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金陵城十里寺
一頂綠呢大轎停在十里亭旁。
“人來了沒?”一道蒼老而略帶粗啞的嗓音自轎中傳出。
守在轎外的侍從連忙挨近轎邊,恭敬地道:“回爺的話,人還沒來。”語罷,一雙銳眸再度落向前方。
此時近晚,周遭正迅速暗下來,天邊偶傳來歸鳥的叫聲,除此之外,十分沉寂。
正因如此,當遠遠地有人接近時,未見身影聲先至。
“爺,人來了!”“嗯。”
不多久,官道上出現一人一馬,旋即來到十里亭前。
馬上躍下一人,匆匆來到轎邊。
“你可來了,爺等久了。”侍從微微不滿地輕責。
“對不起,學生有事不好出來,耽擱了,請先生原諒。”
“無妨。”停了停,蒼老嗓音又由轎中傳出。“交代的事情辦得如何?”
“尚無進展。”
“嗯?”輕淡的語氣里除了質疑外,還夾雜了不滿。“算算時日,已經有四個月了不是嗎?”語調明顯地凌厲起來。
“對方隱藏得太好,請再給學生一些時日,相信學生必能有斬獲。”
這一次,轎中沒有回答。
“請再給學生一次機會。”他跪了下來。
“瞧在你如此有心的分上,就再給你一次機會。”嗓音再度傳出。
“謝謝大人。”
“隔些時日,我會派人暗中助你一臂之力。”
“大人……”
“放心,你我之間的約定仍舊不變,你儘管放手去做,一切有我!”
“但不知先生所派何人?”
“屆時,你一定會知道。”
“是!”
“好好做,千萬別教我失望。”
“學生一定不會辜負大人的厚愛。”
“你去吧!”
“是。”話甫落,他迅速翻身上馬,很快地消失在官道彼端。
天色到此時已完全暗下。
“起轎吧!”“是。”僕役手一揚,四名轎夫立即動身,行進間,天空卻開始飄起了雪花。
“咳咳咳……”
“爺,您要緊嗎?”侍從示意轎子停下。
“不礙事的,快走吧!”“是。”
待入城之後,景物已經全覆上一層皚皚細雪,綠呢大轎過了幾條街,在一幢府邸前停了下來。
*********
大雪紛飛,天氣的驟冷教人抵受不住,即使是金陵城這樣富戶眾多的地方,也不免野有餓殍,路有凍屍。
這一日清早,尚書府外起了一陣騷動。
“夫人、夫人——”
“別吵了,我還想睡。”柳元春賴在床上。
這幾日大雪不停下着,天冷得讓人幾乎抓狂,柳元春鎮日躲在床炕上,連用膳也讓丫鬟們在床炕擺上矮几,裹着棉被吃東西。
她從來沒經歷過這樣冷的天,實在是吃不消。
“不行哪,夫人,要出人命了!”綠袖忙拉起柳元春。
“什麼人命呀?瞧你說得嚴重。”柳元春坐了起來,稍稍清醒了些。
“大門外躺了個女人,凍暈了,正奄奄一息。”
“那還不快救人府里?”柳元春熱心地指示。
“姚總管不肯。”
“為什麼?”
“總管說尚書府是有頭有臉的門第,豈能讓個來歷不明、莫名其妙的女人死在府里,不吉利!”綠袖原原本本地說出所有事。
“這姚福真沒有同情心,見死不救。”話甫落,柳元春已下床着衣,急急往外頭而去。
“等等,夫人尚未梳頭呀!”綠袖急喚道。
“還梳?人都快沒命了,快去救人要緊。”她說著,同時打開房門疾步而去。
綠袖勾起笑,追了上去。
夫人一向古道熱腸,平易而心慈,她總算沒有跟錯主子。
不多時,主僕二人來到院落,姚福正命人關上大門。
“快抬開!待會兒大人下了朝若瞧見死人,肯定不高興,快!動作快!”他邊指揮下人抬走路旁昏厥的女子,邊往屋裏走,冷不防地,他撞上一物。
“哎喲,是哪個沒長眼……”話未完他倏地打住。“啊……是、是夫人哪!”他立即退了一步,神情有些怪異,近乎批判。
想不到她大清早出房門也不梳妝打扮,甚至連鞋子也未穿,露出兩隻腳丫子。
對上姚福的審視目光,柳元春這才察覺自己居然光着腳站在雪地里。
霎時,一陣寒氣直逼上心口,她忍不住打着哆嗦。“綠袖說門外有人凍暈了,在哪裏?”她忍下寒冷刺骨的感覺,顫聲問着。
“夫人問這做啥?”
