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藍季卿度過了二十四小時的觀察期,移進了特等病房。他的血壓雖然被控制住,暫時穩定了,但他卻失去了語言能力,僅能睜著憤怒的眼睛,歪著焦灼的嘴,試圖舉動他頓忽間失去自主能力的手,痛苦地無法表達他想說的話。

“季老,別急。您越急,越影響您的康復情況。”希文握住他曾一度呼風喚雨,如今脆弱無能的手,溫和地勸著。“心情放輕鬆,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的。”

藍季卿顫動著嘴唇,他的老妻不動聲色用面紙拭去他沒有知覺的嘴角上的唾液。

“孩子們都在外面,”沒有人敢進來,尤其藍嘉修和藍(王玉)。藍柯靜芝輕輕地對他說,“醫生吩咐不讓太多人進來吵你。尹仲桐也在外面。要他進來嗎?”

藍季卿拚命眨眼睛。

“慢慢來,季老。”希文說。“這樣吧。肯定的事,您眨一下眼睛,否定眨兩下。我們好知道如何遵從您的意思,您說好不好?”

藍季卿很慢地眨一下眼睛。

“好。要請尹先生進來嗎?”

眨一下。

“其他人呢?您還要不要見其他人?”

兩下。

希文去把尹仲桐叫了進來。這表示藍季卿要交代公事,藍柯靜芝把面紙塞給希文,悄悄帶上門出去了。

“季老,現在就我們三個人在這。要我出去,您和尹兄談談嗎?”

兩下。

“我和尹兄大概談了一下公司的現況,詳細情形我還不甚了解。”希文主動報告說明。“我不認為我適合插手,但是如果您有指令,我盡全力協助藍叔。”

一下,停頓。又一下,停頓,再一下,藍季卿焦急的臉扭曲得更厲害。

“別急,別急,季老。我來說,是否合您的心意,您慢慢回示,好嗎?”

一下。

“您要我幫著藍叔整頓業務?”

這一下他眨得很用力,而後眼中露出哀懇的神色,希文心中不由一酸一悸。

“好,沒有問題,我會的。我們也還是需要尹兄的協助。”

又是用力的一眨。

“總裁,您放心。”尹仲桐慎重如宣誓地開口,“這次我絕對忠誠,誠實如一,不敢再有絲毫虛掩。”

希文將不能再用的面紙悄悄丟掉,悄悄又拿了一張,回來挨近藍季卿頭側。

“您安心休養,季老,從今天開始,我就加入藍叔和尹兄──”

藍季卿連續地猛眨着眼睛。

“有什麼不對?”尹仲桐低低地問。

希文只一下就明白了。“您不要藍叔再管事?”

肯定明確的一下。

希文思慮片刻。“這樣恐怕不妥,季老。所有情況和內中過程藍叔最清楚,我需要他提供所有業務往來來龍去脈資料,然後大家共商對策。”

藍季卿曲扭著嘴和臉,瞪着眼睛。

“這時候違背他老人家,不大好吧?”尹仲桐小聲耳語。

希文警告地看他一眼,唯恐老人多心,解釋道,“尹兄的看法和我相同,他擔心您生氣,影響健康,不便直說。不過我相信以您的睿智,您一定了解這是責任問題。藍叔願意負起責任,查究錯誤出處,您不會不給他這個機會的,是不是?您若教我一個人擔這個重責,我怕我是擔不下來的。”

藍季卿眼睛朝他瞪來,拗了一會兒,終於眨了一下。接着他嘴巴用力扭著,手指也費力地彎著。

希文一面不停擦涎下他嘴角的唾液,一面費力、耐心地猜他要什麼,最後終於自他努力瞟向門的眼神猜到了個端倪。

“您要叫人進來?”

一下。

這次他一猜就中了。老人要見藍(王玉)。

接下來的部分很是困住了希文好半晌,結果是藍(王玉)說出了他的心意。

“爺爺要我們趕快結婚,越快越好?”

