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梅崗也聽到這罵聲,他很熟悉,聽了十年了,而且非常討厭。他來到慶蒔身邊護着她,卻發現慶蒔的臉發白僵住了,身體不自覺顫抖。他以為她會家前幾回面對眾人一樣,裝得很高傲地向大家解釋他是她的僕人,沒想到一遇上她後娘,她的小心眼都不敢亂使了。
慶蒔的確很怕她後娘,即使練了好幾遍,要上陣面對她還是會害怕。當後娘衝進來時,她試着穩着聲音喊一聲:「娘。」
後娘瞪了慶蒔一眼,又斜着眼打量了梅崗,她怔了下,才正眼細看他,青樓出身的她,很少看過長得這麼端正的男人,差點兒看入迷。不過,想起自己前來的目的,她指着慶蒔的鼻子就罵:「趙嬤嬤是我的人,你敢這樣唬趙嬤嬤?你哪來的錢雇長工?你憑什麼雇長工?有我的允許嗎?啊?啊?這個家是我在當家,你眼裏還有我嗎?」而且雇的還是這麼英俊的長工!
慶蒔吞了口口水,舉起那紙合同,說:「我的確存了錢……」
後娘扯過那紙合同,根本不讓慶蒔說完話。「錢?你這窮光蛋會有錢?說!你是不是私下坑了鋪里的錢?」
梅崗聽了這話,很火大,想替慶蒔出頭,可是慶蒔按住他,自己解釋:「娘可以去問問帳房先生,看看鋪里的錢何時少過。」
後娘狠瞪帳房先生,帳房先生吞吐地說:「鋪里的進帳,我每日都會呈上給太太核對過,應該不會有這種事……」
「你當家是誰?你替她說話?」後娘苛薄地對慶蒔罵道:「好,沒錢,那怎麼可能雇得了長工?這紙合同是假的吧?其實這男人是你偷來的漢子,對不對!你氣咱們要把你許給那藥罐子,所以就拐個男人進來,想玷污你自己,讓自個兒嫁不出去?你真下賤啊,王慶蒔——」說完,她竟想把那紙合同給撕毀。
梅崗再忍不住,衝過去扯住後娘的手,吼道:「你污辱人也該有個限度!」
「啊——梅崗!」慶蒔慘叫,趕緊把梅崗推離後娘。他看着她過了十年這樣的生活,難道不知道後娘在發飆的時候,應該要更冷靜嗎?失去理智的反抗,只會讓她的處境更悲慘。
「你、你這莽夫——」後娘摸着發紅的手腕,利嘴正要刮梅崗一頓,不料此時一個軟軟的聲音,打斷了這劍拔弩張的場合。
「夠了,娘。」
眾人回頭一看,竟然是慶珠?
慶珠竟然開口幫她姐姐說話?
慶蒔這同父異母的妹妹慶珠,遺傳了她父親的圓扁臉、塌鼻子以及小眼睛。看着她,慶蒔常想,大概是父親太愛這個女兒了,所以想把自己的長相都留給她。每回見她,慶蒔都慶幸王大班不愛她,讓她長得比較像已過世的母親。
慶珠絞着小手,扭扭捏捏地來到她娘身邊,先看了看娘,再看了看慶蒔,然後又對上了梅崗緊繃的臉色,忽然臉整個爆紅,嬌羞地低下頭去,背對梅崗,向她娘撒嬌道:「你幹嘛每次都不相信姐姐的話?或許這位大哥,真的是姐姐存了錢請來的啊!」
全家唯一可以治得了後娘那急躁脾性的,大概就只有她的寶貝女兒了。果然,後娘的聲音軟下來了。「可、可是……你姐姐就耍出嫁了,房裏突然出現一個野男人,誰不會往那頭想……」
「唉呦!娘,什麼野男人……」慶珠嬌聲抱怨道,然後悄悄看了梅崗,對他眨了眨眼,笑得好害羞。「人家看這個大哥,挺好的。就讓他留下嘛!」
不知為何,梅崗全身顫慄不已。
這姑娘的嬌笑,還有遞來的媚眼……真有點噁心。
後娘看女兒這副模樣,馬上就知道她在想什麼,於是她下了決定。「好吧!既然慶珠都這麼說了,這回就饒了你們。」接着,她揮了揮那紙合同,霸道地說:「不過要重立合同,這回跟你立約的,是王記油鋪,咱們正式僱用你,讓你去侍候慶珠。」
梅崗相慶蒔都瞪大着眼,一時反應不過來。梅崗很快驚醒。
「不……」不可能!他想堅決反對,可是慶蒔卻掐住他的手背。
梅崗低下頭看她,只見她怯弱地縮着頭,不敢看他。
「咱們沒告你們通姦,已經很便宜你們了!還嫌?」後娘把合同丟給掌柜先生重擬,又問梅崗:「你叫梅崗?」這是合同上的名字。
梅崗不答話,慶蒔幫他答:「對,他叫梅崗。」
「少不情不願的。」後娘指着慶蒔、梅崗,又念道:「侍候我們慶珠小姐,可是你前世修來的福氣!」
梅崗皺着眉,瞪她。慶蒔卻說:「對,娘說的是。」
後娘哼一聲,然後拍拍她寶貝女兒的肩,微笑道:「其實娘一直想請個人來保護你,以後你獨自出門,娘也不必亂操心了。」
「是啊!娘。」慶珠笑得好甜蜜,跟着她娘回後院去。一邊走,還一邊回頭,對梅崗說:「梅大哥,我等你喔!」
就這樣,花費了整整一百年的真氣,幻化成人形,來到人間找慶蒔的梅崗,不到一個上午,就被推到了別人的閨閣里。
他對自己不能為慶蒔出頭感到懊惱,但同時也對慶蒔的態度感到……有點兒失望。她應該要裝得高傲,大着聲音、理直氣壯地宣佈,他梅崗是她的僕人啊!她怕什麼,怕他不能保護她嗎?