“當然是救人!”柳元春理所當然地道。
“夫人放心,小的已經處理妥當,不勞夫人費心。”姚福呵了口氣,搓搓雙手,縮着肩往屋裏走。
柳元春不信,當下疾步來到門口。“開門!”她對門僮下令。
“夫人哪,您何必……”姚福又走了回來。
“開門!”柳元春對門僮板起面孔。
畢竟她是堂堂尚書夫人,門僮不敢得罪,當即打開尚書府大門。”
柳元春與綠袖跨出門檻,只見十來步外的雪地上躺着一個人,主僕二人立即奔了出去。
柳元春伸手探向女子鼻息。
“怎麼樣?”綠袖直盯着女子蒼白的面孔,緊張地問。
“還有氣。”
“夫人哪,您怎能擅自離府呢?”姚福追了出來。
“這就是你說的料理妥當?”柳元春盯住姚福,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冷厲。
她原以為古時候的人應該心思較單純,樂於助人,可是在姚福身上,她看不見這種美德。
姚福被她這麼一瞧,愣住了,他從不知道她這麼凶。
“反正她快死了。”忽地,他進出一句話。
“還沒呢!”綠袖插了句。
“那是遲早的事。”姚福滿不在乎地道。
“她仍有救。”柳元春開口,並指示綠袖合力扶起人。
“夫人哪,全金陵城裏有那麼多人凍死、餓死,難不成您每一個都要救?”
“至少我見到這一個,見一個救一個。”柳元春說著就要扶人進府。
“夫人,要、要是大人回來怪罪可怎麼好?”姚福跟在後頭,有些擔心地說著。
“你怕?”柳元春停下腳步回頭瞪着他。
“當然。”
“難道你不怕見死不救,將來死後到地府讓小鬼給下油鍋?”柳元春恐嚇道。
“呃……這…”
“哼!”綠袖朝姚福做了個鬼臉,跟着夫人繼續府往裏走去。
“怎麼你愈來愈像我了?”柳元春瞄了瞄綠袖。
這一次接口的人是姚福:“當然嘍,近朱者赤,近墨者當然黑了。”他刻意強調后一句。
柳元春笑了笑,回道:“總管鎮日跟着大人,這見死不救的性情莫非是有樣學樣來的?回頭我得問問大人去。”
“夫人饒命!”姚福討饒。
“可以饒你一命,不過有條件。”
“莫說是一個條件,就算十個、八個……”
“夠了!別那麼羅里巴唆的,快幫忙抬人進府吧!”柳元春的赤腳已經凍得快抵受不住了。
三人剛來到大門口時,姚玄燁的轎子正好也在門前停下。
“夫人,大人下朝了。”綠袖開口。
姚玄燁走出轎外,一眼便直盯住柳元春,當兩道目光掃過她裸露在外的雙腳時,頓時轉為凌厲。
“綠袖,夫人因何未穿鞋便出房?”
面對大人突如其來的冷厲,綠袖急忙跪了下來。
“綠袖該死,大人恕罪!”
“什麼該不該死、恕不恕罪的?不過是忘了穿鞋罷了,何必弄得這麼嚴重?”柳元春對上姚玄燁那雙陰晴難測的眼,並無畏懼。
下一刻,姚玄燁眉一擰,冷不防地上前將柳元春攔腰抱起,大步走人府邸。
此舉令姚福與綠袖都瞧傻了眼。
“等一等。”柳元春開口。
姚玄燁停下腳步。
“那個凍暈的女人我想讓她人府暫歇,可以嗎?”
柳元春盯住他薄怒的眼,仍提起勇氣開口。
說不怕他,其實又好像有點兒怕,尤其是他眼底躥起火焰的時候,常常讓她不知道他是想親手掐死她,還是一口吞了她。
“姚福,帶人到客房歇下;綠袖,燒盆熱水到房裏,快!”話甫歇,姚玄燁再度邁步而去。
柳元春並不抵抗,樂得由他抱着走,免去腳丫子觸地的刺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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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房之後,姚玄燁讓柳元春坐在床炕上,然後蹲在她身前拉起她赤裸的纖足,以掌心輕輕地搓揉着。
“為了救個不相干的人,把腳凍成這樣,值得嗎?”薄怒的語氣下凈是心疼的關懷。
柳元春的心,忽然暖了起來。這陣子她想家想得厲害,心情時有低落,他的呵護與日加深,讓她亟欲掙脫這樣的柔情束縛,卻發現那是件困難的事;她似乎愈來愈離不開他,離不開這裏……
想着想着,她忽然落下了淚。
“你為那女人哭?”姚玄燁感到不可置信。
笨蛋!她是想家啦,可又苦於不能說。柳元春暗道。
“我為全天下所有餓死、凍死的人哭。”
“想不到你居然這樣憂國憂民。”怒氣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一貫的似笑非笑神情。
“倘若我為官,必是青天再世。”柳元春抹抹淚,抬起下巴看着他。
聞言,姚玄燁居然笑了出來。“青天再世?也許歸天轉世還來得快些。”官場裏的黑暗腐敗,豈是她所能了解?
