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明白我家小姐有多麼委屈、多麼感人了吧?姬——姬姬——」
七早八早被某位千金小姐挖起床,陪她去建在姬家屋后的小馬場,陪年老體衰的妖馬跑了幾趟馬。擦好臉,姬蓮冬把還冒着一縷白煙的毛巾扔回管家手上的銀制托盤,揮手示意處變不驚的老管家先去忙,今天他要先吃早餐再沐浴更衣。
馬靴一轉,朝着面湖的後院走去。
除了敲在木質地板上的馬靴聲音,清幽寧靜的長廊,還有一個聽起來似乎備覺屈辱的聲音,試圖向誰解釋什麼——
「我阿烈一人做事一人當,沒有錯,這次我真的被我家老闆開除了。但是,留在你家全是我自己的主意,與我家小姐全然無關。姬——姬——」想說利用混水摸魚的方法加入談話之中,看看會不會順一點,結果舌頭依然嚴重抽筋。阿烈只好暫時跳過,繼續明志:「小姐真的不會故意把燙手山芋丟給你,如果你曾經有這麼卑鄙惡劣的想法,我真的要奉勸你不要再以小人之心,度我家小姐君子之腹。」
「……」
神色緊繃,跟着轉過一個彎。「小姐說她欠你太多人情,你這朋友的情義,她點滴在心頭。以後當你面臨同樣困境,她一定加倍奉還。基於江湖道義,這裏我稍作說明,例如你家像丁家一樣不幸破產的時候,她就有機會加倍奉還了。」
「……」阿烈以前是混黑幫的嗎?為什麼她的口氣聽起來像是混過的?
「小姐不願意欠你錢。這幾年『想念』寄放在你家的費用,經過這幾年下眠不休的努力,她已經快湊齊欠債。我家小姐就是這麼坦蕩,因為不想占你的便宜,所以小姐才會狠下心讓她心愛的馬兒拋頭露面,出去賺辛苦錢。」
辛苦?池悠霓眼睛有毛病啊?在賽場上被妖馬糟蹋的馬才有資格叫苦連天吧?
阿烈緊緊盯着什麼都沒說、可是背影看起來似乎很不以為然的姬蓮冬。「沙烏地下個月有一組人馬會來台灣和小姐談『想念五世』配種費的問題,小姐這陣子為了這件事情很煩惱,常常心不在焉。姬——姬姬——咳!」
已經談妥第一筆配種生意?沒來煩他的這一年,池悠霓挺忙的嘛。
她很忙嘛……擱在扶手的細長食指無意識地敲起來,姬蓮冬無法說出心中的反感所為何來,總之他就是有種被人擺道的不愉快感覺。
「『想念』後來被你的馴馬師證實,是一匹血統非常純正的汗血馬,聽說是神話中的寶馬,身價驚人。虎父無犬子,牠的孩子們也都很有出息,所以配種費目前已經飆上天價。」說到這裏,她必須誇獎一下看起來整天無所事事的驕妄公子哥。
從姬蓮冬膚淺的舉止,加上他當年只在F邊緣熱烈徘徊的課業成績,任誰都看不出來他居然深謀遠慮地想到十幾年之後的結果。阿烈賞罰分明說道:
「聽說啦,目前的成果都要歸功於你。你顧慮到小姐不願讓想念淪為種馬的心情,透過關係,買來一匹血統比想念更純正的汗血馬,跟牠配對,成功將純種汗血馬繁殖下去。這之後,你在想念的後代子孫中,篩選具有冠軍馬資質的幾匹,嚴格訓練牠們,然後把牠們推上國際賽道,一次打響『想念』家族的名號……謝謝。」把姬蓮冬示意保鑣打賞給她的冷飲,一口氣豪飲完。
阿烈抹抹嘴,尾隨姬蓮冬走上專供姬家人夏日午後垂釣用的浮堤,繼續表揚:
「想念牠們一家子身價暴漲的時候,你不但沒有趁勢大撈一筆,反而逆勢操作,拒絕對外界開放配種。你把物稀為貴的原理髮揮得淋漓盡致,嚴格控管稀世名馬的質量,藉以維持『想念』家族的身價,所以牠們的配種費今天才會節節飆升。」
早晨的清風從波光瀲灧的湖面拂來,吹得人神清氣爽。
