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鹿久,妳過來。」

正要去溪邊浣衣的鹿久,聽到嫂子在屋裏喚她的聲音。她本想裝作沒聽到,趕緊提着盆子走出院落,可嫂子早出了屋,拉住她的臂膀。「我叫妳呢!裝聾啊!」

「有啥事?嫂子。」鹿久悶悶地說。

「啥事?」這長得一副吝嗇刻薄相的嫂子,一生起氣,臉上的每顆麻子都會變紅。鹿久每回看她生氣都很想笑,但這回可笑不出來了。

「剛剛妳大哥同妳在吃飯時說的事,妳的回復呢?」大嫂說:「那可是縣城上的大地主——方家呢!妳啊要知足,能被他們的媒人看上真是萬福。過陣子他們就要來『納采』,妳得空個時間,別再去浣衣了,妳得讓他們派來的人看看長相。」

鹿久起了反感。「就這麼急着把我嫁掉?我還能浣衣、賺些錢呢!我還有點用處,這麼急着把我嫁掉,划算嗎?」她酸酸地說。

大嫂臉上的麻子又紅又腫。她嘴快,罵道:「妳浣一輩子的衣,也賺不夠他們下的聘禮——」

「麻巧!」大哥突然從屋裏走出來,大吼他的妻子。「話那麼多幹啥?還不快去做事。」然後轉向鹿久,同樣板着臭臉。「叫妳空個時間,費不了什麼力,浣衣什麼時候都能浣,就快給咱們個答案吧!我好回復方家的人。」

鹿久也動氣了。「隨你們便!我要走了。」

她瞪着大哥被頂撞得鐵青的臉色,覺得心酸得想掉淚,可她不想讓大嫂看不起她,於是趕緊提着木盆奔出院落,往小溪而去。

出了院門,她還聽得到大嫂數落她的聲音。「你妹子那是什麼態度?也不看看我們多為她着想?現在北方多亂,南方安全又富庶,有這麼個財力雄厚的大地主看上她,她多幸福啊!怎麼會這樣擺臉給咱們瞧呢……」

她明白大哥、大嫂那臉色的意思。他們嫌她在這個家是多餘的,趁現在年輕、還有些姿色,能換些富貴人家的聘禮、聘金回來,對他們才合算。而那些聘禮、聘金,的確是她浣一輩子的衣都賺不到的數目。

說難聽點,他們不過是想賣了她,好換取讓他們一家子生活無虞的財富。

今天,她才意識到,她可以自由的時間不多了。

鹿久快手快腳地浣完了衣,便來到小溪的上游處,在那片金黃的油菜花田上尋找允郎。她現在才知道外人眼中的允郎有多孤僻、不合群。像允郎這樣落魄的人絕對不在少數,但那些人往往自甘墮落,結成狐群狗黨在城中鄉上混吃混喝、惹是生非。那些人才是真正的流氓、無賴。因為兇狠,所以百姓才不敢亂惹。

允郎不同,他的孤僻、自傲讓他不屑進入那流氓群里,除了做些零碎雜役賺錢外,其餘時間他都會逗留在城外的原野上,獨自下棋、排練棋譜,或是自製長棍、弓箭,鍛煉體魄。在眾人眼裏,他無疑是孤獨無援的,加上他那總是隱忍屈辱的悶脾性,使得那些欺善怕惡的人就敢爬到他頭上污辱他。

為了他那善隱忍的脾性,鹿久總是為他心疼,她好希望他可以用更有尊嚴的方式來保護自己,偶爾出個聲,為自己說說話。不過,也因為他所受的委屈與她那麼相似,她才會甘願與他如此親近,進而生出了一種天涯淪落人的相知相惜之感。

今天她那麼快手快腳地結束工作,便是想要一直待在他身邊。即使說不上幾句話,但只要看他下下棋、練練身子,或是他偶爾對她笑一笑,她也會覺得很滿足,有一種被陪伴、被保護的感覺。

一陣清風撫過油菜花田,吹出了草香,而那遍地黃花被搖曳出的金黃光輝,讓鹿久有稍稍的迷惘、失措。她想,她一輩子也不可能生出那麼美麗的光輝吧!