“你敢取笑清官?”柳元春不服氣地瞪他。
“清官難為,你不知道嗎?”他半是玩笑一半是認真地回答。
“你是清官嗎?”柳元春忽然問道。
霎時,他的笑意更深了。“我看起來像是那麼容易歸天轉世的人嗎?”黑沉的眸對着她,有種難言的迫人風采。
柳元春卻有些怔忡了,他這是告訴她,他不是清官嗎?
歷史上的貪官個個那麼可惡,他也是嗎?
不知怎地,她心底有些難受。
“大人,熱水來了。”綠袖在此時端着一隻盆子走了進來,在床前擱下。
“來,把腳放進去。”姚玄燁柔聲道。
柳元春凍傷的腳剛剛碰到熱水,又馬上縮了回去。“好燙!”
“慢慢來,我幫你。”他抓住她的纖足包在掌心裏,然後緩緩地放人水裏。
綠袖在一旁見大人竟為夫人洗腳,驚得說不出話來。她從來沒想過一個高高在上的男人,居然也可以這麼溫柔體貼。
夫人真是前世修來的好福氣呀!
半晌,她記起一事,忙開口:“大人,方才那凍暈的女人已經醒來了。”
姚玄燁頭也不回地道:“讓姚福由賬房取十兩銀子給她,然後送她出府。”
“是。”綠袖匆匆而去。
豈料,不一會兒工夫,綠袖又回到房裏。
姚玄燁不悅地問:“還有什麼事?”
“大人,那女人不肯走。”
姚玄燁微眯起眼。“什麼叫不肯走?”他太清楚人性中得寸進尺的貪婪。
“她、她說自己已無處可去,希望可以留在府里當下人。”
“尚書府不收留來路不明之人,打發她走。”
“是。”綠袖轉身就走。
“慢!”柳元春出聲輕喚。“我想去見見她。”
“夫人……”
“也許她真的有困難,需要人幫忙。”
“你打算如何幫她?”姚玄燁開口,神情十分冷漠。
“你有點同情心好不好?”柳元春輕蹙起眉。
姚玄燁卻勾起一抹近乎冷酷的笑。“小心,你的憐憫別用錯了地方。”
柳元春迎視他深沉難測的黑眸,不由得脫口問:“難道你從來都沒想過當個幫助百姓的好官?”
姚玄燁挑起眉,很快地反問:“你覺得我不是好官?”
“我希望你是。”柳元春深凝視他一眼,穿上鞋子隨着綠袖離開。
姚玄燁盯着她長發技在身後的纖美身影,久久沒有移開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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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客房之後,柳元春開始審視起這個女子。
她的年紀很輕,與自已相仿。
一張白凈的臉雖稱不上傾國傾城,卻十分秀麗,尤其是不說話的時候,一雙半月形的眼總似帶着笑,妍色媚人。
“你叫什麼名字?”柳元春問道。
“民女紀小芸。”她目不轉睛地直盯住眼前的絕色佳人。
“我頭上長角了是嗎?”柳元春笑了笑。
“夫人是小芸見過最美的女子!”她答。
柳元春笑得更深了。“為何凍暈在路旁?”
“回夫人,小芸原本上金陵城投靠親戚,可是他們卻已經搬至別處。這幾日天降大雪,小芸盤纏用盡,已經有兩天未曾吃東西,所以……”
“我明白了,既然如此,你就暫且留在府里工作吧!”
