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秦始皇二十九年春,河內郡
黃河北岸,一處不起眼的破落村莊,每一棟屋子看起來都是窮困、骯髒的,沒有任何正經人士會多花心思,注意這個貧民窟。除了討稅與征勞役時,才有兇惡的官吏來此地作威作福。
春初,還不到徵稅的時節,北邊修長城的勞役才去過一批,這個破落的村莊暫時逃過官吏的騷擾。
村南有一家酒肆,是一個叫北浩的人所有。他在這村上沒個好名聲,連這窮苦村上的人都看不起他,認為他是遊手好閒、不事耕作的無賴之徒。但高頭大馬、長相兇狠的他,其實是郡內以殺人狠絕著名的豪俠,黃河流經河內郡的南北岸,全是他的勢力範圍。
村上的人厭他、怕他,他不計較,只當他們眼界小,不識真泰山,而有群俗人遮擋他,也好讓他逃過朝廷的追緝。但令他納悶的是,去年竟有個慕名來投靠他的小夥子,明明知曉他的狠絕名聲,卻執意要藉助他的人馬勢力,去干他連睡覺都不敢夢到的「壞事」!
他可不佩服他,他是此地的頭頭、主子!有人壓在自己頭上,這感覺怎會好?他大可大手一揮,叫人砍了這小夥子的頭。但是,見錢眼開,什麼事都好談,這小夥子一下就拿出二十尊用純金鑄成的人俑做籌碼,他也只好答應——「勉為其難」的。
此時,他正坐在正榻上,一邊喝着參水的酎酒,一邊觀察着面前正在對弈的兩人,左邊的是他旗下第一的謀士,右邊就是那小子。周圍則圍了一圈觀戰的漢子,還有買來這裏讓他們玩的女人。哼!看到這群女人衝著那小子嬌笑的模樣,就惹人厭惡。
「公子長得那麼斯文,沒想到下手那麼狠。」一個女人當著眾漢的面,誇獎起那小子。「瞧,對手都冒汗啦!辜謀士,別掙扎了,連奴家也覺得你輸啦!」
「臭婊子!別吵!」平日素質頗高的謀士,也禁不起輸棋的壓力。「再吵,看老子待會兒怎麼玩妳!」
「唷!奴家才不讓你玩,奴家要讓公子玩。」女人混久了,才不怕這群愛吃軟柿的臭漢子。她看向一直都氣定神閑的年輕男子,真是越看越愛啊!雖然他刻意亂髮披肩,衣襟不整,面容也被北地的風沙吹裂、吹糙了,卻還是掩不去那俊俏、秀氣。
說到秀氣,女人想到好玩的。她整個人貼上男子挺拔的身軀,在他耳邊呵氣。「公子為什麼要像這群臭漢子一樣,不修邊幅呢?你啊,如果穿得人模人樣,一定更俊!」
男子緩緩回首,眼斜睨着她,嘴邊擒着淡笑。「即將收官了,請姑娘別擾了在下。」
女子呵呵笑着,覺得他這冷淡樣真對自己的胃口。「不擾、不擾!奴家自個兒玩。」女子跪在他身後,以指耙梳他的亂髮,然後束成髮髻,盤上了他的頭頂。她側過身端詳男子,笑聲更浪。「大夥看,好俊!好秀!瞧那眉,秀得像女人一樣漂亮!」
北浩看着被女人玩弄的小子,哼笑一聲。
是啊!個頭比不上這裏的任何一個人,那眉、那眼秀得像個良家婦女,說話又輕聲有禮,一看就知道不是在這行打混的人。誰曉得,這娘小子,竟敢拿金子押着他的脖子,逼他的貪慾去做他一生中最狠絕的歹事——刺殺秦皇!老天!秦皇帝是何人啊!
