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雅蘭也只有他不在這個屋子裏時,才能覺得呼吸順暢、全身自在。想想來此也有兩個月的時間了,不知媽媽過得好不好?雅蘭好想念她,十多年相依為命的母女,一下子被分隔開了,那感覺是無比的痛苦。

她突然想起義順哥他家有電話,便撥了電話。響了三聲后,是麗花接的,她認得那聲音。

“喂,麗花,叫我阿母。”

她忘了她已不是張雅蘭,雖然習慣的海口腔還在,但那聲音早就不同了。

麗花不客氣地回以:“你阿母是誰呀?”神經病,沒頭沒腦的一句,連對方是誰也不知道哩。

雅蘭笑着說:“我是阿蘭呀。”

沒一秒,電話已掛斷了,她還莫名其妙麗花的舉動,但另一端的麗花已嚇得魂飛去了一半,她懷疑自己是大白天撞鬼了。

她的舉止引來哥哥義順的注意。“麗花,誰呀?”

麗花死白着臉,面無一絲血色。“我接到來自……

地府的電話。”

義順往她腦袋瓜輕拍。“你秀逗啦?什麼地府來的電話,我看你是看多了靈異事件的節目了,去!”

義順為了阿蘭的意外,也是傷心不已的。這麼乖巧的一個女孩子,就這麼一命歸西。那個天壽查某開車開得那麼猛,一撞撞得他心儀的阿蘭死翹翹,他不由得滿口詛咒起那個杜香蝶。

電話再度響起,麗花只是瞪大了眼,雙手直發抖,語音微顫地說:“又來了……它又來了。”

義順才不信,猛然接起電話:“喂,要死你早點去死——”

不過對方卻傳來:“天壽囝仔,咒你老爸早死!”

義順立即軟下口氣:“阿爸,怎麼會是你?”他那口氣比被人抓姦了更卑微。

耿父大斥一番后才歸回正題,不過交代完話,又數落了他一番。

義順在受氣后也罵了妹妹一頓。

“全是你!烏鴉嘴,亂七八糟,害我被罵。”

當他兄妹二人吵得正起勁,電話又響起。他二人面面相覦,誰也不主動去接電話;一聲、兩聲,直至第十聲,電話還是有極耐性地響着。

被掛電話的雅蘭不死心,又撥了幾次,但彼端線路一直在使用中。這一回總算接通了,但對方又遲遲不肯拿起電話。她默數到十,終於有人接聽了,這回她可是小心翼翼地要求:“麻煩幫我叫一下阿銀嫂。”

義順聽對方的聲音十分嬌美,而且還要找他那無緣的丈母娘,也有禮地問:“小姐,你哪裏找?”

雅蘭只是簡短地回答:“我姓張,麻煩義——”她一句義順仔竟叫不出口,接着便說:“麻煩你幫我叫一下,好嗎?”

她和善的口吻,令平日是個粗人的義順也不好為難她。

“好,你稍等一下。”

雅蘭心裏默數着阿母何時會到,不久后——

“喂,你是誰?”母親蒼老沙啞的聲音令雅蘭揪起了心。

“阿母!”

在電話一端的銀妹愣住了!這一句話她聽了十八年,既熟悉,也遙遠。她沒忘兩個月前阿蘭臨出們前,也是最後一次喚她的一句,歷歷猶言在耳……

銀妹冷靜下來問她:“小姐,你是誰?”

雅蘭心好疼。阿母一句“小姐”,令她們的距離一下子拉得好遠。

她強調:“阿母,我是阿蘭,你的心肝寶貝阿蘭呀!”

她是激動的,而銀妹也激動地表示:“小姐,你不用打電話來安慰我這個寡母。”

“阿母,我沒有,我真的是阿蘭。你曾說過我是你一生中唯一的依靠,你說過——”

銀妹淚如雨下……她是曾說過沒錯,但是她所說的人早已死去,在兩個月前,一輛好大的車將她撞得血肉模糊。她的心肝不在了,她的寶貝也沒了,她的世界、她的唯一都消失了。

義順見堅強的阿銀嫂哭了,關心地問道:“阿銀嫂,是誰呀?”

電話見一端的雅蘭也聽見了。“阿母,是義順仔,對不對?”

