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不要離開我……

我不會。

這聲真摯、低啞的回答,騷動了睡夢中的佟青露,她焦躁地翻身又眠。

你保證永遠愛我一個……

我只愛你一個,永遠。

疾翻回身,她隱隱作痛的心漸漸被這幾聲一再響起的誓言吵醒。

我愛你。

我也是。

佟青露驀然驚坐起身,大汗淋漓。

“丫頭,你沒事吧?”邱嬸衝進房裏,滿臉關懷地詢問佟青露時,她才知道自己尖叫了。

“沒事。”她虛弱地撥開覆臉的長發,曲膝環抱。“天又亮了。”這幾天時間過得特別快,有了回憶的夜夜騷擾,她竟然可笑的不想醒來。

這丫頭怎麼像個迷了路的小孩,這幾天老是恍恍惚惚,一副形容憔悴的樣子?她在煩惱什麼呀?

邱嬸坐在床沿擁着她。“丫頭……”

“阿姨,別問。”佟青露蕭然地搖頭。“我只是周期性的心情煩悶而已,別擔心。”

邱嬸眼神銳利地梭巡她的臉,察覺到她那不輕易流露的脆弱。姊夫教育他的幾個女兒,首先要她們學會的便是隱藏自己的情緒,不能教敵人摸透,真是的。

“下星期一就是樊夫人的壽辰,你答應幫樊老爺佈置會場,還不快起來準備。”她的丫頭已經二十五歲了,分寸自會拿捏,說太多她不見得聽得進去,還是別逼她了。

“嗯。”佟青露感激她放過自己,精神抖擻地跳下床。

“聽說御軍少爺明天會回來。”兩個星期前他突然飛去芝加哥談生意,臨行前沒有通知她一聲,她還是隔天中午送飯去才知道的。

奇怪,御軍少爺不是個行事魯莽的孩子,之前也沒聽他說他要遠行,怎麼忽然間說走就走。她不止一次懷疑過青露和御軍少爺的離去有關。青露的精神恍惚始自於他抱走青露那天,他匆匆離去也在同一天。這兩個孩子在嘔氣嗎?

“阿姨,車子借我。”佟青露加速打理好自己,若無其事地笑着。

“聽說這次他會帶一位小姐回來。”這是鈴音說的,據說這位小姐是他這次去簽約的生意夥伴,什麼美國的快餐連鎖大王的千金,不知道是第幾代的華裔美國人了。

佟青露盤頭髮的手頓了一下。“我聽鈴音說了。”她還是以惺惺相惜的口吻氣咻咻地告訴她。樊夫人聽說那位千金溫柔婉約,立即改變了目標,放棄常鈴音,讓她氣憤不已。常鈴音之所以找她訴苦,無非是希望她站在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立場和她連成一氣。

“你要參加宴會嗎?”邱嬸有些擔心又有些慶幸。這樣也好,至少她不用煩惱青露會和御軍少爺有任何瓜葛了。至於最近追得很勤的樊子奕,她相信青露不會看上眼的。

“我還沒決定。”佟青露貶貶眼。“不過,沒有我充當侍者,你哪來的生意?”

“樊老爺不是力邀你參加?”邱嬸隨着她下樓。

“樊夫人和樊子奕昨天也親切的邀我與會了。”她清清淡淡地笑着。“我最近很熱門,連看我不順眼的鈴音也要我參加。”

“你的意思呢?”樊夫人會開口邀她參加,八成是想讓她難堪。最近她多少聽鈴音提起樊夫人對她家青露的觀感,那絕對是好話少、嫌棄多,恰恰證明了她不讓青露和樊家有牽扯的論調:青露之於樊家,既非門當、戶也不對。

“我不習慣和身價上億的人用餐。我怕我吃東西太大聲,喝飲料不小心噴出來;要是喝了酒就更糟了,鐵定是難看。”她推開餐館的門而入,走進吧枱拿了鑰匙就走。

“阿姨只是不想你嫁入豪門,沒要你將人家說得如此可怕。”邱嬸怒嗔她。

“不會的。”她抑鬱地坐進車子。

“什麼?”邱嬸沒聽到她嘀咕。

“拜拜!”佟青露透過車窗揮揮手。

青露明明變了臉。邱嬸擔心地望着揚塵而去的車子。事實上,在她說御軍少爺要帶一位小姐回來時,青露的臉色蒼白得可怕,她可能不自知吧!唉,何必強顏歡笑,這孩子。她不喜歡的只是樊夫人和樊子奕的貴氣,什麼事情都有轉圜的餘地。難道她不知道她的阿姨不會殘忍到活生生去拆散一對有情人?

