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韓非猛然坐起身,只覺得渾身冷汗淋漓。

他做了個惡夢。

該死的是,這個惡夢的主角竟是那個瞎眼的小白痴。

該死!該死!他千不該、萬不該為她擔心。

看看窗外,已接近傍晚。

一天了,不知道她怎麼樣了?

噢,該死!他又不知不覺的為她擔心了。

不行!他絕不能心軟,絕不!

韓非緩緩地踱至廚房,為自己倒了杯冰水,希望可以讓自己冷靜下來。

然而,不知為什麼,姜玉璃站在人群中終被淹沒的那一幕始終盤踞在他心頭,揮之不去。

下一刻,韓非放下水杯,奪門而出。

他只是想去看看而已,他這麼告訴自己。

車子飛快地進入市區,韓非的心莫名地緊張了起來。

此時華燈初上,街頭滿是下班的車陣人潮。

韓非的車子卡在車陣中,幾乎寸步難行。

「該死!」他低咒了句。

隨着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韓非的不耐加深,而那一份他不願承認的焦急也更加明顯了。

此時,警車來到前方不遠處,韓非將頭探出車外,發現前方有一起小小的車禍。

再也壓抑不下滿心的焦躁憂急,韓非索性開門下車,沿着路邊的行人路徒步前行。

漸漸的,他的腳步不自覺地加快,終於變成了小跑步。

當他來到丟下姜玉璃的地方時,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

該死的!她居然不在了!?

韓非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丟棄她,不正是要她嘗盡苦頭嗎?可為什麼他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反倒有種說不出的失落?

難道他希望可以找到她?找到之後又如何?

在韓非平靜的外表下,一顆心正微微地抽痛着。

回程的途中經過剛才車禍的現場,韓非不經意瞥見遺落在路旁的盲人手杖,霎時,他的呼吸幾乎停滯。

難道她發生了車禍?會不會……有性命之憂?

當下,他詢問了附近的商店,得知姜玉璃並未受傷,只是因為她突然衝出行人路而造成兩輛車子衝撞,目前她已被警察帶回。

韓非撿起盲人手杖走回停車處,才發現自己的車已被拖吊車拖走了。

「該死!」他低咒一聲,並伸手招來計程車直往警局而去。

在警局大門前猶豫片刻,韓非毅然進入警局。

「要報案到這裏。」一名警員開口。

韓非走了過去。「請問剛才是不是有送來一位發生車禍的盲女?」

「是啊!她正在休息室,從剛才到現在連一句話也沒說,她是不是聾啞人士?」

警員滿臉同情地問。

「不是,她會說話。」韓非接着又問:「我可不可以帶她回去了?」話出口的同時,他在心底詛咒自己竟想將這個麻煩帶回家,可是他卻阻止不了自己。

該死!

「你是她什麼人?」警員問。

僅停了一秒鐘,韓非順口就回答:「我是她的朋友。」停了下,他又補充了句:「同時也是她的主治醫師。」

「哦?她有什麼毛病?」

警員一邊領他走向休息室,一邊好奇地問。

「她的精神略微異常,必須送回療養院治療。」韓非面不改色的回答。

「哦!」警員打開休息室的門。「她在這裏。」

韓非一眼便見到坐在小小沙發上的姜玉璃。

她看起來似乎十分疲累,一張不到巴掌大的慘白小臉上襯着一雙漆黑的大眼睛。

然而,那一雙他熟悉的瞳眸卻變了,彷佛被抽離靈魂,死寂了一般。

韓非緩緩走近她。「玉璃。」他輕輕叫了聲。

姜玉璃渾身一震,一雙死寂的黑瞳里有了改變,像是忽然注入生命,隱隱生輝。

「小姐,這位先生是你的朋友嗎?」警員在一旁問。

姜玉璃垂首無言。

就在警員幾乎要以為她聽不見的同時,姜玉璃抬起頭,「是。」聲音細微而顫抖。

「你願意跟他回去嗎?」警員怔了下,又問。

驀地,姜玉璃大大的瞳眸里湧出了豆大的淚珠。

「你……真的要帶玉璃走?」她仰起小臉對上他。

韓非從來不知道一個看不見的盲人,眼裏仍舊能傳遞出這樣深刻的感情。

這一瞬,韓非在她眼底清楚的看見了信任與期待。

該死!這是她對他最不能產生的兩種心緒,他不願承受!

