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他走到那台黑得發亮的平台鋼琴前,撫摸琴蓋上光潔無比的漆面。
打開琴蓋,敲了幾個音后,他的眼底閃過一抹詫異。
無塵的琴身、完美的音色,讓人知道這台琴一直被人用心地維護着,姜丞瞬間明白了某些事。
除了他,還有另一個人也默默陪着他痛苦了好幾年。
「開妍真不聽話,竟然偷偷背着我跑進來碰這台琴。」他嘴裏低聲罵著,心裏卻有一股熱流,衝進酸酸的鼻腔。
姜丞拉開琴椅坐了下來,雙手放到鍵盤上,猶豫了好久后,才緩緩彈出清亮柔美的旋律。
他的心逐漸發熱、發痛。
很奇異的,這一次,難忍的劇烈疼痛感竟然沒有像往常一般,從心口快速傳遞到他的指尖上。
他的手除了因太想彈琴而忍不住顫抖之外,竟然一絲疼痛感也沒有。
他不可置信地彈着,換了一首又一首的曲子,準確無誤地彈出在年少時所背過的琴譜。
「媽,我在彈琴。聽見了沒有?我正在彈琴……」他以破碎的聲音低喃着。
手指流泄而出的琴音,一發不可收拾,再也停不下來。
唐安寧彈完最後一組音符后,滿意地揚起笑容,坐直身體,伸展了一下手指和肩臂。
「唉呀!我竟然彈了快一個小時?」她有些驚訝地看着牆上指針已經超過午夜十二點的掛鐘。
收好琴、放好譜后,她伸着懶腰走出琴房,打算回房去洗個澡,好好地休息一下。
「等到明天的練琴時間,我要把這一段老是被姜丞嘲笑彈不好的樂曲,好好地彈奏一遍給他聽!」她自信滿滿地說道。
才剛走出琴房,她便被一陣充滿強烈情緒的琴音給震住。
「這個琴聲……」她似有所感,激動地衝到一樓去。
她跑到客廳,看到那間一直封閉着的琴房,房門已經被人打開,門板輕輕半合著,門縫中透出無法錯辨的燈光。
「是開妍嗎?……不會是姜丞吧廣她壓着胸口,緊張地喘息起來,不敢相信她耳里竟聽到從這間琴房所傳出的琴聲。
很快的,她聽出了屬於姜丞的彈奏風格,也越來越確定房裏正在彈琴的人是誰。
她悄悄地推開房門,果然看見姜丞正坐在鋼琴前,沉迷在彈奏的世界裏。
她捂着唇,熱淚盈眶地看着他。
樂音停止,他從琴前抬起頭來,才發覺到她站在門口。
「姜丞……」她便咽地喚了一聲,不敢問他彈了多久,也不敢問他的手有沒有怎麼樣?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便又轉頭看着琴。
「這台琴是我在十六歲那年鋼琴比賽得到冠軍后,母親花盡所有積蓄買給我的。也是她企圖拉着我一塊死之前,強逼我用受傷的手指不斷彈奏的那台琴。」他的嗓音沒有一絲起伏,平板得像在述說某件不相干的事情。
她漏出一聲嗚咽,淚水終於湧出,滴落到捂緊小嘴的手背上……
【第八章】
姜丞與唐安寧雙雙偎坐在房間角落的木質地板上,柔和的燈光,暖暖地包圍在他們兩人四周。
唐安寧緊緊抱着姜丞的腰,整張小臉埋在他胸前,像只貓咪一樣不停地嗚咽。
雖然已經哭了好一陣子,濕亮紅腫的眼眸仍然滴滴答答地一直掉着淚。
他背靠着牆,雙手環擁着她,下巴輕輕抵在她的頭頂上,鼻尖聞着她發上的香味,眼神複雜地投向房裏那台又名貴、又黑亮的平台鋼琴。
她溫暖的身軀,趕走了他身上絕大部分的寒意。哭不出來的淚水,也透過她的眼睛,一滴一滴地化在心口上。
「十多年來,我恨透了這台琴,恨透了死去的母親,更恨自己無法彈琴的雙手。我甚至偶爾會冒出瘋狂的念頭,好想拿刀砍斷形同廢物的手指,或是從手腕上那些被我母親划傷的傷痕位置再深深補上幾刀。可惜,我沒有勇氣真的這麼做。」他舉起手,看着腕上淺白色的交錯細痕,自嘲地輕笑出聲。
他怔怔地望着鋼琴,無法相信自己竟然可以將累積十年的痛苦,對着身邊的女孩說出口。
她抬起頭,用自己的雙手包復住他那雙略帶冰涼的大手。