滿意的一下。

本來就成定局,只是早晚的事,這個節骨眼,自然沒有理由推拖,希文答應了。老人露出倦容,閉上眼睛。

安若,希文苦惱地想,他如何向她說明?

***

“藍(王玉)要和費希文結婚了。”

尹仲桐疲憊地扯掉領帶,丟在椅子上。躺在床上等他的女人,他的前妻,懶洋洋把眼睛從不怎麼用心在看的雜誌上抬起來。

“那關你什麼事?”說完,嘴一抿,她不悅地諷刺地加上,“說錯了,藍家的每件事都關你的事。”

“不要這麼尖刻。”仲桐解開襯衫,用一腳蹭掉另一腳的鞋。“若不是董事長帶我進藍氏,我到現在只怕還是個小職員。”

“你感恩圖報,兩肋插刀,插得妻離家破,是你不滿意,還是他不滿意?”

“你又要為這個事炒冷飯嗎?他現在人在醫院,形同廢人了。”

“你跟我凶什麼?他病了是我的錯嗎?”

仲桐倦乏地嘆一口氣,上床躺在她旁邊,伸臂將她攬過來。“不是你,和你不相干,是我的錯。”

“你這麼多年為他家做牛做馬,二十四小時有二十個小時賣在藍氏當狗,什麼事還往自己身上攬,神經病啊你?”

“你不明白。”他吻一下她的額頭。“我累了。睡吧。”

“你幾時不累?到藍氏工作后,你幾時不累過?”她氣惱起來,用力推開他。

他不再拉她,舊仗了,打來打去結果總相同。說藍嘉修心力交瘁,他何嘗不是?但藍嘉修有責任,他的責任也是難以推卸的。

對妻子,他也有份難卸的責任和歉疚。他是疏忽、冷落了她相當長一段時間。起初期望她諒解,她不能,他無法怪她,總是他做丈夫的氣短,他除了遷讓還是遷讓,但當她為了報復或引起他注意,竟然去尋歡,他也戴着綠雲地忍下來,她卻忍無可忍,提出了離婚。

婚是離了,她偶爾還是回來。回來他也留她,有時欲情未全遭白天的倦累摧盡,兩人交歡雲雨,彼此間的情與意都還在。

他知道她氣他還是以公司為重,更氣他不開口要她回來。他何嘗不希望他的家庭美滿,婚姻圓滿?但他是個男人,除了是丈夫,還是個大丈夫。大丈夫豈可罔顧恩義?他們的生活得已改善,買了房子,有進口車代步,全是藍季卿給他的優厚待遇所賜。他的回報是幾乎搞砸他用畢生的心血所創建的一切。

“藍氏目前有危機。”他睏倦地說,“熬過一陣子,情況好轉,我就可以正常上下班,有時間陪你了。”

“你這句話拿錄音機錄都要把磁頭錄爛了。”她忿忿跳下床,穿上衣服。“藍氏,藍氏。我希望藍氏破產!藍家的人都死光……”

他一個耳光打斷了她。她愣住,他也愣在床上。吵了幾百回,她一向都唱的是獨角戲,他始終相應不理,一個字也不回她,今天居然動了手,她倏忽間有點反應不過來,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仲桐這一掌出去,心底愧疚更深。“對不起,我不是……”

“你打我!”她終於醒了過來,伸手捂著臉,尖聲叫起來。“尹仲桐,你居然打我!”

“我不是──”

“你不是人!你不是個男人!你我從此情斷意絕!我再也不會回來自作賤了!你全心全意去當你的狗奴才吧!”

她拎起皮包,飛轉身奔出房間。

“朴楓!”

***

聽見風鈴聲,惠卿自櫃枱后抬起已成慣性的親切笑臉,見到來人,她的笑容擴大,雙眼圓睜。

“哥!你怎麼來了?”她驚喜地迎上去。“今天外面吹的是什麼風啊?”