韓非深吸了口氣,俯身將盲人手杖交到她手裏。

「走吧!」他面無表情地開口,將紊亂的掙扎心緒暫時拋在腦後。

姜玉璃抹了抹臉上的淚,甩開手杖站了起來。

「你不牽着她嗎?」警員感到有點詫異。

韓非頭也不回,只淡淡地丟下一句:「她可以自己走。」

他不允許自己再對她有任何心軟的舉動,尤其是不能對她產生敵視之外的任何情緒。

在她面前,他必須扮演的是壞人的角色。他提醒自己。

辦完手續后,韓非和姜玉璃站在警局門口。

「上車吧!」他打開等待在警局外的計程車的車門。

姜玉璃已經有多次上下車的經驗,動作俐落了許多。

在心底,她開始希望自己不要成為別人的累贅。

車子一路來到拖車場,韓非領了車,帶着姜玉璃離開。

回家的一路上,車內是一片靜。

「我們……是朋友嗎?」姜玉璃小聲的打破沉默。

韓非望了她一眼,沒有回答。

隔了一會兒,姜玉璃忍不住又鼓起勇氣問了句:「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車子立即在路邊停了下來。

「讓我一次說清楚。」他靠向她,逼近她失措的小臉。「我永遠不會成為你的朋友,所以你沒有必要知道我的名字,聽清楚了沒?」他的聲音不大,卻充滿了恨意。

姜玉璃雖然看不見他的神情,卻可以輕易感受到。

「不是玉璃的朋友,為什麼還要帶玉璃走呢?」

和他相處的這些日子,姜玉璃在不知不覺間有了不同於以往的思考方式,單純的心思漸漸改變。

韓非眯緊了眼,咬牙回道:「因為我還沒放棄報復你們姜家。」他發誓要姜家的人付出代價。

姜玉璃想了想,「姜家的人為什麼讓你這麼生氣?」在她的世界裏沒有恨這個字,生氣是她僅知的負面情緒。

「你想知道?」韓非發出苦澀的笑,坐回駕駛座,雙眸直望向車窗外的星空。他的過去就如夜一般幽黑。

姜玉璃心下一緊。「可以告訴我嗎?」她清楚聽出他聲音里的蒼涼,是什麼讓他這麼悲傷呢?

「二十年前,你父親與我的雙親本是好友,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我父親離開人世,留下了龐大的家財;誰知你那人面獸心的父親,不但乘機誘騙我母親,更并吞了韓家的財產!」

韓非停了停,望住身旁那一張蒼白的小臉,怒意難遏。「更可恨的是,姜士鴻在人財兩得后拋棄了我母親,並且迅速與政界大老的獨生女結婚。我母親因為受不了這連番打擊,在你父母結婚的那一天選擇了結束自己的性命。」他忘不了二十年前那改變他一生的日子!