銀妹大吃一驚!這個陌生女子,不但認得她,也認識她周圍的人。

她以手背拭淚,道:“小姐,我知道你是好心要可憐我這個老大婆。但是玩笑別亂開,我的阿蘭已由我親手送進火葬場中火化掉了,她不會再回來了。若沒別的事——”

“阿母.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是——”

“好、好,別再說了。這裏的電話是別人家的,我要掛斷了。”卡的一聲電話斷了。

雅蘭不相信她的阿母會這麼狠心掛她的電話,一時悲從中來,抱着話筒痛哭失聲……

⊙⊙⊙

一整個下午,她如失了魂似的茫茫然。

該是太太下樓學廚藝的時刻了,見太太遲遲沒有下來,而廚子也準備好了,吳嫂便上去叫她:“大大,你在不在?”

吳嫂輕問房內是否有人,良久,房內才傳來細小的應諾聲,不一會,雅蘭打開門,不過雙眼腫如核桃大,吳嫂驚慌地問她:“太太,是誰欺侮你了?”

吳嫂自雷皓和杜香蝶結婚後便在這大房子裏當管家了。在車禍前,太太是個脾氣、性子令人無法領教的女人;但在車禍后,她如變個人似的,沒了傲氣及凌人氣勢,每天安安分分地待在家中,也不再四處亂跑。這些改變令宅內傭人們都體會到她的不同,也改變了他們對她的壞印象。

她只是搖頭。“沒有,我——”她沙啞的嗓音已明確地告訴吳嫂她哭過,而且是哭了良久。

吳嫂心疼不已地說:“大大,你看看你,哭成這德行,若教先生看見了,他會怪罪下來的。”

“吳嫂,待會我不會下樓去,以免他發現了。你只要告訴他我病了,躺在床上休息。”

在她的叮囑之下,吳嫂才下樓去。

雷皓一下班回來,見她人未下來,口氣生冷地問吳嫂:“太太人呢?”

吳嫂依雅蘭的交代說了。

雷皓倏然起身上樓去,吳嫂也不敢阻止,只有眼睜睜地看着他上去,心中暗暗期待千萬別出事才好。

雷皓一上了樓,只見房內黑漆漆的。

雷皓打開電燈開關,雅蘭才慌問:“誰?”

雷皓刻薄地回答:“你精神很好嘛,病了,病在哪?”

他坐在床畔,低身看她錯愕的表情。

當他看見她那對腫成核桃似的眼,訝問:“你哭過?”

她只是默默地趴回枕上。她知道內心的苦是沒人可以了解的,即便是他及吳嫂,甚至是阿母也無法明白,說了等於白說,還不如不說的好。

雷皓可不愛玩啞謎,再問她:“為誰哭?”

她不答。沒一會,她便被他如抓雞似的翻正了身,受嚇地睜大雙眼盯着他。

“你要做什麼?”她惶恐極了,好怕他會對她——不規矩。

雷皓見她這麼恐懼他,只是冷冷地“安撫”:“放心,你那臟身子,我還不想去沾。”

若香蝶在的話,她或許會氣沖沖地斥責他輕蔑的口氣;但雅蘭並不感到生氣,只是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她每天都有洗澡呀,為什麼他還嫌她臟?

雷皓最近每每見着了她,便有一股想翻舊帳的感覺。

她的故作純真令他不齒,他既痛恨她,又想親近她。

他低下頭,往她錯愕的臉狠狠吻了下去,幾近暴虐、幾近報復的,良久才離開那兩片膠着的唇,並撂下——句話:“是病壞了嗎?怎麼技術變得如此差?”

望着他離去的背影,雅蘭不知他到底在說什麼。她從不曾和異性牽過手,更遑論是接吻了。“技術差”之名怎可硬扣在她身上呢?

就她張雅蘭而言,這可算是她的初吻了。以前在工廠里常常聽女工們說接吻會讓人有酥酥麻麻的感覺,可她並不覺得呀。可見人家形容歸形容,絕大都是誇大其辭的。

⊙⊙⊙

薛銀妹自從接過那通自稱是阿蘭的電話后,她的心神便恍恍惚惚的。女兒走的時候她還可以堅強地活下去,但自她接獲一通自稱是阿蘭的電話后,她那已結痂的傷口再一次被揭開,怎麼也壓抑不了傷心。她一邊哭着,一邊回到鐵皮屋,義順則緊追在後。

“阿銀嫂,她是誰?她到底說了什麼惹你哭成這樣?”