人是矛盾的動物。她既愛這對孩子,又怕他們受到傷害,不就是最好的例子?!邱嬸無力地喟嘆。

※※※

拋售股票?!

“這事沒得商量。”樊夫人嚴厲地駁斥樊子奕。

“我必須這麼做,不然哥會接手公司。”樊子奕激動地大吼。

樊夫人突然發現她真的寵壞他了。“子奕,“縱橫物流”是樊家租業,你若經營不好,讓御軍接手也無不可。”

“媽!”樊子奕忍無可忍地大叫。“連你也看不起我嗎?”

“媽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我相信你絕對是個人才。”樊夫人放柔了表情。“只是御軍有生意手腕,媽希望你能多學學。再琢磨個幾年,你絕對不輸御軍。”子奕的交際手腕實在生嫩,光是同一家公司便被跳了兩次大金額的票款。唉!也算他時運不濟吧!

“我不要認輸。”樊子奕大吼。

會這麼喊便表示他已經輸了。“不認輸的代價,往往大得你承受不起。”樊夫人心有戚戚焉。

“我已經決定拋售“縱橫物流”百分之二十的股票,誰都不能阻止我。”縱使守不住“縱橫物流”,他也絕不要交給樊御軍。

樊夫人痛苦地看兒子僵直的步伐。當年她意氣用事,拉不下臉來認錯,結果造成了老頭的疏遠和御軍的痛苦,她絕不能讓子奕重蹈覆轍。

樊夫人舉步維艱地走向花房,站在金光閃耀的玻璃屋前躊躇不決。御軍明天才回來,此事刻不容緩,她唯有找老頭了。

樊老爺將已移株的仙客來放上架,才想移下另一株,便看到屋外那個落寞的身影。

“芷雲?”他驚喜地喚道。芷雲從不到花房,只因這是他的地方。

他臉上乍現的驚喜勾動了樊夫人的冰容,她一直以為她是不受歡迎的。

“進來,快點進來。”他疾疾步下梯子,不料太過心急腳踩了空,狠狠從梯子上跌了下來。

“老爺!”樊夫人見狀,心驚膽跳地衝進花房裏,衝出她封鎖已久的界線。“你沒事吧?”她紅着眼睛,為兩人多年來間斷的冷戰傷心難過。一切的戰火都是她為了引他注意而挑起的,老爺何辜?

“我沒事。人老了,手腳越來越不靈光。”他吃力地想爬起來,抬頭一見她眼中閃爍的淚光,不覺愕然了。芷雲在他面前哭了,那樣好強的性子居然也妥協了嗎?“你沒事吧?”他關心地瞧着她的愁容,兩人之間存在着生疏的客套。她現在真像他第一次見到的芷雲,那樣柔弱令人憐惜。唉,年輕時若懂得收斂脾氣哄哄芷雲,一切便都會不同了。

樊夫人遲疑地伸出手,扶起他。“被老爺嚇了一跳。”她露出靦腆的笑容,彷佛回到了最初。

“對不起。”他禮貌的道歉,一時難以適應兩人之間的和樂。

“該說抱歉的人是我。”樊夫人怔忡了一會兒,突然噙着淚水說:“如果不是我固執得不肯拉下臉道歉,老爺也不會受這麼多年苦了。”他這麼一跌,跌出了她潛在內心的驚恐,再這麼鬥氣下去,她怕會帶着悔恨往生。

她的歉意,讓樊老爺頓悟到這是個全新的開始,以往的恩怨將會在這場和解中被遺忘,他也將會得回他的老伴。

“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從沒怪過你。”他堅定地握着她顫抖的手。“不要再彼此傷害了,我們的日子不多。”他誠懇地要求。“年輕時因為忙於事業,疏略了你的感受和寂寞,我很抱歉。你願不願意原諒我?”