由那時候開始,他被祖父母接去同住,直到考上醫學院。

姜玉璃聽完他的述說,久久開不了口。

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聽得懂。

然而,她的父母竟造成別人那麼大的痛苦,這讓姜玉璃幾乎不敢相信。

小時候的記憶在這一刻忽然紛至沓來——住在公寓的那些年中,父母很少來看她,即使少數來探望她的那幾次,也都表現得十分淡漠。

姜玉璃竟然無法開口為自己的父母辯解。

「現在,你明白我對你的感覺了嗎?」他徐淡的問出口,神情由十分敵意中透出三分同情。

也許她根本聽不懂,也許她很無辜;但這些卻改變不了他對姜家的恨意,特別是姜士鴻的獨生女。

半晌,姜玉璃忽然幽幽地開口:「對不起。」

聞言,韓非有片刻的怔忡。

原來她懂。

「我要的不是這三個字。」他冷聲回道。

「我要怎麼做,你才不會生氣?」姜玉璃明知他不喜歡自己,卻仍鼓起勇氣問出口。

韓非倏地欺近她的臉,灼熱的氣息與她的呼吸交纏。

「你永遠辦不到。」語畢,他撤回身,啟動車子往前行。

姜玉璃的心緒卻仍停留在剛才那一刻。

為什麼她的心會跳得這麼快?

是病了嗎?

沒有人可以告訴她。

翌日一早,姜玉璃在起床后便摸索着走下樓。

「誰准你下樓的?」韓非冷不防地開口。

姜玉璃嚇了一跳,怔在廚房入口。

「門……門沒鎖,我……」

「別說了,過來吧!」韓非命令。

姜玉璃怯怯地摸索向前。

「坐下!」他在瞥見她摸着椅子后再度開口。

姜玉璃依言在椅子上坐下。

韓非倒了一杯鮮奶。

「給你!」他把玻璃杯交到她手裏。

姜玉璃將玻璃杯湊近鼻端聞了下,然後一飲而盡。

「這麼放心?不怕我下毒了?」韓非帶着微微的嘲諷問。

他並非天性刻薄,然而,面對眼前這個失明的柔弱女子,他卻只能以尖酸苛刻來阻止自己對她日漸心軟的心態。

事實上,他甚至開始覺得自己對她的同情幾乎淹沒過仇恨的情緒,畢竟她只是一個連親人都不要的可憐女子啊!

「該死!」他回過神來,口中發出一聲低咒。

他不該再對仇人之女心生憐憫!

姜玉璃被他突如其來的咒罵聲所驚,手一松,玻璃杯立即墜地,應聲而碎。

「對、對不起!」她立即蹲下身子,伸手去摸索。

「別摸!」韓非大吼一聲。

然而,姜玉璃的指尖仍被玻璃碎片劃出了一道血痕。

「該死!你不知道自己瞎了嗎?」他惡聲地斥責,卻沒發現自己發怒是因為對她的關心。

姜玉璃的心像是被針扎了下。

「我……我知道自己看不見,對……對不起!」低啞的嗓音里夾雜着微微的羞愧。

這是她自懂事以來,頭一次因為自己看不見而有了難過的複雜感受。

長久以來,姜玉璃始終活在一個封閉的世界裏;他的出現,打破了她一向寧靜的世界,教她的心情起了難以言喻的改變。

韓非心底低咒一句,再開口時怒氣已明顯地減少。

「痛不痛?」他拉過她的手,想也不想就低頭在傷口上吸了下。

姜玉璃的身子在剎那間震了震。

「還痛不痛?」這一次他抬起頭,提高了音量問。

「麻麻的。」她訥訥地回道。

韓非微擰起眉,取來藥水為她細細抹上。他開始後悔自己帶這個麻煩回來,如今看來,被折磨的人反倒像是他。

「要貼貼。」她開口。

「什麼?」韓非雙眉間的皺摺加深。

「受傷的地方要貼貼。」她又說了一遍。

韓非深吸一口氣才能阻止自己伸手掐死她,儘管如此,他還是取來透氣膠帶為她貼上。

該死!現在他倒成了保母。

「我……可不可以去看馬佳瑞修女?」這是她下樓最主要的目的。

「不許!你必須乖乖的待在這裏,什麼地方都不準去!」他一口氣說完,便將她拖回客房鎖住。

正要離開,卻聽見門後傳來隱約的啜泣聲……

該死!