面對義順這個無緣女婿的關心,銀妹只是一味地哭着。

見阿銀嫂流淚,義順也慌了神不知該如何哄她,索性回去叫自個阿母過來;兩個年紀相仿的人,也許比較好溝通。他匆匆回去搬救兵,不一會耿太太過來了。

游美珍一聽兒子形容銀妹哭得不成人樣,抹乾手上水漬立即趕了過來。鐵皮屋離她家只有十公尺距離,她一進門,果見銀妹哭得傷心,她關切地問:

“銀妹,你哭什麼?”

坐在窄窄的木板床邊,美珍儘力地安慰她這個早年喪夫、中年又喪女的可憐寡母。

銀妹一見是美珍,以手背拭去淚水。

“美珍,你相信會有陰魂不散這種事嗎?”

陰魂?美珍詫異地望着她,心忖:她該不會是大過想念呵蘭,連心神也亂了?要不怎麼會問這種鬼怪的問題?

美珍搖了搖頭。“原來你在傷心這事呀。別胡思亂想了,沒那回事。”

銀妹也搖搖頭。“不是啦,只是我剛剛接到一通自稱是我家阿蘭的電話——”

美珍連呸了三聲。“銀妹,阿蘭死了這事你、我全看見了,她火化你也在場,你——怎麼會聽信別人捉弄的玩笑話呢?”

“沒錯,阿蘭死的時候是我親眼看見的,但是對方還叫得出你家義順仔的名字,也說得出我對她說過的體貼話。若她不是我家阿蘭,那又會是誰呢?”

啊!這就沒話說了。她們母女的貼心話別人也能知道,這也未免木古怪了。伯美珍怎麼也不相信阿蘭會打電話來,再說她會由哪打來呢?陰曹地府?一思及此,心理陣陣發毛。

美珍只能安慰她:“別胡思亂想了。在這叫阿蘭的人很多,也不光你家雅蘭叫阿蘭。銀妹,你好好靜下心,什麼也別想了。”

在美珍的極力安慰下,她也只好先忘了這事;畢竟這事說出去丟人,只會讓人笑她思女過度、失了神智。

那通自稱是阿蘭打來的電話後來就沒再打來過,銀妹也漸漸淡忘了這件事。

而在台北的雅蘭,自從遭母親掛了電話后,也沒信心再打過去。她怕母親再度掛她電話,徒增傷心難過。

雷皓的家很大,有花園、有車庫,光是車庫就比她在茄定的家至少大上十倍;因為他的車子眾多,不過撞她的那白色轎車已不在其中。

雅蘭現在與他更少碰面了,她也曾問過司機湯伯伯(本該稱他老湯的,但她自小家教讓她不敢沒大沒小,故一向尊稱他為湯伯伯)。

老湯被她突如其來的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嚇到了,一向頤指氣使、吆喝成性的大怎麼會一時之間至變了?不但溫柔有禮,且待他們這些下人也不再像是對待貓狗似的。

這其間,他亦曾懷疑過大大該不會是想邀他——上床吧?但想想,我老湯也是五十六歲的老人了,她才二十齣頭,理應不會才是。

據他了解,主人身邊的親信、保鑣,甚至是公司的手下,只要略帶魅力的,她是照單全收。有時她還會施以脅迫,不少人自認招惹不起,還紛紛辭去工作,以保生命安全呢。

但經數日的相處,他發現太太真的改變了,言語不再像以往輕佻,衣着也明顯保守了許多。以往他所見的太太,不是半邊奶子全露在外邊見人,便是讓後背開叉至股溝。她自認性感、艷麗,但看在他們這些下人眼中,卻是——要不幹脆不要穿了,也不用浪費幾十萬去買那種蔽不了體的衣服。

由此可見,她過去的行徑如何令人不敢恭維。

雅蘭每天在六點半之前便起床,以往的香蝶不過午是下不了床的;因為夜裏玩瘋了,早上才回來,大清晨的哪起得來呢?