北浩越想越氣,手裏的陶碗都快捏碎了。但是,其實他更不想承認的是,他在害怕。
此時,眾人一片嘩然。北浩一看,見那小子正向他的謀士作了一揖。
「贏您六目。」他說:「承讓。」
謀士氣不過,也沒了臉,下了榻,撥開人群走了。
「哼!真沒給你輸到。」北浩轉向旁人,出聲消遣道:「不過這也代表不了什麼。」
那小子目送對手離去后,再看向北浩。他也對他一拜,微笑道:「記得去年春末,閣下與在下承諾過,若與在場所有人士對弈,無輸半局,您便會出手相助。至今,整整一年,在下僥倖,得以實踐與閣下約定的諾言。現在,我們就來談些『正事』,如何?」
「你小子有謀略,這咱們信了。」北浩看着他內斂冷靜的五官,又看看那一直纏着他不放的女人,嬉戲地玩着他的頭髮,突然噗嗤一笑。「還真像個娘兒們。」眾人聽頭頭這麼笑,也跟着哈哈大笑着。
那小子卻仍是一派閑靜的,等待他的答覆。
「有謀略和有膽量,是兩碼子事。」北浩見他無動於衷,自個兒倒有些尷尬。他挖苦他。「你能拿那麼多錢出來,只證明你是個無惡不作的紈子弟,殺秦皇,萬一只是說說而已,怎麼得了?你的膽到底有多大,咱們還沒見識到呢!這次是搏命啊!咱們可不希望給這樣一個人指揮——一個手無縛雞之力、有婦人之仁的,女人。」他特別加重後面二字,眾人也窸窣談論、竊笑着。
年輕男人直視着北浩的眼,看了許久。奇怪,北浩竟被他盯得有些緊張。
「在下明白了。」最後,他說:「您開出條件。」
北浩正要大放厥詞,只聽他又說:「只是在下要提醒您,嬴政要出函谷關,準備東巡,在下時間不多了。若閣下再不信守承諾,您的名聲,唯恐會被四海豪傑所斥。」
這硬話可是刺到北浩的痛楚了。他的大臉鐵青。
見北浩要發怒,年輕男人仍不疾不徐地說完他的話。「閣下身處的位置,正是擊秦最佳所在,因此在下不惜重金,也要將此大任委於閣下。相信以閣下的豪傑之心,定明白此舉帶來的名望與財富,絕不下於那二十隻金俑。屆時,會有多少人散千金,只為追隨您?那真是不可勝數。閣下的前途,無可限量,此舉之後,四海豪傑都將懾於您的威名之下。」
這軟話又堵得北浩啞口無言。一口氣憋着,臉色發紅。
笑容重回那小子嘴邊。「因此,在下希望,這回閣下能一諾千金,照在下的計畫布署壯士,以便——」笑容更大。「擊秦!」
頓時,四周鴉雀無聲。
那聲「擊秦」,把大夥的呼吸都給截斷了。北浩也知道,他不可以再耍弄這小子了,他雖然不是他們這一掛的,卻深諳豪俠與惡霸的差別,並緊緊抓着這條他最在意的界線,時時利用着。
不過,不可否認,這小子的確得再過一關,他才放心讓他布署他的手下,殺人可不是兒戲。
他正要開口宣佈的時候,此時,酒肆的門被輕輕地推開了——在這討論刺秦的當下。
大夥皆是一驚,趕緊回頭一瞧。
大家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然後轉為怒紅。
進來的人,是一個長得更嬌小的小子。他全身髒兮兮,衣裳破爛,髮鬢散亂,是一個把自己搞得很狼狽的旅人。但奇異的是,他那雙大眼卻出奇的亮,格外的有神,與他一身風塵僕僕樣格格不入。
大漢們因為被他嚇到,便將怒氣發泄在他身上。「這兒可不是給娃兒喝奶的地方。滾蛋!」他們這樣諷刺道。
「我……我找人。」這旅人縮了下身,咳個幾聲,故意啞着嗓子說。
「找誰?!」大漢吼着。要是他找錯地方,他們絕對要他好看。
「獨……不,一個叫張良的人。」旅人說。
年輕男人一震,緩緩地望向門口處……
他看見一張被風沙吹黑的臉,映着一副他深刻在心中的五官。那雙大而明亮的眼睛在看到他之後,充填了驚喜與喜悅,甚至直率地表現在笑容里。
怎麼還敢這麼笑呢?這裏可是個無賴惡霸聚集的賊窟啊!
