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曉竹從菜市場回家,走到公寓門口時,忽然從裏面走出一個人來,一個讓她驚訝得差點拿不穩手裏袋子的男子。
鍾韶帶着微笑站在她面前,漆黑如夜的眼眸冷靜的望着她道:“我見你不在家,正想出去找你。”
“我只是去買菜。”幾秒鐘的震撼過後,決心已經回到她的身體裏。
“走吧。”他伸手接過她手裏袋子。沒有其他多餘的解釋,也沒有任何說明。
她微微遲疑,好奇的看着他。難道他打算把菜拎上去嗎?
電梯門打開,住在他們隔壁的太太走了出來,她微笑着和兩人打招呼。“鍾先生,鐘太太,你們一起出去買菜嗎?難得看見你們呢!”
“你好,林太太。”他禮貌的同對方點頭。
曉竹繼續用異樣的眼光看着他。“你為什麼不告訴她,我們根本不是夫妻。”
“有差別嗎?”他伸手把她拉進電梯,按了關門鍵。
“當然有差別,我們根本就不是那樣的關係,怎麼可以讓別人誤會呢……”
“曉竹,對不起。”他臉上泰然自若的神態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再鄭重不過的誠懇。
他突兀的言語讓她渾身一顫,喃喃的說:“你不必跟我道歉,我……”他用一手圈住她的腰,順勢把她帶進他的懷裏,將她整個擁祝“要道歉,必須道歉。我不應該一走就是兩個月,把你一個人留下,如果我告訴你,我是去加拿大處理公務,你會不會比較不生氣?”
他的氣息頓時充滿她四周,兩個月來的想念,如同發酵般在她心底蔓延,被他再次擁在懷裏的感覺,美好到讓她差點忘了自己的決心……她用力推開他,害怕的後退到牆邊,昂起頭說:“我沒有生氣,我也沒有理由生氣,我……”她話還沒有說完,他的嘴已經霸道的攫住她的唇,堵住她所有未完的話語,她不知道自己的話,聽起來多像在賭氣,也因此讓他既心痛又愉快……她畢竟是想念他的。這個念頭令他更加激烈的親吻着她,已經有兩個月了,天哪,她是這樣的甜,而他又是這樣的思念着她。
這個吻奪走了她所有的意識、思想和對他的抗拒,此刻,她只想好好感受,只想要在他的懷裏,擁抱着他,感覺着他,直到天荒地老,以撫慰她這兩個月來噬骨般的相思和被拋棄的痛苦……好半晌,他才停下來,用發光的眼眸緊緊注視着她,聲音低沉沙啞。“曉竹,我的曉竹……”電梯門在這一刻滑開,也忽然拉開了兩人間的距離。曉竹在明亮的燈光下看清楚了他,也對自己剛才的投入感到震驚。
她率先衝出了電梯,全身不住顫慄着。她這是怎麼了?難道一個吻就可以抹殺他所做的一切?難道一個吻就能讓她忘記自己先前的決定嗎?
進門后,他依舊單手摟住她的腰,讓她的後背貼着他的胸膛。曉竹卻繼續全身顫抖着,拚命壓抑着想轉身投進他懷抱的衝動。
“你還在責怪我。”他的聲音輕柔而帶着歉疚。“因為這兩個月我對你不理不睬,還是因為兩個月前我們的那次爭吵?我當時氣壞了,所以才會那樣不理智。但不管是什麼原因,我都不應該扔下你。”
她緊抿住雙唇,並不轉頭看他。
“我能夠請求你原諒我嗎?或者讓我用行動來補償你?以後我絕對不會那樣不告而別,絕對不會再扔下你,絕對不會……”
“韶,你不必請求我原諒。我知道自己的身份,這也是你曾再三提醒我的,我不會逾越。”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緩緩的轉頭,用澄凈的目光看着他。
“我……”該死,他暗自咒罵。“過去的就讓它全部過去,讓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重新開始?”她的視線迷茫。
“是的。”鍾韶繼續擁住她,露出開朗的笑容。“讓我用行動證明,你在我心裏是完全不同的,我……”
“我要去做菜了。你會留下來吃飯嗎?”她突然慌張的打斷他的話,他眼裏那突然一閃而過的光芒讓她莫名害怕。
“我當然會留下來,以後每天都會按時回來,我會……”
“那就太好了。”她掙脫他的懷抱,露出一朵客氣的笑靨。“你剛才說你從加拿大回來?那一定很累了吧?時差都還沒調整過來。你先去睡一會,等午飯好了我會叫你。”
“可是……”他眼裏的光彩消失,濃眉漸漸聚攏,她好像在逃避着什麼?