雅蘭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到花園澆水。澆水耶!

太誇張了。一向只知花錢、玩樂及勾引男人的大大,竟會主動幫下人工作,這事比捉到通緝要犯更震驚人心。

澆完花,她會拿起掃帚將花圃與行道上的落葉掃凈,七點半才去用早餐;更訝人的是,她將定期由米蘭時裝公司寄來的艷服全退了回去,並差人從地攤買回牛仔褲及T恤、櫬衫,並一再交代不準超過五百元,不是一件喔;是一套,夠唬人了吧。

她的改變下人們都感受到了,唯獨現在身在日本的雷皓不知道。

在老湯的記憶里,自太太出車禍返家后至今,沒聽過太太問起主人現在人在哪或者他在做些什麼事,而且也不曾出過門,好稀奇喔。

以往她在家的時間就只有睡覺,其餘時候不是開着法拉利出門便是四處招搖,家裏永遠也待不住。

而現在,她幾乎可說是足不出戶,連當司機的老湯也可以感受到最近油錢確實省了不少。

“湯伯伯,你們先生這陣子不常回來喔。”

老湯以疑惑的神情看着大大。“先生去了日本,最快也要七天後才會回來。”

雅蘭一直當老湯是個父執輩似的尊敬着,當吳嫂是姊姊似的友愛着,在她身上找不到一丁點的自以為是或驕傲。

無形中,她也替香蝶拉回了不少人心。

喝過下午茶,她才正打算休息片刻,門卻很不安靜地被人打了開來。

“誰?”

雷皓將一隻禮盒拋過去給她,口氣還帶着一抹蔑意。

“晚上杜會長做大壽,你這個做孫女的不會不回去吧?”

雅蘭根本不知他口中的杜會長與孫女究竟是誰,又哪知道該不該回去?

他一說完,將門用力關上便出去。

雅蘭這時才將禮盒的包裝紙輕輕撕開,打開盒蓋,一件綴滿亮片的無肩帶短禮服就躺在禮盒中。雅蘭將之放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心忖着:這衣服只要她傾個十五度角,內在美肯定讓人全瞧光。她實在不懂他究竟是什麼意思,有哪個男人喜歡自己的妻子穿得這麼暴露的?

她不得不懷疑他的居心了。

當吳嫂上來叫她時,她仍是一件T恤、一件牛仔褲;對她而言,這才是適合她的打扮。

“太太,你怎麼沒有換衣服?”

吳嫂擔心主人在樓下等大久,故也緊張了起來。可是當吳嫂打開衣櫥時,她都快昏過去了;原來至少上千套的衣服全不見了,偌大的衣櫥中只有三套她上一回去地攤時買回來的T恤、襯衫及牛仔褲。

吳嫂急問:“太大,你的衣服呢?”

雅蘭回道:“我全收起來了,那些並不適合我。”

她的神情是單純而無受污染的;而吳嫂所認識、所知道的杜香蝶,永遠也不可能出現這種表情。

“太太,你——”她本來想說你腦子撞壞了,不然怎麼改變這麼大?但吳嫂沒忘她是主人,是以將到口的話全吞回肚內。“可是先生已在車上等你,你再不快點會惹惱他的。”

“惹惱也沒法子,除非他肯讓我穿這一身衣服,要不,我絕不會穿他送的衣服。”

吳嫂一知還有一套是先生送的,忙問:“大大,衣服在哪?”

雅蘭無奈地指指沙發上的紙盒,吳嫂即刻打開它。

這沒什麼不對勁的呀!大太平日最愛這種衣服了,怎麼——

“大大,它很普通呀,比你平常穿的——”

她才不愛這種衣服,像她所看過的前莞歌舞團在台上的穿着一樣。她面露厭色,令吳嫂也滿為難的。

因她們久久未下來,雷皓也等得不耐煩,上樓一見香蝶那一身打扮——

“香蝶,你穿這種衣服?”

他好訝異,他不曾見過她這麼清純的打扮。

雅蘭及吳嫂都嚇了一跳,怎麼他會突然上樓?