面對阿烈又臭又長的恭維,姬蓮冬沒有任何想法,他只好奇:
「是池晴雍這麼分析給妳聽的?」絕不可能是池優花或者池督英說的,在他們心中,他這個紈桍子弟沒有那麼高的評價。
「是紫小姐說的。她說你是伯樂,有挑馬的眼光。我家小姐最近為了要不要開放配種的問題精神很恍惚。靠愛馬的後代賺錢,讓小姐良心過意不去,她說她會擔心想念的子子孫孫流落異鄉,飼主不曉得會不會善待牠們……」
為這種事情煩惱,可見池悠霓果然吃飽撐着——沒事幹。
「紫小姐勸她有限度開放,不然會辜負你一片用心,然後她就分析這些給小姐聽,小姐這才終於被說動。唉,我家小姐就是感情豐富的個性,她真是太善良了。」
感情豐富?他還以為這種癥狀叫神經質。姬蓮冬在備妥早餐的涼榻坐下。
阿烈主動站在姬蓮冬後方,看着他優雅進餐。她吞了吞口水,不是因為美食當前她肚子餓了,而是實在有口難言。因為心理調整仍然不足,也因為正值前後任主子交接的感傷時刻——如果她終於克服心理障礙,成功說服自己接納眼前這個人當主子,而對方也願意接受的話,前後任主子就會當場產生了。就算只是權宜之策,後任主子沒福份享用她的服務太久,但,她不是忘恩負義的人。
對她阿烈來說,一旦為主子,終身為主子。
差點振臂疾呼的阿烈漸漸瞪大牛眼,看着姬蓮冬穿着白色高領襯衫和黑色緊身馬褲,模樣俊美無比,臉上有着運動過後的紅潤氣色。他眺望着姬家獨有的青山綠水,坐姿優雅,把只吸一口的水蜜桃扔入堆着碎冰的空桶里,挑起菠蘿吸了一口又扔入空桶,然後手指伸向另外一隻冰桶,挑着廚房為他精心配色的時鮮水果。
這些水果全是直接由國外進口,貴死人了!惜物愛物的阿烈,差點被暴殄天物的少爺惹得痛哭失聲!這個浪費成性的後任主子,目前她還嚴重適應不良,無論如何改不了口,阿烈只好繼續宣揚她家小姐品德之美好、之良善:
「我家小姐破天荒的和老闆吵了一架,就像你破天荒記住武士的名字一樣。」
「……」真服了她,這樣也能舉例。
「這次都是因為我,偏偏晴雍少爺不在國內。我知道小姐昨天乖乖準時回家,你會怎麼想。你一定覺得我家小姐很沒用,明明跟老闆吵架了,還擔心八點之前沒回到家,老闆知道會不高興。」
原來如此。昨天池悠霓在他家哭了一頓、吃吃喝喝一頓,還和一窩貓頭鷹瘋了一頓,再三確定阿烈真的要留在這裏之後,就急急忙忙告辭回家了。原來如此。
「請你不要誤會,小姐沒有賴帳的意圖。留在這裏,是我的主意。」
「妳也是故意把事情搞到無法收拾的局面,逼池優花不得不開除妳啊?」
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阿烈震驚極了!「你怎麼知道我故意惹火老闆?!你在書房外面偷聽嗎?我不敢讓小姐知道這件事,你千萬不能告訴她哦!」
要不是擔心答了一題,對方可能會繁衍出十個以上的問題,姬蓮冬還真想安慰驚懼交集的阿烈一句:妳想太多了,本少爺哪有那種閒情逸緻。
他何必浪費生命去偷聽?這種事隨便猜猜,誰都知道是怎麼回事。要開除阿烈實在太簡單,什麼名目都用得上,光是半個小時以來他已經可以開除她不下一百次,池優花犯不着等到二十幾年後才開除她。
池悠霓要是知道阿烈是故意刺激她媽媽、找借口離開池家,她不哭死才怪……
感覺背後有一股因為緊張而呼吸不順暢的聲音,衝著他輾壓過來,姬蓮冬我行我素地吸食「鮮果汁」,很努力在維持他統ι僖好吃懶做的形象。
池優花並不是一個好說話的人,阿烈走這步險棋,妥當嗎?