“我會收斂脾氣的,對不起。”她點點頭,淚漣漣地倚進他懷裏。她很愛老爺,就因為太愛他了,又不敢面對自己的錯誤,才會無法忍受御軍;他們是如此的像。

“別哭了,讓孩子看到了,可會笑你的。”他拿出手帕幫她拭淚,眼眶也灼熱了起來。

“我不是故意要傷害御軍。他實在太像你了,我無法將我的愛表現出來,怕你一眼看穿我的感情,嘲笑我。”她感情潰堤地說。

“好了、好了,過去都過去了,提它也沒用。”他輕輕拭着她流不完的淚水。“想要補償他,就試着愛他好嗎?”

樊夫人反抗地抬起臉,“我一直是愛他的,老爺不可以冤枉我。”每當他指責她不愛御軍時,她的心就像刀在割。她想駁斥他,卻怕他發現她的偽裝,只好繼續以傷害御軍來打擊老爺;他年輕時除了事業,看起來似乎只在乎御軍。

“你就是這樣。”樊老爺容忍地笑笑。“心裏有話硬撐着不肯說出來,這點和御軍很像。”

他的話引起了她的愧疚。“我真的傷他很深對不對?”淚水又湧上眼眶,樊夫人為自己的所做所為羞愧,她愧為人母,沒盡到保護孩子的責任。“我無意如此,老爺,我真的很愛御軍,和愛子奕一樣的愛。他們都是我的孩子,我為什麼要讓御軍以為我討厭他?”她泣不成聲。御軍幾次想接近她,恰巧都在老爺面前,為了不值錢的面子,她不得不驅離他。久而久之,她敏感的兒子越來越岑寂,離她越來越遠。慢慢的,他養成了拉開距離,拒絕別人接近的習慣。她把一切全看在眼底,苦在心底。

“別傷心了,現在還來得及挽回。”他安慰地拍拍她的背。

“真的嗎?”她抬起淚顏,啞聲輕問。

“過與不及都有補救的機會,只要我們肯把握。”既然她肯言和,便表示她會做一切的補償以挽回御軍的心。芷雲確實是愛御軍,結婚三十幾年來,這是她頭一次低頭認錯,並放任自己在他面前哭泣。她一向是高傲的千金小姐,只會以大怒、大喜和大樂示人,大悲往往藏諸心底。

“我該怎麼做?”她迷惘地問。

“慢慢來,別急。”他微微一笑。“你不會無緣無故來花房吧?”

“不是。”樊夫人習慣地防備、自我保護,樊老爺的莞爾一笑讓她及時修正了她無形中揚頭的驕傲。“我一時改不過來。”她有些驚慌失措地擦着淚水。

“沒關係。”樊老爺寬容地笑着。既已卸下堅持,他便沒理由再覺得她的言詞犀利,愛是包容,他早已覺悟。

“老爺……子奕要賣他的股票。”她戰戰兢兢地說出來意,深怕兩人好不容易化解的僵局再度凝結。“當時堅持讓子奕接掌公司,是我意氣用事,我只是想讓老爺重視我的存在……”

“別慌。”他心平氣和地扶她坐下。

“你一定在怪我對不對?”事情果然被老爺料中,他一定會生氣。老爺很重視樊家祖業。

“御軍會解決的。”原來芷雲一切的爭吵都是為了引起他的注意,他為什麼遲鈍的沒發現她的心事。“這麼說,你討厭青露也是因為我喜歡這孩子,不是因為你恨御軍或我?”

“愛恨是一體兩面的情緒。我在愛老爺的同時,也恨老爺不注意我。”她不好意思地撇開頭。“對不起,我實在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行舉止,大家都太縱容我了。”她突然望向樊老爺,頗為驚愕。“你一直阻止我寵子奕,就是因為他像我一樣寵不得嗎?”