但雅蘭已打定主意,不換——她堅決不換他所送來的衣服。

雷皓眼見時間已來不及了,也不打算大為難她;畢竟會長是他的再造恩人,而且名義上他又是他孫女婿,遲到了對會長實在不敬。基於這種想法,他不管了,遂隨她去了。

雅蘭從沒坐過他的車,車裏很寬敞,也很舒適。她一上車便鑽到了窗邊,而他們中間則隔了兩個人的座位。

雷皓開口:“你過來。”

雅蘭看了他一眼,慢慢地一寸一寸移動,直到他們中間仍隔十五公分左右的距離便靜止不動了。

而他也不再勉強,至少她滿聽話的,這一點有進步。

他鄭重問他:“你真打算穿這一身去參加爺爺的壽宴?”

雅蘭看看自己,牛仔褲沒臟、T恤也沒皺掉,有何不可?她露一副“我覺得很好,沒什麼不對”的表情。

雷皓叫司機在一家專櫃名店門口停車,她在他的強迫之下下了車。雅半不知他想做什麼,心想有人壽宴是在服飾店內舉行嗎?實在奇怪。在她仍來不及會意前,她已在他一件件比畫下,像個獃子似的任人擺弄。

他看中每一件衣服都是精品:“這件好,那件也好,全包了。”

她從沒買過衣服,她的衣服的便是麗花的便是美珍姨年輕時的再修改一下,所以她不知道穿新衣的滋味,也不懂得出手豪奢的海派。

他凈挑一些不是前有洞,便是后開叉的衣服;在他正要打包之際,她終於忍不住了:“我不喜歡它們。”

嘿,終於開金口了。

雷皓看着她說:“它們很合你的胃口呀,你不是一向喜歡這種衣服嗎?”縱使他尖酸刻薄得傷人,但雅蘭只知道要保護自己,那種猥褻的衣服只是向眾人擺明我很三八,很……就像那些風塵女子穿來討好恩客似的,她才不要。

“我不喜歡那些衣服,我可以自己挑嗎?”

雷皓沉下臉來,不過仍表示:“隨你。不過動作快點,我們來不及了。”

其實不用他催,在他挑東撿西時她早中意了一件,遂直接走向衣桿,一下子便取出衣服來。

當她看到那衣服的價牌,她沒多作考慮,又將它放回衣桿。

“不要了,我們走吧,這樣就好了。”

雷皓才不理會她,取出那件她看中意的衣服,便向店小姐說了:“不用包。”取出信用卡,並催香蝶馬上去換上。

哇,光一件洋裝便花上一萬五千元,實在太貴了。

她在高雄工廠做女工,一個月加上加班費才領個兩萬元,一套衣服便花去了她半個多月的薪水,這——

但當她換上那套衣服后,她看見雷皓眼中的讚美。

⊙⊙⊙

車子進入帝王大飯店的停車場,他們不再是一前一後;她若跟不上,他便挽住她的手臂讓她跟上。

從沒穿過高跟鞋的她,對這一雙是杜香蝶所有鞋中唯一一雙最低跟的高跟鞋感到無奈,不知已害她扭了好幾回了。

她略跛的走法令他生疑:“你怎麼了?”

她無奈表示:“這鞋我穿不慣,所以——”

他着實瘋狂,也不理會來往客人,竟低下身來將她的長裙略微掀開。他看見她穿着一雙相當低跟的鞋子,舉目狐疑地看着她,再低頭看着她的腳跟,腫了?她真的沒騙他,她的腳真的紅腫了。

他脫下她的鞋,並吩咐手下:“阿耀,照這鞋尺寸去買一雙平底的回來給夫人。”

“是,皓哥。”

阿耀不到十分鐘便將鞋子買回來。

“你穿穿看,還會不會疼?”

他出乎意外的體貼令雅蘭感到驚訝,但她也感激他的解圍,要不待宴會一結束,她的腳鐵定要痛上好幾天。

杜鎮基七十三歲大壽的壽宴在帝王大飯店席開三百桌,有政商界大老前來祝賀,當然也少不了道上兄弟紛紛率領手下前來恭賀。

杜會長年雖已七十三,然魄力仍不減當年,眼神是炯然有神的威嚴十足。

當他們來到之時,杜鎮基顯得十分開心。之前他還聽說香蝶出了國,最近才回來,全然不知她的寶貝孫女在外的作為,以及一場車禍險些奪走她的性命。香蝶在他大壽之日趕回來,怎不令他感動欣慰?

