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單飛覺得呼吸困難。
他意識到自己從前過得太順利了,而現在,毫無疑問地,達到了有生以來的最低谷。
天台上的風很大,雲彩被吹得四散。單飛背着風,點燃一根煙。
不會很久,他將被正式停職。就算沒有確切的證據表明他就那個內鬼,單憑丟失檔案這一條,就已經足夠了。
真是夠糟糕。現在已經不具備做任何事的資格。想要洗清嫌疑,單飛只能靠自己了。
他必須找到那個泄漏情報給……謝天麟,或者是謝擎,然後又嫁禍給他的傢伙。而這個人,單飛皺了皺眉,就在他的兄弟中。
該死!
他不願意去猜測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但問題是,他沒法騙自己,他知道自己不是內鬼,那麼他們中必定有一個。
哪一個?
單飛覺得自己很齷齪,他想到有一個人肯定知道,那就是謝天麟。
夠了,媽的,你不能那麼做,想都別想!他對自己說,謝天麟不會、也不該給你這個答案。讓你自己來找出那個叛徒,別指望任何人。你甚至連告訴都不要告訴他!
而與此同時,腦海中另一個細小的聲音在反駁——算了吧,他肯定已經知道……你現在這種狼狽的處境,不是嗎?
通往樓頂的鐵門再次被打開的時候,單飛正忙着把燒到手指的煙頭掐滅。
他不知道是風大的原因,還是自己發了足夠長時間的呆,總之,喚醒他的是指間的灼痛。
“Shit!”他甩了甩手,咒罵道,而大風把另一個人支離破碎的聲音吹進了他的耳朵。
“有什麼需要幫忙?”
單飛猝然回頭,“……蔡SIR?”他遲疑了一下,道,同時在心中驚訝地嘲笑自己:在這樣強勁的風中,所有人的話語都會變得縹緲虛無而難以辨別,來的可能是任何人,但唯獨不會是謝天麟——在非常時期跑到警察局的樓頂?那他恐怕是領悟生命的真諦了——自己是真的傻了,在那瞬間竟然只想到他。
直到蔡航走到身邊,單飛依舊不能夠擺脫令自己迷惑的愕然。
讓他看看,這個新發現是什麼?
依賴!
他不是那麼依賴謝天麟的,是不是?
對一個人的信任感,是不會這麼輕易地培養出來的,他們應該需要更多地了解和長久的磨合……才對。
而且,他們是敵對關係。
他媽的真該死!
在迷戀、期待、思念、關懷和依賴之後,還有什麼等着他?
“風這麼大,你站在這裏……”蔡航的開場白有點無奈。
“啊,我打算選個好時辰畏罪自殺。”單飛微笑道,滿不在乎的笑容漸漸吞沒面上殘留的陰鬱。
無論發生什麼,他單飛不會崩潰。
最起碼不是此刻。
“不是埋伏在這裏伏擊調查組?”蔡航翻了翻眼皮,不贊同地道。
“還是老闆比較了解我。”單飛挑了挑眉,隨意地靠在天台邊緣低矮的欄杆上。
“你不會告發我吧?”
蔡航對他危險的動作不贊同地蹙眉,但並沒有對此發表任何評論,“……嗯……”他低頭沉思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把氣氛從單飛輕佻的玩笑調整到沉重的現實中,“相信調查組,他們有處理這個Case的能力,才會得到這個工作。”最後,他只能這麼簡要地說。
“我不會相信他們。”
蔡航抬起頭,看到單飛的側面剪影,英挺而倔強,微微揚起的嘴角掛着落魄自嘲的微笑,而絲絲銳利的譏誚潛伏其中。
他有時候也會懷疑,單飛的底線到底在哪裏。
“但是,我相信我自己。”將犀利與輕浮自大的玩笑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單飛的表情讓人很難分辨,他是不是如他應該的那般認真,“我唯一不擅長的,就是做替罪羊。”
蔡航停滯了半秒鐘。
“那就好,”他吐出一口氣,拍了拍單飛的肩膀,“有需要儘管開口……呃……除了警員證和配槍。”
單飛無聲地詛咒。
“好吧,我會的。我唯一不需要的就是警員證和槍!”他一字一頓地說:“非常感謝!”
“這是規矩,”蔡航無辜地聳肩,“我想你能理解。”他攏了攏衣襟,“現在還是冬天,你記得嗎?”
