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所謂伊人
“不要慌,你們幾個不要慌,別擔心,大家將手握在一起,不會有事的!”
她面上力持鎮定,心卻揪成了一團,使勁了全身力氣伸展着身子向右傾斜,想要抓住身旁的女孩子。明明看起來兩人隔得那麼近,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女孩眉間一粒小小的硃砂痣,但是她的手怎麼也碰不到對方的手,彷彿有一股極大的力量在後面拽着她。
天空閃過一片刺目的強光,瞬間不能視物。
“怎麼辦?……”隨之而來的一聲巨響,她只來得及聽到身邊的女孩說了三個字,整個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全無聲息。
屋簾一掀,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走進來,輕聲喚道:“小姐,小姐!”無奈床上的女子緊蹙娥眉,怎麼樣都喚不醒。
眼看她雙手緊緊地絞在一起,指尖泛白,臉上也沒了一點血色,那姑娘頓感焦急,忽然急展身形匆匆而去,身形奇快,竟是有極佳的輕功!
片刻一青衣男子隨她而來,他將手搭於床上之人的腕間,微一凝神,伸指疾點其周身幾處**道。
“霓兒,扶她起來!”他吩咐道。
那叫霓兒的女子低道了聲“是”,將床上尤自陷入深度夢魘的女子扶起,為她披上了外衣。青衣男子脫鞋上床,盤腿坐在後面,雙掌緊貼女子後背,隨着一股暖熱的氣流從後背貫入全身,那女子輕輕呻吟一聲,眉間憂色頓緩,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她緩緩睜開了雙眼。
“小姐醒了!”霓兒說道。
男子聞言收了功,面前的女子卻仍舊直挺挺地坐在床上,雙眼逕自盯着面前的床帳,不曾轉動分毫。
“寧兒?寧兒?”青衣男子的聲音焦急地呼喚着,伸手扶上女子的臉,讓她雙眼正對着自己。那雙黑眸對上了他的,沉鬱如水,仿如千年深潭,不帶一絲波紋,他的指尖微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
是叫我嗎?你是誰?你要跟我說什麼?
她盯着面前這張臉,腦海中尤自浮現着剛才的情形,極致的亮和極致的黑,彷彿天地在一瞬間毀滅無形,她的心跳得好快,好像整個世上突然只剩了她一人,那種感覺好恐怖!
“你在哪裏?你們在哪裏?”她喃喃低語,身體微微縮着,雙手抱在胸前,似乎很冷。
“寧兒,我在這裏!別怕,你剛才是在做夢。”青衣男子溫柔地托住她的兩腮,讓她仰看向自己,“哥哥會保護你的,別怕!”
看了他半晌,她才回過神來:“我怎麼了?”
她似乎忘記了剛才的夢,迷茫地看着青衣男子問道。
“寧兒,沒事,你只是被夢給魘住了。”青衣男子目光閃爍,漫不經心地答道。
她獃獃地看着青衣男子,看得他都不大自在了,輕咳了一聲,她才小聲嘆了口氣,臻輕靠在他懷中輕聲問道:“哥……我真的是你妹妹嗎?”
她從不叫他哥哥,總是只叫一個字,那“哥”字總是拖長了音調,叫得軟軟的,膩膩的,聽得人心頭也跟着暖融融的。青衣男子心頭泛起一絲感動,他寵溺地捏了捏她的臉蛋,說道:“傻丫頭,不記得我了?你不是我妹妹還能是誰的妹妹,被你折磨了十七年了!”
南紫寧,他是你哥哥,他是你親哥哥!南紫寧在心頭不斷地提醒着自己,可是身不由己,她賴在他的懷中,捨不得離開。
哥哥的身上有一種淡淡的味道,不是香味,不是怪味,那是一種清新的味道,說不出來是什麼感覺,卻很好聞。她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有些悲哀地想:“即使我看不見,只要你站在我的面前,我也能一下認出你,南空城!我可以忘了自己,但是卻永遠無法忘記你!老天,你為什麼要讓他做我哥哥!”
“記起來自己是誰了么?”南空城的聲音在頭頂上方響起,裏面藏了一絲憂慮。
“記得,我叫南紫寧,是你妹妹,你叫南空城,是我哥,哥……別擔心,我只是暫時性失憶嘛,總有一天會想起來的!”南紫寧抬起頭時,臉上的憂傷已不見,笑容可掬地看向南空城。
霓兒在旁邊“噗哧”一聲笑道:“公子是怕小姐還沒出嫁,就不記得自己姓什麼了!”