年輕男子突然頭一暈,趕緊伸手支住上身,穩着性子,冷靜下來。
邯美好激動,花了半年的時間,她終於找到了獨孤。即使換上男裝,這趟旅行也沒有順利多少,首次出遠門的她,更繞了許多冤枉路。其實從克山來到河內郡,不用旬月的車程,但光是折返正確的路途,以及四處打探獨孤的下落,就花了她這半年的時間。
來到此地,她已渾身臟臭,傷痕淤青遍佈,四肢麻痛。她覺得身體好像不再是自己的了,途中所受到的挫折與委屈,她更是不願回想起來,她只知道她還活着,一個從未出過遠門的人,走了百里路,竟然還活着!甚至僅僅在半年後,就找到了她那朝思暮想的人,她原以為她會耗上一輩子的時間呢!
這種激動,是她這十二年來,從未有過的。
從沒有一次,看到那熟悉的眉眼、熟悉的身影,有那麼大的滿足,有那麼深的珍惜,有那麼無法抑制的感動與心酸。
她再也剋制不了眼淚,就這麼在這些惡漢面前,又哭又笑了起來。
可是,那個她以為是孤阿哥的男人,只是端着一抹有禮卻生疏的笑容,默默地看着她。她趕緊抹掉眼淚,定睛看清楚。她的確很驚訝,一向儒雅乾淨的孤阿哥,為何會這般邋遢?她又看向他身後的女人,突然有些生氣,她怎麼可以這樣親密地抱着孤阿哥的頭呢?
而孤阿哥為什麼都不會反抗?
這個人,真的是那晚抱着她、吻着她,一直愛着她的孤阿哥嗎?
半年了,她找得那麼辛苦,這人一定要是她的孤阿哥!
她想,會不會是自己的臉太髒了,所以獨孤沒認出來。她伸手用力地抹着,然後又朝那男人一笑,不料他還是冷冷地看着她。她急了,上前幾步,直接用她那嬌軟的聲音喚道:「孤阿哥!我是邯美!邯美啊——」
男人依舊面無表情。倒是她這急切的一喊,讓她的處境更加危險。
她太心急了,急到忘了自己一個清白姑娘家,深入的是一個多麼骯髒的賊窟。豪俠與惡霸,有時界限是很模糊的。
有幾個惡漢發現了邯美的實底,興奮地大叫:「嘿!這回真是個娘兒們!」這一歡呼,把邯美給嚇得直發冷汗。她開始發抖,並求助地望向獨孤。
坐在正榻上的北浩皺着眉,疑惑地打量起她,然後問獨孤:「你認識?」
邯美期待地看向獨孤。
獨孤收回視線,撇開頭,淡淡地對大漢說:「不認識。」
邯美的臉垮下了,緊接着被恐懼佔據。
北浩瞇起眼睛,瞪着獨孤許久,像在檢查這話的真實性,不過獨孤的冷淡無懈可擊。最後,大漢沉吟了一聲,然後點頭。
幾個色相顯露的惡漢得到頭頭的許可,忙上前把嬌小的邯美給圍住。
邯美絕望地看向獨孤。獨孤卻是逕自與正榻上的男人說話:「閣下,方才的話被打斷了,您要開的條件是?」
北浩恍然一悟,說:「縣衛。」他驕狂地笑了。「你殺得了本縣縣衛,咱們給你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成。」獨孤微笑。「僅一條人命,今晚即可,在下不願再拖。」
北浩大笑。「張公子,大話要省着點說。」
「在下都說得出刺秦了,還捨得這些無關大局的話嗎?」獨孤呵笑。
邯美的牙齒在打顫。殺縣衛?刺秦?殺人?都是殺人!那都是殺人呀!為什麼獨孤會像在說笑話一般玩鬧着呢?!
她要過去,她要跑到他身邊去,去扯他的麵皮,看他到底是哪個喪心病狂假扮的!
她靈巧的彎身,從大漢胯下的縫兒鑽出去,沒想到大漢抓住她的腳,把她往回拉。她嚇得尖叫,獨孤終於轉過頭看着她。
他靜靜地看着那大漢把邯美摜到牆壁上,一雙大手利落地襲向她的胸脯。
然後他聽到大漢興奮得像是十年沒玩過女人的淫笑聲。
他知道北浩一直在觀察他,所以他露出賞玩似的趣味,跟着其它人浪笑起來。他身後的女人見他笑了,也更得寸進尺地將手探進他的衣襟里,用撫摸揉捏滿足自己的情慾。
他沒有時間了,嬴政要出函谷關了,他花了一年的心血,一定要懾服這批愚蠢的死士,讓他們甘願為他、為他的金子拚命……他的兒女柔情,一定要藏起來。
今年,嬴政一定得死!
