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炎熱的太陽底下,羅拉戴着草帽和手套,蹲在院子裏拔草。身為大財團的千金,她一點驕奢之氣都沒有,見過她的人,沒有一個不喜歡她的溫柔和親切。
在方梓寧心裏,他這個姐姐是天底下最善良、心腸最柔軟,但卻同時擁有堅強、勇敢的特質。她是個很奇妙的小女人,對事業完全沒有野心,對金錢也不在意,她全心全意的把自己貢獻給家庭。雖然只是一個短期的住處,但是她還是喜歡佈置得溫馨,尤其是這個花圃,更花去了她不少時間。
車子的聲音停在門口,她站起來,着眼從草帽下望過去,然後一個大大的笑容出現在她臉上。
“艾瑞!”她張開只臂,迎上去擁抱她的弟弟,“好高興見到你!”
方梓寧手裏拿着一個到處繫着緞帶的嬰兒搖籃,那阻礙了他們的擁抱,在閃了兩三次之後,他決定把禮物放下來,先給他姐姐一個大大的擁抱。
羅拉驚喜交加的說:“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噢,好漂亮呀!”她欣喜的摸着那些緞帶,“你真好。”
“太陽這麼大,你還在外面?”
“我得把這些草拔一拔,蔣樂昨天買了這些回來,我想早點種上去。”
他朝她手指的地方看去,果然有一排的繡球花等着移種,“讓花匠做就好,你別太辛苦了。”
“你別跟跟蔣樂說一樣的話。”提到丈夫的名字,她眼裏閃着愛的光芒,“我喜歡園藝呀。”
他們一邊說,一邊走進涼爽的屋子裏,幫傭的李太太連忙送來冰透的檸檬水,還有羅拉親自做的小餅乾。
“真好吃。”他稱讚姐姐的手藝,“都可以拿去賣了。”
“是要賣的呀。”李太太笑着說:“蔣太太昨天烤了一整天,早上還忙着包裝好,全都送到隔壁街的園遊會去義賣了,說是要幫後面的孤兒院募款。”
這個藍眼睛的洋太太心真是好得沒話說,國台語說得,煮台灣菜的功力更不差,做人更是沒話說,是每個鄰居都稱讚的。可惜她好像是跟蔣先生來出差幾個月而已,很快就要回美國去了。
“你還是一樣。”方梓寧看着容光煥發的姐姐,一副沉浸在幸福婚姻里的小女人模樣。如果這份幸福寧靜被打破了,她會怎麼樣呢?
“一樣?一樣開心嗎?”她抿着嘴笑,“艾瑞,你不許再到處亂跑了,瞧瞧我多久沒見到你了?”
自從他幫她說服爸爸接受蔣樂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回家了,就連聖誕節都說有工作而不能回來。她單純的心思里,並沒有把弟弟不回家和她丈夫的加入劃上等號。她知道他們曾是夥伴,是好朋友,卻不知道他們的友情在蔣樂為她套上婚戒的那一刻,就已經蕩然無存了。
“羅拉,你過得好嗎?孩子還好嗎?”
他真正想問的是,蔣樂對她好嗎?她幸福嗎?她快樂嗎?她知道蔣樂回台灣之後,心全在另一個女人身上嗎?可是他問不出口,因為羅拉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這是一個完整的家,空氣中飄着烤餅乾的味道,女主人有着甜美幸福的笑容,還有即將降臨的新生命。對羅拉來說,她的生活一切完美,他無法粉碎她的幸福。
“我很好呀。”羅拉柔和的說著,一邊輕輕撫着她渾圓的肚子。“艾瑞,你不知道,我覺得這一切太美好,美好得讓我有時候會感到害怕。”
方梓寧一驚,“害怕?”
“是呀,怕這一切不是真的,說不定是我在作夢,隨時都會醒過來。”
“你真是傻氣。”
“我知道嘛!”她有些稚氣的一吐舌頭,“昨天我去做產檢,在螢幕上看到寶寶的心跳,我就忍不住哭了,醫生還以為是因為他弄痛我呢。”
方梓寧帶着微笑聽她說話,雖然她說的都是生活瑣事,但他卻聽得津津有味。直到他的手機打斷了她的話。“對不起,我接個電話。”
她笑着搖頭,表示沒關係。“沛誼,是你?怎麼了?你慢慢說呀……”方梓寧一開始臉上還帶着笑容,但隨即變得凝重。
他臉色越來越鐵青,使得羅拉也開始擔心,“怎麼了嗎?”