在這低落的情緒中,她在黃花叢中找到了那背影,那體格結實、背脊寬闊的背影,讓她失落的心總算找回些踏實的感覺。她快步來到那背影的身邊,就站定在兩步之外,靜靜地注視着那專註在棋譜上的英俊側面。

允郎在這土地上畫了棋盤格,橫縱各十七路。他所使用的棋子也是自己做的,用木頭刻成拇指大小的方型棋塊,並在棋子上分別點上紅色的硃砂與白色的樹脂,做為敵我兩方的區分。很簡單的用具,但他就是能在此處耗個一整天,與自己心中的假想敵戰得淋漓酣暢、欲罷不能。

允郎教過她一些對弈知識,她看着那結構複雜的盤面,已超出她所能認知的範圍了。她看着他,心裏竟五味雜陳,她很高興認識這麼厲害的他,卻也害怕這麼優秀的他會執意往前獨行,將她遠遠地拋下,甚至是……忘記她。

允郎說過,對弈是展現一個人腦力的活動,真正厲害的軍事家也能下得一手好棋。她相信他就是。如果他有這個機會、有這個運數,他那絕頂聰明的腦袋、精實壯碩的身子,還有自信精爍的眼神,絕對能帶着他爬上事業的高峰,為主子打下半壁江山、封侯拜將,不會是虛幻的夢。

她很榮幸能認識謀略、膽識與氣度兼具的他,但是這樣的他一旦封侯拜將、求得富貴,會不會就此丟下她?或是看不起屆時已淪為村婦的她呢?她當然會自卑,自卑了就害怕。她好怕,所以一直都不敢叫喚他一聲。

最後,是背對着她的允郎主動說:「我一直在等妳說話呢!小久子。」鹿久一愣,還是不回話,因為她有些委屈,有些想哭。

允郎回過頭,露出溫暖的微笑。「怎麼了?嗯?過來我身邊坐啊!」說完,他便伸出長臂,拉住了她的小手。鹿久聽話地坐下,但坐得很遠,允郎撇撇嘴,長臂又是一攬,將她的小身子偎近他。

「發生什麼事了?」兩人相處了數個月,整天膩在一起,已經培養起絕佳的默契了。允郎擔心地直直望着她,希望她可以說說話。

鹿久這才發現自己的情緒太顯露了,趕緊堆起笑容,指着棋盤道:「沒事呢!倒是你,瞧你剛剛下得那麼入神,是想到什麼好點子了嗎?」

允郎沒說話,還是直勾勾看着她的眼睛。鹿久知道允郎總能把她眼裏的情緒看透,她趕緊避開他,倔強的口氣像在質問他。「你快說啊!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允郎嘆了口氣,揉了揉鹿久的頭髮,然後照着她的意願回話。他那揉發的動作很溫柔,讓鹿久有片刻失神。他在疼惜她嗎?想着,她的眼淚快掉下了。

「我在想,我絕對不會犯下陳涉、吳廣的錯。」陳涉、吳廣,是秦末時最先帶頭起義的人。不過他們發起的義軍不過風光了六個月,便被秦將章邯給殲滅了。

允郎說:「他們之所以可以把大半個秦江山搞得天翻地覆,不過是藉著各地官吏想報復暴秦的怨怒罷了,並不是靠他們自身的謀略與戰力。吳廣會被手下將領田臧殺死,便是因為被認定不懂兵權謀略,連個小小的滎陽城都攻不破。」

「我相信。」鹿久強笑。「因為你很聰明,能下一手好棋。你也有這個氣魄,能讓人信服你的謀略。」

允郎也回笑一聲,說:「至於這個陳涉,他所犯下的錯,更是我不會犯的。」他看着鹿久的眼睛,認真地說:「陳涉是個不念舊情的人。他發跡后,過去與他耕作的同伴來探望他,他竟因對方愚昧無知,玷污了他所居住的地方與高貴身分,將老朋友都殺了。許多將領發現他不但是個寡情之人,更是不懂用人之則的老粗,待人苛刻,於是大家都不願親附他了。」