「妳有把握可以再回池家嗎?池悠霓有多重視妳,不必我多說。」
他這不是說了?兔嵬子!「紫小姐保證沒問題,她要我放心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大不了就是我向老闆磕頭認錯。我不會傷害小姐的心。」一個像是質疑又像嗤之以鼻的不明聲響,從阿烈身前的涼榻輕飄飄地飛起來。阿烈瞪大眼,怒視姬蓮冬慵懶仰躺的身體許久,嚴肅重申:「我阿烈絕對不會傷害我家小姐的心的!」
「是嗎?我很好奇,這次妳用什麼理由說服池悠霓讓妳離開池家。」
「我跟小姐說,老闆在氣頭上,我離開一段時間也好,以免兩敗俱傷。」不知自己在窮緊張什麼,姬蓮冬突如其來的問題讓阿烈莫名覺得自己好像闖下滔天大禍,她趕緊說:「我有向小姐保證我一定回去,咳——姬咳——姬咳。」本想藉由咳嗽聲夾帶出來看看,結果阿烈的詭計非旦沒得逞,還被口水噎得面紅耳赤。
姬蓮冬把勉強啃兩口的蘋果扔入桶內,挑起毛巾,無言擦着手。一直到後面那陣激動的咳聲停止了,他才開口:「既然妳都想清楚了,老人家重視禮教這玩意兒,禮不可廢,在這裏,妳還是叫我蓮冬少爺吧。」
「是!」阿烈趕忙立正站好,望着湖上的藍天憋氣道:「蓮——蓮蓮——」
對於阿烈舌頭痙攣的毛病,姬蓮冬沒意見,倒是他的保鑣武士終於聽不下去了。
「是蓮、蓮冬少、少爺。懂、懂嗎?」
「……」阿烈張口結舌,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有被這個傻大個糾正的一天。
「如果最基本的稱呼妳都說不出口,阿烈,為什麼妳還要堅持留在我家?」
阿烈心中一痛,羞愧地低下頭囁嚅道:「我想找回職業自覺……」
「我這邊是伊拉克,還是加薩走廊嗎?」沒有再聽見阿烈喋喋不休的聲音,眼前的湖光山色突然美起來,寧靜得像首詩。欣賞了一會兒,姬蓮冬轉頭瞥視後方。
只見阿烈低頭不語,他的隨身保鑣武士則發揮同理心,同情地偷偷瞥着阿烈。
「我家最近有點麻煩,我爺爺大概禮貌性知會過池家人了,池優花才會嚴禁池悠霓過來我這裏。」活像後腦可以瞧見阿烈納悶的模樣,姬蓮冬望着湖水,輕描淡寫釋疑道:「大概不外是綁架撕票之類無聊的威脅吧,對方的目標應該是我了。」
阿烈聞之色變,着急吼道:「情況這麼嚴重,你應該阻止小姐來這裏呀!」
「聽完之後,如果妳還是決定待下來,這段期間池悠霓那裏,我會安排人手跟着她。我們這種出身的人,從小耳濡目染,妳不必替妳家小姐擔心太多,她畢竟是池家的千金小姐。老為這種事情擔心,我們這輩子還需要出門嗎?」
眼前這個人,還是把危機意識全部丟給隨扈負責的姬蓮冬。可是……阿烈眨眨呆掉的眼睛,這一瞬間,她完全不認識眼前這個依然虛有華麗外表,可是說話感覺已無姬蓮冬嬌貴少爺特徵的成熟孩子是誰了。
真是不能適應……阿烈撫額搖頭,然後抬頭研究姬蓮冬一下,邊搖頭邊在心裏下結論:成熟穩重真的不是姬蓮冬的格調,他還是維持任性死小孩的脾氣比較好。
身為蓮冬少爺的隨扈人員,沒有頭痛葯根本無法過日子。本着人溺已溺的精神,所以……阿烈頭搖到一半,猛然傻住,她眼神兇惡地瞪着好心遞來一盒頭痛葯讓她暫時止痛的武士,直瞪到他垂下雙眼,默默將藥盒收回西裝外套的口袋為止。
「既然妳沒意見,表示妳願意為本少爺犧牲性命,決定冒着生命危險待下來。」
她幾時答應他了?!她只是傻眼太久來不及回答而已。死孩子!耍着她玩啊!
