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年後燕京城
暗夜,闐暗墓穴旁,轟隆聲響乍起,聲音不大,不當事兒的人會以為是遠方的悶雷罷了。
聲響過後,一抹白影鬼魅似的閃入了墓穴,那輕薄的形體與倏然的身手,若讓人在這樣的深夜、這樣的地方碰着,肯定要揚住心口大呼——見鬼了!
白影不是鬼,雖然她淡然的神情還真有幾分鬼氣,她是個人,一個女人,一個不怕鬼,不怕妖,喜歡到墓穴里向死人討索物事的女人。
女人有個絕美精雕般的五官,加上她的神情,加上她時常出沒的地方,讓她添惹上不少非人的氣韻,似仙若妖地。
她年紀不大,一個十六歲少女,在同齡女孩喜歡繡花綉朵,深居閨中幻想着屬於自己未來人生的瑰麗藍圖時,她卻只愛躲在墓里享受冰心的沁涼和那滿窟滿室屬於死亡的氣息。
年輕的歲月應該屬於太陽,不該屬於死亡。
少女卻不同,她向師父學會了不少本事,然後開始單槍匹馬偷人墓穴,她向來喜歡獨來獨往,連師父都不知會一聲的。
若要說她進墓是為了貪圖寶物,卻又彷彿不是那麼回事,少女進出墓穴,時常空手而返,要真能讓她
看上眼的寶物並不多。
“進了墓穴只拿真正喜歡的物事就好!”
曾有人這麼告訴過她,而她,向來將那人的話奉為圭桌。冒着生命危險進墓卻什麼也沒拿?!
這少女莫非是個獃子,或是個有着“戀屍癖”的怪人?
都不是,少女安安靜靜地在墓穴中游巡着,雖是搜尋着能夠對上跟的寶物,目光中卻時時泛出溫柔的依戀,她想起在若干年前,她曾在這樣的氛圍里戰慄着等待死亡,直至那個改變了她一生的男人乍然出現。
那時候,意識模糊間,她突然感覺到一個溫熱物體向她湊近,狗兒似的在她身上嗅了嗅,用耳朵貼上她胸口聽了半晌,兩根手指毫不溫柔地用力撥開她閩得死緊的眼蓋和嘴巴,他甚至用腳在她胸口蹦了兩下察看反應。
她嗅着少年的氣息,帶着汗水味,是讓墓里稀薄空氣給逼出來的。她聽見少年的噪音,帶着興奮語氣,是源自於他發現她井未斷氣。
“還沒死呢!”
那興奮的語氣倒不為了拯救條生靈,純然只是挖着了寶似的開心,“一個活着的娃娃,一個可以玩的娃娃!”
每回想到這裏,少女便會忍不住笑,笑得甜,當初男孩兒絕不會知道撿回來的是個既棘手又黏人的娃娃,否則,也許他會改變主意的。
遙遙梆子聲傳來,陰暗墓穴里一片死寂,卻有個美麗的少女,悠悠然甜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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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驕陽烘烤着大地,樹上的知了鳴個不休,燕京城自明成祖由金陵遷都至此,歷經數代皇帝經略,已然成為頂尖繁勝之泱泱國郡。
百姓們生活安逸,這樣的夏日,春剛走遠,爽夏竟已在不知覺間悄悄來臨,且反常地來得又快又凶,鼓樓大街兩旁店鋪的門敞開着,商號的旗幡在燠熱的風裏晃藹,一隻老狗拉出躁乾的大舌頭匐在茶樓旁蔭影里苟延着。
熱呀!
“還真熱!”胡狗子揮揮扇,嘴邊呼嚕嚕淚下方才小二哥端來的冰鎮烏梅汁,一臉心滿意足。
“是熱!”
潘掌柜賠着笑,巡了眼擠了滿屋的客人,頸上長方巾抹抹汗水,臉上卻是掩不住的笑容,天氣熱對茶樓生意頗有助益,天熱人懶,不想在日頭下拚命的人找足了借口就是寧可窩在茶樓里嗑瓜子聊天,也不願與外頭的烈陽肉搏對戰。
“狗於,天氣熱,你那行不好做吧?”
