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晌午,竹圍之外徐徐走入一名高瘦的老者。
老者身後背着一隻竹簍,簍內裝了不少藥草。
「啊,老爺回來了!」丫鬟阿金迎出房外。
聞言,沈芳葶亦快步來到房門口——
「阿爹總算回來了!」
她急急拉起爹親的手直往房內走。
「什麼事呀?瞧你急的。」沈明山笑着開口。
女兒一向沉靜,少有浮躁之時,不知今日有什麼稀奇事發生?
「爹,快,救救他!」父女兩人轉過一道桃木屏后,一眼便看見躺在床榻上的人。
「此人是……」
「唉!爹別管他是誰,救人為先。」
沈明山點點頭,不再追問,來到床前。
刑原忙道:「求沈大叔救救我大哥!」說著,他雙膝一屈,跪了下來。
「唉!年輕人不必如此大禮,快起、快起,倘若能救治你的大哥,老夫自當儘力救治。」沈明山扶起眼前的年輕男子。
「多謝大夫。」
沈明山瞧了眼床榻上的年輕男子,不由得面色一沉,當即伸手搭住他脈門。
良久,他輕輕放開年輕人的手腕,沉緩地開口道:「小兄弟,你的大哥是否練武之人?」
刑原側頭沉思片刻,回道:「大哥拳腳功夫不錯,可一人敵十人。」這應該算是習武之人吧!
沈明山沉思了會兒,拉開床上男子的褲腳,仔細審視一番,接着又翻看他前胸與後背。
「怎麼樣?大夫,我大哥是什麼病?」
沉吟了會兒,沈明山回道:「年輕人,你大哥這不是生病。」
「不是病怎會吐血呢?」刑原奇道。
「依老夫看來,你大哥應該是練了某種內功而導致全身經脈重創,氣血逆襲所致。」
「大夫是什麼意思?我……我不明白。」
沈明山揭開床榻上年輕男子前襟一角,開口道:「你瞧,他身上多處開始聚結血塊,形成一處處的瘀紅。」
「是呀、是呀!」
「倘若這位公子再練下去,輕者成為廢人,重者嘛……」
「會怎麼樣?」
「令兄極可能全身筋脈爆裂而死!」
「如今,我大哥……還有得救嗎?」
「是呀,爹,您想想法子,救這位公子一命吧!」沈芳葶開口道。
沈明山嘆了口氣。
「先將他弄醒再說吧!要治此傷,只怕非易事。」
「大夫您就儘力吧!多救一人可以多積一分陰德。」
「爹您試試吧!」
沈明山深思了會兒,然後取過一旁大桌上擱置的草藥,開始配藥……
經過了多日救治,馬太保漸有起色。
到了第五日晌午,他總算真正清醒了過來。
「二弟……」他坐起身,盯着伏在床沿的刑原。
「啊!大哥你……你醒了……大夫……大夫快來人哪……」刑原高興地喊了起來。
「這是什麼地方?」馬太保問道。
「大哥還記得那一日在廟外追的黑衣女子嗎?」
思緒飛轉……
心痛的感覺再一次回來。
「記得!」他是那麼的滿懷希望。
只可惜……
「此處是那位沈姑娘的住所。」
「我怎麼會來到這裏?」
「大哥忘了嗎?那一日你吐血后昏了過去,真把我和三弟給嚇死!」
馬太保立時明白,原來是他的毛病又發作了。
看來,如今他即使不練功也會發病,怕是命不長了!
心下一陣黯然。
「大哥!」
賈凌由外頭走了進來,手中捧着一碗葯汁。
緊跟着,沈明山父女二人走入房中——
「年輕人,你總算醒了。」沈明山笑了起來。能醒就表示此人命不該絕,有救了。
「大哥,這位是沈大夫,是他費盡心思才把你救醒。」
「謝謝大夫!」馬太保欲起身。
「欸——別起來、別起來,你要多休息。」頓了下,沈明山續道:「公子先喝葯。」
「謝謝!」馬太保接過三弟賈凌手中的葯碗,嘗了一口。
「哇,好苦!」
「馬公子,良藥苦口啊!」
「是呀,大哥。」刑原與賈凌同時道。
「馬公子就快喝吧!涼了更難入口呢!」沈芳葶開口道。
馬太保瞧住她,又想起冷素心,於是屏住氣,一口氣把葯汁喝光。
他唯一的願望就是在死之前可以再見冷素心一面。
「馬公子多歇息吧!」沈明山拉過他的手細細診脈,「有件事老夫要提醒公子。」
「大夫請說。」
「公子萬萬不可再練內功,否則到頭來必死無疑。」
「我知道了,謝謝大夫提醒。」
不多時,刑原與賈凌送沈氏父女走出房外。
「大夫,我大哥可還救得?」刑原開口。
「只要他不再練功,老夫尚可保他一命。」
「真的?」
「當然,我爹從來不騙人。」沈芳葶回答。
「有關診金……」
「二位公子請放心,我爹一向樂於助人,不收診金。」
「這怎麼好意思?」
「老夫的藥材都是親自到山上摘采,不花分文,二位公子不必客氣。」
刑原與賈凌互瞧一眼,同時開口道:「謝謝大夫!」
看來,大哥遇上貴人了。
「馬大哥。」
「沈姑娘,起得這麼早啊!」馬太保笑道。
以往在香港認識的都非正經女子,日日不到下午絕不起床,到了晚上離開酒店之後少不得消夜,吃完消夜還要唱卡拉OK,不玩到天亮絕不回家。
如今,那種日子對他來說,已經像是上輩子的事!