獨孤握緊雙拳,笑得更賣力了。
那個傻女孩,本來就該在克山好好等他的……
最後,他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忽然,漢子大怒一聲,接着啪地一聲巨響,把那瘦弱的女孩給打趴在地。女孩沒有給自己軟弱的時間,見那惡漢摀着胯下,像只小鳥似地蹦着,大夥都圍上看他的傷勢,她趕緊趁亂逃出這間酒肆。
獨孤的眼睛一直跟隨着她,直到她消失在轉角。
北浩問:「剛才發生什麼事?」
「那婊子真悍,這一踢都要把他的根給踢斷了。」有人答道。
北浩哦了一聲,然後又問獨孤:「我看那姑娘是衝著你來的,真不認識?」
獨孤笑答:「僅見過在下一回的女子多得是,在下自是不可能記全。」
北浩笑道:「你還真是個多情種子!」
「和這位仁兄比起來,還不敢當。」獨孤看向那個被邯美踢了命根子的大漢,笑說。
「混帳!取笑老子?!」惡漢痛得歪了眼睛鼻子。
獨孤不被這罵聲所動,反而定定地看着那個漢子,認真地說:「一會兒您舒坦了,在下可否與您討盤棋?」
大夥一愣。北浩說:「你贏過他,贏了十三目。」
獨孤從容地解釋。「在下想到一個有趣的節目。這回,在下讓他十五子。」
大夥靜靜地聽。
「假使他輸了,他便要喝完這屋子裏所藏的酎酒,一滴不剩地喝完。」
大漢皺了眉頭,竟遲疑了。這酎酒可不是什麼雜酒,是一釀再釀的厚醇精華,就連他們這群千杯不醉的人都要參水喝,即使這樣也喝不過十杯。現在要他半點水也不參地喝下十幾盅,這會要人命吧?
北浩不悅,問:「那你呢?你輸了要幹啥?」
獨孤推開那女人,被束成髻的發亂散開來,讓那陰鷙的表情看起來很瘋狂。拉開衣襟,他袒露出胸膛,左心口上,有一條肥若蚯蚓的粉色疤痕。不過,他們這群在刀光里闖蕩的人,誰沒有這樣的傷呢?這沒讓他們驚訝太久,最讓人說不出話來的是,獨孤自個兒開出的條件。
「若是在下輸了,這裏……」獨孤冷冷地指着自己的心口處。「願再刻下第二道。」
當日斗棋之後,沒幾個時辰,村上死了個人。那惡漢因為喝太多酎酒,暴斃死了。
入夜後,獨孤持着掛燈,走回他暫居村西的處所。
走到村裏的主幹道上時,他經過了一條陰陋的小巷。他停下腳步,看了小巷一眼,面無表情。駐足半晌,他又往前走。
陰陋的小巷裏走出了一個嬌小的身影,緊緊地跟在他身後。獨孤知道那人正跟着他,他假意沒發現,繼續走,就這樣帶着這個人回到居處。
他進屋去,門大剌剌地開着。小身影一愣,怯怯地跟了進去。她一進屋,門馬上被關上,落了鎖。
獨孤將掛燈吊起,從堆在角落的竹笥里挑了乾淨的衣物,放在榻上,然後又到水缸里舀了盤水,擱在案頭。忙完,他便坐上榻,冷冷地看向來人。
邯美癟着嘴,瞪着他。兩人對視好久,氣氛像是兩軍對峙一樣緊繃。
「把衣服換上。」最後,獨孤先說話。「磨破膝的褲子,很難看。」
接着他看上邯美的臉,除了臟污外,右頰還有那惡漢的巴掌印。他難過地吞咽着,卻只說:「順道把臉洗洗,別像個乞丐。」
「你在生什麼氣?」邯美咬牙,一臉憤怒。「被騙的人是我,你幹嘛生氣?」
「我騙妳什麼?」獨孤冷靜地反問。
邯美沒答話,而是直接衝到獨孤身前,伸手就去抓他的臉,像在撕扯什麼東西似地,扯拉着他的麵皮與耳朵。這孩子氣的動作,讓獨孤心裏一緊,他閉上眼,任邯美去揉弄他的俊臉。
最後,邯美泄氣了。當然,怎麼可能撕得下來?這個人就是她朝暮苦思的孤阿哥,還會是誰?她窩在榻上,將臉埋在膝窩裏,不說話了。