“我當然能理解!”單飛衝著蔡航走向鐵門的背影叫道:“今天晚上你請我吃大餐嗎?我覺得我現在需要一點關懷,來溫暖我受傷的心靈。”
蔡航轉過頭來,上下打量了單飛兩眼,“我現在有點懷疑,你是不是的有點‘受傷’?”接收到單飛抗議的眼神,他笑道:“好吧,你選地方。”
看着蔡航的背影消失在門后,單飛面上的無所謂倏然瓦解。他慢慢將五指插進凌亂的髮絲中,靠着欄杆坐在地上。
沒槍,沒警員證,他知道自己可能會遭遇什麼。
如果他是那個叛徒,他可能會逃亡;如果他不是,那麼,很遺憾,他大概會“畏罪自殺”。
這是最穩妥的方法,令他閉嘴。
他必須藏身於一個穩妥的地方,跟一個穩妥的人在一起。
等蔡航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後,葉利才從消防通道中走出來。讓人撞見他上來並不是好事,尤其這個人是個警司。
來到通往天台的鐵門前時,他躊躇了一下,大約一、兩秒的思想鬥爭之後,他推開了鐵門。
單飛最先看到的是一雙鞋。
他跟葉利很熟,而這並不等於說他就能認出他兄弟的每一雙鞋。
但這一次,在他抬頭之前,就已經猜到自己面前站的是誰。
“我真的覺得,今天我應該開一個新聞發佈會。”他低聲嘟噥着,語氣中帶着不經掩飾的無奈與挫敗,“好吧,我給你三個問題的機會。”
葉利蹲下身,將視線放到與單飛同一高度的位置,讓自己可以與單飛完全直視着對方。
“我只有一個問題。”他說,聲音平緩而凝重,“你懷疑我嗎?”他的聲音隱忍克制,與謝天麟那種隱藏起自己真實情緒的感覺不同,他只是強迫自己不要爆發,如此而已。
單飛因這個問題而蹙眉,他不知道該怎麼說。
憑着他對葉利的了解,這個頑固的傢伙簡直就像是一塊子彈都打不透的鉛板,他對某些事物的堅持,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改變,比如忠誠。但這並不意味着,他不會改變方向——或許他忽然發現,自己從前堅持的東西都是錯的呢?那麼,他會毫不猶豫地掉頭。
他會的。
“你為什麼不懷疑我?”單飛反問道,避免了正面回答葉利的問題。“或許我在餐廳說的那些不過是煙霧。畢竟……你知道的,我的一些私事。”他含混地帶過一些詞句,儘管已經不是第一次說起這件事,但尷尬和不安仍然存在。
“因為那個玻璃搞了你,所以你就為他當內應?”葉利嗤笑道:“狗屁。”他站起身,緩緩地踱了兩步,“我不覺得這麼做,你會得到什麼好處。
“第一,跟在警局在發展比起來,謝擎給不了你更好的名氣、地位和前途,如果說他真的能給你什麼,那只有錢。
“這就來到了第二條——近來你沒有金錢上的麻煩,沒有急等用錢的事項;那麼只剩下一種可能,他威脅你?用他兒子的事情?他拍了你裸照嗎?我不認為你會介意這個——你的臉皮一向都那麼厚,說不定還會自戀地沾沾自喜。”
他用一種鄙視的目光斜睨着單飛,不贊成地搖頭,“相反,謝擎比較起來倒是體面的多,他丟不起那個人。還有什麼我沒想到的?說說看。”
單飛憤恨地瞪着葉利,他確定他恨這個傢伙,非常恨他!
“哦,看起來我應該去勒索謝擎!”他咬着牙道,最終放棄了辯解自己“不是被搞的那一個”——算了,謝天麟已經夠麻煩的了。
“為什麼不?”葉利哼了一聲,“告訴他,要麼交出內鬼的名字,要麼謝天麟的醜聞曝光。我想你不用擔心,這對他來講不是選擇題,他根本沒得選擇——記得嗎?謝氏需要華議員的支援。”
“我還以為你比我高尚一點。”單飛努力抑制住自己身體裏泛濫的寒意。葉利看起來不像開玩笑。
老天,他不知道該怎麼打消葉利的這個念頭,葉利會這般不擇手段都是因為要幫他,這點他沒法否認。
“那要看對誰。”葉利顯然也是在說服自己。“這是謝家的那兩個禽獸應得的。”
看起來,他已經反覆對自己強調過了許多次,“不然能怎麼樣?你還有多長時間?在你被羈留,然後在拘留所被滅口之前,還有什麼更好的主意?”
最終,他抑制不住地焦躁起來,大聲問道:“你根本連頭緒都沒有!”