俊臉上有着懶得掩飾的促狹微笑,姬蓮冬提醒行事莽撞的傻大姐:
「家裏的安全人員,目前由我爺爺全權調配。待在我家這段期間,我爺爺會拿妳的表現檢視池悠霓,檢視妳在池家人身上學到多少規矩。我當然可以包庇妳,問題我阻止不了別人的想法。眼前最困難的,不在於妳如何稱呼我,而是待下來以後妳該如何表現。妳年紀比我還大,待人接物的經驗比我豐富,妳自己看着辦了。」
想不到驕縱之外,姬蓮冬居然有正經八百的一面,而且還感人得要命!
姬蓮冬居然會有感動她的一天!叫他蓮冬少爺就好,蓮冬少爺……阿烈臉上溢滿的驚訝匯入心中,融成一股暖流,在她心田欣慰地回蕩着,打從心底認同了這位令她刮目相看的少爺,她躬身道:
「我不會讓我家小姐丟臉,這段期間請您多擔待多包涵了,蓮冬少爺。」
仰頭瞥視身後的傻大姐,姬蓮冬俊美狹瞳倒映着湖上的波光,眼中像是有笑。
「這才象話。」
七月陽光灑滿堤岸,飄着香氣的白色蕾絲桌巾在晨風中輕舞。
最近一個禮拜,姬蓮冬很準時在早上九點鐘來浮堤這裏報到,帶着昏昏欲睡的中暑表情,還有提前過養老生活的恬靜心情。比起這幾天晚上,陸續被堂兄弟疲勞轟炸的疲乏滋味,姬蓮冬決定他可以接受池悠霓強迫他回歸田園生活的無聊時光。
「池悠霓出去多久了?武士。」聽見保鑣回答快一個小時,姬蓮冬眉頭皺住。
今天一大早池悠霓又跑來挖起他,硬拉着他跑完馬之後,還是借走他的司機,臨去前也一樣叫他今天別亂跑,人就不見了。拜池悠霓所賜,這個禮拜他每天過着相當規律的生活。伊頓畢業以後,他就沒再嘗過這種形同坐牢的滋味了。
對周遭的人事物向來缺乏好奇心的姬蓮冬,終於心生狐疑了。
「阿烈,池悠霓在忙什麼?」
執行勤務時嚴肅不苟言笑的面容突然崩碎,阿烈哽咽道:「小姐忙着排隊。」
瓷杯一個拿不穩,匡啷一聲跌回瓷盤上。「妳說什麼?」
「小姐去買我喜歡吃的點心。」阿烈掬着辛酸淚。「這幾天小姐買來的糕點,都是我最愛吃的東西。你昨天終於吃完的甜甜圈,是小姐排了一個鐘頭才買到的。」
「……」這種時刻,除了無言,他還能怎樣?
廊外的驕陽不到九點就赤炎炎,姬蓮冬想起這個禮拜的點心,好像完全沒重複,無言的俊臉迅速添上了錯愕之色。
池家人都有一種令人印象深刻的人格特質——他們都像死灰,熱情燃燒殆盡。
可能是家人身上的溫度都丟給池悠霓集中保管了,所以她永遠熱情洋溢,身上的熱力源源不絕,簡直可以跟端午節正午的太陽媲美了。由衷佩服池家千金毅力驚人,姬蓮冬承認自己是嬌生慣養的柔弱少爺,他自嘆不如,所以適合坐在這裏為池家千金遙寄祝福,希望她堅持下去,帶着點心平安歸來。
居然為一個外人奮不顧身到這種地步……
逆着光,微瞇俊瞳看了一會兒,姬蓮冬點頭同意保鑣武士把在湖中上下點動的魚竿拉起來,享受着某位還在人家店門口苦苦排隊的千金小姐,強烈建議他的夏日清晨垂釣之樂。姬蓮冬隨口問道:「池悠霓何必這麼麻煩,池家請不起下人嗎?坐在車子裏,叫司機去買也是方法,她幹嘛大費周章?」
「小姐不是那種人。」眼睛不由自主看着「那種人」。「這是小姐的心意。」
「表現心意有特定模式啊?一定把自己弄得慘兮兮才叫有心意,叫人去買,就是沒誠意。我還以為當一個人記住另一個人的喜好,那就是心意了。」