在他專註和狐疑的眼神注視下,曉竹坦然的把菜拎進廚房,直到走到流理台邊,才深深呼吸,雙手不住顫抖。
今天的他有些不同,哪裏不同她又無法說清。這不同讓她莫名心動,也莫名心甬,她害怕了,退縮了,害怕知道這改變的理由。
難道要她忘記自己的決心嗎?難道她忘了她是怎樣熬過這兩個月的?難道如能忘記自己只是他的情婦、忘記他是用什麼方法,把她留在他身邊的嗎?
不,她忘不了……
在她洗菜的時候,忽然想到他是從加拿大回來的。那是不是表示,他是去那裏看他的那個女朋友?看他那個未來的鐘太太嗎?
她獃獃凝望着從水龍頭裏流下的白色水柱,瞬間失神。
鍾韶越來越不懂曉竹,越來越看不透她的心。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也不知道她究竟如何看待兩人間的關係。從他回來到現在已經一個多月,他極盡所能的對她好,想要理解她,想看透她的心。
可她的態度永遠是不慍不火,永遠有所保留。甚至當他們相互擁抱的時候,他都可以感覺她的抗拒和矜持。
到底是什麼改變了?是因為那兩個月嗎?他已經深深懊惱,卻也不知該如何攻佔她那扇封閉的心門。他是不是應該實行那個計室巴呢?
或者,他可以稍稍試探一下。
曉竹在這一刻敲響他書房的門,這幾天為了多點時間陪伴她,他盡量把工作帶回家來處理。
“進來。”他調整一下紊亂的心情,帶着微笑看着房門被打開。
“咖啡。”她端着托盤,低垂着眼帘,把咖啡放下后,就想轉身離開。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將她帶進懷裏。“現在已經很晚了,為什麼還不睡?”
“你要我去睡嗎?”她還是沒有抬頭。
他可以明顯感覺到她那無聲的抗拒,他深深呼吸,控制自己的沮喪。“這幾天你是怎麼了?是不是想念父母了?白天我不在的時候你可以回去看他們。”
“好。”她的聲音低柔而壓抑。
“告訴我究竟怎麼了?”他微微提高嗓音。
她悄悄抬頭,眼光淡然而冷靜。“你想知道什麼?”
“我想知道你為什麼忽然變得這樣……這樣柔順?”他懊惱的低喊。“還有你的態度,你這一副對任何事都無所謂的態度,你究竟是怎麼了?”
她那雙如水晶般透明的眼眸依舊波瀾不驚。“那你覺得我應該對什麼事表示出有所謂呢?”
他忍無可忍的怒吼。“曉竹,我不想看見這樣的你,我和你在一起是想讓你快樂,是想讓你恢復生氣,恢復一個女孩子應有的活力。如果你覺得這樣不快樂,我希望你能發泄出來,你能告訴我。你也可以和我吵,指責我,甚至是罵我,但是不要這樣冷漠……”
“和你吵?指責你?甚至罵你?”她的神情漸漸迷惘,嘴角也揚起一抹脆弱的笑容。“我憑什麼?憑什麼可以那樣對你?我沒有什麼需要指責你的地方。”
他放開了她,對於剛才自己失控的表現覺得憤怒和懊惱,依現在這種情況他也知道無法談出結果。他閉上眼睛,掩藏住眼底的痛苦,放開了擁住她的手。
曉竹在那一瞬間回頭看他,眼裏湧現出最深的悲哀。他到底要幹什麼?她無法理解他,這些日子他總是深思的看着她,而且越來越易怒。她已經盡量掩飾她的感情,盡量做到他滿意的樣子,他還想要什麼?
難道說他是在向她尋求感情嗎?難道他想要先得到她的人、再得到她的心,最後再無情的拋棄她嗎?明明知道兩人間不會有結果,他還是要那樣做?
她離開他的懷抱,那裏不是她可以眷戀的地方,遲早有一天他會離她而去,正如她生命中那些值得快樂的人和事一樣。
鍾韶睜開了雙眼,決定立刻執行他那個冒險的計劃。要嘛完全的成功,要嘛完全的失敗。現在這樣的日子,他再也無法忍耐下去!