走近了,她看見仲桐眼下的陰影,和瘦削的兩頰,又是一驚。

“你氣色怎麼這麼壞?不舒服啊?”

仲桐接住她伸手摸他額頭的手,澀澀一笑。“沒事。最近比較忙,睡眠不足。”

“坐吧。我去給你倒杯茶。”

“不了。”他拉住她。“我有事找你幫忙。”

“什麼事不能坐下說嗎?”

“我還要趕回公司……”他打住,看着由樓上下來的美麗高(身兆)的女人。

惠卿循他視線回頭望。“安若,”安若朝他們走來,“這是我哥哥,尹仲桐。哥,我的同事,牧安若。”

安若向他一頷首,“尹先生,你好。”

“叫他名字就好了。”惠卿說,換了平常,她會和哥哥開開玩笑,他今天面色凝重,必然有事。“安若,這兒麻煩你照料一下,我和我哥談些事情。”

“沒問題。你們到樓上去吧。這裏交給我好了。”

他們才上去,電話就響了。

“‘歐梵’,你好。”

“安若。”

“希文。”聽到他的聲音,她綻開笑容。“你在哪?”

他有幾天沒來找她了,不過電話總要打上好幾次,除了她離開“歐梵”,去酒店“上班”時。她不肯告訴他在那邊如何聯絡她,理由是那邊不若在“歐梵”這麼自由方便。事實上,她是需要些時間完全單獨地做些她該做的事。他的電話絕對會是干擾,她也怕他去找她。

“我在公司。真想見你,可是最近事情太多。我能設法走開一點點時間時,你又不讓我找你。”

他的抱怨加深了她甜蜜的笑容。“我們都有必須做的工作,就等你忙過這陣子再說吧。”

“怕要忙上好一陣子呢!你就這麼狠心?你不想我嗎?”

她從來不回答這種問題。不過她今天心軟了。她是想他,她不能否認,儘管她仍徘徊在矛盾和迷惘中。

“我今天酒店那邊可以提早下班。你會有空嗎?”

“我不知道,安若。真的。”他的聲音十分苦惱和愁悶。“我需要見你,需要看到你。你可以為我做一件事嗎?”

“你說,”漲滿胸臆的情意是從哪來的呢?它磨蝕了她的鬥志。近日來,當她繼續推動她的報復行動,連戴洛都說,她的步伐慢下來了。她每每和自己抗爭,掙扎,但只要一聽到他的聲音,她的意識里除了他,其他都不再存在。

“你一空就給我電話,我想辦法飛也要飛去見你一面,哪怕是十分鐘,十秒鐘也好。”

“好,”她柔聲答應。“我會打給你。”

“太好了,安若。那我就等你電話了。”

“好。”

“我愛你!別讓我等太久,我得去忙了。回頭見!”

安若執著話筒,裏面只余嗡嗡聲,但他說的那三個字在裏面繚繞著不曾消失般,穿進她的耳膜。

好美,好美的感覺。美得像夢一樣。她忽然想哭,胸腔涌塞了濃得化不開的感情,那是愛,和快樂。滿得幾乎要爆開。除了她的養父母、牧師夫婦和狄蘭德夫婦,沒有人給過她如此強烈的感受。

但那是不同的。養父母給她的是親情,她到死都感念、感激他們。然而她生命中最深刻、深摯的愛,仍是來自她親生母親;為她飽受凌辱,吃盡苦的母親;為她被折磨至死,仍拚命保護她的媽媽。

而希文。他的愛是那麼地教她驚又惶,喜又懼。他愛她,因為她是她,也因為她不是她。在他面前的她,才是生命最原始的她,然而她仍舊戴着不容任何人窺見的面具。

她顫抖着手放下聽筒。這不是欺騙,感情上,她沒有欺騙他。只是她現在還不能為自己而活,她的使命完成那天,她自然會向他托出實情。他會諒解的,她希望他會,相信他會,他是那麼個善體人意的人。