潘掌柜尋着話題,胡狗子身子壯碩膽子大,賺的是死人銀子家裏開的是殯葬杜,手下有幾個人,只要喪家找上,只要對方有銀子,什麼代尋福地、開墓鑿穴、法師頌經、抬棺安穴……他樣樣都做,包套服務,暗地裏,聽說他甚至還幫人接洽代購陪殉童男童女,只是這事畢竟損德又違法,做沒傲過不知曉,但明着里,狗於是從來不曾承認就是了。
“是不好做,”胡狗子搖搖頭,“天熱,經手的‘貨物’容易腐臭,那味兒,當真不是咱們活人消受得起的,不過,幸好喪家都明白事理,我都會勸他們快些讓死者人土為安,是以,最近接的幾樁生意採的都是速戰速決的方式。”
狗子口中“貨物”即他賴以維生的死屍,旁人避之惟恐不及的東西卻是他生財的“頭家”。
“這樣的營生……”另一旁一個吸着茶的鄉親問,“您當真不曾怕過?”
“唉,”胡狗子一臉豪氣的笑,“東西見多了就不怕,只是工作罷了!”
“這麼多年……”有人好奇,“您老實說,究竟見沒見過不幹凈的東西?”
“哎!哎!”胡狗於吐唾沫。“疑心生暗鬼,前些日子我兩個手下在王老爺墓園裏夜巡,四更天,兩個傢伙屁滾尿流沖回我鋪於,說是見着了個全身素縞、披頭散髮的女鬼。”
“這麼嚇人?”潘掌柜歇了灶上爐火,趁着幫客人添熱水空檔,走下櫃枱抵近胡狗子,不只他,茶樓里其他桌的客倌也紛紛移近靠攏,從古至今,鄉野怪譚、怪力亂神的東西向來就是人們最愛聽的話題。
“女鬼?”幾個膽大的登徒於笑喀喀道,“中元節還沒到就趕着出墓尋漢子,敢情是個艷鬼?”
胡狗於眸了聲,“艷不艷不知曉,兄台若有興趣,趕明兒自個兒去墳地里等着吧!我那兩個夥計逃得連褲帶都沒兜緊,全身打藕竄進我鋪子.有個小夥計連滾帶爬連褲子都跑落了,幸好理頭還有個開檔褲,也幸好我的鋪子離墓地近,否則,這傢伙早被官府里依傷風敗俗罪給關起來嘍屍
一厘於人吱吱咯咯凈是怪笑聲。
“聽起來,小夥計是在墓園裏偷撒尿時撞見艷鬼的吧!”
“活該!在墓園裏偷撒尿擾死人清夢,”
“是呀!那女鬼搞不好還是個冰清的處於,自然見不得男人的野尿,是以特意現形來訓誡小夥計的吧!”
“夠了,夠了,”胡狗子伸手停止眾議,“諸位鄉親,方才是疑心生暗鬼,這會兒倒成了以訛傳訛,畫鬼成形了。”
“什麼畫鬼成形?廣問話的人哼了聲,“方才不您自個兒說是夥計撞着了個全身素縞、披頭散髮的女鬼嗎?”
“所以我說是疑心生暗鬼嘛,”胡狗子也回哼了聲,“見人家一身素縞留着長發便硬給當成了是鬼,跌跌撞擅地逃,沒膽探個究竟。”
“夜半三更,好端端一個姑娘家到墳地里?”問話的人一臉不信,“不是女鬼能是啥?”
“難不成……”還是一掌柜見識廣,他皺皺眉頭想起近幾日在茶肆里聽過的傳聞,“竟會是個盜墓女?”
“去!”另一人出聲手勢揮了揮,像在拍蒼蠅,“掌柜您別說笑了,女人敢當盜墓賊?打死我也不信!”
“那您老就等着被打死吧!”胡狗子啜口烏梅汁,氣定神閑,“那個白衣女子還真是個盜墓賊!”
此話一出眾所嘩然,人人臉上寫着驚訝。
“那一夜,兩個小夥計嚇得沒魂,”胡狗於回思,“我狗子雖不算是什麼英雄好漢,但好歹總是人家的頭家,小夥子說得栩栩如生,搞得其他人心底直毛,天沒亮,我就回了墓園仔細勘驗,終於在墳冢旁見着一排細細足印,直沒向墳撂旁左側,蹲下探了探,土是鬆軟的,用鐵鍬掘了掘,果然見着用火藥炸過的痕迹。”
眾人投了聲音,只聽得狗於續語——
“那丫頭是個行家,早摸清楚了地勢,探出了那墓穴里最脆弱的部位,從容進出,若非讓我那兩個小夥計無意中見着了她,誰也不知道墓中有人曾經進去過
了。”
“官府可曾派人來查?”