幾天後,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早晨,她在廚房做早餐,他則坐在餐桌邊看報紙。
早餐被端了上來,他隨手把報紙放在桌邊,正好放在她的面前。
曉竹拿起報紙,像往常一樣摺疊好,放開的瞬間,注意到了那張映人眼帘的圖片。那是一對男女親密擁抱的照片,她並不認識那個穿着華麗高貴的女人,但對於那個男人她是再熟悉不過了。
她放下手裏的報紙,一語不發開始吃着早餐。鍾韶如鷹般凜冽的眼眸,看似無意的掃過她的臉龐,他也繼續用餐。
過了一會,他放下了刀叉。
“吃完了?”她立刻抬起頭來。
他點點頭,目光依舊緊緊盯着她的臉,那裏一如往常般平靜。
曉竹端走了他們的餐盤,又把報紙放在他眼前——一如以往她所做的那樣。然後她又拿着抹布轉回來,無聲的擦拭着桌子。
他沒有打開摺疊起的報紙,一徑沉默的看着她,直到她再次離開。
“咖啡。”她又一次折回,把咖啡放在他面前。
他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犀利的眼對上她平靜無波的眼眸,厲聲說:“你為什麼不問我她是誰?”
她臉色微微一白,任由他握着手腕,冷淡的回答:“誰?她是誰?”一臉的不在意。
“你不想知道那個照片上的女人是誰嗎?”他緊繃著下頜,看來怒不可遏。
她悄悄握緊了雙拳,努力剋制着心底洶湧翻滾的哀傷。“她是誰?”
“你並不想知道!”他用力甩開她的手,看着她依舊無風無浪的清澈眼眸,心底竄過巨大的疼痛。“她對你來說毫無意義,是嗎?你根本就不想知道誰和我在一起,或者我除了你之外還有沒有其他人!”
她一手握住自己被他捏得紅腫的手腕,指甲用力的扎進了手心。“你想讓我知道的話,你會告訴我。”
“她叫豐夢玲,是加拿大紙業大亨的獨生女,是我未來的妻子,要和我共度一生的女人。”他控制着自己高漲的怒火,凝望着她的眼眸。
實情是夢玲和他在父母安排的相親宴中被迫相識,彼此都很欣賞對方處事的原則,他們意外成為無話不談的異性好友,大概是因為她不像其他女人那樣一心只想將他套牢,而是很理性的僅與他當朋友。所以,她反倒成了他的擋箭牌——每當有女人想拴住他的心時……“噢。”她輕聲回答,雙眼圓睜着看着他,依舊是無動於衷的表情。
“噢?”他睜大眼眸,嚇人的瞪着她。“這就是你的回答,你的反應。你聽見我要娶別人的女人,你居然就這樣回答?”他奮力一揚手,把咖啡杯掃在了地上。
那清脆的碎裂聲震動了她麻痹的心靈,她後退一步,茫然的看着他,有些奇怪他這熾熱的怒火從何而來。
“你為什麼不生氣?為什麼不傷心?為什麼不對我吼叫?我要娶其他女人,對你也毫無意義嗎?”他站了起來,帶倒了高背椅,可他倆誰也沒有注意。
她困惑的皺起眉,睜大着迷濛的雙眼:“你想要我生氣?想要看見我傷心?為什麼,你為什麼要看見我這樣?”難道真的如她想像的那樣,她那遲鈍的頭腦開始緩緩運作起來。自從看見那張令她心碎的照片起,就已經變得異常遲鈍的頭腦。
“因為我想要你在乎我!”
果然,她唇畔開始露出微笑,一朵帶着淚水的笑容,淚珠如珍珠般滾落地面,她的笑容更加燦爛。
“因為你想要我在乎你?我為什麼要在乎你?我不是你的情婦嗎?我不是你用錢買來的女人嗎?我為什麼應該生氣?我有什麼權利生氣?情婦是什麼,不就是見不得光的女人嗎?”笑容消失了,她激烈的喊叫着。
他有瞬間怔忡,因為她突然的狂亂和她話里的意思,隨後他蹙起濃眉。“這就是為什麼你不生氣的理由嗎?你認為自己只是我的情婦,所以不應該生氣?”希望在他心底升起,他突然看到了曙光,說話的語氣也急促起來。“如果我給你這個權利呢?如果我告訴你,你可以生氣、可以對我喊、可以叫我離開她呢?”
“你給我這個權利?”看着他突然放鬆的表情,她感覺憤恨不已,那算什麼?恩典嗎?他以為他可以操控她的人生嗎?曉竹揚頭無聲的大笑,淚水卻無法控制的串串滴落。
“曉竹,只要你開口,我會離開她。”他在她的笑容下變得焦躁不安。
“我不要你給的權利。為什麼我的權利必須由你來給予?你妹妹用錢買走了我的愛人,你用錢買走了我的身體,現在你又想用錢買走我的心是嗎?你以為只要是你給我的,我都必須欣然接受,還要感恩?因為你讓我們全家脫離貧困,你救了我父親的命,所以我就是你的人,就必須聽你的話,獻出我的一切?