“無論如何子奕都過得太順遂了,你就放手讓御軍去接掌公司。難道你看不出來御軍只想藉此激勵子奕改過,並不是真的對公司有興趣?”這孩子就是喜歡默不吭聲做事,讓人自個兒去體會他的用意。

“子奕會報復他的。”她相信他會,因為他像自己。

“你是指青露的事嗎?”子奕這次回來,他就留意到他對青露積極的態度非比尋常,像是懷着什麼目的而來。

“抱歉,是我要他回來纏着青露的。”樊夫人嚅囁着,幾乎不敢抬頭。“我以前好象沒做過一件好事。”她讓子奕回來纏着佟青露,等大局底定再拋棄她。當初她滿腦子只想贏,沒去考慮手段光不光明。現在想想,她太莽撞了。

樊老爺安慰地摟着她倏然垮下的肩膀。“青露不是能讓人牽着鼻子走的人,你以為她會喜歡子奕嗎?”

“子奕沒什麼不好。”下意識反駁后,樊夫人突然臉紅。“他是我兒子,我不允許任何人詆毀他。”她僵着聲音,表情卻有些不好意思。

“如果是你,你會選誰當你的終生伴侶?”把問題丟給她去抉擇,她就會明白他的話意了。

“御軍。”樊夫人毫不遲疑脫口而出后,愣住了。的確,以一個女人的立場來看,子奕太過輕浮,不能給予人腳踏實地的安全感。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他輕輕笑開。

“我不喜歡佟青露。”樊夫人換個方向挑剔,以先入為主的觀念直覺否定。一個女人太有男人緣絕不是好事。“鈴音說她喝起酒來醉態畢露,只有沒教養的女孩才會在大白天喝得爛醉如泥,讓人看笑話。再說以她的家世,她也的確配不上咱們御軍。”她鏗鏘有聲地堅持着。“關於這一點,我是絕不會退讓的。老爺不喜歡鈴音,我也覺得她年輕,太纏人。”

“芷雲……”樊老爺十分為難。她對青露的成見似乎很深。

“鈴音那邊我已經明白告訴她,也已經向她道了歉。”這些天她的輕浪行為,她實在看不過去了。鈴音積極過了火,自從她被佟青露的恫喝駭着后,幾乎是天天待在樊家,連御軍出國這段期間她也照來不誤。若不是適巧御軍打電回來說他將會帶鄭家小姐回來參加宴會,她還想不到好理由斥退鈴音。“御軍既然會帶那位鄭小姐回來,便表示他對人家有好感。依我看,是老爺一相情願,御軍對佟青露壓根兒沒半點好感。”

佟青露悄悄離開花房門口,倚在玻璃牆角痛苦地閉上眼睛。她不是有意偷聽,剛來時沒想到樊夫人也會在這,想離開時卻被自己的名字絆住。樊夫人和樊爸的水火不容,在這陣子她幫樊爸打理花房和佈置會場時有了初步概念。為什麼她可以在昨天陰狠地和樊爸對峙時,張牙舞爪勢將他撕裂,今天卻像個熱戀的女人般小鳥依人地依傍在仇人懷裏,前仇盡釋?

人都是這樣的嗎?憎恨了一輩子的怨氣毫無理由地消失於瞬間。樊夫人找到了心結,肯被釋放。那麼釋放的前提是什麼?是什麼樣的觸動,融化了她累積多年的傷心和仇恨?她不明白人的多變和難以理解。

深吸了幾口氣,佟青露掐掐過白的臉色,武裝好自己。

“樊爸……”她先出聲示警,才慢慢走到門口,讓樊夫人有足夠的時間去偽裝自己。她這種高傲的人,不會願意在她面前流露出她的脆弱。

“青露。”樊老爺拍拍匆匆背過身的夫人,要她別慌。

“樊爸,你不是要我陪你去采鳶尾花……啊,樊夫人也在這。”佟青露看到那個望着秋海棠的背影僵凝地動了動。

樊夫人微微點頭,僵立在原地沒有轉過身,不想以紅腫的眼睛見人。

“芷雲,你也一起去。”樊老爺輕聲邀請,樊夫人備受感動,喉嚨既干又澀。

“不,我要留在家裏等盈綠。”她清了清喉頭,低抑地回拒。老爺總算邀請她了,他不知道她等了多少年。

“盈綠?”佟青露懷疑地出聲。

“我唯一的女兒,現在在那魯攻讀碩士。”樊老爺提起女兒,便笑臉滿面。“她好象跟你同年。”