阿烈被姬蓮冬無聊隨便講講的一番話,說得啞然無語,內心卻熱血沸騰起來。
感覺背後刮過一陣強風,姬蓮冬面不改色,以折磨人的龜速飲用「上午茶」。
把剛從拍賣市場標到手的精緻宋瓷茶具組,交給負責泡茶的老管家,姬蓮冬這才瞥眼看着蹲在他左手邊的阿烈。她憋着話,正以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他瞧,似乎在等他這個上司批准她說話。
為了不丟她家小姐的臉面,阿烈很拚命哪。跟池悠霓一樣拚命……
舉手遮目,逆着光打量浮堤那頭好半晌,姬蓮冬示意保鑣把看起來很不美味的丑魚放生,魚竿重新上餌。忙了一陣子之後,狹瞳瞅回桌上的茶點,端起管家重新沏好的香醇紅茶,姬蓮冬這才順便又瞥瞥阿烈。
只見阿烈黝黑的臉孔脹出明顯可見的紅暈,人中憋出了一層汗。儘管如此,她仍然沒有開口,沒有逾越下人的本分,努力地恪遵姬家主僕分際分明的規矩。
這個把不吐不快當口號呼喊的莽撞大姐,居然將她大口吃飯大聲說話、豪放的性格硬生生收斂,變得謹言慎行,非必要時絕不開口。不像和池悠霓在一起時,兩人經常沒大沒小地東奔西跑,阿烈在他家的表現簡直像個——
再正常不過的保鑣。簡直判若兩人。
偶爾一個閃神,他還會誤以為她是隔壁玄堂哥家的女保鑣跑錯門了。
爺爺喜歡訓勉他們一句話,人在其位謀其職。做什麼事,就要像什麼模樣。老人家治家如治軍,軍人首重紀律與服從,姬家的企業文化可想而知,更遑論需要特殊專業技能的保鑣工作了。阿烈的適應力強得超乎他想像。
她不再暢所欲言之後,他家安靜多了。靜多了……
放低茶杯,姬蓮冬的視線從阿烈凜然回望的臉上轉開,依然沒給任何的指示。
只要他一直不給指示,這裏現在就沒人膽敢破壞讓他昏昏欲睡的這份寧靜。
綠柳垂岸、清風拂面,姬蓮冬凝神望着台北市最優美的天然湖泊。連帶湖泊與後山在內,佔地足有兩座足球場大小的青翠後院,只有蟬鳴、風吹樹梢的聲音,偶爾間雜着一兩聲魚兒離水的輕躍。
這麼大的地方,這麼多人,居然沒有一點人聲,這麼安靜。
深覺不可思議,姬蓮冬露出微笑,並感覺還在靜候發落的阿烈正在打量他,她似乎面帶疑惑。長腿優雅交迭,姬蓮冬的眼神越過綠湖,落向青山之上的晴空。
這就是他所站的位置,世界的頂端。得來全不費工夫,因為他命好。
他有一個太會賺錢的爺爺,有一對以行善助人為樂、人緣極佳的雙親,他們很賣力地為他累積龐大財富與深厚的福德。不管他對家族事業有沒有貢獻,是不是虛有其表的草包,那都不重要。長輩沒做過的事由他來做,也算盡一份孝心,所以他只管盡本分的坐享其成就好。
不曉得是家學淵源使然,還是天生白目,儘管姬東宮、姬太子的大名,常態性地佔據各報章雜誌的版面,他卻從來沒有人言可畏的困擾。有些財經雜誌甚至很為他的能力不足擔心,怕他名氣太響但能力太差,會把家族企業搞垮,所以三天兩頭為他開闢專欄,指點他如何由米蟲迅速爬升為卓越的領導人。
高處不勝寒,是這些財經專家學者,最喜歡拿來做為文章結尾的一句話。
姬蓮冬覺得這些人真的想太多了。環境太冷,管家會設法替他弄得舒適宜人。況且他也不忍心自己一個人躲在高處獨享受凍的滋味,要寒,當然是大家一起來發抖,有福同享嘍。