樓上,惠卿的表情變得和她哥哥一樣凝重。

“為什麼鬧得這麼僵呢?”她嘆一口氣。“我一直不是很喜歡朴楓,她看起來就像任性的人,你是一個釘子一個坑的個性,怎麼可能合得來?可是你們相愛,媽和我都不便說什麼。鬧到離婚,我們也不好置一詞,畢竟是你們之間的事。可是你打人,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我是衝動了點。”仲桐搖搖頭。“她口不擇言,我太累,沒用大腦思考。婚姻失敗,我的責任居多。現在說這些,於事無補。小荃的保母身體不好,不能帶她了。我忙,沒空另找合適的人。好不好你幫我跟媽說一聲,請她幫我照顧小荃一陣子?”

“媽求之不得呢!可是你要知道,”惠卿警告道,“孩子帶回去,照你的工作情形,一陣子不會是短時期。到時候她們祖孫相處得感情好了,你要再帶走,媽會受不了,孩子也會不習慣的。”

仲桐默不作聲。

“大人爭吵到翻臉,最無辜可憐的就是孩子。讓她有個地方安安定定住着,還有人愛她,陪着她,或多或少,可以補償父母不合對她造成的傷害。可是你若只顧慮自己一時方便與否,讓她覺得被當成皮球,她六歲了,不會不懂什麼教難過,傷心。你要送她去媽那,我絕對贊成,媽會疼死她。但後果你要好好想想。”

仲桐食指和中指擰著額頭,考慮良久,而後放下手,下了決心。“先送她回去,這邊的事情一了,我也回去。”他抿一下嘴。“一事無成就一事無成吧,回去隨便做個小生意也好。我不是在大都市求生活的料。”

“你想清楚就好。”惠卿斜臉看着他。“決定了?”

“決定了。”

“你這麼忙,怎麼送小荃呢?”惠卿想了想。“我好久沒回去了。我和安若商量一下,如果她酒店那邊可以排幾天假,店麻煩她照料,我替你帶小荃回家好了。”

仲桐吐一大口氣。“能這樣,就更好了。”他歉然苦笑。“我也的確走不開。大老闆病倒了,公司里一團糟。”

“你到底在哪上班啊?光聽你說忙忙忙,什麼公司讓個員工忙了幾年還怕個沒完?”

“以前沒告訴你,是怕自己才幹不夠,萬一待不久就要走人太丟臉,現在是自己出了樓子,更不能告訴你了。”

惠卿抓住他的手。“哥,你說什麼呀!你出什麼麻煩了?難道……”

“別瞎猜,”他拍拍她。“你了解你哥哥的,安安分分的日子都過得笨笨拙拙的,絕對做不出違法的事情來的。”

惠卿鬆一口氣,可是還是不放心。“那你說什麼樓子?”

“是公司出了狀況,我也要負點責任。”他長嘆,“但願能熬過去,否則要是倒閉,我就太對不起總裁初提拔之恩了。”

“哥,不要賣關子了。我是你親妹妹呢!哪有在什麼地方工作都不能告訴我的道理?我帶小荃回去,媽問起,你教我怎麼替你說話?”

他又一聲長嘆。“我在藍氏。不過只怕要跟它同歸於盡了。”

“藍氏!”惠卿嚇一跳。“藍氏那麼大的企業,你胡說什麼呀!”

安若走到樓梯中途,正好聽到他們最後的對話,她悄悄端著茶盤退下樓來。首次想到一個她以前沒有考慮過的問題。

她可以整垮藍氏,但在藍氏的員工怎麼辦?