獨孤的聲音還是很平靜。「江蒼呢?」邯美不回話。
「自己偷跑出來的?」獨孤繼續說:「那更沒有權利指責我了,因為從頭到尾都是妳自己的錯。」
邯美猛地抬頭,淚光閃閃的眼裏滿是氣怒。「我以為,我愛的孤阿哥,是一個很正直、很表裏如一的君子。」
聽到那愛字,獨孤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什麼學禮?虧江蒼叔說得出這種謊話,江蒼叔一定知道你現在在做的勾當,所以壓根兒沒想過要下山找你。」
邯美深吸了一口氣,又罵道:「可是他怎麼可以不找你呢?你要去送死啊!你以為你們把我保護得很好,讓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是連我都明白,你想要殺的那個人,有多可怕!」
「妳覺得有多可怕?」獨孤反問。
邯美一愣,吞吐地回答:「他……他可是這塊土地的統治者,他有所有軍隊,他可以……奴役很多人,他——」
「他是可怕。」獨孤狠厲地打斷她。「他是怪物,可怕到妳無法想像。」
邯美被堵得啞口無言。
「所以,我才要殺他。」
「孤阿哥,你會死!」
「我不在乎。」獨孤平淡地說。
邯美睜着大眼,不相信獨孤可以毫不顧忌的說出這種話。不在乎?那他們以前共度的生活算什麼?江蒼叔算什麼?她又算什麼?想着,眼淚掉了下來。
「我……好像個傻子,傻傻的想你,傻傻的找你……」
獨孤說:「在山上,我忘了教妳一件事。」
邯美皺眉看他。
「那就是,人心有很多面。」獨孤殘酷一笑。「沒有一面是假的。」
邯美倒抽一口氣。
「想當孩子,回山上去。既然出山了,就要像個大人。」獨孤垂下眼。「明日我會雇車,送妳回克山。」
邯美正要頂撞,此時門上剝啄了兩聲。獨孤迅速閃身至門邊,開了個小縫。外頭有個人恭立着。
獨孤問:「如何?」
那人說:「縣衛已死。」
獨孤說:「很好,轉告北浩。」
那人點頭,獨孤馬上關門。
回身時,他看到邯美瞪大着眼睛,一臉不可置信。
獨孤微笑。「想知道妳孤阿哥怎麼殺人嗎?」
邯美髮現自己在發抖。
「平日,要多做善事,幫人,救人,讓對方對妳心懷感激。」獨孤坐在邯美身邊,笑得眼睛彎彎的。「到時,妳要他殺人還是跳崖,他都願意。」
邯美一個巴掌揮了上去。獨孤不意外她的反應,連脖頸都沒動一下。
她吸口氣,努力把話說完。「現在我知道了,你為什麼想殺皇帝。因為你想告訴大家,你很強,你有比皇帝更強的力量,你徒手就可以殺了皇帝,你要大家崇敬你、害怕你!這個,是孤阿哥的一面。說愛我的,也是孤阿哥的一面。這一點都不矛盾,因為你也想讓我對你死心塌地,到時才好利用,干你想乾的事……」
邯美用力抹着淚濕的頰,學着獨孤那樣的笑。「既然這樣,我幹嘛為你擔心?我幹嘛花半年的時間,只為找到你,好告訴你,我也好愛你,不要你離開,不要你死……」
獨孤的笑有些僵了。
「去刺秦啊!刺啊!」邯美低吼。「像你這種人,被皇帝千刀萬剮最好!」
說完,邯美推開獨孤,手忙腳亂地解開門鎖,跑了出去。
獨孤望着漆黑的外頭,凄涼的笑了。他覺得好累,用這副嘴臉對付她,遠比控制北浩那群惡霸還要累。
他將水盤裏的水全部倒在頭上,然後摀着臉,躺倒在榻上。這一刻,他才敢把疲憊與恐懼釋放出來。
刺秦。沒錯,是要被千刀萬剮的。
但那些人只能是他們,不該包括邯美。
邯美,離孤阿哥越遠越好、越遠越好……