“隔天我陪着王家少爺去報了官,縣衛守那兒派了幾個專查盜墓案子的熟手來,進了墓清點財物,除了對戲球的白玉獅外,其餘東西原封不動。”
“只拿了對白玉獅?”有人不解,“王老爺是咱們縣裏首富,聽說當日下葬時,王家少爺為顯示孝思,求顯赫門霉,陪殉葬晶豐盛可抵王公貴卿呀!難道就這麼件值錢貨?”
“當然不是,”胡狗子搖搖頭,“當日我陪着衙差人了墓穴中,那一箱箱的金銀珠寶揭開來還會燦着人眼呢!可那丫頭啥也沒取,從容不迫地就只取了那件‘白玉戲球獅’,其他動也沒動。”
“這個樣兒……”潘掌柜沉吟,“倒讓人想起了十多年前轟動江湖中的盜墓王——‘死人債主’了,那傢伙也不貪,但對於想要從死人那兒搶到的東西,卻從來不曾失過手,他年輕時行事作風狂佞大膽,曾和人立下過賭約,誓要取得皇陵中的幾隻珍寶,官府得到消息,防了又防,守了又守,最終卻都還是讓他得了手。”
“潘掌柜,您口中:死人債主’這號人物那日我也曾在專查此案的秦捕頭口中聽聞,”胡狗於皺皺眉頭,“兩人手法極相似,但論起年紀,:死人債主’這會兒至少已近五十,且又是個男人,若真有所關聯,這白衣少女若非他的女兒那就可能是徒弟了。”
“徒弟?!”有人怪笑,“盜墓這行還有傳承?而且,這麼大名氣的人竟找個丫頭當傳人?”
這‘死人債主’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有人發了問。
“善惡這東西向來因人立場而異,”潘掌柜到底見過的世面較廣,論起是非有條有理,“在官府衙門及富豪眼裏,:死人債主’是個奪寶盜賊,又是個狡逃多年始終未能到案的通緝人物,幾樁皇陵大案懸者多年未解,在他手中消匿的又都是些相當夠份量的珍寶,是以,在官府人眼裏,他是個頭號棘手的眼中釘,務必除之而後快,但到了尋常百姓眼裏,他的定位卻又截然不同了。
“賞玩古物畢竟是有錢人家才玩得起的玩意兒,那些窮人們就算不吃不喝一輩子也擁有不了半件寶貝,不理解這些東西價值何在,更不能理解放着好端端錢財不用,拿去陪死人睡覺是為啥,見着有人惡整這些有錢人,彷彿無意間幫他們代出了口氣,自然歡欣,再加上連續幾年裏,有些善堂常會莫名其妙收到大筆用:死人債主’名義捐出的善款濟助貧苦人家,甚至興建義學,造橋鋪路,諸位想想,這樣子的:死人債主’又怎能不被窮苦百姓們奉為義賊呢?”
“那倒是……”環在潘掌柜周遭的人紛紛點頭稱是,役見到角落裏一個沉思的目光。
“少爺!”沉思中的男人身旁坐着個僕役打扮的少年,見眾人說得熱切,他忍不住對着始終沉默的男人出了聲音,“真沒想到明明是個盜墓奪寶、搶死人財物的壞胚,竟被這些愚民給當成了個神柢義賊?”少年語氣中凈是不平。
男人毫不在意地淺淺勾起笑,他身子修長高大,雖是一身尊貴打扮,卻沒有一般紈絝子弟予人的荏弱印象。
男人緞質氈帽上有塊價值連城的湛藍寶石盡實地陳述着他不同於常人的身份,在他指上僅有枚簡單的方戒,方方正正卻亮着令人無法逼視的藍芒,更添了幾分氣勢,配上他俊美的五官,高挺的鼻粱,薄削而含笑的唇,似放縱又邪氣高傲的下顎,這樣的男人,讓人只需看一眼便無法忘記。
“少爺!”見主子不出聲,少年跟中亮着不解,“瞧您模樣,難不成對此事心裏已有主意。”
“祈康!”男人悠悠吐着少年的名,單手支頤.狀似悠閑,細長指頭在眼前漆黑陶杯緣上滑動着,“你什麼時候開始學會看面相了?”