***

她這個問題向戴洛提出來時,戴洛瞪着她半晌。

“Ann,我親愛的,你的賭注越下越大了。”

他們在她幾天前租下來的房子的客廳里。她是連家一起租的除了卧室里的床,安若沒動其他傢具。這裏對她而言只是臨時居所。

她就住在藍(王玉)和她情人幽會地點的樓下。她原屬意對面那棟但希文提過那是他朋友的房子。她不知道他為何找房子,若是他要住,屋主是他認識的人,她自然不可能後來居上。在這邊也好,離藍(王玉)近些。希文要是確實要住對面,一樣很近。

“怎麼說?”安若反問。

“顯而易聞哪。”他們現在說的是國語。這是她的原則和習慣,戴洛已然諳悉。私底下時,安若必用她的母語,出現公共場合,她說的便是英語,也算她半個母語。

“我洗耳恭聽,大分析家。”

“你突然動了惻隱之心,但費了這麼久的功夫,你不會功虧一簣,半途而廢,因此最好的辦法,就是將藍氏整個買下來,保留原有的員工,讓他們都繼續待在原處,方不致造成失業荒。”

“這事要從長計議。”安若不置可否。“憑我們這幾年投資的回收加利潤,買下眼前的藍氏,不是很大的問題,可是我不要一次撒網,會打草驚蛇。這要一步一步來才行。”

“有個問題我憋很久,快憋出腸胃炎來了。可否容我一探?”

安若睨他一眼。“有話就說,莫非你咬文嚼字,是想要我費力猜個腦震蕩,你好乘虛而入,令我有問必答?”

戴洛嘻嘻笑。“我傾慕、愛戀你這麼多年,就為你獨具一格的慧質蘭心。”

“啊,拍馬逢迎灌迷湯,對我無效。你知道的。”玩笑開完,安若認真問,“你的問題是什麼?”

“你為何一心一意想并吞藍氏?”

她瞅他。“你不問則已,一問就一針見血啊。”

“你下手無情,已有人流過血了。”

安若明白他的意思,她不言語。

戴洛以為她生氣了。“我相信你有你絕對合理的理由,”他溫和地說,“認識這麼多年,我知道你不是個心性殘忍的人。因此我不問理由的幫你。現在我聽說藍氏總主教進了醫院,形同植物人……”

“沒有吧?他只是中風。”

“老年人中風是致命的疾病啊!你知道的。還有呢,我的調查報告給你了,上面寫得清清楚楚,藍氏這幾年迭遭突擊和偷襲之後,已每下愈況,眼看要全面倒圮,被逼得要宣佈發行股票了。這下正好踏進你最好一計……”

“他們並沒有宣佈,”安若指出,這也是她納悶的地方。“我們還不知道為什麼。”

“Ann,”戴洛晃晃頭。“斬草不一定要除根,手下留情吧!”

稍早些,早個一、兩個星期,她會立刻駁回去,並且執意查藍氏內部有什麼“救援”計畫在進行。現在,她不語,也沒那麼旺盛的激進心。

“藍氏和你有仇嗎?”

安若端起冷掉的茶喝一口。“現在還不到揭曉的時候。”她平聲說。“我很感激你幫了我這麼多忙,戴洛……”

“哎,我是開玩笑,不是討人情哪。你給我的薪水夠我去阿拉伯當個酋長,再娶上一堆后后妃妃了。”

“那是你應得的。你不是為我工作,你我是夥伴,合伙人。”

“你現在想拆夥嗎?”他仍半開著玩笑。“錢賺夠了,想擺脫合伙人啦?”

“萬一我真要除根呢?你奉陪到底的當共謀嗎?”她是嚴肅的。

“Ann,你不會吧?”他斂起逗笑的表情。

“我不知道。我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如你說的,沒有理由半途而廢。但你可以退出。”言及此,她露出笑容,“可以去週遊世界,或真的去阿拉伯,坐享齊人之福。”

“哎啃,齊人樂不如獨樂樂,算了,我是信守一夫一妻制的人。我這人沒別的長處,就是痴情痴心又忠貞不二。”

見她一臉凜然,他大笑。“別怕,我不會糾纏你不放。這提醒了我另一長處,我很識相又識趣,且十分知進退。你死也不會對我動半絲情,我早已大徹大悟。這又是我一大優點:聰明過人且很有自知之明。”

終於,安若忍不住,笑了出來。“你啊,忘了提另一點,你的厚顏厚皮,自戀自負。”

“你以為這很容易嗎?要具有大智慧的人才做得到的。你頻頻看錶,表壞了嗎?”