“她以前在哪裏念大學?”老天不會這樣打擊她的。

“本來盈綠在台中念大學,大三的時候轉到台北……青露,你的臉色很差。”樊老爺慈祥的面容揉和着詫異,青露似乎很驚訝。

“對……對不起,樊爸,我……我……”佟青露突然覺得她受不了了,成串的淚水一發不可收拾地猝湧出來,她止不住。樊盈綠,她早該想到的。

“怎麼了?”樊老爺想將她納入懷裏,佟青露搖搖頭迭步後退,哽咽得說不話來。

樊夫人也奇怪地轉過身來。

“爸、媽,我回來了。”

佟青露聽到一連串輕盈的腳步聲響起,在門口歸零。她沒勇氣回頭去看,看了,她怕自己會徹底崩潰。

“盈綠,過來。”樊夫人疼愛地亮起笑臉,敞開雙臂。

“你們?”樊盈綠納悶地看看父親,再看看母親。“和好了?”媽會踏進這露簡直是盤古開天闢地以來,最不可思議的事。

佟青露慢慢轉過身,她看到了騫然瞪大眼睛呼不出口的樊盈綠,那個當年背叛她的生死至交。

“青露!”樊盈綠輕易認出那張帶淚的臉。

“我希望這不是真的。”佟青露捂着嘴,快步離開樊家。難怪樊爸要介紹他的女兒時,樊御軍會唐突地打斷話。他一直知道他妹妹就是傷她心的人,那晚他的行為是在彌補還是加深傷口?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青露很傷心。

“我……我……”樊盈綠幾乎提不起勇氣說出她的罪行。

“你說啊!”樊老爺粗聲質問。鐵定是盈綠做了什麼對不起青露的事。

“你吼那麼大聲做什麼?”樊夫人走過去護衛女兒。

“媽,不礙事。”樊盈綠拍拍母親,直直地望着父親。“我搶了青露的初戀男友。”

“你什麼……”樊老爺氣得臉色發白。

樊夫人趕緊扶住他。“老爺,如果不是郎有情、妹有意,咱們家盈綠也不會介入人家……”

“不準再替她駁辯!”樊老爺渾身發抖,樊夫人為免過度刺激他,只得忍着氣。

“媽,你一定不曉得青露是我的好姊妹。”樊盈綠慚愧地低下頭,喃喃低語。

啪!樊夫人用力地賞了女兒一巴掌。樊老爺和樊盈綠被她出其不意的舉動嚇得目瞪口呆。

“這輩子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樊夫人陰冷地凝視女兒,同情起佟青露。

※※※

“邱嬸說可以在這找到你。”樊盈綠坐上翹翹板的另一頭,和彼端的佟青露形成角力賽。

佟青露側望着操場上嬉戲的孩童,沐浴在餘暉中的容顏慘白依舊。她安安穩穩地坐在接近支點的翹翹板上,靜止的姿態未因侵入者的到來而騷動。時間靜止在她永恆的緘默里。

“你還不能釋懷過去嗎?”樊盈綠聲音是羞愧的。

佟青露平視遠方,不作答。

“我和齊在我們畢業的那一年年底就分手了。”這對她有任何意義嗎?她希望找回這段友誼。

佟青露默然不語,幾成了化石。

“事實上,他心裏愛的人是你。”這是事實,他只是一時被誘惑了。

佟青露拒絕去想。

兩相靜默中,球場上打球的孩童不慎將球投歪了,籃球直直朝她們飛了過來。佟青露接過球反手扔回給面帶歉意的孩童,石化的姿勢總算有了動靜。

“我和齊會在一起,其實……”她該如何解釋她的任性妄為。

“不要再提了。”佟青露平靜地阻止她。傷口好不容易結了疤,再掀它也無濟於事,反而更痛。

“你願意願諒我嗎?”聽青露的語氣,她好象不在意了,可是她下午哭得好傷心,如果真不在意一切就不會哭了。“我找了你三年想解釋,你都不在國內。”