“少爺……”十七歲少年祈康紅紅臉播播頭,“少爺別笑話小的了。”
“不笑話你難道笑話自己?”男人嘆口氣,眼神滑回胡狗於身旁那群密密麻麻歌頌着“死人債主”的人群,這事確實有些棘手,但既然是皇上親自交託的任務,沒得說,再難也得試試。”
“可這亭千頭萬緒,您從哪兒試起?”
“死人債主’重現京城是近幾年的事,”男人想了想,“姑且不論此人品行,那傢伙倒是個一等一的識貨人物,這樣拔尖的人物,”唇角勾起笑,淡然而邪佞,“並不難尋。”
“少爺的意思是……”祈康再搔頭,少爺說得輕而易舉,他聽得一頭霧水。
“識寶物、懂寶物、惜寶物、買賣寶物、探聽寶物的人自然以古玩店裏時常進出的人最有嫌疑。”男人一句話總算解開了少年的疑惑。
“可京城裏多的是古玩店呀!”燕京是歷史古都,多的是喜好古物及搜羅古物的門徑,“一一過濾起來可也得大費周章呢!”
“你當‘死人債主’是尋常人物嗎?”男人輕哼,“以他渾不將尋常寶物放在眼裏的架式,若不是夠格登上枱面的店家還搭不上他的眼呢!這會兒,”男人笑得邪氣,“我比較有興趣的反而是那與他有着關係的白衣女子,一個夠膽識敢向死人索討物事的女人我還不曾見識過呢!”
“那倒是,少……”祈康語未盡,見男子起身踱出了茶樓,急急自懷中揣出銀兩扔在桌上,邊嚷邊跑跟了過去。
他家少爺聰穎過人是沒錯,就這性子,實在是急了點!
不過,少爺的急性倒少見於閑事上頭,看來這盜墓女娃還真勾起了少爺比對“死人債主”更濃厚的興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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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衛所里來了通告,所有掛牌營業的古董店家老闆均得於本月十五日帶齊鋪中鑒貨管事至珍玩統籌所考照。
通告上說因為近來濫竽充數、買賣假貨、矇騙良民的案例增多,珍玩統籌所決定來個全扭盤重測,本事不足的、打混摸魚的,一概吊銷證照,不許再在燕京城裏掛牌營生。
這項消息對於古玩界是個大事,城裏這幾日古玩鋪子裏的管事們幾乎都無心工作,成日抱着幾本“古玩大全”猛抱佛腳,就怕考砸了這局。
十五日一到,天清日明,墟里幾間古玩鋪於里卻都靜得可以打蒼蠅了,管事們不在,留在店裏的大多是些學徒跑堂,店於還是要開的,但也只能做些小買賣,若真要論起大生意,誰也不敢扛下責任,就希望這一日安然無事過了便了。
可偏,還是有不識趣的人硬要湊在這時節上門。
“聚寶天鋪”名副其實是個蒸京城裏的聚寶處,不單燕京,鋪於當家武昌吉還在兩湖、金陵、湘贛等處設有幾個分站,各類寶物無論在通路上或兜貨來源均十分流蛹,這幾年來已隱隱然氌坐京師第一古玩店寶座。
這一日,店裏來了個華袍錦服、氣度不凡的客人,可偏偏找碴似的問了幾個連珠炮問題,堵得幾個跑堂管事臉色由青轉紅,由紅轉藍,終至墨黑。
“這位朱爺,”管事趙倉庚訥訥賠着笑,來人一身貴氣,況且還跟當今天子同姓,看樣子不是皇親也是國戚,大傢伙兒還得留在燕京城裏開門微生意呢,怎生得罪得起?
“您聽小的說,咱們幾個當家管事,今兒個全上丁珍玩所,能當家主事的全不在,要不,您明兒個再來,在下一定……”
“怎地?”來人斜眯着眼,雙手擦在腰際,明擺着找碴模樣,“城裏鄉親都說‘聚寶天鋪’是京里頂尖的古玩鋪於,難不成原來是開着門做騙人生意?懂貨識貨的就那幾個當家主子?若真是如此,祈康!”他吆喝道,只見在他身旁陪侍的少年連忙肅身恭立,“找幾個人將門口‘聚寶天鋪’匾額給我拆下,省得留在上頭現世騙人!”
“是!少爺!”祈康扳扳袖子,盤算着該從何處下手。
“別……別……朱爺……”趙倉庚急出一身汗,一邊勸阻一邊回頭低聲問下人,“讓你們去請陽姑娘的,究竟請了沒有?”