「原來如此。」鹿久尷尬地咳了一聲,不知道為何允郎和她說此事時,眼神要這麼地灼炙。「你當然不會是他們兩個。」

「我當然不是。」允郎馬上接腔。「我不是個不念舊情的人,也絕不是寡情之人。對我有恩的人,到死我都會記得。而我真心喜歡的人,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際遇最後又會如何,我都會時時刻刻地將她放在心上。這裏……」說著,他突然抓起鹿久的小手,往自己的心窩處放。「永遠都會有她的位置。」

「是……是嗎?」鹿久撇開臉,她快管不住自己的眼淚了。他在暗示什麼?是想告訴她,不管最後他的身分如何高貴、功勛如何卓越,他都不會忘記這個小縣城上有個喜歡他、支持他的女孩在等他嗎?

「看來,有個人不相信。」允郎見她反應如此,苦笑了一下。「她能看出我的才能,毫無保留地信任我能夠成就霸業,卻不相信我對她所付出的真情?」

「誰、誰說的?」鹿久嘴硬,聲音沙啞,還是要頂撞幾句。

「不是嗎?妳難道不知道有人的眼睛會說話,只要看她的眼睛,我就什麼都知道了。」允郎的大掌握住她的臉,摸到她的淚時,表情有些痛苦。他要她面向他,她不依,他乾脆拉住她的身子,將這倔強的小兔子拖到自己懷裏。

「不要!」鹿久大叫,雙手抵住他的胸膛,拚死要拉開彼此的距離。

「讓我看妳的眼睛!」他握住她的肩窩處,扳正她、讓她面向他,再也逃不了他的掌握。「為什麼哭?妳如果知道我見到妳哭會有多難過的話,妳還會哭成這樣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不然就讓我看妳的眼睛……」

鹿久的氣力用盡了,身子軟了下來,允郎終於能好好地抱抱她,並且伸手撫上她那雙淚濕的眼睛。一下又一下的輕輕撫觸,涵納進了多少疼愛與柔情,鹿久當然能感覺到。這是每當她心情不好時,允郎安慰她的方式。

被那飽含深情與溫暖的黑暗籠罩住雙目,鹿久再也堅強不了,眼淚掉得更多。允郎雖然心疼她這樣的痛哭,但是他暫時不再說什麼,只是將她的身子整個覆在他的懷抱底下。

良久,鹿久才能說上一段完整的話。「不管你以後……當了什麼大將軍、大侯爵,還是什麼一國之王,你……你會看不起我這個小村女嗎?」

「當然不會!」允郎顯得很驚訝,不知她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我的自信以及信念全是妳給的,如果我看不起妳,那我和那個失敗的陳涉又有何不同?」

鹿久聽到這保證,雖然很窩心,但還有個問題更急迫。「我可以等你多久?」

「妳說什麼?」允郎隱約發現不對勁。「妳家的人威逼妳什麼嗎?」

鹿久本想向他坦白今早發生的事,卻沒有勇氣。最後,她搖搖頭,只這樣說:「你向我保證,保證你會成功,成為英雄,一個不會死的英雄。然後,當你封侯拜將,再回頭看我時,不要看輕我就行了。」

允郎見她老繞着這話題轉,其實很不高興,好像她懷疑他、不信任他。他動了氣,把自己的真心話在這個時候說出來。「再加一個保證好不好?等我封侯拜將,我絕對娶鹿久為妻!小久子是我允郎一生唯一的妻子!」

鹿久愣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我本想再多賺些盤纏再入項梁軍的軍籍。」允郎急說:「但我也等不及了,我每天在這裏練武、思考謀略,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我明天就進城,立馬給他項梁軍添上一名驍勇善戰的軍士!」

鹿久的腦子有些混亂。她很高興,他終於蓄滿了精力,準備要一躍而起;但她也悲傷,她喜歡的人……也到了要走上沙場的那一刻了。而他這次要面對的不是棋盤、棋子,是十三年前曾經將六國全數殲滅的暴秦啊!

