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怎麼了?我彈得不好?」他們的表情,讓唐安寧的心瞬間涼透,失去了大半的自信。

「不,你彈得很好。接下來,你好好地聽一下這位女士怎麼表現音色!怎麼詮釋樂句!想一想你的彈法和她的彈法有什麼不一樣!還有,想一想……我的彈法。」

姜丞的話意有所指,表情顯得很嚴肅,讓唐安寧的心臟極度不安地跳動着。

「彈法……!」唐安寧無助地望着他,希望他能說得更清楚一點。

姜丞給了她一個要她自己去想的眼神后,不再對她多說任何話,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恭敬有禮地起身彎下腰,從椅子裏扶起外國女士。

姜丞到底要她做什麼?思考什麼?他為什麼不說清楚呢?

后安寧惶惑地咬着唇,更大的茫然感湧上心頭。

外國女士看出了唐安寧的迷惑和不安,她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以笑容肯定她方才的表現。

唐安寧回以虛弱的一笑,起身讓座給女士,站在琴旁。

外國女士優雅地生到座位上,面容一整,雙手擺放到鍵盤上,開始彈奏出唐安寧剛剛彈奏的同一首曲子。

唐安寧站在一旁靜靜地聽着,專註地望着外國女士靈活有力的手指在琴鍵上舞動。

姜丞站在一旁上瞬也不瞬地靜靜凝視着唐安寧所有的反應和表情。

她由最初的不安、苦惱,然後漸漸變為著迷入神。所有最細微的變化,都落入了姜丞的眼底。

看着她有如孩童般的純真眼神,他的唇畔悄悄揚起一抹溫柔的微笑。

那位和善的女士整整待了三天。

三天後,褐發女士吻了吻唐安寧,對姜丞說了一些話后,讓姜丞緩緩露出笑容,之後便讓李開妍開車送她去趕搭飛機。

當客人離開后,唐安寧便把自己關在琴房裏,着了魔似地坐在鋼琴前,反覆彈着、想着她在這三天所看來、聽來的各種表現巧。

最後,忍無可忍的姜丞氣呼呼地撞開門衝進去肥她拎出琴房,丟進房間,不准她任何一根指頭再碰到琴。

「好累喔!」丟到床上的唐安寧,整個人很沒氣質地呈大字型趴癱在床上,嘴裏呻吟不已。

沾到柔軟的床鋪,她才知道自己的身體竟然這麼疲憊。

「笨蛋!呆瓜!你如果還不懂得休息的重要性,把手指練壞之後,你永遠也別想再彈琴了!你知不知道?」對她不會保護自己的行為,姜丞氣黑了半邊臉。

「對不起,我下次一定會注意練琴時間的。」她將臉埋在被子裏,沒有力氣起來正式行禮道歉。

嗚嗚……整個人一鬆懈下來,她的手指、頸肩,還有整個腰骨都僵硬得不得了。

「笨蛋!」噴火龍又吐了一團火球。

聽見姜丞罵了一句,接着響起離開的腳步聲,她依然閉着眼,一動也不動,卻無法阻止樂曲繼續在腦袋裏瘋狂打轉,怎麼也停不下來。

她的手指,跟隨着腦海中的音樂,無意識地在棉被上輕點着。

那位女士彈奏的音樂極有層次,和姜丞相比,詮釋的方式各有所長。

如果是她來彈的話,她會怎麼處理這些樂句呢!