“請了,請了!”幾個僕役也是一身汗,“方才就已打發人到別苑那邊去請了。”
姓朱的男子除了跟班外,鋪於外還候了些隨從,這會兒聽見了命令,有人搬梯,有人拿傢伙,噎噎呼呼地,與鋪於里出來阻止的小夥計們推擠成一團,“聚寶天鋪”向來位於燕京城裏最繁盛的街頭,這麼一場喧鬧自是引來了成山成海的圍觀人群。
“哇!好大的膽子!哪裏來的傢伙,竟敢拆:聚寶天鋪’的招牌?”
“哪兒來?”另一人撤撤嘴,要問話的傢伙看清楚動手拆招牌隨從的衣服,“閣下有照於自己端詳,瞧清楚后,就懂得看熱鬧歸看熱鬧,話還是少問點好些!”
待願清那些漢於衣上綉金的“壬”宇后,問話的人果然噤了聲音,“是他?”
幾個旁觀人心頭,樣思量,這“聚寶天鋪”敢情是像天借了膽,竟敢招惹這號人物?!
“住手!”
其實那只是個細軟軟的嗓音,柔柔的、細細的,有些像貓叫,卻不知何以瞬間僵止了所有進行中的紛爭,還包括了正在扶着長梯護着弟兄們爬上高處要取下匾額的祈康。
凈顧着尋找出聲的人,祈康壓根忘了手邊的工作,他轉回頭,手一松,一聲慘叫在身後插起。原攀在梯上手已伸向匾額的傢伙,萬沒想到遭人遺棄,這會兒伴隨着慘叫聲自高處跌下,不但落下還壓斷了梯條,卻乏人搭理,只因這會兒,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被由後堂踱出的白衣女子給吸引住了。
那女子一身白衣,卻不予人一種蕭索乏味的感覺,細白綢裙輕襖襯得那原本就細緻精巧的五官更顯絕麗。
女子眉如輕黛、目似古玉、唇同紅珀,清麗如畫卻不是那種勾人邪念的絕艷,她的美像極了古玩中讓人供在佛堂上誠心福祝的白瓷觀音。
女子有頭墨黑青絲,未依禮俗梳譬,也無視於這六月天裏鬱熱的氣流,輕流松泄垂在身後,長至腰際,尾端只用了圈雪兔白毛圈繫緊着,雖是一身白,卻彷彿另有生命亮成另種視覺上的美感。
男人眯起眼上下打量眼前白衣女子,緊眯着的眼中讀不出心緒。
“陽姑娘!您來了就好了,”趙倉庚險些老淚縱橫,像見着活菩薩似的,“老爺、牧爺和幾個當家管事這會兒全不在鋪子裏,小的無能,竟讓人家……人家要來拆招牌!這事若讓老爺回來知曉了,老趙我……我還有什麼面目留在這裏?”
“沒事的,趙伯!”拍拍老人家抽抽嘻嘻哭得孩子似的身子,白衣女子輕聲撫慰,“沒事的,您休息一下,先去喝口水吧!”
少女望向眼前一臉興味的陌生男子,察覺出這掩不住一身昂藏氣勢的男子正是來找碴的頭兒。
“什麼事情這麼嚴重,”少女不溫不火,不卑不亢,沒有懼色,卻也毫無羞赧,她落落大方睇着陌生男子,“竟鬧到尊駕想拆咱們的招牌?”
“姑娘姓楊?”男人喀皮笑臉,不答反問。
少女播頭,“陽是我的名不是姓,烈陽的陽。”
“烈陽?!”男人不認同,“這名字與姑娘絲毫不符,姑娘是柔月而非烈陽,那麼,”他不死心又問,“姑娘姓什麼?叫什麼?”
少女表情十分疏離,“小妹姓啥名誰與拆招牌沒有關係!”
這十六歲少女正是陪同師父在“聚寶天鋪”客居的牧琉陽。
“見面三分情,知道姓名又可以多添幾分!”男人一臉討好笑喀喀道,“在下來箔壬!”男人漫不經心地報上了自己的姓名。
朱佑壬?!琉陽掩飾着心底的訝異向對方斂首為禮,“朱公子,趙伯方才若有任何得罪之處,小妹在這裏代為賠禮。”
朱枯壬?!這名字讓已退到一旁的趙倉庚心頭驚惶,他就是現時燕京城裏最得當今天子寵愛、最有權勢的彰榮王府王爺?當今聖上的親侄兒?