允郎見她呆愣的臉,怒吼了一聲。「小久子,相信我啊!」然後他方正的臉沖了過去,熱燙的唇把鹿久給牢牢吻住了。

相信?沒錯,她應該要相信他,他說過的,他是她的「信」、她的「允」,他或許什麼都沒有,但最值得驕傲的就是自己是個言出必行的男子漢。她如果真要愛上他,就應該要全力相信他,儘管這分信任最終會讓她粉身碎骨……

但也在所不惜。

鹿久想要開口回應他,但允郎像瘋了似的緊緊攫住她,她想稍稍離開他一點,沒想到允郎誤會她在推拒他,大掌壓緊她的頭,讓她更靠近他、更無法脫離他的掌控。鹿久逼不得已,牙關一閉,咬了他一口——

允郎痛嗤一聲,眼神不解而憤怒,嘴角甚至滲出了血,像一頭情慾得不到滿足的野獸,呼嗤呼嗤地喘着粗氣,讓極端陽剛的氣息包圍着鹿久。

「聽我說——」但鹿久絕不怕他,想當初他推拒她時,她從不曾怕過他,她知道世界上最不用怕、最會保護她的人就是允郎。她主動地捧着男人泛汗的面頰,大聲地宣佈道:「我相信你,我永遠都相信你,因為我也會把你永遠放在心上的!」

不管到時候我是不是已經嫁為人婦了,都一樣。鹿久在心底補充了一句。

允郎滿臉驚喜,正要笑時,鹿久的臉也衝動地逼近他,身子撲了過去,這回的親吻是女孩主動發動的攻勢。不過顯然她不太熟練,力道過猛,竟把堂堂男兒的七尺之軀給撞倒在地上,地上的棋譜毀了,木頭制的小棋子甚至扎痛了男人的後背,但是男人也好高興、好滿足,他用力地壓着女孩的小頭顱,扎紮實實地回應她的吻后,趁着換氣的空檔,喘着粗氣說:「我的小久子,記住,我愛妳,我允郎只會愛妳一個人。我的人或許會給了國家,但是我的心永遠會跟在妳身邊,記住!」

他四肢並用,將壓在他身上的鹿久緊緊嵌在懷裏,就這樣進行了一連串激狂的親吻。被呵護、被疼愛的鹿久感到很幸福,但是她想,這種有人疼她、愛她、看得起她、重視她的幸福又能持續多久呢?想着,她又止不住眼淚了。

淚水沿着頰邊滑落到彼此交合的嘴唇邊,讓男子更是痛苦、更是不舍、更是霸道地,將親吻更加地深入……

看着嫂子對着擺在榻上的數只竹笥眉開眼笑的模樣,鹿久的心涼了半截。

時間過得有那麼快嗎?自從給方家派來的人瞧過面容之後,又陸續經過了「問名」、「納吉」等策告祖宗、訂婚占卜的儀式,現在就要進入最正式的「納徵」程序了。一旦她的家人收下男方送來的聘金與聘禮,這個婚約就此產生效力,屆時她想反悔,必定會把這個家搞得翻天覆地。

嫂子打開一隻又一隻的竹笥,鹿久跪坐在一旁,暗自計數自己「值」多少錢。有三隻竹笥滿滿地盛着用紅繩串起的貫錢,另五隻竹笥鋪滿了質地比麻綈更細緻的素帛,剩下的兩隻竹笥則滿滿的都是糧米。喔!還有……鹿久的眼睛往外瞄,看着被拴在竹籬笆上的一頭山羊,及被放在院落里任其溜達的十隻雞。

鹿久的嘴角微微偏斜。呵!真是豐厚,看來她還是有那麼一點重要的。但要她因這個新認知感到高興,實在是很難。

鹿久難受地深吸口氣,抬起頭來,驚訝地發現,原來坐在她對面的大哥一直在觀察她,那眼神很犀利,並且充滿了責備。

不愧是兄妹,喜歡硬碰硬的性子都是一樣的。她雖然抖着身子,止不住心底的害怕,但是看到大哥用這樣的眼神監視她,她就很生氣。於是,她什麼也不顧了,大聲說:「把那些聘金、聘禮都退掉!」