研究着一種叫「姬蓮冬」的新品種生物,阿烈看得太專註,不知不覺蹲到姬蓮冬面前。看着姬蓮冬宛如畫中人靜止不動的俊美臉孔,認識他十幾年了,看着看着,阿烈心中那股說不上來的怪異感突然強烈起來。
姬蓮冬沒有理會阿烈怪異的舉動,把喝完的茶杯交由管家收起,並同意他將茶具收走。聽見浮堤那頭又有魚兒上釣的請示,姬蓮冬瞥一眼必需仰賴保鑣兩隻壯碩手臂才能抱住的肥美魚兒。
這尾魚的魚身五彩斑斕,美不勝收。
滿意了,對保鑣和管家同時做出指示:「這尾可以,叫廚師馬上過來處理。」
依然沒給阿烈開口說話的指示。直到這時,姬蓮冬才斜着雙眼與阿烈四目交接。他缺乏人類感情的這一瞥眼,讓阿烈如遭雷殛地僵住了。
「蓮冬!我回來了。」
這……阿烈轉不開震驚的雙眼,視線就凝結在姬蓮冬的俊臉上,然後目睹奇迹在她面前發生。姬蓮冬沒好氣地找尋着聲音的來源,他優美如畫中人物的表情,被她家小姐充滿生命力的聲音這麼一叫,瞬間活了過來,驕縱太子爺的任性嘴臉終於回來。
池悠霓臉蛋紅撲撲,拎着一個紙袋沿着走廊跑來,一面納悶望着浮堤上的人。
「武大哥要幫鯉魚洗澡嗎?」輕盈如飛的步伐慢下來,認真看了一會兒,池悠霓突然滿眼躍躍欲試地指着抱着一尾肥大錦鯉的保鑣。「蓮冬,我可不可以——」
「妳休想!」
「我話都還沒說完,你就說休想,你很不尊重我耶!我……」忿忿不平的聲音忽然轉弱,池悠霓看見姬家的大廚率領兩名徒弟走上浮堤,心中頓時浮現不祥的預感。「蓮冬,洛夫大廚他們要幹什麼?」
「做生魚片料理,妳看不出來啊?那條魚的顏色看起來很飽滿,應該很可口。」
池悠霓傻眼!然後被太陽曬紅的清秀臉龐漸漸脹成氣怒的紫色,在大廚以悲憐的目光為倒霉被逮的鯉魚王哀悼完,準備大開殺戒時,她連忙奔過去,並焦急大喊:
「請住手!拜託請你們住手!」
「刀下留魚——」
姬蓮冬被阿烈同時衝口而出的激動請命聲吼得頭暈目眩。「吵死了!」
「蓮冬!」池悠霓蹲在眼中含着絕望淚水的鯉魚身邊,「這是觀賞用的錦鯉,不能吃啦!而且你看,牠肚子這麼肥,說不定這裏面有很多小寶寶,然後牠身體這麼大,這麼大尺寸的錦鯉,放養少說有十年以上了,你怎麼吃得下去呢!」
「我有那麼不挑嗎?」嗤之以鼻,「是給貓頭鷹吃的啦。妳不是一直逼我釣魚修身養性,釣上來釣魚不吃要幹嘛?妳說啊,我已經放走十三條比牠更肥的魚了。」
「嘿美牠們喜歡吃鯉魚生魚片?」雖然說什麼人養出什麼樣的鳥,但是池悠霓覺得這個打擊未免太大,她快昏倒了。「為什麼?牠們不是有自己的食品嗎?」
「把那尾魚做成生魚片,拿給牠們試試,不就知道牠們喜不喜歡吃了?」
一陣悲喜交集加上如釋重負的感覺,複雜地刷過池悠霓全身。原來蓮冬只是一時太無聊……
「嘿美牠們才不喜歡吃油脂太多的食品。」池悠霓以雙掌為勺,掬水澆在拚命彈跳掙動的肥魚身上,拚命替魚兒告饒道:「蓮冬,你看,牠的眼神好像聽得懂人話,牠已經有靈性了,所以你就——」
「那條魚的死期操縱在妳手中。」準備擺駕回房。「她再啰嗦一句,洛夫,你馬上動刀。」
浮堤上的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包括那條命在旦夕的肥魚。
池悠霓漾開燦爛的笑容,在保鑣協助下,總算把魚眼濕濕的錦鯉放回湖中。