天呀!趙倉庚老臉皺巴巴,他們“聚寶天鋪”是怎生去惹了這樣的瘟神?陽姑娘可知曉“朱拍壬”三宇所代表的意義?
趙倉庚倒是多慮了,對於這在燕京城裏舉足輕重的男人,琉陽自是知曉,師父和她整日尋秘探寶,又怎會對這大有來頭的男子還搞不清楚?
只是,來者是客,對琉陽而言,都是一樣的身份。
“如何稱呼姑娘?”身份雖顯赫,男人倒是笑得毫無驕氣,平易近人。
“公子叫小妹陽姑娘就是了!”琉陽語氣雖溫婉卻疏離,擺明了除了生意上沒興趣和這男人有更進一步的認識,“不知朱公子今日大駕光臨有何賜教?”
“陽姑娘?!”朱柘壬淺笑,不說不打緊,這世上還沒有他朱棺壬想查而查不到的事情,“不知道姑娘與這鋪子的老闆如何稱呼?”
“店主武昌吉是小妹世伯!”
少女話不多,自她眼中,朱枯壬看不見其他姑娘經常出現的慌張與羞赧,因本身過人的儀錶及權勢,他向來在女人堆中左右逢源慣了,可眼前這小女人卻絲毫不受影響,外表看來,這陽姑娘雖然纖柔可親、通情達禮,可事實上卻是個上了心鎖的寶庫,自外頭覷不着裏頭真實的情況。
朱桔壬亮起深意的笑,這丫頭,除了神秘的身份外,她的人也勾起了他奠大的興趣。
“這麼大一間古玩鋪,開門做生意卻沒人可以答出問題,自然會讓人忍不住想拆招牌,現在既然有陽姑娘願意賜教,自然最好!”朱枯壬落了坐並請琉陽坐下,他揮揮手叫祈康將外頭一干看熱鬧的人群趕開,閩上鋪於大門,再轉身叫人遞上了個覆著紅巾的托盤。
掀開紅巾,琉陽忍不住眼睛一亮,托盤上是只包括了冠挺、垂旖、充耳完整幾個部位的古禮冕冠。
“冠冕堂皇屍朱枯壬啟了口,看得出跟前女子是個識貨人物,她的眼在見着禮冠時散出的亮芒還遠勝於方才乍聞他名諱時的亮度,真是人不如冠,心裏轉着念頭,他仍是一派沉穩,“這四個字就是從冕冠非常尊貴的意思上派生而出的。”
“而這隻禮冠的價值當不僅止於堂皇二宇所足以形容了……”琉陽上前輕觸禮冠,“愈是年代久遠的寶物就愈添它的貴重,逾千年而不朽,顯見原材上等,這樣的威勢及型制,”她眠了朱枯壬一眼,“該是周朝時的禮冠吧,距咱們大明,已是兩千多前的古物了。”
“姑娘好眼力廣朱佑壬淺笑,“不止這,您可數數,這頂冕冠前後各十二旖,用玉兩百八十八,以示王者應不視是非、不視邪的意思。”
“換言之……”琉陽低呼,讚歎敬畏着,“不但是周朝時的禮冠,而且還是當時皇帝的禮冠!”
牧琉陽不敢再用手輕撫,改用眼光細細瀏覽起那隻存在已超過兩千年的禮冠,東西保存得很好,只是不可避免地因着歲月流痕,木質部份已微顯黯淡,只是那些寶玉2飾卻依舊留有光彩,顯見每顆都是上上之物。
“此冠在兩耳處各懸垂着一顆珠玉,名:駐纊’,”琉陽望着朱枯壬,眼神底亮着玄思,“小妹想請教朱公於這兩顆珠玉用意何在?”