嫂子笑得咧嘴的臉僵了,嘴巴合不上的模樣真是滑稽。之後,她的麻子漸漸變紅,讓鹿久更加厭惡她那扭曲的嘴臉。「喂!你瞧你妹子在胡說什麼?」她向她丈夫抱怨。「她是不是瘋了?這筆財產可以讓我們一家四口好活個數年,她這個瘋丫頭竟然要我們退掉聘金、聘禮?真是太好笑了……」

「好笑?那妳笑啊!」大哥硬着臉說:「不要她說幾句妳就跟着起舞,每天這樣瘋癲地吵,妳煩不煩?」然後,這農家大漢將他粗厚的大臉轉向他的親妹妹,眼神更銳利得毫不留情。他說:「妳跟我說實話。」鹿久沒回話。

「妳以為我不知道?妳以為鄉上的人不會傳?」鹿久靜靜地等着大哥的下文。「想退婚,是為了那流氓韓信?」大哥的指頭不斷敲着木案,那叩叩聲一下比一下更快,是隱忍的怒氣即將爆發的信號嗎?

「他不是流氓。」鹿久大聲嗆回。「不准你這樣污辱他!」

突然,一個男人的大掌就這樣越過木案,朝她的頭甩來。這是一雙長期種田的男人的手,那力道就像鋤頭往堅硬的土塊狠狠敲去一樣,是如此地重——這力道之大,把鹿久的身子都打偏了。連多嘴的嫂子都驚訝於這擊打的狠勁,乖乖地閉嘴。

大哥的罵聲如震天大雷。「我告訴妳,我沒有義務要把妳養到老,更沒那責任要替妳找到好夫家,我和妳大嫂讓妳留到現在已經仁至義盡。現在局勢那麼不好,多張嘴吃飯都是累贅,妳還敢和不正經的人廝混,是想讓人知道妳的臭名聲嗎?妳這樣是想害死我們一家子嗎?」

鹿久嚇到了。不但是驚訝大哥將她與允郎的互動監視得一清二楚,甚至對大哥的無情感到恐懼。平時大哥對她的態度總是冷冰冰的,她可以忽視,但她這回真的嚇到了,原來大哥是這樣看待自己的親妹子?

她難過,更生氣他貶低自己的價值。「既然大哥恨我,那何不放我自由,讓我去和你口中的流氓廝混?你又為何不跟我坦白,你不過是想要出賣你妹子的身體,讓你們一家四口吃得飽飽的?」

「妳這張賤嘴!除了會勾引流氓,還那麼會和妳大哥頂嘴!」大哥怒極了,衝過來,一腳就要踢在鹿久的身上。鹿久趕緊滾開,拚了命逃出這個一直想要吞噬她靈魂與尊嚴的家。

頭好昏,臉頰又刺又痛,她的靈魂也像是被削去四肢一樣殘缺不全,汩汩地流着大灘鮮血,而她只能在這血泊中打滾掙扎,卻對自己的未來無能為力……

她一邊跑一邊號哭,最後腳真的軟了,不得不窩在堆滿雜物的小巷道里喘息。她哭到沒有力氣發出聲音,痛苦的靈魂想哭,但是身體卻支撐不了這悲傷,她只能發出斷續的嗚咽聲,像是即將斷氣的人想極力呼喘的聲音。

她想要見允郎,她想要他緊緊地抱着她,告訴她一切都會沒事,她不必為了大哥那自私的一家下嫁於一個她不愛的男人,並告訴她他現在就娶她,立馬把她帶離這個滯悶的小縣城,讓她坐在他的坐騎上,隨他建功封侯、奪得富貴……

這樣想着,她笑了。她四肢並用地爬起來,要往他們倆習慣待着的油菜花田走去。要見他、要見允郎、要聽聽他的聲音……她的腦海里滿是這樣的念頭。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思念過甚了,她真的聽到了有人在喊她的允郎——

鹿久驚喜地四顧,看到一群人團聚在一個廣場空地上,紛紛鬧鬧的,好像在圍觀一場群架似的。沒有人介入那團混亂的中心,只是在外圍吆喝着、驕笑着,像看人笑話似的。

而且這些紛鬧的聲音里,總會串着「韓信」這兩個字。而總與「韓信」這個名字黏着的詞,還有「懦弱」、「無用」、「低賤」,還有人說他像個女人似的……

鹿久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想會不會是耳朵被大哥打壞了,才會聽到這麼不堪的話。她的允郎是要建功封侯的人,怎麼可以被這些污穢的字眼污辱呢?於是她提起腳步,擠入了人群里探看究竟。