“小蝶,你這陣子去了哪?說來給爺爺聽聽。”鎮基對香蝶十分溺愛,連平日強硬的口吻在她面前半點也施展不出來。

對於他的問話,雅蘭只是茫茫然,拋了個求救信號給雷皓。

雷皓見狀,便接口:“爺爺,香蝶她——”

“阿皓,我是在問小蝶,不是問你。”在他的輕斥下,雷皓也不敢開口了。

鎮基又問:“小蝶,你說呢?”

雅蘭也不知該說什麼,因為她根本沒出過國,哪知道出國有什麼好說,故老實地回答:“我沒出國,所以我不知道你到底要我說什麼。”

眼見事機敗露,雷皓內心急煞了。是他親口向爺爺說香蝶出了國,現在她又否認。鎮基只是輕描淡寫地不予追究,不過雷皓知道,鎮基不是一個肯善罷甘休之人。

壽宴熱熱鬧鬧地進行,杜鎮基卻始終將目光放在香蝶身上,令雅蘭不自在極了。

幸好不少人來向他敬酒,才稍稍轉移了他的“虎視耽耽”,她也才得以躲過他的注視。

不過,鎮基卻在他們兩人臨走前丟下一句話:“阿皓,這陣子我可能會過去你那小住幾天。”

“呃,好哇。”雷皓心忖:會長已起疑心,回去不趕緊排練一場戲不行了。只不過到目前為止,他還是無法確認杜香蝶是真不知抑或假不知她和會長一向十分親蔫,不然今日怎麼表現得仿若是個陌生人似的?

⊙⊙⊙

在回程的路上,雷皓一直是沉默的,雅蘭也不敢吭聲,空氣好凝重。一進別墅,雅蘭急急下了車,她知道他一直在注意她。其實她也不想這樣,佔了別人的身、做了讓人覺得莫名其妙的事,但這也不是她所能控制的呀。

她上了樓,而一向很少上樓的他竟也跟了上來。

雅蘭站在床邊問他:“有事嗎?”

他自個坐在沙發上,良久才開口:“你到底是誰?”

雅蘭很高興,他終於注意到“她”的不同了。

“我叫張雅蘭,我不是杜香蝶。也就是說,我不是你的妻子,也不是杜老先生的孫女。我家住高雄,我有一個母親,我——”

見她愈說愈荒謬,他失去住耐性地說:“你頭腦撞壞了,張雅蘭是你開車撞死的。”

他突如其來地提高音量,令她淚珠忍不住掉了下來。

見她流淚,雷皓真不敢相信這種事會發生在她身上。噬血的日子他嘗過,也從不怕出生人死,不過他就是沒聽過這種死而“附”生,除非他雷皓自認頭腦秀逗才信她的胡言亂語。

他沉重地閉上眼,內心思忖着這件事。

見他不走人,雅蘭也不敢有任何動作;但時間實在大晚了,她在完全撐不住睡意的情況下,一倒上床便在睡神的召喚下沉沉入睡。

雷皓閉眼休息了一會,再睜開眼時就見她已入夢鄉。他走過去確定她是否真的入睡后,才替她蓋上被子、悄悄地出了房。

他一回到自己房間后,坐在沙發上,開始盤算要如何與她演出一出瞞天過海的戲碼來哄騙會長。

不過他也百思不得其解,何以她會有這麼巨大的改變?難道她真的是她口中所說的張雅蘭?

不,這種事完全是謬論,一切全是杜香蝶編派的鬼話,他如此告訴自己。不過,無可否認的,現在的杜香蝶是愈來愈不像她了。據吳嫂所言,她鮮少出門,且還會幫着做家事,甚至還主動問候下人,嘿,真是天下一大奇聞了。一向自視清高、傲視一切的杜香蝶竟會……天地變了,世界也變了,他慶幸這車禍還真是來得太好了。