“這兩顆珠玉又叫‘充耳’,是在提醒王者應有所不聞,不聽讒言的意思廠朱枯壬笑了笑,他知道跟前少女是想藉機考他罷了,她也想知道他這金玉其外的王爺究竟有多少斤兩,是不是個只會仗勢凌人、只會拆招牌的大草包。
自少女眼底,他看見了讚許的光芒,只可惜,不是在見着他這個“人”時發出的光芒,在她眼裏,他這活生生的俊男怕還遠遠不及一頂出土的古物吧!他笑笑續語,“後世所云之:充耳不聞’,即是出自於此處。”
“多謝朱公於賜教!”琉陽點點頭,將視線再度轉回禮冠,“冕冠又分為大襲冕、衰冕、驚冕、氌冕、希冕、玄冕等多種樣式,按照規定,凡戴冕冠者,必須身着冕服,冕服的質地、顏色和圖案不同,則有着嚴格的等級區別。
“既然這頂禮冠屑帝王所有,那麼它應該搭配用黑色材料製成的玄服,至於蠕裳,是用淺紅色材料傲的下裳,上衣繪有日、月、星、辰、山、龍、華蟲等六種圖案,下衣則綉有宗彝、藻、火、白米、曲、微等六種圖案,合稱十二章紋,且各自代表了特定的意義。”琉陽柔柔嗓音進着股權威。
眾所靜默,對於這看來不過十來歲的小姑娘竟有如此學識起了佩服。
“祈康,”朱柏壬突然出了聲音,“你的棍槌兒呢?”
“還砸?”
祈康傻眼,人家姑娘都跟你解釋得頭頭是道了,你還要為難人?雖然不解,祈康仍拿起傢伙向外走。
“蠢廝!”朱枯壬一本正經地喊停了小跟班,“叫你拿棍鎚兒,可沒叫你砸招牌。”
“不砸招牌?”祈康搔搔頭,一臉不解,“那拿棍鎚兒做啥?”
“拿來錘小王的頭,”朱枯壬笑得坦然,“方才我誣了:聚寶天鋪’沒個上得了檯面的人,此話差矣,該打!”
“王爺!您快別嚇人了。”祈康拍心口縮了縮,“奴才就算向天借膽也不敢動您半根寒毛。”
“朱公於今日來……”
琉陽踱離禮冠,免得讓寶物勾了魂,她向來理智,卻和師父一樣中了嗜寶的毒,這麼久遠的古物若能留在身旁細細把玩,那該有多好……
她斂下眸子,藏起念頭,良馬喜遇伯樂,寶物也一樣,如果這男人願意出價,那麼,她將不計代價將它買回,她凝眠着朱枯壬,“您是來估價還是賣物?”
“都不是!”朱枯壬笑了笑,環顧周身,“在下像是需靠典賣古物度日的人嗎?來貴鋪只是想請姑娘鑒定真偽,否則,若將假物陪葬人了劬紹侯墳提,可就枉了小王與其故人之交了,”
他揚唇道:“不過不需再多問,方才姑娘神情已告訴了小王此物的真偽。”
陪葬品?!
琉陽鎮定如昔,心頭卻不由得一震,她睇着朱枯壬若有所思,“若當真是要葬下這冕冠,合該連同……”
“是的,陽姑娘果然冰雪聰明,不只冕冠,還有整套冕服和赤鳥,”朱枯壬點點頭,“劬紹侯生前極愛賞玩古物,這套冕冠冕服他生前曾向小王討索,寶刀贈英雄,小王卻沒料到原擬當他生日賀禮之物卻成了殉葬禮,人生……”原是悲傷的話,到了他嘴裏卻還伴着笑,讓人分不清真偽,“還真是無常!”
“打擾了,陽姑娘。”朱枯壬起身喚祈康將冕冠收受,依舊用紅布巾蓋着,隨在他身後準備離開。
“不用客氣,小鋪歡迎朱公於隨時登門賜教。”琉陽領首將他送到了門口。
大門一敝,乒乒乓乓連滾帶爬,方才看熱鬧的鄉親未散,這會兒全躲在門縫邊,本還想着是否有腥風血雨可瞧,萬沒料到方才還嚷着要拆招牌的王王爺,這會兒竟像無事人似的和平落蒂,前頭人知道王王爺要出來,慌忙避退,後頭人沒得着消息只想再進一步,
就這麼一退一進間,大門一敞,外頭橫七豎八躺着互相壓濟、不得動彈、怒咒連連的好事之徒。
祈康及鋪子裏的夥計瞧着眼前滑稽的一幕,均忍不住笑出聲音,只朱枯壬和琉陽視若無睹。
“就此別過!”朱枯壬傲微頷首,“後會有期!”
琉陽點頭回了禮。
鬧哄哄人群終究散去,“聚寶天鋪”招牌高掛其上俯視着過往人群,人來人往裏一雙湛亮的瞳眸隱蔽在人群里,緊隨着那返身回到屋裏的琉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