今日,是至關重要的一日。獨孤將羊皮繪製的輿圖攤在地上,與北浩等人商討刺秦對策。
北浩悶悶不樂的聽着。二十尊金俑收了,人家也把試驗通過了,甚至不到一天就將一個縣官給宰了,他實在沒理由再不拚命。
「在下推測,秦皇車隊出函谷關后,會於中旬左右,途經博浪該地。」獨孤指着河內郡西邊的一處高地,說:「春雨尚遲,風沙猶大,給予我們極佳庇護。屆時等我號令,力士即可擊出鐵椎……」獨孤看向眾人中,身材最為魁梧的漢子,即使是蹲着,他仍高出眾人一個額頭。
壯漢不客氣地說:「那鐵椎可是有百二十斤重,你最好給我看準點。」
「不用您多說,在下自知。」獨孤笑道,接着臉色馬上狠厲。「秦皇陣仗,不容小覷,機會只有一次,錯過即死。」
看他那臉色,現場沒人再反駁了,連北浩也找不出瑕疵,再去刁難一個不怕死的瘋傢伙。
獨孤環視眾人,然後利落的宣佈。「諸位如無異議,我們即刻行——」
「等一下!」忽然,一個女孩的大喊竄了出來,打斷獨孤的話。
眾人皆瞠大着眼,看向聲音來源。沒想到,昨天被污辱的那個女孩,還敢獨自上這裏來。
這女孩沒了昨日的膽怯,大膽地主動走上前。大夥很好奇她要做什麼,連北浩都在等着看好戲,因此沒一個人阻擋她。
邯美就這樣走到獨孤的面前,居高臨下的瞪着他。
她伸出手。「和我回克山,我就原諒你。」
獨孤冷冷地打量她。
邯美急了,開始拉他的衣袖,妄想拖他走,但獨孤還是不為所動。她氣呼呼地說:「昨晚,我想過了,什麼是真、什麼是假,都是靠我自己判斷。現在我判斷出了,是環境,讓你不得不如此。你只要回到克山,就不會是現在這副蠢模樣。你知道你這樣冷冷的看人,樣子有多蠢嗎?跟我回去!」
獨孤的眼神更寒厲。
邯美這次伸出雙手,一個討抱的姿勢。大漢們看到這孩子氣的動作,都噴笑出來,北浩甚至笑白了牙。唯獨獨孤,眼珠子動都不動,死死瞪着邯美。
邯美也不羞,她喊:「我絕不會丟下孤阿哥的!」
獨孤藏在案下的手,握得死緊。
邯美見他仍不理她,她的眼眶紅了,嗓子也啞了。「孤阿哥不走,那我就留下來——」她無畏地環視眾人,滿嘴的絕決。「跟你們一起死!」
北浩聽了,其它人聽了,都垮下了嘴臉。
呸!這什麼話?呸!事還沒幹,就咒他們死?呸!這不吉的死丫頭,不教訓一下怎麼成?北浩揚手,要人抓她。
「北浩!」此時,獨孤厲聲的說:「馬鞭!」
北浩的手停在半空。獨孤轉頭,瞪裂眼眶,沖他大喊:「我要馬鞭!」北浩趕緊找人張羅一副馬鞭。
獨孤毫不客氣的搶走來人遞上的馬鞭,一抽,就抽在那女孩的大腿上。眾人聽到那鞭子裂響的聲音,莫不緊縮着身子。這手下得真重,好像要把人的骨頭打斷似的。
邯美甚至訝異得來不及喊出聲。
獨孤又是一鞭,打在她的膝窩處。邯美痛得跪在地上,她開始狠瞪獨孤。
獨孤下了榻,抓起邯美的衣襟,把她往門口拖去。邯美傻了,要反抗——她抓起獨孤的手,用力咬下。
獨孤任她咬着,他只是施力將邯美舉得高高的,讓她看到他憤怒殘酷的眼。
「妳以為妳是誰?!」獨孤咧嘴笑道:「我最恨自以為是的女人!」他把邯美摜到地上,又馬上揮鞭,一揮,再揮,鞭鞭打得邯美皮開肉綻,衣服都是血痕。
「不準!」獨孤手勁越來越重。「不準!不準!」他硬把邯美往死里打。「不準再給我說這樣的話!不準!」
那死字,他不要再聽到,從邯美的嘴裏吐出。
到時要死的人,只能是他還有這群惡漢。絕對!絕對!絕對不可以包括邯美!要她被嬴政那傢伙殺死,不如他現在就在這裏把她給殺了!