「蓮冬,你等我哦,我要先洗一下手!」
「我幹嘛要等妳,妳就不能自己追上來嗎?」話雖然這麼說,姬蓮冬還是忿忿地坐回原位等人。「阿烈,有話妳現在可以說了。」
阿烈被他莫名其妙的態度搞胡塗,脫口問道:「為什麼少爺剛才不讓我說?」
「妳現在叫我什麼?」
火氣上來,怒瞪心情頗愉快的美男子,阿烈衝口回答:「少爺啊!」
「所以我不必回答妳這個問題。」她逾越下屬本分的質問,似乎取悅了姬蓮冬,他好心提醒着:「妳家小姐回來之前,有話快說吧。」
說到她家小姐體貼人的心意,阿烈心中那股暫時平息的熱血又沸騰起來!「我沒有惡意,我只是想響應蓮冬少爺剛才提及的心意話題。我家小姐跟在你身邊的這幾年,對你噓寒問暖,為你作牛作馬、上刀山下油鍋、赴湯蹈火……」語氣和表情慷慨激昂起來,廢話愈說愈多,阿烈本以為姬蓮冬會像以前命人叫她閉嘴。結果,他卻露出一個令她極為錯愕的微笑。
這個笑容,和剛才他畫中人似的缺少生命跡象的微笑一樣優美,可是很溫暖。
他現在的笑容像哥兒們,也像知交多年的老朋友。完全懂不搞姬蓮冬這位新任主子的行為模式,阿烈單純的思緒反應在她一片空白的表情上。
「我以為妳一進姬家大門,就忘了自己的本性了。在池悠霓身邊的時候,妳是忍氣吞聲溫順的性格嗎?以前妳有話就說,從來不需要經過我批准,為什麼來我家之後,妳完全不同了。」姬蓮冬的語氣愈說愈顯厭煩。「我叫妳多多察言觀色,收斂言行,是為了用來應付我家幾個較為挑剔的成員,不是讓妳變成另外一個人,完全迎合我。這種人我身邊多的是,不差妳一個。」
阿烈的表情好像被雷打到,久久無法動彈。
「我知道你是不甘寂寞的孩子了,蓮冬少爺。以後我會把我的本性在你面發揚光大的,你放心。」聽見她家小姐和管家遠遠傳來的談話聲,阿烈回神,感傷地拍拍一臉無言的姬蓮冬,還把她那個年代的詩詞捐獻出來安慰他:「我家小姐,就是你這個冬天裏最熱情的太陽,是你這個雪夜裏最溫暖的一把火,也是……」
「夠了,阿烈。夠了。」想不到他會有起雞皮疙瘩的一天。
「我家小姐把她的寵物全都寄放在你這裏,不管當年你是基於什麼原因答應她的,」當然跟善心沒關係就是了。「小姐都覺得對你有所虧欠。你家裏有錢,小姐家的財富比不過你們,她想了很久,終於想到一個變通之道來報恩。她決定出賣她可貴的勞力,為你作牛作馬。我家小姐真令人感動,對不對?」
「妳再努力點,我就哭了。」姬蓮冬沒好氣。
也不想想看池悠霓「報恩」的方式有多笨拙,為他引來多少無妄之災,他是不想跟她計較,才勉為其難讓她跟在他身邊作牛作馬。他能安然無恙活到現在,全拜他父母親做人太成功,福蔭了他。
「蓮冬少爺,你可能覺得我家小姐有時有點煩。」
豈止有時,豈止有點。
任由阿烈去歌頌她家小姐的美好品性,姬蓮冬托起左腮,兩腿交迭,俊眸凝視向池悠霓急急奔向他的身影。她今天穿着一件粉彩薄紗小洋裝,整個人活蹦亂跳着,就這麼闖入他優美的畫境中,破壞他高處世界的寧靜,自由穿梭。
綠柳拂岸、清風徐吹,他家的這座後院很大,風景如畫,但是很熱鬧。
阿烈的聲音時有時無,緩緩地飄進姬蓮冬出神的耳中——
「經過我的事情,小姐決定要跟老闆攤牌。所以只要等小姐把她的寵物帶走,你就解脫了。小姐以後就不會常常來煩你了。」
姬蓮冬突然全身僵硬!
