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車子停在一間白色洋房前面,下車前,傅仲言握了握齊蔚的手。
「不要緊張,我爸媽不是什麼吃人的怪獸,你很安全的。」
齊蔚想對他笑一笑,告訴他其實她沒有很緊張,不過她露出來的笑容卻有些僵硬不自然,連她自己都說服不了了,何況是他。
「放心吧。」傅仲言拍拍她的肩鼓勵她後,兩人便下車走進屋裏。
一進屋,傅仲言走到沙發前,恭恭敬敬的說:「爸、媽,這是齊蔚,小蔚,這是我爸媽。」
「伯父、伯母好。」齊蔚連忙雙手遞上禮物。
「齊小姐,坐。」傅父招呼她坐下。
「齊小姐跟我們家仲言是怎麼認識的?」傅母開口問。
「經理是我的上司。」
「喔,那你也是在保險公司上班羅,擔任什麼職務?」傅母繼續問。
「我是業務。」
「業務?喔……」齊蔚眼尖的發現傅母的眼中閃過一絲失望。「齊小姐在學校主修什麼?」
「我……我高中念的是聖約翰學院,沒有分什麼科系。」在傅母的追問下,她開始感覺到一些壓力。
「那就是說,你的學歷只有高中畢業了?」傅母約略提高音量。「那你家裏是做什麼的?」
「我爸跟我媽在市場擺攤子,做點小生意。」齊蔚越講越小聲,她一直都不覺得這有什麼好丟臉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在傅母的注視下,她竟然有點難以啟齒。
「這樣啊,不知道齊小姐平常的興趣是什麼?」
「我喜歡看電影,聽音樂,看書……」
「聽音樂?我們家仲言也喜歡聽音樂,不曉得你喜歡聽哪種音樂,是歌劇、交響樂、還是管弦樂?喜歡誰的作品?」
「我……我聽的是……是國語流行歌曲。」齊蔚有些不好意思的說,傅母說的那些她都沒聽過。
「喔,這樣啊。」傅母冷冷的說。
齊蔚有些尷尬的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一口,沒想到傅母立刻就說話了——
「齊小姐,在我們家裏,喝水是不能發出聲音的,你第一次來不知道沒關係,但以後請特別注意。」
「是、是,對不起。」齊蔚連忙放下水杯,不敢繼續喝。
「女孩子坐要有坐相,兩腿膝蓋要併攏。」
齊蔚聽了連忙將腿夾緊,正襟危坐,雖然傅母臉上有着笑容,但她卻覺得那笑容有些恐怖,不知道她接下來還會挑剔她什麼,瞥了眼傅仲言,希望他能及時跳出來打個圓場或幫她解圍,沒想到他卻裝做什麼都沒聽到,逕自跟父親聊天。
齊蔚低下頭,瞥見腕上的表,時針已經接近六了,邵懷謙交給她的機票起飛時間也只剩下兩個多小時。
今天她會選擇赴傅仲言的約,也算是做出了選擇,但是此刻她卻想起過去和邵懷謙相處的點點滴滴。
她想起和他在一起,可以大聲說話大聲嘻笑。
和他在一起,可以大口吃東西,把自己撐得飽飽的,一點也不必在乎有沒有形象。
和他在一起,可以歪著坐、斜著坐,只在乎自己舒不舒服。
和他在一起,可以大方的承認她就是沒有顯赫的家世,沒有高尚的興趣,大方的承認她就是一個有個平凡生活平凡際遇的平凡人。
齊蔚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和現在這個環境格格不入。
但是她已經做出選擇了,還有反悔的餘地嗎?
「齊小姐、齊小姐……」
「什麼事?」傅母不知道喚了多少聲,齊蔚才回過神來,連忙應道。
「你知道在別人說話時心不在焉,是一件很沒有禮貌的事情,難道你的父母沒有教過你嗎?」這次傅母的臉上有着明顯的不悅
「對不起對不起,我一時出神了,下次我一定會注意。」她連忙道歉。
今天到這裏來,她說得最多的,似乎就是「對不起」三個字了。
偷偷看了眼牆上的時間,時間又過去十分鐘了,現在邵懷謙應該已經到機場了吧,他發現她沒有出現時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是會失望、傷心,還是生氣?