“或許我有……”單飛虛弱地說。
“你有個屁!”葉利打斷了他,暴怒道:“你甚至都他媽的不知道該不該懷疑我!”
他是對的,該死!單飛承認他說得對。
“那又怎麼樣?”他猛地站起身,“我會查出來那個內鬼,但我不會用我跟謝天麟的關係去威脅謝擎!”在接二連三的變故之後,單飛無法抑制地爆發出來,“如果你還是我的朋友,那麼就請你也不要那麼做!”
葉利受驚般地僵硬在那裏,他眯着眼睛審視地打量單飛,許久。
“你是……你是在保護……保護謝天麟嗎?”當他再次開口的時候,聲音中的驚訝已經被憤怒完全掩蓋,“是不是?”
如果說,有什麼會比刺激游移在暴怒邊緣的葉利更糟糕的事,那麼單飛認為,是無法阻止葉利與謝天麟相互傷害,也只有這個。
“如果你這麼認為……是,沒錯,我不想謝天麟因為跟我的關係而受傷。”單飛沉聲道:“而且我也不想看到他在反擊的時候,給你帶來麻煩。”
在葉利因巨大的衝擊而無法咆哮出來的時候,單飛繼續道:“你是我的好兄弟,而謝天麟他……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現在很在乎他,我不想讓你們中的任何一個陷入危險境地,別為難我。”
他小心地注視着那個完全獃滯的員警,發現自己遠比預料的要重視葉利的反應。或許從前他之所以能夠毫無顧忌地肆意妄為,那隻不過是因為他從心底里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可能使他的兄弟們反感,但絕不是不能接受。而這一次,顯然,情況並不一樣。
也許,這是一個嚴格的二選一的判斷題,沒有中間值。
葉利的手有些顫抖,他需要花費很大的力氣,才能夠壓抑住暴揍單飛的衝動。他的大腦因接受到的消息而超出了工作的負荷,所以除了“欠揍”之外,他暫時還沒法理清出自己的想法。
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如果單飛再說一個字,他的意志力就會崩塌——如果這白痴膽敢提到“愛”或者“喜歡”這麼噁心的字眼的話。
於是很果斷地,他轉身就走。
OK,他終於知道還有什麼能比被自己人陷害更難過的情況了。單飛覺得整個心往下沉,直落到一個他根本無法觸摸到的地方。
這是一種他從沒有經歷過的痛苦,還有氣憤,甚至比內鬼事件帶給他的感覺更強烈!
“讓你失望我很抱歉。”他對着憤然離開的背影叫道:“但是我得告訴,如果你想要一個‘員警的楷模’單飛,那麼抱歉,這種東西從來都沒存在過!”
“我知道!”葉利驟然停住腳步,“另外我對你也從來沒有過誤解——你一如既往的是一個嘩眾取寵、虛榮自大、華而不實的人。對,這就是你能做出來的事,就是這樣,你一貫做一些自以為標新立異的詭異行為,來吸引大家的目光。
“只不過這一次——跟一個黑社會搞在一起——你走得太遠了!真遺憾,你恐怕會失望,你得到的不可能是驚羨的目光。”他用極度鄙視——真正的鄙視——的語氣說道。
單飛覺得自己從來沒這麼火大過,他想把葉利拆零碎再重裝一遍!
深呼吸!好,單飛,再一次深呼吸!
僅存的理智尖銳地叫喊着:如果只是想讓他閉嘴,那把他從樓上推下去更容易一點,但是你想嗎?失去最要好的朋友?!難道在開口之前你竟不知道,他不可能為此給你任何鼓勵?
“或許我從前確實曾經喜歡過萬眾矚目的感覺,”他用自己能夠發出的最冷靜的聲音道,“但這一次不同——如果你那腦袋不是磚頭的話,你應該知道自從那個該死的‘員警之星’之後,我就恨透了被人關注——這一次我是認真的。如果可能,我並不想對任何人說出這件事。但在我沒得選擇的時候,我希望你是唯一一個知情的人,”他擺手,制止了葉利急切地企圖插嘴的舉動,“我沒奢求你的理解,我只是想讓你了解我的處境。如果……如果你覺得根本噁心得無法接受,我完全明白。”
單飛知道自己有足夠的理由,充分的原因這麼做,他也知道,自己並沒有錯任何事。
但這並不夠,他不能藉此來強迫葉利接受他的行為,儘管他非常希望,在這一刻,這麼孤獨又恐懼的時候,得到葉利的鼓勵,哪怕是一個微笑也好。
他只是不能。
這麼迫切的需要,然而又這麼深切的無奈,就像那時謝天麟對他一樣。
單飛希望自己當時的行為沒有讓謝天麟感覺這麼痛苦,像此刻的自己這樣。
葉利不明白單飛的認真是什麼意思。
事實上,對整件事他從頭到尾都不能理解。為什麼單飛會跟謝天麟上床,又為什麼單飛會對謝天麟產生出一種類似於保護的慾望——他們的關係是兵和賊,難道他葉利記錯了?
