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妻子生產,在八月桂花盛開的時候。
我不知道生孩子是那麼可怕的事情。妻子掙扎了三天三夜才在中秋月圓時候生下孩子。只是,產後大出血,縱然產婆大夫用盡方法也止不住,她只來得及看一眼孩子,只來得及喊一聲“寶寶”,便匆匆而去。
她纖小的手掌,在我的手中漸漸失去溫度。我怔怔地看着她蒼白憔悴的臉,無語。生離死別,竟然是那麼輕易的事情,就算不舍,就算傷心,就算不想面對,也什麼都不能做,什麼都無發挽回。這一刻,我知道了這個女人對我有多重要,我的淚,在這一刻,無法控制。
我給孩子,取名“淺離”。只希望,在他的生命之中,別離之苦,淺些,再淺些。
抱着孩子主持妻子的喪禮。用最好的棺木,用最大的排場。我知道對死者而言這些都毫無意義。但是作為生者,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情。我僅能用這個,表達我的哀思。
懷裏的孩子,沉沉睡着。粉嫩的小臉有着淺淺的紅暈。他還什麼都不懂啊,便失去了自己的母親。我以後該怎麼辦?以我不怎麼清明的神智,我能把他撫養長大嗎?沒有他的母親的幫助,我能把他教好嗎?他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深夜,我睡不着,起身坐在寶寶床邊,他實在是個很乖的孩子,不吵,不鬧,吃飽就睡,帶他的奶娘說,沒見過這麼好養的孩子,吃飽就睡日後必有出息。
奶娘的話不知根據何來,但是……有出息嗎?我不求啊。如果他能平安地長大,我只希望,他好好活下去,高尚也罷,卑賤也罷,富貴也罷,貧困也罷,無情也罷,濫情也罷,熱心也罷,冷血也罷,只要他能好好地過完他的一生,他成為什麼樣的人,都好。
葬禮結束后很久,我閉門不出,專心和我的兒子打教導。現在我終於能體會當初皇帝的感覺。自己的孩子,總讓人愛不釋手。看着他一天一天的長大,看着他一天一天愈見靈活的反應,一切的一切,實在叫我無法不去疼愛他。尤其他笑起來的時候,全天下簡直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比上他的可愛。我恨不得把自己能給他的一切,全捧到他的面前。他的奶娘說,我太寵溺孩子了。
我的孩子嘛,當然要寵。我一直渴望的寶寶啊,妻子用生命換回來的稀世珍寶啊,不寵,行嗎?
寶寶漸漸長大,我渾然忘記了身外的一切,只記得照顧他,日日與他形影不離。突然有一天,大門外傳來一個曾經聽慣了的屬於太監的聲音,把我驚回現實中。
皇上駕到。
四個字,震碎我平靜的生活。
懷中抱着寶寶,跪在大門口迎接車輦上下來的男人。他的眸子深沉依舊,臉色依然平靜無波,只是看向我懷裏的寶寶的時候,瞳孔不自覺地收縮。
將他迎進大廳,摒退左右後,他的眼便只盯着我的孩子,他問我,我曠職多久了?
我想有一年了吧,寶寶的百日,也已經過了。不過,我並沒有曠職,我請假了的。
他冷笑,他沒有允許,我哪來的病假可以請?身為一國丞相,曠職一年該當何罪?
我亦冷笑。如果是為這個問題,隨他怎麼處理。大不了人頭落地,何必用這種威風壓人?不過我沒開口。
他又道,一年不見蹤影,朝堂上下皆以為我的失蹤是噩耗,他派了多少探子耗費了多大的力氣才找到我的,我想必都不知道,我倒是安安穩穩地躲在這裏生孩子,想來這些日子我的夫妻生活過得很舒服吧。
舒服不舒服也是我個人的事情,忍着,卻忍不住,他憑什麼用那種酸溜溜的語氣說這些話?我與他之間,已經沒有關係,我之所以躲了那麼久,就是告訴他,權力,我不要了,約定,就此廢了,從此,不再有關係。
他盯着我,一字一頓地說,他給我的選擇,現在依然有效,妻子,孩子,我只能要一個。現在是選擇的時候了。
何必逼我?我笑,苦笑。他已不再需要我,還不放了我嗎?在那樣的關係中,我們只會給彼此折磨——至少對我而言,是這樣。我知道了,我退讓,他呢?還嫌不夠嗎?
他說過的話,絕不更改。他目光灼灼,步步緊逼。他能容忍我娶妻,也能容忍我有後代。但是他無法容忍我同時擁有這兩樣。世間,能分享我的人,有一個就太多了。我是他的,他不會再退讓。
他退讓了嗎?當真無法讓我全身而退?我問他,我若不選,又如何?
那便玉石俱焚好了。只要能得到我,他無所謂殘暴或卑劣。
笑,低下頭冷笑。果然不擇手段啊。自己不要了的,也不能讓他好好活下去嗎?看看,我給自己招惹了什麼樣的可怕麻煩啊。
我無法對抗他,他的身份,足以壓倒一切。我突然很想問他,為什麼當初要我,是因為,我流着我父親的血嗎?
父親?他不解。他的神情帶點懷念,他說,第一次看到我的時候,便想要我了。沒見過那樣孤絕的眼神,冷冷的,不把眾生看在眼裏。於是好奇,若把我降服,是怎樣的快感。於是用權力收買我,想看看我在權力的腐蝕下的貪婪和醜陋,誰知道,最後的結果竟出乎他的意料。
被降服的人,似乎是他。所以,他不會放手。
這番話,若放在一年前,我必欣喜若狂,但現在,他用他的方式放了手,就不再有回頭的余的。我承認我依然心動,但是,這不代表一切。他能放手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我不是他,沒有足夠的勇氣和籌碼,和他對搏。
我搖頭回應他。我不曾降服過誰,我只愛過誰而已。可惜,很多話,錯過說出口的時機,便永遠不能再有見到天日的時候。就算,真的愛他,現在,我們之間也梗着太多的變數,已經,不可能了。
他不懂我的意思。事實上他能懂才是問題。他不耐煩的問我,選還是不選。或者由他來選?有什麼區別?反正,我的妻子也已經去世了。不再看他,看向懷裏的寶寶。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了,正睜着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看我,無聲的笑着。
當真?他問,不掩飾他的欣喜。
當真,現在只有寶寶和我相依為命。
那就好,馬上隨他回京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