“你在蓄意殺了人以後,才說你是無辜的,你想被害者的家屬有可能相信你,讓你去祭拜被害者嗎?”佟青露十分冷淡。

樊盈綠的臉色由白轉灰。青露將她形容為殺人兇手,很傷她的心。

“樊御軍是你的幫凶。我不明白,是不是我曾經哪裏冒犯過你們,惹得你們連手一再打擊我?”佟青露冰冷地望着她。“如果我告訴你,你背叛我的那一夜,我整夜和你偉大的哥哥在一起,你會不會覺得很快樂?”

原來青露知道了一切。這樣也好,很多事情都該攤開來講了。“我知道。”樊盈綠極為小心訥訥地說:“那晚你醉得很厲害,我看到大哥摟着你離開。”

“你知道!”她嚴厲地皺起眉頭。“所以你們是狼狽為奸啰?”她一直不願意再去抹黑樊御軍不光明的性格,事實卻不容她如此。

“不是這樣……”青露咬牙切齒的樣子頗為猙獰,她對大哥的成見很深。

“你大哥是個假仁假義的偽君子,以奪取女人的童貞為樂。你呢,以搶奪人家男友為目標。能不能請教一下,這是樊家人的特性嗎?”她知道這麼說失卻了公平,但她無法在不公平的情況下講求厚道。

“不是。”樊盈綠大聲反駁。“大哥愛你,他盼了你三年。”

“他可以盼了全世界的女人無數年。”她譏諷地揚起嘴角,全盤否定樊御軍的人格。

“聽我說好不好?你不要像媽媽一樣為了爸爸否定了大哥。”她焦急地移動位子想接近彼端的人,翹翹板馬上失去平衡,高低翹。

佟青露跳了下來,決定退出角力場,不願自我虐待。

“青露,我求求你聽我說。”樊盈綠疾追過來拉住她。“你到底在氣大哥什麼?是你讓大哥空等了你三年的。”她越說越氣。

佟青露匪夷所思地頓住腳步。“我讓他等了我三年?你們很擅長把過錯推到別人身上。樊家人有了掠奪的天性還不夠,必須有狡辯的能力做為脫罪的後盾是嗎?”

“如果你了解大哥,就不會說這種話了。”樊盈綠加大音量,無法容忍任何人褻瀆她大哥。

“我為什麼要了解一個在情慾得足便不發一言離去的人!他的行為像強暴犯,你知不知道嗎?”為了勝過對方,佟青露扯開喉嚨跟着吼。

經她這麼一吼,樊盈綠終於知道問題的癥結點在哪裏了。她大哥拉不下自尊上台北找青露,怕她心裏惦着齊,備受煎熬地守在南投靜盼青露到來。青露以為大哥惡意遺棄她,恨大哥的無情。她根本沒看到大哥留的紙條,所以她沒到南投找他。

在花房乍見青露之時,她還以為大哥終於守得雲開見日出,把青露盼來了,沒想到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大哥留給你的紙條,你沒看到嗎?”難怪青露的歧見那麼深。

“魚幫水,水幫魚。你們的默契很好。”佟青露凜着臉,極力剋制沸騰的怒火。

“他不是你認為的那種人。”樊盈綠火大地附在她愛理不理的臉旁咆哮。“那一天晚上我媽打電話叫他回去,因為她和我爸爸又為了某件事僵持不下。每次她想扳回面子,她就會叫大哥回去評理,順便讓爸難堪。那天晚上媽和爸的爭執特別激烈,大哥不願放下你,拒絕回去。媽氣不過假裝心臟病發,住進醫院裏,要醫院的人通知大哥。大哥不忍心叫醒你,留下紙條匆匆趕回去,當他發現那是場騙局再趕回台北時,你已經退房了。”