南紫寧聽到這個“嫁”字,面色微變,她看着含笑凝視着她的南空城眼若春水,面如冠玉,心頭那絲因惡夢產生的極度不安和急躁更甚。三個月了,在她有限的記憶中,她和他朝夕相處三個月了,愛一個人,緣份來時別說是三個月,就是三秒亦足夠,她不知道前塵往事,只知道三個月前的某天醒來,第一眼就看到了面前這個儒雅脫俗的男子,當時他的手正放在她的額上,眼中擔憂之色甚濃。她對他一見鍾情,可是他卻是她的哥哥!
“寧兒!”她記得當南空城每一次這樣叫她時,她的心跳都會慢上一陣,然後又狂跳幾下。她一直以為,這個男人,這個令她一見鍾情的,叫她“寧兒”的男人,這個整天守在她身邊,輕拭着她因惡夢而驚出的汗的男人,不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情人。誰曾想世事本無常,人生難自料。
“寧兒,是我的名字嗎?”這是一個月後她能夠說話時,問他的第一句話。
“對,你名叫南紫寧,”他的笑容帶着淡淡的愁,“寧兒你怎麼了?為什麼偷跑離家?為什麼會掉到越溪里去?出了什麼事?霓兒、小雪、小英她們你還記不記得?”
她搖了搖頭,對他指尖點過的那群丫環,都是她最近一個月才認識的,之前並無半點印象。“我把自己都忘了,還能記得誰?你是……”
“我是南宮城!”他說道。
“南宮……公子!”她記得丫環們是叫他公子,自己這樣稱呼應該沒有錯。不曾想他滿頭黑線地看着她,垂下了眼帘說道:“我姓南,名空城,不叫南宮城!”
“啊?對不起對不起,南公子!”她正為自己擺了個大烏龍而連連道歉,接下來話宛如當頭一盆涼水,將她剛萌芽不久的愛情之小火苗一下澆滅。
“我不是什麼南公子,我是哥哥,寧兒,你居然連我也忘了!”
南紫寧當時就傻了眼,蒼天啊!玩笑不是這麼開的吧,這個男人居然是她哥哥!她看着面前那張英俊的臉,表情嚴肅,不似玩笑,心一下就涼了半截。
轉眼間時光飛快流逝,南紫寧儘管什麼也沒記起來,但是慢慢了解到自己的身份,原是天衣山莊南家大小姐。天衣山莊,天下聞名,此“天衣”二字,乃是皇家所賜。南紫寧以為既然是天家賜名,皇家那些後宮嬪妃、皇親國戚的衣物織造,應是出自南家,但事實卻不是如此。南家只生產一樣衣物,就是紀王朝的軍隊着裝。紀王朝疆域遼闊,其守軍甚眾,光是守着這一項收入,就足夠南家人揮霍幾代,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南家根本沒有競爭對手!“天衣”是紀王朝的戰衣,紀王朝所有的將士,全部身着“天衣”,而這“天衣”韌性極好,抵抗刀槍的性能在所有衣物之上,沒有哪一個國家製造的布匹再能與之相比,生產“天衣”的配方卻是南家世代單傳,除南家每代當家人外,世上再無第二人知曉,這一代的傳人,就是南空城。
三日後,景家就要上門迎親了!
南紫寧停止了沉思,看着南空城微側的臉。他的鼻樑挺直,薄唇微啟,眼光盯着霓兒正在開窗的背影,沒有與南紫寧對視。南紫寧有些情不自禁,恍惚之間,她的食指已經停在了他的鼻樑上,緩緩地向下移動,勾勒着他的線條。
“寧兒,不要胡鬧!”南空城先愣了一下神,隨即反應過來,有些懊惱地抓住她的手,一下甩了開來,張口看向南紫寧,欲言又止。
南紫寧唇邊綻開一抹淺淺的笑,帶了絲調皮看向南空城:“三日後我就是景家的媳婦了,哥,你說會不會有一天,我會突然記起自己是誰來?”
南空城凝神看着她,此刻他的目光專註,南紫寧可以清晰地看見那雙俊目中自己的縮小了的臉孔。
“哥哥給你的葯,要按時吃,總有一天會記起來的,就算記不起來,也沒關係,哥哥不會忘記你!”南空城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怕就怕,我不僅記不起來,還會連你也忘了!”南紫寧嘻嘻一笑。
南空城的心忽然緊了一下,他喝斥道:“別胡說,寧兒會好的!你不是說過,你永遠都不會忘記哥哥么?”