“真的嗎?夫人真的肯收留我?”紀小芸臉上掛了抹虛弱的微笑。
“當然。”頓了頓,柳元春望向一旁的姚福。“姚總管,麻煩你吩咐膳房煮碗面來,小芸已經有兩天沒吃東西,難怪凍暈了。”
姚福瞧了瞧姓紀的姑娘。又瞧了瞧夫人,半晌,他二話不說地轉身走出房門外。既然大人不反對收留此女子,那麼他也無話可說。
“謝謝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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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面之後,柳元春吩咐綠袖帶着紀小芸到府中逛逛,順便告訴她一些府里的規矩。
尚書府雖不及賈府的地大深廣,但較之金陵城裏的其他一品大官府邸,卻稱得上屬一屬二的華美。
“這裏真是美!”紀小芸贊道,一雙眼直在花園中校巡着。
過了花園之後,兩人來到了書房外。
“這裏是什麼地方,為什麼咱們不進去?”紀小芸問道,目光直往裏面探。
“這兒是書房,大人規定除了打掃的僕人之外,其餘的人未經傳喚不得進人。”綠袖說道。
紀小芸點點頭。“我知道了。”含笑的眸底溜過一抹深思的精芒。
自此之後,她便在尚書府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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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打掃書房的劉媽,照例地在大人上朝時來到書房裏洒掃,不意前腳才剛跨進書房,腳底便傳來劇痛。
“哎喲!疼死我啦!劉媽忙縮回腳,一瞧之下,竟發現腳底讓釘子給扎了。
忍着痛楚,她拔下釘子,脫鞋一瞧,鮮血流個不停。當下,她連忙一拐一拐地走出書房,打算先回房上藥。
“哎呀,劉媽,你怎麼啦?”隨聲出現的人是紀小芸。
劉媽一見是她,立即抱怨道:“不知道是哪個免崽子,竟在書房裏落下釘子,害得我腳底扎了個老大的窟窿,血流個不停,這會兒要趕着回房上藥去,否則大人回來前沒洒掃是不行的。”
“這樣吧,劉媽,今早你就在房裏歇着,由小芸幫你打掃書房吧!”
“這……”
“你放心,大人回來之前我會收拾乾淨的。”
“那好吧!手腳可得利落些,別砸壞書房裏的花、瓶玉器。”劉媽囑咐着。
“你放心吧!”語罷,紀小芸直往書房裏走。
當她打開書房門扉時,同時蹲下了身,面無表情地撿起鋪灑在門檻邊的釘子,—一收在準備好的小袋子裏;然後打開書房后的窗子,將裝有釘子的小袋子拋入後面的一個小池塘里。
之後,她掩上房門,開始細細地搜索起書房裏所有的柜子……
時光很快地流逝,她仍是毫無斬獲。
當她正打開書桌邊的一個小木櫃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道冷冷的嗓音——
“你在找什麼?”姚玄燁站在房門口。
該死!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她竟一點聲音也沒聽見。
“大人!”紀小芸連忙站起身,“小芸正在打掃。”
姚玄燁眸光閃了閃,走近她。“這裏的打掃一向由劉媽負責,不是你。”
紀小芸勾起一抹鎮定的笑,回道:“劉媽人不舒服,所以請小芸來幫忙打掃。”
“真的嗎?”姚玄燁直盯住她,並來到書桌旁。
“既然是打掃,為何翻箱倒櫃,說!你到底想找什麼?”話起時,他逼近她。
“小芸……沒想找什麼,大人、大人誤會了。”她辯解道。
姚玄燁半眯起眼,一把抄起她的手。“說!你有什麼目的?”
“大人……”紀小芸在危急中忽地心生一計,說:“因為我喜歡大人。”話起的同時,她踮起腳尖,一手攀上他的頸子,將自己壓向他頎長的身軀,同時獻上自己的唇瓣。
在這一刻,柳元春卻正巧來到書房門口,手中端着一盅親手泡的參茶。
“哐啷”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同時驚動了三個人。
柳元春渾然不覺茶盅已墜地,腦中只有眼前那一男一女親密的一幕。
“夫人!”紀小芸微微一笑,放開姚玄燁的頸項。
下一刻,柳元春轉身就跑。
“別走!”姚玄燁忿忿地甩開紀小芸的手,追了上去。
紀小芸本欲再繼續搜查書房,姚福卻已來到書房門口。“由今兒個起,你不必再到廚房工作,只須負責洗衣、挑水便可。”
“大人的意思?還是總管的意思?”
姚福笑了笑,朝門外一攤手。
紀小芸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書房,不意瞧見了薄心仁。
當兩人擦身而過的那一刻,紀小芸低語說:“老爺子要我問候你。”
薄心仁當下一怔,再回頭時,紀小芸身影已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