「你要好好保護你的手,要跟我一樣,彈一輩子的鋼琴。我絕對相信你的手還有製造夢想的能力。」她呵護他雙手的模樣,就像在寶貝一件極重要、極珍視的物品。
她認真的表情,讓他呼吸一窒。
「你說,你到底對我施展了什麼魔力?」姜丞反手捧住她的臉,一面嘎啞地質間她,一面用拇指溫柔地抹掉她臉頰上殘留的淚痕。
他已經徹徹底底地被她迷住,敗在她手下了。
「我?沒有啊!這是你的手,能不能繼續彈琴,只能由你自己決定呀!」她張着無辜的清純大眼,可愛地歪着腦袋對他眨呀眨地。
「騙人!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對我下了蠱了?又是要求交往、又是要求牽手、親吻的,接下來,你還想要我做什麼?」他低下頭,抵着她的額頭,語帶威脅地瞪着她。
「本來我是想,如果你仍然不肯吻我的話,我打算晚上用球棒敲昏你,直接霸王硬上弓。不過既然你已經吻過我了,目前就暫時還沒想到有什麼要求了。」她聳聳肩,誠實地招認。
「你竟然打算用這麼殘暴的方式對我求愛?把你放在外頭自由活動,實在是危害社會安寧的不智之舉。」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怎麼會呢?我就叫安寧。你帶回家的是一個有信有保佑的‘安寧’哦!」她嚴肅地對他皺起眉,伸出手圈上他堅實的頸子。
「哼!臉皮真厚!」他狀似不層地撇撇唇,卻依舊傾低身子,密密實實地復上她的粉唇,再一次回味她美好的滋味。
唐安寧笑着仰起頭,承受他落下的親吻,用着初學的技巧,又青澀、又羞怯地回應他的吻。
舊日的傷疤,正從他的心口上剝離下來。
他無法想像,將近十多年無法彈琴的雙手,竟然在彈了將近一個鐘頭的琴后,還能沉穩有力地抱着她,而不是忙着浸泡熱水努力擺脫痛楚。
雖然手指酸痛不堪,他卻非常歡迎這種彈琴過度所造成的酸痛感,而不是那種刺痛難忍、有如蟻嚙的奇異疼痛。
他其實很恐懼、很不安,害怕明天天亮以後,他發現自己又會再度失去彈琴的能力,今晚的一切,只是白日夢一場。
「明天開始,我們一起練琴。」她在與他啄吻嬉戲的空檔間,隨興地插入一句話。
「練琴?」他停下親吻的動作,屏息地開口。
這個字眼,已經遠離他多久了?
「喂喂,我才荒廢三年琴藝,就差點被你抓起來打。你都已經偷懶十幾年了,現在被我抓包到你可以彈琴了,還想繼續給我裝死嗎?」她不滿地捏住他的耳朵。
他沉默了好久,才垂下眼眸繼續啄吮她的唇瓣。
「悉聽尊便。」他輕輕允諾。
她的話,奇異地解除了他心頭緊繃的憂慮感。
一切,都將從明天開始新生。
忙到凌晨時分寸回家的李開妍,發覺一向緊閉、被姜丞視為禁地的琴房竟然透出燈光。
她大吃一驚,還以為是自己早上偷偷整理完琴房后,忘了關燈就出門了。
「死了,被老哥發現就糟了!」她踱着腳尖打開房門,想要趕快關掉燈,鎖上門,掩滅掉她多年來經常背着姜丞偷偷替鋼琴擦灰塵的證據。
沒想到,一打開門,她卻震驚地發現,一向不肯靠近這間琴房的姜丞,竟然和唐安寧姿態親若、互相倚偎地睡倒在鋼琴旁的地板上。
姜丞的臉上沒有痛苦的表情線條,反而平靜地合眼入睡,只有在眼下有一抹鬆懈過後的疲憊陰影。
而唐安寧正一臉幸福地窩睡在他懷裏,唇邊勾着淡淡的甜笑。
李開妍眨掉眼眶泛出的淚水,悄悄退出房間,抱來一床輕暖的毛毯,蓋在兩人身上后,關掉大燈,再度無聲無息地退出。
姜丞在黑夜中張開眼,身軀有些僵硬。
窩在他懷中的唐安寧似有所覺,在睡夢中像小蟲一般蠕動着更加貼近他,把他牢牢地抱得好緊,模樣像是想要保護他,教他不受任何外物的侵擾。
他動容地嘆息一聲,將她深深擁進懷裏,拉緊毛毯,將兩人密密地包裹起來,用彼此的體熱,將寒夜裏的冷意一一驅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