“你不知道我家住在哪裏嗎?”這種理由太薄弱。

“我知道,大哥當然也知道。如果你了解他這個人你就會明白,他不擅於為自己的行為、立意做辯解。他習慣被動,能讓他打破這種習慣的唯有你,他主動來參加我們的畢業舞會全是為了你。”

“為什麼你媽的戰爭非拉他蹚入不可?”那天晚上寤寐之中,她確實聽到好幾次電話鈴聲響起,也依稀記得樊御軍像在和人爭辯些什麼,語氣不再平靜,似乎有些不耐煩。難道她真的錯怪樊御軍什麼了嗎?

樊御軍的確是如此,習慣靜靜地領受一切。如果事情真如他們所說樊御軍留了紙條,那麼他一定以為她看到了,他萬萬想不到人在驚慌失措時會有多盲目,只因為他太冷靜。

青露的臉色似乎不再那麼難看了,太好了。樊盈綠乘機拉她走向空蕩蕩的籃球場。

“你有沒有發現我媽比較疼二哥?”她拉她坐着。

“嗯。”佟青露看向前方空蕩蕩的操場。片刻前的嬉鬧在夜幕罩下后,迅速歸於寧靜,好比她被真相騷擾而淌血的心倏然結疤一般;所有的事情都回到了原點。

“媽在懷大哥的時候,聽到關於爸爸與秘書勾三搭四的謠言,她沒有去查明,直接認定了爸爸的罪行。年輕氣盛的爸爸曾解釋過幾次,媽執意不理,天天吵、天天鬧。爸爸氣不過便任憑她去誤會,也不解釋了。”

“她因而牽怒於你大哥?”樊御軍不會是從小就失去了母親的疼愛吧?她知道樊夫人對他相當冷漠,卻不曉得事情有可能是這麼地令人難過。

“剛開始時她確實有點氣大哥,一方面也是為了氣爸爸,因為爸爸很疼大哥。媽以為爸爸會外遇是因為她變形的身材,而那是大哥造成的。所以他一出生,媽就將他丟給保母去帶,奶奶和爺爺知道了,十分捨不得長孫,兩老特地從叔叔那搬來照顧大哥。他們愛極了大哥。大哥的童年還是有大量的愛包圍着他。”

“他是非戰之罪。”佟青露義憤填膺。

“媽知道,在大哥兩歲的時候她就知道爸爸根本沒外遇。只不過心高氣傲的她拉不下臉向爸爸道歉,她見爸情願將在家的時間全拿去哄大哥,也不願和她說幾句好話。從小媽就是家中的嬌嬌女,容不得漠視,於是她火大了,情願藉細故和爸吵、和爸鬧。表面上她是為了要佔上風,便極端漠視大哥的存在,實際上,奶奶說她常常在半夜看媽媽跪在大哥的嬰兒床前流淚。我媽的倔強無人能出其右。”

“她只能在人後表現她對兒子的愛,因為她得顧着她的自尊,那她兒子的自尊呢?她有沒有顧慮到?”難怪樊御軍總給她孤單落寞的感覺。

“媽已經習慣如此了。”樊盈綠無力地辯解。

“因此你大哥也就得習慣?”她嘲弄着。“既然他從小就領悟出這種道理,我無話可說。”他的性格太獨特,願意默默承受這種折磨。

“青露。”樊盈綠急忙拉住起身欲走的她。“他不得不習慣,因為在二哥出生的那一年爺爺去世了,奶奶受不了爸媽戰火頻仍又怕睹物思情,就又搬回與叔叔住,那年大哥八歲剛上小學。奶奶說即使是爺爺尚未過世,大哥在他們的疼愛下已經比別家的孩子安靜、少話。所以……”