沈芳葶朝他甜甜一笑。
「馬大哥不也是這麼早起。」
馬太保神情微微一黯,但仍勉強扯出一抹笑。「反正我睡不着,不如早點起來呼吸新鮮空氣。」
馬太保那一瞬的黯然神情,沈芳葶沒有忽略。「馬大哥有心事?」
「也沒什麼心事。」他不願再對人提起冷素心,因為那會牽動他強烈的思念,勾起他心痛的感覺。
然而,不提就能淡忘她嗎?他真願如此!
「真的嗎?不是在想意中人?」沈芳葶心思敏捷,笑意盈盈。
「你——」
「馬大哥喜歡的是什麼樣的姑娘呢?」事實上,他住在這裏已有十日,人前總是幽默風趣,可,她卻發覺,每當他獨自一人的時候,臉上總有一股平時不見的凝重。
這一提,再度勾起馬太保無盡的思念,他眼望竹圍外的蒼翠,不覺脫口而道:「她是一個武藝高強的女子!雖然,我與她相處的時候,她總是一副冷漠的樣子,但是,我知道,其實在她心底也想對我好,她……她只是身不由己。」
「馬大哥一定非常喜歡她!」
「只可惜她並不喜歡我。」俊顏透出一絲苦笑。
「那倒未必。」
「怎麼說?」
「姑娘家有時候喜歡一個人,並不會明說。」
「真的嗎?在我的故鄉,喜歡我的女人都會很直接地邀我……」上床二字及時收住,他改口道:「呃……邀我去吃消夜呢!」
「馬大哥的意中人很多嗎?」
「都是過去的事,玩玩就算了。」
「玩玩?」
「呃……就是和她們聊聊天、吃吃東西啦,唱唱歌什麼的,沒有什麼結果。」
「什麼意思?」沈芳葶聽得很模糊。
「就是說呢,我不會和她們結婚。」
「結婚是什麼?」怎麼馬大哥的話這麼奇怪?
「就是成親的意思。」
這下子,沈芳葶明白了一件事。
「馬大哥對感情一事似乎並不專一。」她輕笑道。
「我只對師父一人專一。」他忙不迭地辯道。
「啊!原來馬大哥的意中人是你的師父!」
莫怪那一日追上她之後,他口中喊着師父二字。
「鬼靈精,什麼話都被你套出來了。」馬太保並不否認。
「可是,師徒二人是不能成親的。」
「是誰規定的?皇帝嗎?」俊顏有不以為然之色。
「這是倫常,馬大哥。」
「我這個人生來反骨,喜歡反其道行事。」
「馬大哥不怕旁人的議論甚至是恥笑?」
「哼!就是有那些思想迂腐的人才會妨礙社會進步。」他沒好氣地道。
「什麼是社會進步啊?」
「就是說呢,規矩是人定下的,只有把不好的、老舊的思想改變,大家才會有好日子過。」
「想不到馬大哥的想法這麼與眾不同。」
沈芳葶臉上透出佩服的神情。
「其實呢,在我的家鄉,人人的思想都很開明。」
「有機會真想到馬大哥的家鄉去瞧瞧。」沈芳葶嚮往地表示。
「呃……再說吧!我家很遠的。」他一直沒對人透露自己的身分,怕嚇壞旁人。
為了扯開話題,他忙問道:「沈姑娘生得如此貌美,想必追求你的人一定不少吧!」
沈芳葶聽他贊自己美,臉上不由得紅了紅。
「馬大哥別同我說笑了,從沒有人贊我美呢!」
「是嗎?那些人恐怕都是瞎了眼睛才會沒看見。」
哄女人一向是他最拿手的,時時討得女人的歡喜,久了也就變成一種習慣。
說者雖無心,但聽者卻有意。
沈芳葶不覺心底一動……
此時,刑原與賈凌也醒來。
一伙人在院子裏說說笑笑。
饒是如此,馬太保的心底還是不斷想着冷素心。
相思果真是一種病。比起內傷,還更嚴重……大概很難痊癒了吧!
