本來說好要跟你聊天的，結果還是讓你一個人開了那麼久的車。」

「沒關係，」商影嘴角勾着溫柔的笑，眼神依舊注視着前方。「有妳在我身邊就夠了。」

他輕柔的語調，卻讓她心裏掀起一陣波瀾。

琲琲抬眸看着他，他的體貼讓她有夠感動，那專註駕車的眼神讓她好安心，那看似淡淡的溫柔，卻已經徹底融化了她的心防，還有那雙深邃的眼睛，實在讓她很着迷……

她知道，她真的愛上這個男人了。

琲琲輕輕挪動身子向他靠近，雙唇輕輕啄一下他的臉頰，然後趕緊縮回身子，正襟危坐，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

「ㄟ，小姐，這樣開車很危險喔……」他忍着笑，故意這麼說，明明因為塞車都已經停在原地十分鐘了。

琲琲看着前方車窗，抿着唇笑。「有我在身邊就不會打瞌睡了喔？我還不知道自己還有提神的功效呢！」

「是啊，妳的功效不只是這樣呢，提神、醒腦、消炎、止痛、招財、避邪……」

「喂！你很過分喔……」她又不是普拿疼或招財貓！

「還沒說完──妳還能讓人放鬆心情，讓人忍不住想為妳開車，陪妳熬夜，想和妳一起看電視……只要和妳在一起，做什麼都開心。」

聽到這兒，琲琲的臉已經泛着紅暈。

「我想，以後每天跟妳一起看電視，陪妳一起回家，想跟妳在一起……想喜歡妳，可以嗎？」整條公路幾乎已經呈現完全塞車狀態，他握着方向盤，大膽向她告白。

琲琲的臉已經低得不能再低，在這小小的車廂內，他這樣的告白要她怎麼回答嘛……難道剛才的那個動作，表達得還不夠明顯嗎？

商影笑着。對一個已經連續開車十個小時的人而言，那樣的慰勞當然不夠嘍！何況，開了這麼久的車，是該活動一下身體了。

他忽然俯身，一個熱情的吻襲向琲琲──

「喂！喂！先生，這裏是高速公路上耶～～」

「又沒有規定塞車時間不能接吻……」

遇到塞車原本是件很煩悶的事，不過此刻，她卻希望時間能一直停在此刻。

在高速公路上大排長龍的車陣里，大概只有他們兩人，一點也不在意再多等久一點吧──

車子下了高速公路，很快就到了他們共同的家。

兩人一起走進電梯，好像一對甜蜜的新婚夫妻似的。

「伯母的手藝真的很贊，我已經開始想念她做的菜了呢！」商影摸摸溫暖的腹部，竟然又覺得餓了。

「那……下次再一起回去吧。」琲琲抬起眸，臉上第一次浮現了少女情懷的羞澀笑容。

「那當然，不過，下次最好能待久一點，我還想和妳老爸喝兩杯呢。」

他們倆有說有笑地並肩走在一起，在走出電梯的剎那，商影臉上的笑容卻瞬間消失，腳步也停下了。

「好啊，那下個禮拜……」琲琲感覺到氣氛的改變，抬起頭，發現他的表情，再順着他的眼光望去──

商影的房門口，出現一個美麗窈窕的倩影……

孫媛媛？！琲琲的心忽然緊抽了一下，沒錯，就是那天在攝影棚里的女模特兒，孫媛媛。

她抬頭，只看見商影的目光變得深沈幽暗，眼中有着複雜難懂的神色，那是一個令她感到陌生的商影。

孫媛媛看着他，美麗的唇角微微往上揚。「你回來了？」

「妳……」商影向前一步，聲音壓得低低的。「妳什麼時候來的？」

孫媛媛依舊微笑。「我已經來了兩趟，咦？你……出去玩了嗎？」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眼光淡淡掃了站在商影身旁的琲琲一眼。