佟青露撇高嘴角輕蔑地等待着。

“媽媽在他的身上看到爸爸的影子,又見爸爸偶爾會逗着他玩,一氣之下,便把表面上所能給的母愛全給了二哥,存心氣爸。大哥上國中后,爸媽的爭吵次數已經不再像以往頻繁,不過每次一吵起來便是驚天動地。大哥總是靜靜地站在角落看,靜靜地將所有的體會匯成了自製的原動力,調適一切的力量。人的忍耐有限,即便沉穩如大哥也是如此。他冷眼旁觀了這麼多年後,終於在國二時無聲無息突然離家出走了。”她還記得那陣子家裏風聲鶴唳,媽幾乎是神經質地守在電話旁,等候歹徒的勒索電話。

樊御軍居然也會有受不了的時候?可見樊夫人的無理取鬧最傷的是他的心。他從小就得面對母親的驕縱和人前的漠視。她可以想像他必須冷靜、內斂的理由了,在屢次被牽入戰事,從小被當成隱形人的情況下,他能倖存到現在已屬難能可貴。佟青露壓抑不了陣陣襲來的心疼。

“一個星期後大哥被找回來,媽已不堪勞累,心臟病發病況危急。你能了解他為何對媽言聽計從嗎?”樊盈綠眨退淚水。“他覺得內疚,不得不如此。你問我大哥為什麼不去找你解釋,因為他怕解釋到最後重蹈我父母親的覆轍,怕一方不聽,一方忙着解釋,到後來演變成仇人般互相叫陣、傷害。再相愛的人也經不起幾次這樣的折磨。大哥痛恨互揭瘡疤的感覺,也不愛大聲吼叫,想接近他的人必須學會讀他的心,自行去解剖他的個性。”

他那天曾企圖向她解釋,她大吼大叫又打了他,一定傷他很深。“不是每個人都有超強的領悟力,他不明白這點嗎?”佟青露明白她錯怪了樊御軍,她的個性也不像樊夫人那般倔強,但她有她的堅持。

“明白。他不會主動去接近人就是這個原因,能懂他的人太少,他只要他想要的。”樊盈綠一雙盈盈淚眼泛着溫柔的笑意。“大哥很死心眼的。即使是全然沒希望,他也會化腐朽為神奇。在商場上他是如此,我想在情場上他應該也……”她暗示着。

“不要再說了。你走吧!我想獨自靜一靜。”佟青露將臉緊緊埋在雙掌里,茫然無措了。最初她氣的是樊御軍的離去,恨的是他的利用,現在抽痛她的心的是什麼?難道是源自於他的愛與心疼?

“你沒見過大哥大發雷霆吧?”樊盈綠突然說,“我可以告訴你那絕對是驚天地、泣鬼神,誰都無法承受第二次。”

佟青露愣愣地望向她,困惑的黑眸種滿懷疑:樊御軍會有勃然大怒的時候?

“那天他發現媽媽重施故計騙他回去以後,他對我媽開炮了。我媽說她被大哥絕無僅有的一次嚇得差點心臟病發。”

樊御軍會激動的對樊夫人咆哮?佟青露忍着淚水莞爾一笑。實在難以想像,他是那樣沉着的一個人。

樊盈綠見她放柔了表情,才充滿期待地瞟了瞟她,數度猶豫地吞着口水。

“青露……你願意原諒我嗎?”她哀傷地顫啞了聲音。

“你認為我應該嗎?”佟青露撤開手,平視前方。樊盈綠是樊盈綠,樊御軍是樊御軍,這兩碼子事不該混為一談,她憬悟了,但需要時間消化。

“對不起……”樊盈綠黯然起身,明暸自己終究未能得到她的諒解。

“盈綠……”佟青露悠悠地叫住她,語氣平和寧靜。“就算我說原諒你,心裏不這麼認同也沒用,我想這不會是你所要的。”要接受樊御軍,她就得面對樊盈綠及那個被背叛的傷疤,她不以為自己現在做得到。“給我一點時間去忘記。”

青露肯原諒她了。“這就夠多了,謝謝!”樊盈綠激動地抱住她,淚流滿面。

“不客氣。”佟青露艱困地拍拍她的手,為她倆冰凍的友情踏出破冰的第一步。她知道所有的傷痕終將癒合,一切都會重新開始;不管是樊御軍或樊盈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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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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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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