下一刻,韓非把門打開。

「還哭個什麼勁?走啦!」他惡聲惡氣地開口。

見她仍愣在原地,他索性一把拉住她的手,拖着她往屋外走。

他愈來愈恨自己了。

上車后,姜玉璃忽然小聲的提醒:「你……今天不用上班嗎?」

該死!差點忘了請假。

於是韓非拿起行動電話。「喂,阿傑,是我阿非啦!今天幫我請假。」

「你又有什麼事非得請假不可?你知道這幾天我幫你動了幾次手術嗎?」電話中,楊傑劈頭就不停的抱怨。

「你不是說過有困難儘管開口?」韓非似笑非笑地回答。

「老奸!」

「再聯絡。」說完,韓非立即收線。

「你叫阿非?」姜玉璃問道。

打從他將她由警局帶回后,她就不再怕他了。在她心底有一道聲音告訴她,他不是壞人。

韓非瞥了她一眼。「不要偷聽別人講話。」對她的態度依舊冰冷。

姜玉璃卻不以為意,心情反而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好。

到療養院后,姜玉璃立即下車,並憑着記憶走到馬佳瑞的辦公室。

馬佳瑞一見她,不由得脫口喊道:「玉璃!」

「馬佳瑞修女!」姜玉璃幾乎是用跑的直撲進馬佳瑞懷裏。

馬佳瑞既感動又覺得驚奇,記憶中,玉璃從來不曾如此主動地表達自己的感情。

緊接着,馬佳瑞看見出現在辦公室門口的挺拔身影。

「你好,馬佳瑞修女。」韓非走入辦公室,英俊至極的臉上掛着微微的挑釁。

他相信姜家的人一定曾經向她求證姜玉璃離開與否的事實。

但他一點也不怕,因為截至目前為止,他尚未做出任何傷害姜玉璃的事,所以他問心無愧。

畢竟錯的不是他,而是姜玉璃的父親;如今他所做的一切,只為奪回原本屬於他的東西。

兩人對峙半晌,終於,馬佳瑞有了決定。

「你好,年輕人。」上帝會原諒每一位有悔過之心的人,而她願意引導這個年輕人遠離沉淪。

「他叫阿非。」姜玉璃為馬佳瑞介紹着。

馬佳瑞慈和的眼神中帶着一抹微微的凌厲。

「這段日子麻煩你照顧玉璃了。」

韓非迎向馬佳瑞那一雙不失精明的藍眸,淡淡地回道:「她很獨立,不需要我費神照料。」

「阿非他很忙,常常在醫院工作到很晚;不過,馬佳瑞修女別擔心,玉璃長大了,可以照顧自己。」姜玉璃不慌不忙的說。

然而,在她身邊的另外兩個人卻因為這段話而吃驚。

馬佳瑞吃驚是因為和玉璃相處多年,她從來沒聽她說過這麼長一段話,這些日子她居然有了這麼可喜的改變。

是因為這個出色至極的年輕人嗎?

「你知道我在醫院工作?」韓非擰起眉。

記憶中他從來不曾對她透露自己的職業。

「嗯,因為你身上總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她自幼便時常在醫院出入,對藥水味十分敏感。

「她一直是個很敏感的孩子。」馬佳瑞望住韓非,眼底有說不盡的意欲。

「我可以到花園走走嗎?」姜玉璃開口。

「小心點。」馬佳瑞慈藹的叮囑。

姜玉璃離開后,韓非率先開口:「馬佳瑞修女打算怎麼做?」他深邃的黑眸中透出三分不在乎。事實上,他完全不在意她是否會通知警方。

馬佳瑞盯着他好一會兒,終於,在她那張睿智的臉上出現了笑意。

「年輕人,我唯一想說的只有一句話——好好對待玉璃。」她慈和的眸光里揉入了一絲凌厲。

韓非並未在她的眸光下退縮,唇角揚起開一抹的淺笑。

「該怎麼對待她,我比任何人都明白,馬佳瑞修女。」

「但願你真的明白,年輕人。」

姜家是如何看待玉璃,她十分清楚;也許,他會是上帝為玉璃開的那一扇窗。她衷心這麼希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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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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