唯一能解釋目前狀態的理由就是,單飛瘋了——他說著荒謬的話,做着離譜的事情,葉利不知道事情是怎麼就發展到了現在這種地步,更無法想像這出鬧劇該怎麼收場。
“你就待在這裏,好好冷靜一下!”他用警告性的嚴厲語氣道:“內鬼的事情我會查下去,而你,負責看好你自己。”
他指着單飛,“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你需要一點時間來弄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用視線給單飛畫出了活動範圍。
單飛跟隨着葉利的視線走了一圈,發現自己的活動範圍大概有兩平方米之多——這地方太“大”了,他都不知道該怎麼填滿它。
單飛做了一個鬼臉,“謝謝你的避魔圈。”他嬉笑道,因為葉利的話而放鬆了心情——誠然,這個固執的傢伙不能理解他,但至少他一如既往地將單飛當朋友,這跟他理解不理解、支持不支持單飛的行為和決定沒有什麼關係。
“接下來怎麼樣?把我送去青山?”他猜葉利肯定以為他已經瘋了,這探員的神情比剛來到天台時要焦慮得多。
“我會的,”葉利搖了搖頭,“如果你繼續發展下去的話。”稍後,他又威脅似地補充道:“或許應該跟調查組說說你糜爛的私生活——如果他們能夠區分傻瓜和內鬼的話——你不覺得你應該接受點教訓嗎?”
“我知道錯了,媽媽。”單飛雙手握住耳垂,不耐煩地道。
“我不是在開玩笑!看看你現在的一團糟!”葉利厲聲道;“如果讓我知道你跟那個黑社會還有來往的話!”
單飛品味什麼似地嘆了口氣,“老實說,感覺真的很棒,男人之間的……”
“拜託!”葉利難以忍受地大叫道,面上漲得通紅,“永遠都不要在我面前談論這種話題!”
單飛揚眉聳肩,“我是說男人之間的友誼,就像交一個你這種類型的朋友。嗯?你想的是什麼?”他壞笑道。
葉利憤然轉身,怒氣沖沖地將鐵門摔在身後。
單飛看着不斷震顫的鐵門,沉重地嘆了口氣。
誠然,他現在身處的泥潭與謝天麟不無關係——拋去謝天麟的身分不提,他確實沒少因謝天麟的感情而分神。
別的尚且不說,只說昨天晚上,倘若不是因為那條短訊而心神恍惚,他此刻不會處於這般被動的局面。自己都不能夠確定,鎖進柜子中時,資料到底是不是就已經殘缺不全,單飛無法推測可能的嫌疑人。
在他接到短訊之前,可以確定報告是完整的,他還就此畫了一張人物關係圖。從那時到倉卒離開、入櫃落鎖之間,間隔的時間雖然不長,但他神情恍惚,並未仔細查驗過卷宗,而期間他曾短暫地離開過辦公室,房門就是敞開着的。
雖然可能性極小,但不能排除在這期間有人盜走卷宗的可能;在這之後,若想拿走報告,需要打開保險柜。
櫃鎖未見強力撬開的痕迹,而柜子的鑰匙只有兩把,單飛手中持有一把,另一把在庫房,想要提取的話,必須提交申請才行。
只需查問值班師兄,就能夠知道有誰動用過鑰匙……不,等等……這並非唯一拿到鑰匙的方法!
單飛懊惱地咬住了嘴唇。他跟謝天麟在酒窖里做愛時,裝着鑰匙的外衣就搭在酒吧位子上。這就是說,那幾十分鐘裏,他的保險柜相當於敞開着!
該死,他為謝天麟意亂情迷,太大意了。
謝天麟,謝天麟!
好吧,如果謝天麟的存在是為了打亂正常的生活秩序,那麼單飛相信自己存在的目的,就應該是將混亂拉入正軌。
他不知道葉利將從哪裏入手,但他很清楚自己該怎麼做。
或許還不算非常倒霉,單飛想,在昨晚酒吧的同桌人中,至少還有一個是沒有嫌疑的。
楊光應該能夠給他點有用的東西。
不過,目前最重要的是釣住蔡航——如果他人都掛了,那麼真相毫無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