“要是我說的話能成真,那該有多好!”南紫寧收起了笑容,嘆了一口氣。
“寧兒,景家是京都富,景流觴又是紀國五公子之,嫁給他,你會過得很好!爹娘最是疼你,這戶人家可是他們精挑細選過後定下的!”南空城說道。
“是嗎?精挑細選?”南紫寧淡淡一笑。哪有疼女兒還讓她嫁過去做妾的道理!她不在乎名份,她什麼也不在乎,既然註定了她這輩子不可能嫁給南空城,那個人是誰與她無關,她心中只有面前的這個男子!
上天給她開了個大玩笑,讓她忽然之間失去了過往的記憶,有一點她很想知道,自己未失去記憶之前,是不是像現在這樣喜歡自己的親哥哥?到底是因為愛上南空城而失去了記憶,還是因為失去記憶而愛上了南空城?一切,只是未知!
三天後,天衣山莊十七歲的南家大小姐南紫寧將離開從小生長的千溪鎮,嫁到京都富景家。景家是當今皇后的娘家,她的丈夫不僅是景國舅的長子,還是名滿天下的紀國五公子之——醉月公子景流觴。
喜娘連催了幾次,南紫寧只推時辰還早,也不描眉,也不點唇,只拿了一把木梳,對着菱花鏡緩緩地梳理着一頭青絲。南空城進來時,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幅景象。
南紫寧見他進來,打開了梳妝盒:“哥,幫我畫眉吧!”
對着她那雙熠熠生輝,滿含期待的眼眸,南空城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雖知這不合常理,他還是坐了下來,仔細地替她描着眉。
“美人卷珠簾,深坐蹙娥眉。哥,你看我這個樣子像不像?”等眉畫好后,南紫寧故意皺着雙眉問他。
“怎麼會想到這麼說?今兒是你大喜的日子,面上要有喜色,在人前可別做出這幅樣子,怕別人當了真!不過這詩倒是好,你作的?”南空城問道。
天下文采第一的憐星公子亦未曾聽過的詩,自己如何會念?她愣了一下,隨即不着痕迹地舒展開眉頭,呵呵直笑。那麼下一句他亦沒聽過了: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心中梗了一根刺,難受得緊,南空城,你為什麼,會是哥哥?
在霓兒和另外兩名丫環、兩個喜娘的妝扮下,南紫寧很快上好了妝,鏡中的女子樣貌雖不是絕艷,卻也靈秀動人,尤其是那雙眼睛,光采流轉,顧盼生輝,帶着一種別樣的誘人光芒。
南空城動容道:“景流觴能娶到我的寧兒,是他的福份呢!”
南紫寧心中一酸,你的寧兒嗎?從今日起卻不是了!她微微一笑,最後看了他一眼,喜帕便蓋了下來,眼前瀰漫著一片紅光,從今天起,她是別人的媳婦兒,他只是哥哥!
“但願我會忘了你,南空城!”她在心裏對自己說道。
南、景兩家皆是顯貴,送嫁的隊伍排得長長的,除了南家的織工,千溪鎮的男女老少這一天全部放下了手中的活計,看着頭戴喜帕,身穿大紅嫁衣的南家大小姐被南空城抱上了花轎,雖是嫁去做妾,卻也嫁得風光無比。花轎沿着千溪鎮繞了一圈,向千溪湖行去,景家來迎親的人在那裏備下了大船,他們將坐船過了千溪,上岸后再轉道6路向北而行。
“寧兒,過不多久哥哥上京,會去看你!”南空城將南紫寧的手送到迎親之人的手中,她不知道那人是誰,只感到從南空城手中傳來的溫暖頓失,握住她的另一雙大手強勁有力,但觸手冰涼。
船起錨后,南紫寧還是忍不住向後望去,雖然不能掀開喜帕,她可能什麼也看不到,但她還是這麼做了。
一陣逆風吹過,喜帕揚起,她看到了站在岸上的他。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她喃喃念道。
“小姐,你說什麼?”陪嫁丫環小雪問道。
“沒什麼,扶我進艙吧!”她說道,決然回身,在小雪和小英的攙扶下跨進了艙門。
伊人此去再難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