馬太保的身子在沈明山的醫治下漸有起色,如今已難得發病,身上的處處瘀紅也開始轉淡。
這大概表示自己還命不該絕,唉,禍害遺千年吧!
走着走着,他來到房門口,耳邊傳來沈氏父女的交談聲——
「爹別胡說!」
「是嗎?爹真的是胡謅嗎?」沈明山撫須笑了笑。「其實馬公子一表人才,又能言善道,喜歡他並不足以為怪呀!」
沉默了片刻,沈芳葶回道:「不論女兒是否喜歡馬大哥,他的心裏只有他師父一人。」
「啊,是嗎?想不到他的師父是個女子……只是,師徒終究不能在一起的,他不知道嗎?」
「馬大哥是個痴心的人,根本不在乎旁人怎麼想。」
沈明山搖搖頭,嘆了口氣。「爹不管他怎麼想,爹只希望你幸福。」
「和爹在一起,女兒就很幸福了。」
「傻丫頭!」
馬太保聽了這一番對話之後,心中暗暗警剔自己,必須改變自己對女人的言行。
沈姑娘生得美,個性又好,是個不可多得的女子,可惜,他的心底始終只有師父冷素心一人。
驀地,竹圍外走入一僮僕。
「老爺,有人送帖子來。」
沈明山接過帖子,笑了笑。「是白雲山莊送來的帖子,莊主要宴請眾客為他賀壽。」
聞言,馬太保心中一動,緩緩走出門外。「沈大夫可否讓我一道前去祝壽?」
沈氏父女回首。「你認識白莊主?」
「不識得。」馬太保很快的回答。
他只希望師父會在那裏出現!
「也好,多人去熱鬧些。」
沈芳葶在一旁卻沉默着……
方才那一席話,不知馬大哥是否聽見?
俏臉偷偷地對上馬太保那張清俊的容顏。
只見他黑眸含笑,神色坦然。
也許,他沒有聽見。
沈芳葶心底卻微微地泛着失望……
沈氏父女以及馬太保兄弟三人在三日之後來到了白雲山莊。
這一次,馬太保注意到,原來山莊比他想像中更大、更宏偉。
想不到古人可以在山邊建出這樣了不起的建築,着實令人讚歎!
「大哥今日為何扮成這樣?」刑原開口,注視着滿臉落腮鬍的馬太保,覺得十分奇怪。
「噓,要進山莊了,別多問,回頭再告訴你們。」其實他是怕被白雲騑認出來,所以刻意喬裝成這樣。
很快的,一行人見到了迎在大堂之內的白雲騑。
「沈大夫大駕光臨,真是敝庄的榮幸!」白雲騑開口。
江湖中,誰不知道沈明山醫術賽華佗!
「這幾位是……」
「哦!是老夫的朋友。」
「請坐、請坐,我白某人最喜歡結交朋友。」
馬太保根本無心理會白雲騑,一雙眼直在人群中搜尋着。
賓客絡繹而至,白雲騑很快的招呼着其他前來賀壽的客人。
酒過三巡之後,馬太保藉故離開,獨自來到山莊的東邊。
由於大堂人多,幾乎所有的侍衛與僕役全在大堂里,所以他一路走來,不見一人。
這個龜兒子還真愛搞排場!馬太保忍不住輕嗤一聲。
走近一道九曲橋時,忽地瞧見一名侍衛,馬太保立即閃身至圓柱之後。好險哪!
待侍衛離開,馬太保繼續前行,不久,他發覺前頭的長廊盡處,守着兩名侍衛。
為何只有此地加派人馬看守?莫非裏頭有寶?
可是,倘若有寶物,只派兩人看守似乎也太少了吧!
想了想,馬太保索性繞到另一頭,由房外的窗子揭開一角。
這一看之下,馬太保整個人頓時呆住。
坐在床邊的,不正是師父冷素心!
下一刻,他立即推開窗子,竄入房中。
「師父——」他生氣又心疼的解開封住她小嘴的布條。該死的白雲騑,人面獸心!