他眼睛直勾勾看着池悠霓手上拎着一個他很眼熟的紙袋,那是一種很粗糙的、曾經讓他在童年時期做過不少惡夢的紙袋。
「蓮冬,你還記得以前阿烈買給我們吃的紅豆餅嗎?很好吃哦!」
姬蓮冬惡夢成真。
「啊,蓮冬,你要去哪裏?」
「睡覺!」
「為什麼?你在氣什麼啦,你好奇怪,大白天的為什麼要睡覺嘛!」
還問為什麼?「我想睡就睡,妳管我為什麼!」
「你不要去睡覺,人家已經買了你的份量,你真的很討厭欸!」
不自覺被她惹火,不自覺地隨着池悠霓居然覺得很困擾的音量起舞。姬蓮冬在阿烈心中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貴公子形象,毀於一旦,開始跟着大聲小聲:
「我有拜託妳買嗎?妳幹嘛自作主張,老是這麼雞婆啊?!」
「我哪有雞婆!排隊那麼久,我順便買你的嘛!」
順便?真是讓人超級不爽的用詞。「反正我就是要上去睡覺!」
「不要去睡覺啦!陳媽在準備午餐了,我們中午在這裏邊釣魚邊野餐啦,好不容易你這個禮拜終於回台灣了……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了?」
拖着不肯放開他手臂的池悠霓往屋內闊步走去,本已打定主意不理她,聞言姬蓮冬忽然慢下疾走的速度,飛快轉頭,他瞇視着把紙袋塞給阿烈的池悠霓。「妳剛才說,我什麼時候回來的?」
「不是……一個禮拜前嗎?」
看見池悠霓接過阿烈遞給她的紅豆餅之前,竟敢以一種他簡直笨到不可思議的表情瞅他一眼。姬蓮冬的拖鞋在木製走廊上用力踩着,轉過彎后,一時爆沖的情緒終於稍微冷靜下來。吃着池悠霓硬塞進他口中的紅豆餅,姬蓮冬咬着牙丟出問題:
「阿烈被開除那天,妳不是專程來找我的?」
「當然不是……我當時不知道你在台灣,我是過來陪蓮冬爸爸和媽媽喝下午茶,穩定我的心情啦。」雙腮泛上一陣甜甜的靦腆。「蓮冬媽媽泡的桔茶很好喝哦。」
耐心等到池悠霓把她嘴裏的食物吞下來,以免波及自己,姬蓮冬這才一臉隱忍地掐住她面頰,劈頭對她吼着:「池悠霓——我回來一個多月了!」
「真的嗎?」池悠霓驚訝極了。
原來她不知道,難怪等不到人……慢着……慢着!姬蓮冬猛然皺住俊眉。
他哪裏在等她?他幹嘛要等她啊!
他回台灣是因為老頭子說家中最近風聲鶴唳,說什麼他有血光之災,要人押他回來暫時避避風頭。他才不是因為一年多沒看見她,不是因為她這回隔太久沒去英國,居然整整一年都滯留在台灣,而且沒寫半封信給他,最近三個月甚至連通電話也不打了!
她只是一個麻煩製造者,而且又不是他的誰!
她最好永遠都不要來煩他——唔!低頭想要向池悠霓多吼個兩句,泄泄心中的怒氣,才開口,姬蓮冬就被一個突然塞進他嘴巴的東西給嗆住了。
「蓮冬,你要不要緊?」趕快把紅豆餅交給跟在身後的阿烈,池悠霓經驗老道地幫嗆得俊臉紅通通的姬蓮冬拍着背,邊關心地嘀咕他:「為什麼你每次吃紅豆餅都會噎到,你注意一點嘛。」
「妳……」姬蓮冬的聲音被喉中的食物塞得粗嘎干啞。「妳以為……」
聽見他明明喉嚨不適卻很堅持要吠出來,池悠霓於心不忍,趕快接口:「我以為這是誰害的,對不對?」
兩人邊鬥嘴邊走上主屋的台階。
走得太急太火,姬蓮冬差點迎面撞上等在玄關處的一個老人家。
他及時擋住跟着撞上來的池悠霓,同時禮貌問候着老人家:「爺爺,你來啦。」
「蓮冬爺爺!」池悠霓聞聲趕緊從姬蓮冬身後走出來,對身上帶着一股威嚴的八旬老者開心笑着:「我接到爺爺的邀請帖了,一定準時出席。您不是說最近比較忙,沒空過來喂貓頭鷹嗎?」
「妳手上那東西是紅豆餅嗎?給爺爺吃一個。」老人家接過池悠霓溫柔遞上的甜食,對她解釋着:「爺爺得親自過來一趟。」
「是很要緊的事情嗎?需要我幫忙嗎?」
「是很要緊啊。」老人家拄着拐杖坐下來,吃着廷且餅邊說:「爺爺被我孫子爽約好幾次,我擔心他同樣不稀罕老人家的壽宴,趕緊過來請他務必賞臉光臨。」
「……」不孝孫兒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