梅崗想對慶蒔說出他心裏的想法,可慶蒔動作更快,把還剩下一半的黃米黏糕用油紙包好,塞回他手裏。然後把他身上的布圍裙卸下,穿回自己身上,拿起了水桶和抹巾,像以往一樣,做自己該做的事。
梅崗捧着那還溫熱的黃米黏糕,像個孤兒一樣,落寞孤單地站在油鋪里。
雪天裏的水很冰,浸下去,就像被萬針剌穿一樣。慶蒔嘶嘶地苦叫着,吃力地將抹巾給扭干,然後開始跪在堂屋裏擦地。
她咬着牙,一直很努力地剋制自己,不要想起早上拿在手裏的那隻溫熱的小手爐,那隻會讓現在的她更難受。
經過後娘和慶珠的攪和,慶蒔才知道自己很沒安全感,這畏縮甚至讓她沒了膽量,去爭取那些本來就是她的東西。原來她所謂的尊嚴,是順從與退讓下的產物,她從不敢真正地去反抗什麼。以往那些她說給自己聽的,好像很有骨氣的話,都只不過是欺騙與安慰自己的謊話罷了。
就像梅崗,她根本不敢把他要回來,因為她不想頂撞後娘,讓自己往後的處境更凄慘。反正……她的人生就是這樣,還能逃到哪兒去?還能好到哪兒去?
一個懦弱的人,根本不值得別人對她這麼好。
她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抹抹臉,認分地擦地。
她擦得很認真,就這麼一直來來回回地擦着地,壓根兒沒發現自己身旁多了個人,也跟她一起跪在地上抹地。
抹巾幹了,慶蒔想轉身,卻撞上了那堵肉牆,她嚇了一大跳,跌坐在地。
她獃獃地看着沒有表情的梅崗,手上也拿了一條抹巾。
呦?花妖生氣了?她還以為梅崗是個完全沒脾氣的人。
而且,他不笑的時候,看起來……還真有點凶。
「慶蒔應該要相信我。」梅崗說:「而不是推開我。」
慶蒔哼一聲,來到水桶旁洗抹巾。
梅崗跟到她身後。「我不是對你說過,以後不會再有人欺負你嗎?」
慶蒔又哼一聲,繞過他,回去抹地。
「你應該要讓我保護你。」梅崗再跟到慶蒔旁邊。「我要回到慶蒔身邊。」
慶蒔不理。梅崗繼續大聲說:「我要以身相許!」
慶蒔忽然生氣地把抹布損到地上,站起身,把梅崗拉出堂屋,來到慶珠位在東廂的閨房。
她敲了敲門,也不等裏頭的人回應,就打開門,把梅崗給推了進去,然後馬上關門。掉頭走人。
坐在炕床上的慶珠,正被趙嬤嬤侍候着解開裹腳布,準備清洗小腳。她倆怔怔地看着被丟進來的梅崗,慶珠很快地嬌羞了臉。「呵!梅大哥,這麼急着進來,找人家有事嗎?」
梅崗根本不想跟她說話,他也看着她十年了,知道她是個表裏不一的人,更重要的是,她出會欺負慶蒔。
不過,既然進來了,不如把話全跟她講明了吧!
梅崗說:「有事要同你說。」說完,他瞪着趙嬤嬤。
慶珠明白了,臭着臉對趙嬤嬤說:「噯!你出去吧!我要他服侍。」然後又變臉,笑笑地說:「人家小腳疼,想泡泡熱水,梅大哥來幫人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