“我另有約。”安若半據實以告。“我們今天會談到此為止。別說我沒有給你機會抽身。最後一段,便是撒手(金間),我的關鍵棋。”

“你要將軍,將的也不是我。”戴洛聳聳肩。“玩了這麼久,不看到謎底,我怎可放棄?你有約,不耽誤你,我走了,有事你知道如何找我。”

他走以後,安若繞著放電話的茶几走了好幾圈,猶豫著無法決定要不要打電話給希文。她幾時變得做事舉棋不定了?

因為希文原本也是棋子之一,但如今他跳到棋盤外去了。

這個想法解開了她的猶疑。他既在棋盤外,自然與她的棋局不相干了。那麼,她擁有一點自我,享受一些平凡正常人皆渴望的愛與情,又有何妨?

她手伸向電話,眼睛卻不經意飄向天花板。藍(王玉)怎麼辦?她究竟怎麼回事?又和希文要好,又和一個女人夾纏一份見不了光的情。

啊,莫非希文知道,因此苦悶之餘,把情感中被壓抑難以向人傾告的部分轉來向她尋求宣洩?是如此嗎?

她尋思不出解答,最後還是拿起了電話。

“喂?”

“請問費希文先生在嗎?”

“他出去了。請問哪裏找?”

“嗯…我姓牧……”

“啊,牧小姐。費先生交代過,你一打電話來,我就Call他。你能不能留個電話?我聯絡上他,就請他給你回電,或者你要他去哪裏跟你碰面?”

希文的秘書熱切又詳細的語氣,消除了安若心中的狐疑。若他對她不是真心,他百忙之餘,用不着如此大費周章為她特別下交代。

她不想說出她的住處,便留了“歐梵”的電話,然後回店裏去等他電話。

惠卿看到她,高興萬分。“安若,我正有事想找你商量。”她拉着她說。“我知道酒店的休假日你可以自己排。不知道你這兩天能不能排個一兩天假?我有事想回南部家裏一趟。”

“好啊,沒問題。”安若一口答應。“你家在南部啊?”

“對,恆春。可惜我們沒法同時休假,否則可以一起去玩玩。那兒風景很美。”

“是啊,我聽說過。”安若對她微笑。“你放心回去吧,我可以排個至少四天假,夠嗎?”

“夠,夠。你太好了,安若。我回來再好好謝你。”

“不要這麼說。”

罪惡感從何而來?為什麼她如今想着她的下一步進行策略,無法再心安理得?為什麼惠卿把她當好人,她聽了心頭有如針尖刺著般難受?

***

希文把視線移開他已看了數小時的電腦螢幕,旋過旋轉高背椅望向窗外,目光掃過桌上堆積如山的檔案卷宗時,視若不見。

他坐在藍季卿在位時所用的辦公室。這兒位高樓高,視野廣闊。但藍季卿可曾有過窗外藍天白雲的瀚然心情?掌控偌大的企業王國,要有多麼雄厚的一雙手?他可曾想到過他的王國會有崩塌的一天?他知道他兒子的能力不堪如他一般地將整個王國擎在手中,當個魔術方塊盒般轉運自如。不過他必然沒想到,他兒子把他一生的心血結晶,當塊豆腐揉捏。

尹仲桐並未誇大其詞,藍氏如今不僅是個爛攤子,亦不僅是個燙手山芋。攤子可收拾,山芋再燙手,溫度有減弱的時候。希文面對的藍氏,是個幾近被挖空的大洞,得有移山的本領,才能將它填回原來的形狀。