邯美本來倔得不想叫,可是再也受不住了,她凄慘的抱頭喊着:「不要打了!住手!啊——不要啊——孤阿哥、孤阿哥——孤阿哥——」
獨孤聽到邯美哭着喊他的名,便停了手,丟開鞭子,攔腰把傷痕纍纍的邯美拎起,丟出這間酒肆。外頭停了輛馬車,馬車車夫震驚的看着獨孤,還有那已奄奄一息的女孩。
「快死了,處理掉。」獨孤竟這麼說。
車夫驚得大張着嘴。這……好像跟他之前交代的不一樣啊!車夫突然後悔自己心軟,敵不過這姑娘的哀求,早知道就不該帶她回到這裏,道什麼別的。
不過,獨孤朝他使個眼色,車夫一愣,倒馬上會意了,趕緊稱是,把邯美抱上車,駕車離去。
屋內一片靜,漢子們皆瞠着大目,看獨孤呼吸急促的背影。
獨孤看着馬車絕塵離去,越來越遠、越來越小,視線也越來越模糊了。
不行!他警告自己,不能掉淚!
他趕緊閉上眼,調整激動的喘息,然後堆上笑,轉回身。「傻娃兒一個,纏死人了。」他瀟洒地撥攏亂髮,一面笑得放蕩。「趕不跑,打死算了。」
本傻住的北浩,趕緊笑答:「你刺不死秦皇,沒人能刺死。」這話已不算恭維了。「殺了人還能笑,真狠。」光這張從容自若的笑臉,就能闖過士兵的盤查。
獨孤的眼笑得更彎了,沒人能看清裏頭的情緒。
「方才過於激動,在下的身子有些不適。」他向眾人行禮致歉。「既然布署已定,請容在下先行離席。」
北浩像等這句話很久了,趕緊揮手請他離去。
獨孤走後,他苦惱地低聲對親信說:「咱們怎會被瘋子盯上呢?」
獨孤回到屋子后,不笑了,坐在榻上,面無表情,發了一會兒愣。
當他往臉上一抹時,發現頰邊都是淚水。
現在,他還聽得到邯美求饒時喚他孤阿哥的哭聲。他還看得到邯美被打軟、打紅的身體。他甚至該死的還記得,邯美把那句話說得多篤定——
我絕不會丟下孤阿哥的!
孤阿哥不走,我就留下來,跟你們一起死!
「不可以,邯美,不可以……孤阿哥絕不許妳這樣……」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敢響應這個聲音,還有這份甘願同死的感情。
好痛,他的心好痛。但是這些痛都不足以填補邯美遭到的傷害。
真是諷刺,那個親手用馬鞭抽她的,竟是心心念念要保護她的自己。即使情非得已,但是他也饒不了自己。
他掀開竹笥,從裏頭抽出一把匕首。然後脫了襦衣,毫不猶豫的,拿匕首划向自己的心口——
他冷冷地看着那傷口,像看着別人的身體。
傷不夠深、血不夠多……於是他又加重了力道下去。
最後,榻上的竹席染開了一條紅色的長河。
獨孤抱着傷口,窩在角落發抖,臉色發白。他痛得無法言語、無法思考,腦里唯一想的是:別人怎麼欺辱邯美,他就怎麼懲罰回來,即使這個人就是自己,他也不放過……
數十日後,傷口才癒合。
這是獨孤心口上的第二條疤,離第一條疤,有半指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