心中的焦慮不停擴大,也越來越坐立難安,一想到他就要離開,齊蔚這時候才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竟然已經習慣他的存在。
就像空氣一樣,平常你不會覺得它有多重要,甚至根本不會察覺它的存在,但一旦失去了,生命就無法繼續維持下去。
他在不知不覺中融入了她的生活,雖然常常被他氣得牙痒痒的,但現在想起來竟也覺得是種樂趣。
而經理就像一塊上等的牛排,偶爾吃時會覺得是人間美味,甚至覺得如果能常常吃到、天天吃到就好了,但吃多了就容易膩,也會覺得腸胃無法接受,就如有些太美麗的東西只能遠觀,不能褻玩。
現在才領悟到這些,會不會太晚了?
現在才敢去機場,會不會太慢了?
想到這裏,齊蔚猛地站起來,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你怎麼了?」傅仲言問道。
她看了看四周,這個有着完美裝潢的房子,衣着永遠光鮮的父母,永遠彬彬有禮的應對,一切都像極了電視中那種完美的家庭。
但可笑的是,這一點都不是她要的,她也一點都不能適應這樣的生活方式。
「經理,對不起,我突然想到有件事情要去辦,伯父伯母,謝謝你們的招待,我先走了,再見。」
齊蔚冷靜的拿起自己的東西,對他們微笑的道再見,然後在他們驚訝的目光注視下,從容的走出傅宅。
一離開之後,方才的冷靜、從容、優雅便完全不見,她拔腿狂奔起來,甚至索性把腳上的高跟鞋脫下拎在手裏。
跑到大馬路後,齊蔚連忙攔了一輛計程車,往機場狂奔而去。
「請問齊蔚小姐來Checkin了嗎?」邵懷謙把機票和護照交給航空公司櫃枱小姐順便詢問。
櫃枱小姐查了一下後對他搖搖頭。「不好意思,我沒有查到這位小姐的資料。」
邵懷謙在航空公司的櫃枱邊找了個明顯的角落,仔細盯着入口的方向,就怕錯失了任何一個可能的身影。
櫃枱邊的人潮眾了又散,散了又聚,距離最後登機的時間也越來越近,但他還是沒有等到人。
邵懷謙拿出手機,撥了齊蔚的號碼,但那頭傳來的卻是冰冷的制式語音。
他開始不安的走來走去,焦慮的等着她。
難道她真的不會來了,她的選擇真的不是他?
「搭乘××航空公司晚上七點半往東京的旅客,現在已經開始登機,請儘速由五號登機門登機……」
廣播已經在催促了,都已經這個時候,她也應該不會來了。邵懷謙知道自己不應該再待下去,得趕快入關登機才行。
既然這是她的選擇,就算他再怎麼不情願也還是得接受,如果他是真的愛她的話,就應該以她的幸福快樂為第一考量,如果和經理在一起她會覺得快樂的話,他會祝福她。
再依依不捨的看了人口一眼,但奇迹還是沒有出現,邵懷謙狠下心,毅然決然提起行李,掉頭離去。
「司機先生,麻煩開快一點好嗎?」齊蔚焦急的看著錶,催促着計程車司機。
眼看着時間已經所剩不多,但到機場卻還有一段路,她便覺得焦躁不安。
如果時間到了他還等不到人的話,心裏會怎麼想?會不會以為她不會來了,以為她不想跟他來往,所以便一個人走了,然後再也不會跟她聯絡?
難道,他們就會這樣錯過,然後各自活在懊悔失望中,終其一生,心中都會有個無法彌補的遺憾?