你和你妹妹都是一樣的人,都以為金錢可以解決所有問題,在你們的世界裏,只有金錢和權力,從來不知道別人也會有自尊、有人格,你們用錢強迫別人,卻從來不顧及他們的感受……”她一口氣說著,用儘力氣的叫着,她聽見了自己靈魂的顫抖聲,喊出了她全部的壓抑和痛苦。
“這就是你所認識的我?這就是你所以為的我?”他走到她面前,張着血紅的雙眼,劇烈搖晃她的身體。“在你眼裏,我是卑鄙無恥的人,是利用金錢權勢逼你就範的人。我對你所做的一切都沒有真心,都是有目的的嗎?”
“是的,是的。”她用力掙扎,卻掙不脫他如鐵鉗般堅硬的雙手。“你能說你不是從一開始就在設計我嗎?你幫我,在我最無助的時候給我安慰和依靠,你說要做我的朋友,可你只是想要得到我的身體,你這樣處心積慮,只為滿足你的私慾,而我還愚蠢的相信你……”甚至還愛上你!曉竹恨透了這個自己,這個愛上他的自己。她是死也不會告訴他,她愛他的這個事實。
“曉竹……”他繼續大力搖晃着她,繼續大聲喊着。“我愛你,我愛你……因為我愛你,所以我才想得到你。或許我的方式不對,或許我真的從一開始就對你居心不良。但是我也是真心想幫你的,如果當初你拒絕我的提議,我不會強迫你的,記得嗎?是你自己來找我的,是你自己願意答應我的條件的。”
她停止了掙扎,淚水盈盈的眼眸驀地睜大瞪着他,彷彿他變成了怪物,她顫抖着雙唇:“沒錯,是我去找你的。是我下賤,是我糊塗,怪不得任何人。”絕望的眼淚從她眼眶裏不斷滾落。“我知道錯了,大錯特錯。所以我必須付出代價,必須承擔現在的這一切。”
“不是,曉竹!”他猛地把她摟進懷裏,她眼裏的絕望光芒,莫名撕扯着他的心,他想要撫平她的哀傷,天哪。他最不想要的就是她不快樂。“是我的錯,是我不該那樣提議。我早應該告訴你,我是因為愛才想要和你在一起,我是愛你的,我愛你……”他一直知道自己愛她,但卻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他愛她有多麼深刻,那份愛從第一眼看見她起就已深埋心底,永遠也無法再被泯滅的愛!
“你愛我?”曉竹在微笑,笑得眼淚橫流。“你居然說你愛我?”她一直期待的話從他嘴裏真的說出時。為什麼會這樣好笑呢?
“是的。”他的聲音沙啞。
她把臉靠在他的胸膛上,再也沒有任何掙扎的力氣,她感到全身虛脫,她的聲音如從遠方飄來。“韶,你告訴我,你想過要娶我嗎?你說你過去就愛我,那麼你想過要娶我做妻子,而不僅僅是做你的情人嗎?”
“我……”他想回答是,可是她話里那要求、真誠的語氣,讓他倏地住了口,他可以欺騙她嗎?可以問心無愧的回答她有嗎?不,他沒有。他從過去到現在都從來沒有想過要娶她。
她閉上雙眼,覺得好疲倦,疲倦到想就此睡去,不再醒來。她離開他的懷抱,輕輕掙脫他的鉗制。“你從來沒有,是不是?”
呆愣的他,看着那雙可以看穿他靈魂的黑色眼眸,無言以對。
“所以我也不會在乎你要娶誰,那都與我無關。”平靜、冷漠,帶着倦怠和疲累,她默默瞅着他蒼白的臉。
“你愛我嗎?”在她轉身的時候,她聽見鍾韶緊繃的聲音。
“不愛。”她閉上雙眼,冰冷的回答,一如傷痕纍纍的心。
他突然轉身離開,迅速且堅定,當他打開門時,他說:“不管你愛不愛我,我都不會放你走,永遠!”
她如雕像般呆站在原地,剎那間無法移動。她早該知道,她的命運將如何和他相連,早該知道當她出賣自己的時候起,她的人生就不再屬於自己。
但她沒有想到的是,她會如此絕望和心痛當她發現他那雙溫暖的手還擁抱着別的女人時,當她知道他終將不會娶她的時候……她的驕傲讓她對他說了“不愛”,可是她的心卻淌着鮮紅的血液,痛得她再也無法正常呼吸。
淚水瘋狂的流下她的臉頰,她的眼神是空洞而無神的,痛徹心扉就是這樣的感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