將手機放回口袋裏,他勉強一笑,“沒什麼,羅拉,我有點事,先走了。”
羅拉也站起身來,“真的沒事嗎?我看你好像不舒服。”
“真的沒事,大概是天氣太熱了。”
他快步的往玄關走去,羅拉跟着出來送他還一邊慰留,“你不多等一會嗎?蔣樂快回來了,你們也很久沒見了,一起喝下午茶嘛,不能再多陪陪我嗎?”
聽到蔣樂的名字,他忍不住心頭火起,直覺的就想叫羅拉別再說了,可是一轉頭,看見她那充滿期盼的臉,心裏卻又軟了下來。他不應該把對蔣樂的憤怒,發泄在毫不知情的羅拉身上。“改天吧,我現在有很重要的事。”他抱了抱她,“你要保重,隨時保持聯絡好嗎?”
“我會的。”羅拉也反手抱他,“要再來看我喔。”
“嗯。”他快步走到車旁,揮揮手就上了車,急駛離開。
方梓寧才一離開,蔣樂的車就回來了。他帶着一大束白玫瑰,手裏還拿着一瓶紅酒,一看見羅拉站在草坪上,興高采烈的說:“這麼好,特地來迎接我?”
他親昵的用手環住她的脖子,用額頭抵着她的額頭。“才離開四個小時又三十二分鐘,你已經開始想我了?”
羅拉臉一紅,噗哧笑了,“才沒有呢!是艾瑞,他剛剛走了。”
蔣樂心裏一緊,“他跟你說了什麼?”
“沒有呀,是我跟他說了什麼吧,都是我在說話。呵呵,他一定開始覺得我像個長舌婦了。”
他放心了,如果方梓寧來搬弄是非的話,羅拉不可能毫無異樣才對。
“你要是長舌婦,也是個聲音最動人的長舌婦。”他在她臉上一吻,“來,這送你,放心,刺我都叫人弄掉了,你不會再扎到了。”
羅拉將那束白玫瑰抱在懷裏,“你真細心,還記得我被扎到的事。”
蔣樂嘆了口氣,“我當然記得,只是有點可惜就是了。”
“可惜?”她歪着頭,有點疑惑,表情帶着些天真。
“是呀,玫瑰沒刺,扎不到你的手指,我就親不到你啦。”
羅拉臉一紅,想到他親吻着自己手指上的傷口,從此讓她芳心淪陷的往事,忍不住一陣甜蜜。她把臉埋在他胸膛,“我一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對不對?”
一陣隱約的香味撲鼻而來,那是淡淡的花香,很淡,淡得幾乎要讓人察覺不出來。是她的香水嗎?
“你當然是。”他用手將她的頭壓在胸前,低頭吻着她的頭頂,“毫無疑問的。”
是錯覺吧?羅拉這樣想着,因為蔣樂給她的愛,所以她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蔣樂輕輕的嘆了口氣。他想到張愛玲在“紅玫瑰與白玫瑰”里寫着:振保的生命里有兩個女人,他說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聖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他並不是第一個如此貪心的男人吧。
羅拉幸福的握着他的手,拉到唇邊一吻,“咦?你的戒指呢?”