雷皓倚在窗邊,目光凝視着窗外的矮種大王椰子,思緒則飄回與香蝶初識之時……

雷皓有個溫暖的家庭,一位慈愛的母親及一位好好先生的父親;沒有意外的,他們一家人肯定可以榮登模範家庭之首。

然而,母親卻在一場急症搶救無效之下撒手歸天;而一向鷂牒情深的夫妻在突然失去另一半之際,一個好好的家也開始崩裂了。

雷父為了養家,受雇於砂石場替人清理車輪;原本只是個簡簡單單的工作,只為了一回替人代班,竟出了車禍,撞死了才五十歲的杜太太,從此也讓他們父子倆的生活更陷於窘境。

杜鎮基堅不罷休,而沒錢支付理賠金的雷父自願負起法律的刑罰,但兒子呢?唯一的兒子又使他放不下心。

也許是喪妻之痛使鎮基大徹大悟,他一個善念便將才十歲大的雷皓收容,當時雷父也因判刑而身陷囹圄。

往事歷歷在目,雷皓感激會長的大愛,使他不至於流浪街頭。

至他十四歲,美麗的香蝶正式進入了他的生命中。

杜香蝶,給人的感覺猶如其名——一隻翩翩起舞的美麗花蝴蝶。

初來之時,杜會長對她並非十分的友善,只因她的出身混合了卑賤的血液。但杜哥哥,也就是杜逸天車禍身亡之後,他與香蝶的身分也猶如乘坐大空梭般的扶搖直上。

香蝶因血脈的關係,而他以接班人的身分,使得兩人更加緊密不可分。天真的香蝶、美麗的香蝶,也因此成了他生命的重心、他的世界。

而香蝶對他總是淡淡的、若有似無的;不過他們的結合既已成定局,兩人自然也盡心為未來做規畫。

香蝶十六歲時就長得如花似玉,而她那副身材更不輸個成熟女子。在他眼底,她宛如蜜桃般的可口,自是難耐體內那股蠢動。

他們之間一直保持着微妙的關係,她既不會制止他的熱吻,但對於最後一道防線,卻有如死守四行倉庫般的絕不淪陷。縱使他們已有了公開的夫妻之名,她亦不輕言答應與他燕好。

在他的心底,香蝶是保守而傳統的;但,誰也無法料想得到,日後的她竟會成為一個人盡可夫的高級娼婦。

一思及此!他總有萬般的痛楚,要掙扎也不是,不掙扎又不甘深陷於這恨的泥淖中。他迷惘過,也省思過,他到底是哪裏做錯了?但答案卻給了他莫名。總歸一句,她就是天生骨頭帶賤,才會甘心任男人在她身上予取予求。多少長夜裏他自責着,多少月色下他反省着,他到底是哪裏對不起香蝶了?結論還是沒有,什麼也沒有;他既沒犯錯,也不曾虧待她。一直以來,他都是用心在愛她、真心在待她,結果卻只換來了短短一年的恩愛,以及日後無比的難堪與痛苦。

在他將真心捨去,填之以嫌惡、報復之時,而她卻又——徹底地改變了。

不過,杜香蝶從來就不是個這麼易於相處的女人;她之前是乖巧的沒錯,但卻寡言。他可以百分之百確定,她絕不是一個肯主動問候外人的女子;除了會長外,她也不會主動對外人示好。

但現在,她在雷家的形象全然丕變,傭人們無不稱讚她的得體、善解人意;就連司機老湯也誇獎她溫柔、體貼人心。她宛如一個完美的化身,說起話來溫溫柔柔的,給人如沐春風般的舒服感。這會是杜香蝶慣有的形象嗎?

她的身邊不再只有自己一個人,她開始有了朋友,也受人尊重;不再是以往那種帶有脅迫性的尊重,而是讓人沒來由、情不自禁地想尊重她。

雷皓斥責她的詭計連連、嘲諷她的虛情假意、唾棄她比娼妓不如,並一再地告誡自己不要再上她的當了。

錯誤只能犯上一次,絕不能再有第二回;他不是個傻子,絕不任她一回又一回地牽着鼻子走。

什麼她是張雅蘭,渾帳,全是瞎說。她肯定又在玩什麼把戲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若再相信她的話,換來的只有更大的傷害與毀滅。

他將自己深埋在椅內,不願聽信傭人們的“謠言”,因為他害怕這又是另一場陰謀、一場更大的傷害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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