她知道是自己的猶豫不決和優柔寡斷,把自己推進這麼進退維谷的局面,但她還是暗暗祈禱,希望上天能再給她一次機會。
車子已經轉進機場,經過第一航廈,眼看着要去的第二航廈就快要到了,車速卻在此時慢下來。
「司機先生,不能再快一點嗎?我時間快要來不及了。」
「小姐,前面塞車,你要我怎麼快?」司機被催促得有點不耐煩。
齊蔚朝前方看過去,果然看見一大排的車龍,她伸長脖子努力往前看,卻看不到前方的盡頭。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但車子前進的距離卻還是很小,齊蔚索性不等了,從皮包里掏出一張鈔票交給司機。「我在這裏下車就可以了。」
關上車門後,齊蔚開始拔腿狂奔,朝着目的地跑去,她在婉蜒的車陣縫隙間跑着,呼吸漸漸急促,腳步也越來越沉重,但她卻還是不肯停下來。
不知跑了多久,終於跑到機場裏了,但腳步還是不肯停下來,她一面跑着,一面四處張望,看邵懷謙有沒有在某個角落裏等她。
到機場那麼大,人那麼多,她怎麼也找不到他。
會不會他已經不想等下去,所以逕自走掉了?那她還有機會再見到他嗎?
站在機場大廳的中央,齊蔚慌張的環顧四周:心亂如麻。
「搭乘××航空公司晚上七點半往東京的旅客,現在已經開始登機,請儘速由五號登機門登機……」
七點半往東京的飛機?這不就是邵懷謙要搭的那班?
現在只是登機而已,代表飛機還沒有起飛,如果她夠快的話,說不定還來得及找到他。
這個念頭閃過她的腦海,她的腳便自動自發跑起來,照着機場指示牌的位置,朝出境的方向跑過去。
遠遠的,她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背起黑色後背包轉身就要離去,她急得扯開喉嚨大喊:「懷謙、邵懷謙——」
她看到邵懷謙頓了一下,但卻還是沒有回過頭來,逕自往前走去。
見狀,齊蔚連忙要跑過去,但前方突然來了一群人。
「這裏就是桃園中正機場了,這位是這幾天我們在台灣的導遊,大家可以跟他打聲招呼……」
看樣子,這是從別的國家來的旅行團,他們的位置正好擋住了齊蔚的去路,也擋住了她的視線,他們興奮的聲音更淹沒了她的吶喊。
等到她好不容易穿過人群時,他已經走到出境門口,把護照和登機證交給門口的警察,齊蔚看着他接過護照,對警察點了點頭,然後進了出境大廳。
她跑過去,想要把他攔下,但還沒來得及攔住他,自己就先被攔下來了。
「小姐,你的護照和登機證。」
「我、我沒有,我只要進去一下下,找個人就好了,拜託通融一下可以嗎?」
「對不起,沒有護照和登機證就不能進去。」
「可是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進去找人,拜託,求求你們。」齊蔚哀求着,但卻還是徒勞無功。
「如果你沒有護照的話,我們就要請你離開了。」幾個警察過來,要把她架離門口。
「邵懷謙——邵懷謙——」在被架離前,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但他還是沒有聽見,還是自顧自的往前走。
然後,走離她的視線……
東京是一個繁華的都市,高樓分割著天空,而複雜的地鐵系統則分割地下,東京人的步調快速急促,也有禮、客氣到令人覺得疏離,到東京半年以後,邵懷謙才終於比較習慣這個城市。
這半年來,他全心投入工作中,讓自己忙碌到沒有時間去想些不該想的事情,每天一張開眼睛就開始工作,一直到深夜,體力和精神的負荷都到達極限,回家後只有力氣洗個澡,然後一沾枕就昏睡過去,只有這樣,他才能把日子過下去。
但是今天他卻難得的在八點前就回到家。
原因是今天是聖誕夜,所有的工作夥伴都安排好節目,有的是要和女朋友一起度過,有的則是要去參加狂歡派對,就連阿柯也都有了安排。
他們問他要不要一起去狂歡,他卻只是笑着婉拒他們的好意,然後一個人搭電車回家,在巷口的便利商店買了個便當,還多買了一塊蛋糕,算是給自己的聖誕禮物。
和台北比起來,東京的冬天冷了許多,他拉緊大衣的衣領,輕輕吐了一口氣立刻變成白煙,低着頭,想要趕快回家。
經過轉角的書報攤時,他突然聽見有人用蹩腳的英文問路。「我要去這裏,要怎麼走?」
書報攤是他每天上班回家必經之地,所以他知道書報攤的老闆是個六十歲以上的老婦人,根本就聽不懂英文,果然,回應的是一大串日文。