“送給別的女人了。”
“討厭!”她笑着拍打他的手一下。
蔣樂從胸口拉出一條細鍊,上面掛着的正是見證他們婚姻的戒於。“最近工作太多,怕弄掉了,先戴着。”
羅拉相信了。
jjwxcjjwxcjjwxcjjwxcjjwxcjjwxc
疲倦的感覺一直跟着陶舞楓。她一整個下午幾乎都不能正常上班,因為她滿腦子都是蔣樂的那一席話。
他變了。
在她記憶之中,他並不是那種能輕易將感情說出口的人,否則她以前也不會常為了他的不解風情而生悶氣了。以前他不說那麼多,但她還是可以從他佔有欲十足的行為里,發現他有多愛她。他的感情是狂熱而粗野的,像沒有修飾的原木,一不小心就會被木刺弄傷。
陶舞楓現在想想,或許她會那麼愛他,是因為太年輕了。年輕得以為只有激起火花、狂烈的煎熬才是愛,只有爭吵過後的和好才是擁抱。
她悶悶的搭着公車,覺得所有的力氣和精神,都被蔣樂的那一吻給耗盡了。那種觸感似乎還留在她臉上,不斷的提醒着她。她覺得生氣憤怒,可是又同時感到軟弱。
“怎麼辦?該怎麼辦?”
她該抗拒他對她的吸引,還是再愛他一次?但他是一個已經結了婚,而且曾經狠狠傷害過她的男人。她怎麼能有再愛他一次的想法?
陶舞楓有點失魂落魄的進了電梯,連鞋都沒脫就進門。她直接把身體丟在沙發里,用手摸摸自己的額頭,感覺似乎有些發燒。也不知道躺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似乎睡著了,直到電話聲將她吵醒。
她在一堆稿子裏找到電話,“喂?”
“舞楓,有空嗎?”
“方?”一聽見他的聲音,她那緊繃的神經陡然的放鬆。松到她覺得心裏空蕩得好難受,不知不覺就對着電話哭了起來。
“為什麼哭呢?”他輕輕的嘆着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來跟往常一樣。他的憤怒就像對她的愛一樣,永遠都在最深沉的心海里。
“方……梓寧!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哭着、喊着,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壓抑了一整個下午的情緒,終於在這個時候全部爆發出來。
“我知道。”他輕嘆一口氣,“我都知道。”
“你在哪裏?!”她抹着眼淚,踉蹌的跑到陽台去,朝下張望。
“我一直都在這裏。”他從樓下的電話亭走出來。
她看得到他、聽得到他,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卻流得更凶了。
坐在路口的小公園裏,用掉了方梓寧車上所有的面紙,吃掉了三盒巧克力。陶舞楓臉上的淚痕總算幹了。
“好像要下雨了。”坐在地上,方梓寧抬頭看着逐漸陰暗的天空。
“我還不想回去。”她踢着底下的沙子,悶悶的說。
她不想在回家的時候,發現蔣樂在她家樓下,那會讓她的心防變得鬆懈。在方梓寧身邊,她總能重新生出勇氣,覺得有足夠的力量可以對抗蔣樂催眠似的款款情深。她並不是不知道,蔣樂表現出的後悔和依然深情,可能是包裹在毒藥外的糖衣,想要誘騙她吃下。靠着方梓寧,她覺得說“不”容易多了。
“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原本在聽見沛誼說的情況時,他是滿腔怒火,他既恨舞楓的軟弱,又心疼她的掙扎。可是就在她撲在他胸前大哭的時候,他完全沒有辦法怪她的意志不堅。他只恨蔣樂在她心中,依然是最重要的一個人。
但是方梓寧並沒有了解,他犯了一個最大的錯誤。那就是,不但他自己這樣以為,他也讓陶舞楓以為,她還愛着蔣樂。他謹慎和內斂到退縮的想法,才是讓他痛苦的根源。
“我……”她輕輕咬着嘴唇,“我不知道。方,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我怎麼告訴你該怎麼辦?就算我說了,難道你就做得到嗎?”他突然覺得生氣,“舞楓,你不要問我意見,我已經失去了該有的客觀。”
“對不起,我不應該這樣麻煩你。”看他突然動怒,陶舞楓有些歉咎。自己似乎太任性了,她明明答應過他,會努力的把蔣樂忘掉,不到一天的時間,卻又讓蔣樂吻了她的臉,而且還讓沛誼看見了。雖然說那並不是出自她的意願,但她也深深覺得自己錯得很羞愧。
他嘆了口氣,“算了。舞楓,很多事情旁人是不能幫你做決定的。”
方梓寧抬頭看着天空,細雨已經紛紛的落了下來。“你要跟隨着自己的心,做自己最想做的事。”
“我……”陶舞楓輕聲說:“我想知道你怎麼想。”
她很理所當然的尋求他的保護,希望他告訴她,該怎麼做。但方梓寧這次卻不站在她身邊,告訴她怎麼做才好。
“舞楓。”
雨越下越大了,水珠沿着他的頭髮、臉龐不斷的滴落,冰冷的雨水刺激他做了一個決定。他的手伸進褲袋中,用力的握住了那個戒盒,彷彿只要用力握緊就能將幸福牢牢抓住似的。
“我有話想……”
他話還沒說完,陶舞楓已經把頭靠到他的肩上,“方,我真的覺得我自己很沒用。你說的對,我得自己做決定,可是我怕我的決定是錯的。”
“舞楓,別傻了,你不會錯的。”他輕聲說;“你要記得,他已經結婚了。”
“可是……”她輕輕啜泣着,“你說我還愛他,不是嗎?如果我還愛他,那我又怎麼能夠拒絕他?”