「你……怎麼會在這裏?」乍見馬太保的一瞬,冷素心竟有說不出的歡喜。
事實上,打從離開了馬太保之後,她便時時想起他,氣他居然如此陰魂不散,攪亂她的思維。
可,今日一見,她忽然明白,原來,自己極想見他,為什麼她會想着這麼一個言行輕浮的男人?
是喜歡還是憎厭,她心頭模模糊糊的,說不上來!
「我先救你出去再告訴你。」頓了下,他忍不住問道:「師父怎麼認得出我?」他邊說邊解開她手上的繩子。
是那一雙眼!她一直忘不了那一次他離開她時,眼底那種極度的失落。「憑你這雙賊眼,化成灰我都認得。」再一次,她以冷漠來掩飾心頭的翻湧。
看來,她精神不錯,他總算稍稍放下心。
緊接着,俊目一轉,他的目光落在冷素心足踝上的鐵鏈子。
「師父,借根髮飾一用。」語罷,他傾身摘下冷素心髮鬢上的一朵銀色葉形髮釵。
冷素心只見他以髮釵的尖端伸入鐵鏈的鎖孔里。
「該死!」馬太保詛咒着。
原以為古代的鎖很簡陋,憑他一些簡單技巧應足以解開,怎料事實非他所想,這個鎖不但精巧而且古怪,根本沒辦法用髮飾開啟。
「我非殺了白雲騑那混帳不可!」馬太保頹然地坐在地上。現在要是有個油壓剪來絞斷這鐵鏈該多好!
唉!痴人說夢話,古時候哪有這東西!
「你走吧!」冷素心在沉默片刻之後開口。
「不行,要走也得想法子帶你走。」目光順着鐵鏈望去,發覺鏈子的另一頭嵌在石壁里。可惡!
「倘若被那狗賊發現你,必定一刀殺了你。」
「我不怕!」
「你……你這個蠢蛋!難道你還沒瞧清我的真面目?像我這種殘害別人來救自己的壞女人,根本不值得讓你救!」
「值不值得,我比誰都明白,師父要我走,就表示還關心我,是不?」俊顏仍是一貫的輕浮。
冷素心掉過頭,不再瞧他一眼。「你想早點死就儘管留下來!」
「師父以為我怕死嗎?」他只想多待在她身邊而已,難道她一點也不感動?不行,死之前一定要讓她愛上他!「可以死在師父身邊,我心甘情願!」這下她必定感動吧!
「說得好!」白雲騑在此時猛地推門而入。
「快走!」冷素心開口。
「來不及了,今日你們兩人若不說出玄陰真經的下落,我就親自送你們上西天。」
「我不准你傷害她!」馬太保擋在冷素心身前。
「臭小子,自己都快小命不保了,還想英雄救美?」
「倘若,我可以交出真經,你願放了我師徒二人嗎?」俊目靈活地流轉。
白雲騑眸綻異彩。「如果你辦得到,我便不為難你二人。」
「不許你胡來!」冷素心威脅地開口。
「師父,為了活命,就交出真經吧!」
「你敢!」冷素心瞪視着他。
「對不起了,師父!」語罷,馬太保對白雲騑開口道:「倘若,我取來玄陰真經交予莊主,有什麼好處?」他露出地痞本色,俊目迸出精厲之光。
與人談判一向是他的拿手本領。
白雲騑朗笑起來。
「好!有膽色,我最欣賞這種人!倘若馬公子真能交出真經,我白雲騑除了放了冷姑娘之外,還送你黃金萬兩!」
「一言為定!」頓了下,馬太保續道:「真經放在一個極隱密之地,來回需十五天。」
「我派人與馬公子一同前往。」
「不,莊主若信得過我,就放我獨自前去。」
半晌,白雲騑再度笑了起來。
「你去吧!有她在,諒你不敢不回來。」
「不許你去!」冷素心怒叫。
「對不起了,師父。」他掉頭就走。
「我會殺了你,馬太保!」
沉默了會兒,馬太保回首道:「師父不是早就這麼做了?」
迎着他的眼,她竟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他說的一點也沒錯。背叛她,對他而言才是正常反應,不是嗎?
畢竟,早在一開始的時候,她就已經背叛了人世間最基本的為師之道。
「保重,師父。」語罷,馬太保轉頭離開。
「知道嗎?你收的這個徒弟可比你強得多。」
「呸!」冷素心朝白雲騑吐了口唾沫。
有那麼一瞬,白雲騑眼中怖滿殺氣。
隨即,他笑了起來——
「你是我的餌,魚未上鉤之前,我不會動你分毫。」語罷,他喚來僕役,重新為她縛起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