然後他又聽見那人又問了一次,說她聽不懂日文,但老婦人還是繼續用日文回答,說得又急又快,根本不管問路的人有沒有聽懂。
接着那人嘆了口氣,急得說出中文。「我聽不懂日文啦,到底有沒有會說中文的啦。」
聽到熟悉的語言,邵懷謙本能的回過頭去,所謂人不親土親,能在這裏遇到說同樣語言的人實在難得,他也應該發揮一點同胞愛,過去看看能不能幫上什麼忙。
「你要去哪裏?有什麼我可以幫得上忙的?」他對著那個戴着帽子,又用圍巾把自己的臉遮去一半的人問。
「太好了,終於有人會說中文了,我要去……」那人興奮的轉過身來,話說到一半,下面未竟的話語竟自動消音了。
「你要去哪裏?有地圖或地址嗎?」邵懷謙不明白她為什麼只說了一半,又問了一次。
只見那人直直看着他,將手中寫着地址的紙條交到他手上。
「你從這條路走下去,第一個路口右轉……奇怪,這不是我的住址嗎?」邵懷謙看了幾眼後,才發現紙條上寫的竟是他住的地方。
「你去這裏要找誰……」他驚訝的看着她。
「我是來找你的。」她拉下遮住半張臉的圍巾,出現的赫然是邵懷謙清醒時想忘記,但卻常在夢中出現的面孔。
「齊、齊蔚……」邵懷謙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會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見到她。
「你怎麼可以這麼快就把我忘記,虧我為了打聽你在哪裏,還花了好大一番功夫。」她嗔道,眼睛裏有着閃閃的水光。
「我沒有忘,我怎麼會忘呢?但是你……」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此刻的感覺,有些驚訝,有些不真實,有些狂喜,但卻有些害怕。
「你不是約我一起來日本,我來赴約了,雖然晚了一點,但是我還是來了,不知道當時的約定現在還有沒有效?」齊蔚望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雖然表面上還是一貫的平靜,但她的心中卻緊張得心跳狂奔。
雖然只隔了半年,但時間可以改變一切,不知道這半年來他變了多少,是不是還像以前一樣喜歡她,或是已經交了新的女朋友。
見面時的情況,她已經在腦中演練了不知多少次,還以為只要勤加練習,在見到他時便不會緊張,沒想到再多的練習一點用處都沒有。
他的眼光緊緊鎖着她不敢離開片刻,害怕他一眨眼,便發現一切都只是鏡花水月,都只是他的想像而已,一說話,眼前的她就會像輕煙般消失了。
遲遲等不到他的回答,齊蔚的心猛地往下沉,她努力對他擠出一個笑容。「我知道了,祝你幸福,再見。」在轉身的剎那,她感覺到自己的淚水掉出眼眶。
終究,她還是遲了一步,而這一步,就讓他們相隔千山萬水了。
最壞的情況她都已經想過,也以為自己能夠承受,但實際發生時,她還是覺得自己心痛得就要死掉。
原來,這就是被拒絕的感覺,當時他也有和她一樣的感覺吧,她那時那麼殘忍的對他,現在他會有這樣反應也是理所當然的,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為什麼不懂得好好把握,為什麼要到失去後才懂得珍惜。
齊蔚轉過頭,想要趕快離開這裏,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去獨自舔舐傷口,沒想到才剛踏出一步,她就被一股力量往後一拉,跌進一個溫暖的懷裏。
「我什麼都沒有說,你知道什麼了?這半年來你還是一點長進也沒有,每次都會猜錯我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她從他的懷中抬起頭來看着他,難以置信自己剛剛聽到的話。
「我的意思是,你遲到了半年,所以你要用一輩子補償我,知道了嗎?」
他將她緊緊擁入懷中,雖然隔着厚厚的衣服,但他們卻能感覺到從彼此身上傳來的溫度,在寒冷的冬天裏顯得格外溫暖。
在歡樂的聖誕歌聲中,他們在彼此的懷中,找到終於可以安歇的港口。
【全書完】
◎編註:想知道愛情還有什麼其他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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