敲門聲使他轉回來,再度面向有若隨時會爆發的火山般的大辦公桌。

“請進。”

開門而入的是尹仲桐。說是說他和藍嘉修、尹仲桐共同研商大計及補破網,但三天來,每每希文趕過來,犧牲掉部分自己的辦公時間,鑽進藍氏垃圾堆似的檔案里時,和他相輔相助,隨時傳呼即到的,只有尹仲桐,藍嘉修根本不見人影。希文連去醫院都沒見到他。

“我在藍先生辦公室找到一些東西。”尹仲桐抱着一疊檔案夾,不知該往已無空隙的桌子的哪一角放。“我想也許你要看看。”

“擱在那邊好了。”希文指指咖啡幾,由辦公桌後走出來,自己去小吧枱倒了杯茶。“仲桐,你要不要喝什麼?”

“現在不要,謝謝。”尹仲桐拉開大辦公桌前的一張椅子坐下來,點燃一支煙。“看了幾天,看出端倪沒有?”

希文坐回去,苦笑。“如果你是問我找到從哪補起沒有,答案是沒有。你煙抽得很兇呢!”

仲桐也苦笑。“沒法子。”他在一堆卷案底下找到煙灰缸,彈了彈煙灰。“還是聯絡不到藍先生。”

“沒關係。”希文擺一下手。“說實話,他若在,我們說不定還有點礙手礙腳不好做事。倒不是不尊重他──”

“就是尊重他,才有礙手礙腳的感覺。”仲桐接下去說。

相處幾天,他和希文很容易便建立起一份男人之間的默契。希文坦誠,為人無偽又虛心,仲桐很快就看出藍季卿為何激賞他,事情越繁越雜越亂,希文越冷靜。

“說來慚愧。”仲桐抽著煙,坦言相告,“這些年我等於白拿高薪沒做事。像我太太說的,跟‘狗似的’。”他自諷地笑笑。“藍先生做每件事都把我關在門外,只給我一些他要我告訴總裁的報告。而我一直就自以為我在做我該做的事。”

“你是的,不要自責太深。”希文喝一口茶。“等我看完這些東西,我們一起來做些歸納,那時才能有些頭緒。”

“有沒有已經看過不再需要留着的?我把它們拿走,免得在這佔位置。”

希文指指桌子右角。“這一疊不要了,先放回檔案室好了。”

“裁員和發行股票的事?”

“再緩一緩好了。”希文沉吟道,“季老住院的事沒有人知道吧?”

“照你的指示,只有藍家人知道,不過這個月薪水到現在沒發,已經有人開始傳謠言了。藍先生又一個星期不見人影──”

“薪水沒發?怎麼沒早點告訴我呢?”希文按按太陽穴。“麻煩你把薪資帳冊拿來我看一下。”

“要不要我請財務經理來和你談談?”

“不要,還不要。”

希文不願意實際上和藍氏公司內部接觸太多,幫忙是一回事,見部門主管,便有理事之姿。倒不是藍氏今非昔比,他因之避之唯恐不及。希文從無意涉入藍氏企業,更別提接管主權。

稍後他打電話回“絲築”。

“費先生,我正要打電話給你。”他秘書說。“牧小姐剛來過電話。她留了個電話號碼。”她告訴他。

“好,我知道了。謝謝你,范小姐。”希文看着帳冊上的應發薪資總額,將它念給秘書。“記下這個數字,今天晚了,明天一早你去把這筆錢匯到這個帳號。”他念另一串數字。“記下了嗎?”

“記下了,費先生。要我去匯?”

“你去匯,不要告訴任何人,我不要聽到些猜疑的問題和無謂的忖測。”

“是,我了解了。這筆錢…”

“我暫時借出去的,其他等我回來再說。”

希文沒有打電話,他決定讓自己喘口氣,便擱下煩人的公事,直接去了“歐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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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奏的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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