「有沒有聽過‘走火入魔’這句話!」低柔到有些陰沉的嗓音突然從耳際來。

「啊?啊啃--」唐安寧嚇了一跳,本能地想翻身,頸上的一條筋卻不小心扭到,吃痛地哀叫一聲,眼裏也飄出一泡淚水。

「活該!誰叫你這樣沒日沒夜地練琴!身體是鐵打的嗎?又不是明天就要比賽了,你急個什麼勁兒?」他坐到她身邊,嘴裏不停地罵著。

他微微拉下她頸后的衣領,將熱毛巾「啪」地一聲復上她纖白的頸子。

肩頸部位熱敷的瞬間,她忍不住舒服地輕吟出聲。

接着,他的手像揉麵糰一樣,重重地揉着她的肩部肌肉,一點兒也不憐香玉。

「啊!哇--啊啊啊!你輕一點……啊--痛--」她痛得再度飄出眼淚,忍不住張口咬住棉被。

「呆瓜!琴可以再練,比賽可以再參加,但是能彈琴的手就只有一雙,壞了就無法復原了,你懂不懂!笨蛋!」

「啊!哇啊-一好痛好痛!啊嗚!」

「痛死活該!」

「啊……」

他左一句呆瓜、右一句笨蛋,每罵一句,就把她痛得哇哇亂叫。

他初時罵得很有勁,罵到後來,語氣卻逐漸變緩,音調也越來越沉。

「……你知不知道,這世界上有多少人喻為鋼琴天才!天才一點也不稀奇,只要你一不小心,失去了可以彈琴的手,馬上就會被無情的樂壇淘汰出局,然後會有更多的鋼琴天才遞補上來。你千萬要好好珍惜自己這雙可以製造夢想的手,這雙可以彈琴的手雖然是天賦,還是得要經過長時間的訓練和琢磨,才能真正發光。但要毀掉它們,只要一秒鐘就足夠了……」

姜丞大手或輕或重地在她的肩頸部位一路緩緩按壓,伴隨着語重心長的話語,令唐安寧變得好安靜。

她乖乖地趴着聽他說話,紛亂得一直不肯休息的腦袋,終於漸漸清明。

他不再說話,只是專心地幫她按摩,整個房間充滿沉默凝結的氣氛。

他抽掉她頸上漸漸變涼的毛巾,翻了一個面,再度覆蓋上她的頸際。

「手給我。」

她默默抬起手臂,讓他有力的手指很有技巧地揉她的手臂肌肉。

「你為什麼不能彈琴了?」她低聲問道。

他的手頓了一下,停了好久,才繼續按摩她的手臂。

「我母親是個鋼琴家,她曾先後嫁給兩任丈夫,也為兩任丈夫各生了一個孩子,也就是我跟開妍。」他的語調平穩得聽下出任何情緒。

「嗯。」她力求平靜地點頭;心裏卻緊張得快要麻痹。

她知道他正要努力告訴她一些很重要的事。

「她是個完美主義者,對音樂的要求偏執得近乎潔腐,不容許有任何的假疵。因此,她對鋼琴又愛又恨。結果,因為壓力過大,她染上酗酒的習慣,害得自己再也無法彈琴。」

「酒精中毒嗎」」她轉過頭來,輕聲猜測。

「對。但是我發掘出具有音樂天分,於是訓練我成為她生活的重心。小我三歲的開妍,音樂資質普通,不堪母親嚴苛的訓練,所以在十五歲那年逃到她父親身邊,死也不肯回到母親身邊學琴。」他垂着眼,仔細地用指節按摩她每一根手指。

「那你呢?」她翻過身來看着他,他順勢拉起她另一隻手臂繼續按摩。

「十六歲之前,我的生活除了鋼琴和酗酒的母親,其他什麼都沒有。」

「然後呢?」她屏住氣息,等着他說下去。

「有一天,我忍不住跟朋友出去玩籃球,結果不小心折傷了手指。」

「折傷手指?所以從此無法彈琴嗎?」

「不,醫生說傷勢很輕微,只要休息幾天就好,不會有任何後遺症。」他搖搖頭,眼神專註地捏揉她的指節。

「那……」她不明白。不是折傷手指造成他無法彈琴,那是什麼原因呢?

「但是我傷了手指的事,卻讓我母親發了狂。」

「她氣你不愛護自己?」

「嗯。她把我拖到鋼琴前,要我用拆傷的手不斷地琴。最後我痛得受不了,哭着哀求她,並且發誓以後再也不會傷到手指。」

「天!你母親的瘋了……」

「真正瘋的在後面。她因為無法忍受我的手指受傷,所以乾脆敲破酒瓶,打算用玻璃碎片把她跟我無法彈琴的四隻手一起廢掉。」他放下她的手,緩緩拉起自己的袖子,翻過雙掌。

她坐起來,細細地看着他的兩隻手腕,這才看出他的兩隻手腕上方十公分處開始,有數道不甚顯眼的淡白色疤痕,如果不仔細看,根本不會注意到。

她倒抽一口氣,全身發冷,驚駭地望着他。

「她……她用玻璃割……割……」她的喉嚨梗得好痛,說不出話來。

「我很幸運,只有皮肉傷,但是我母親卻失血致死。傷好了以後,醫生說我的雙手功能完全正常,但是我變得只要碰到琴鍵,手指的肌肉就會有如針刺,勉力彈奏的話,整雙手就會痛到極點。從此以後,我再也無法彈琴。」

唐安寧捂着唇,眼眶因震驚而蓄積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滴到他淡白色的疤痕上。

姜丞垂着眼,怔怔地望着腕上燙人的淚水,沿着腕部滑落到床單,留下一道透明的水痕。

他的傷痕,彷彿流出了一道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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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歲的聖誕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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