那眼神里含着深深的敵意，卻像火花一樣瞬間即逝，讓人甚至無法確定那樣的敵意是否真正曾經存在過。

商影沉默了半晌，轉過身。「琲琲……我有點事，妳先回去休息，我明天再跟妳聯絡，好不好？」說話的時候，甚至沒有正視她。

「好，再見。」琲琲微笑着，努力掩飾心中的不安，微笑向他點點頭，然後拿出鑰匙走進她的房間。

事實上，孫媛媛的出現，讓琲琲的心裏非常不安，更令她不安的，是流動在他們兩人之間那種晦暗不明的氣氛……

商影關上門，從冰箱拿出一瓶礦泉水。「有什麼事嗎？」他淡淡地問。

孫媛媛穿着一襲紫色套裝，優雅地坐在沙發上。「回國了，怎麼不和老朋友聯絡呢？」

商影拿着礦泉水，遞給了她。「我這次回來，不確定停留的時間多久，所以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沒有起伏。

她抬眸，嫣然一笑。「我想應該夠久了，至少久得足夠你又交上一個新女朋友，對吧？」

商影沒有回答，獨自走到窗檯邊，這個角落幽幽暗暗，只有窗外隱約透進來的光線。「妳來找我，不會是為了這件事吧？」

「有必要對我這麼冷淡嗎？」她冷眼望着他，眼中閃過一抹失望。

剛才他和那女人在一起時，臉上出現的笑容，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一轉眼，那笑容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還是她過去認識的商影。

「抱歉，妳知道，我這個人一直都是這樣。」他淡淡的說。

是的，他一直都是這樣，對沒有感情負擔的逢場作戲很熱衷，但對企圖給他壓力和束縛的感情卻非常冷淡。

這兩種極端的態度，一直到遇見琲琲，才有了奇妙的變化。

他第一次認真愛上一個女人，和她在一起輕鬆而快樂，不覺得那是一種壓力。

「是嗎？」她冷冷笑着，站起身走到門邊。「無所謂了，我來找你，只是想告訴你，你父親一直很希望你能夠回家，伯母也是……你冬至沒回去吃湯圓，她很難過，聽說她煮了湯圓，一直放到冷了呢。」

話題似乎觸碰到他的痛處，商影的表情變得僵硬。「他們知道我回來了？」他問。

「從你一下飛機的時候就知道了……」孫媛媛回頭，淡淡看着這個小房間。「你怎麼不回家裏住呢？」

遇到不想回答的話題，商影便默不吭聲，只是拿起礦泉水，像喝啤酒似的猛灌。

孫媛媛走到門邊，忽然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還是沒辦法忍住不問。

「那個女孩……你喜歡她嗎？」她儘可能讓聲音聽起來平靜，壓低了嗓音，也壓抑着內心的激動。

商影依舊沉默，只顧喝着他的水。

孫媛媛冷冷一笑。「哦，對了，我差點忘了……你是不會愛任何人的，因為你沒有資格。」孫媛媛打開門，逕自走了出去。

即使沒有看到她的表情，商影也可以知道自己對她造成的傷害有多麼大。

門關上后，黑暗中一片寂然，只剩下他沉重的嘆息，商影放下手中的礦泉水，幽黯的眸光顯得無比深沈。

她提醒了他，他曾說過，他是不會愛任何人的……

就如傳言中的那樣，商影出身富商豪門，父親是某大財團的負責人，身為獨子的他，一直被迫承受繼承家業的壓力。

在父親的眼中，攝影當作閑暇消遣的興趣還可以，要是太過投入，就是玩物喪志。因此，當父親知道他決定把攝影當成工作時，自然極力反對，一場家庭革命便這麼展開了。

兩年前，相識已久的商家和孫家決定合併事業版圖，而雙方家長也迅速宣佈了兩家聯姻的喜訊。

只不過訂婚當天，男主角卻沒有出現……

從那天起，商影背着一台相機，開始了他世界各地流浪的生活。

而現在，他終究要回來面對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