她看到的,是滿身土塵、渾身是傷、是血的允郎,正狠狠地瞪視着他跟前的男子。這男子的站姿歪斜,長相猥褻,表情和聲音都一樣尖銳苛刻。而且他還不知好歹,竟然不知道允郎已經積聚了極大的憤怒,依允郎這副體魄,要赤手空拳將他活活打死,絕對是輕而易舉的事。

鹿久趕緊問旁人:「這裏發生什麼事了?」

有人笑得幸災樂禍,像把一出好戲同人分享一樣地說道:「那流氓把之前向屠夫兒子借的錢全數還清了,不料屠夫兒子正好向朋友打賭,賭說流氓絕對沒那本事還他錢。這下可好了,流氓把錢都還清了,讓屠夫兒子下不了台,他們就用話羞辱流氓,流氓沒理睬,他們就打他,把他打成現在這副模樣……」

那路人說到這兒時,才發現向他提問的女孩早就不見了。鹿久根本聽不下去,允郎和她到底對不起誰了?為什麼都要遇到這種事呢?他們沒有要傷害誰,為何大家都要傷害他們呢?她知道自己是個弱女子,阻止不了這場紛爭,但是她要陪在允郎的身邊,她要保護他,讓他平平安安地從軍去……

這時,允郎忍着氣開口道:「鬧夠了吧!可以讓我走了吧?」

屠夫兒子說:「你是娘兒們嗎?打我一拳是會少塊肉嗎?我把你打成一條狗,你也該報復我啊!」說完,周遭的人都嗤笑起來。

「我何必同你們瞎鬧。」允郎把嘴角的血擦掉,向前走了幾步,作勢離開。

「嘿……」屠夫兒子與幾個青年圍起來,擋住允郎的去路。「不給讓!」

允郎的拳頭已經握得實實的,寬飽的額頭上青筋暴露。

「要離開可以。」屠夫兒子搔了搔頭,將雙腿給岔開,佯裝難為情地說:「我就大人有大量,讓你離開吧——不過,得從我的胯下離開。」

鹿久大抽了一口氣。這個時候,她衷心地希望允郎可以把他平時熟練的武藝派上用場,把這些鬧事的人、這些看笑話的人,全部殺掉。他這高貴的靈魂,絕對不容許他們玷污,不容許——

然而,鹿久的期待被接下來的畫面給轟得四分五裂了……

那個承諾她要走出這小小淮陰縣城,北上抵抗暴秦,讓全天下都知道韓信是個英雄的男人,竟然真的跪下了!他跪得像一隻狗,用四肢爬行着前進,魁梧的身子從那男人短小的胯下鑽出,這畫面有多詭異啊——

猥瑣的男人指着卡在自己胯下的壯碩男子,向四周人們大笑道:「嘿!淮陰縣城的鄉親們,你們知道嗎?這個現在在我胯下的男子,聽說啊,他去入了項梁軍的軍籍了!你們覺得,他可以當軍人嗎?你們覺得,項梁軍裏頭有這樣的人,他們還拚殺得過暴秦嗎?老天——楚軍裏頭竟然有個娘兒們啊!」

四周的人都在歡笑,都在鼓掌。鹿久想不通,這樣的笑話有什麼好笑?污辱人用得着拍手鼓掌叫好嗎?她已經精疲力盡,叫不出聲。但是她內心的吶喊絕對是像一個剛剛痛失嬰孩的母親,那樣悠長怨怒的哀號,讓不知情的外人也會被這絕望、悲傷的感情給震撼住……

她和失去所愛的孩子的母親有何不同呢?都沒希望了啊!

她所崇拜、深愛的男子,都能如此輕易地拋開尊嚴,像只狗般爬過他人胯下,那麼柔弱的她又將何去何從呢?

她,沒有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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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情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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