她早就習慣聽他的建議,讓他指引她,現在他卻丟下她獨自去面對蔣樂,這怎麼公平?
聽她這麼說,方梓寧輕嘆了口氣,“我要走了。”
他站起來,陶舞楓握着他的手,着急的說:“你生我的氣了嗎?請你不要生我的氣,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你不能生我的氣的。”
為什麼他的手那麼冰冷?是因為雨的關係嗎?
“我沒有生你的氣。你是我的朋友,不管你做了什麼我不能認同的事,我們還是朋友。”
最重要的朋友?雖然他早就知道這是他的定位,但仍然忍不住心痛。
“真的?”她又哭了,“那你不能……不能多待一會嗎?”
“很抱歉,我不能。”他蹲下來,把手放在她的臉頰上,“舞楓,我明天得到紐西蘭去取景,那是我的工作,記得嗎?”
她哽咽着,“對、對不起,我一定害你耽誤很多時間了。”
“不要緊。”看着她臉上充滿雨水與淚水,他心如刀割。那些淚水,是為了另一個男人的深情所流的,或許在她心中,自己永遠也不值得她流這麼多淚。
他突然說道:“不用等到四十歲,舞楓,你現在嫁給我吧。”
“嗯?什麼?”她呆了半晌,這才會意他說了什麼。他跟她求婚?
“如果你怕抗拒不了蔣樂,就嫁給我吧。”方梓寧說道:“你不用急着做決定,等我回來的時候,你再給我答覆吧。”
“可是……你不需要這麼做!”陶舞楓急道:“我怎麼能把你拖下水?”
是,她是需要他的建議、他的幫助,但她完全沒有想到過,他居然會跟她求婚?為了幫她擺脫蔣樂,他這個朋友,未免也太犧牲了吧?
“誰我是你的朋友呢?這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辦法,你來決定用不用。”
她被動的點點頭,始終握住他的手慢慢的鬆開了,他跟她求婚,是為了要幫她擺脫蔣樂的夢魘,她應該感激的,可是為什麼她一點都不覺得輕鬆。為什麼要覺得沉重、酸楚?他不是因為愛跟她求婚,而是因為她這個“朋友”有需要?她無法剋制的感到痛苦而無法呼吸。
“來吧,你該回去了。”
“嗯。”
他們安靜的並肩而行,似乎彼此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直沉默到陶舞楓家樓下。
方梓寧突然想到什麼似的,“你等一下!”
跟着他又跑入雨中,沖入便利商店,過了一會又跑回來。“別感冒了。”他買了一整袋的暖包,提到她面前,“我走了,你快點上去洗個澡吧。”
陶舞楓沒伸手去接,鼻一酸,眼淚就掉:“我……我不能跟你結婚。”
她不能讓他拿他的終身來賭她能不能擺脫蔣樂。她也不能讓他為了幫自己解圍,而做出這麼重大的犧牲。她不能,也不忍。他的溫柔應該留給他真正愛的人,他的戒指,更應該套在他最愛的女人手上。
方梓寧一呆,袋子掉落,雨水不斷的打在暖暖包上面,滴滴答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