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窗外,花影搖曳,暗香浮動;窗內,燭火晃動,嘆息輕渺。
「小姐,您今晚怎麼一直嘆氣?」丫鬟一邊仔細地梳理着主子的長發,一邊疑惑地問。
「是呀,您不開心嗎?」另一個捧着衣服候在鏡台旁的丫鬟也附和着。
「我沒有不開心呀,只是……」秦舞雪雙手支着下巴,望着鏡中的自己,又嘆了一口氣,「唉!如果我知道自己為什麼嘆氣就好了。」
頭上綁着雙鬟,懷裏抱着小白兔,有些倦意的翠翠也插口問:「是不是太累了?」
「沒有呀,我不覺得累,還很興奮呢!」好不容易變大人了,秦舞雪開心都來不及,哪還會覺得累呢!可是,明明很開心,也不覺得累,她卻從宴會結束后一直嘆氣到現在。
「那怎麼……」
「哎呀,人家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啦!」她努力地想了一會兒,最後決定放棄。
打了個呵欠,她從翠翠手中接過兔子,便揮手要丫鬟們都下去休息,自己則抱着心愛的小白兔躺在床上自言自語。
「兔兔,你說,我到底怎麼了?好像筵席一結束,進了房間,人家整個人都不對勁了,有一種空空的感覺……啊!好煩呢!」
小白兔像是要安慰她似的,輕輕在她懷裏蹭呀蹭的。
「兔兔乖,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了,我平常真沒白疼你。」她坐起身子,感動地抱起兔子湊近臉頰,為寶貝寵物的舉動感到十分窩心。
磨蹭了好半晌,她放下兔子,趴在床上,睜着圓圓的大眼和它的紅眼睛對望,「兔兔,其實……我知道為什麼心裏會覺得空空的,那是因為……因為我在想一個人……」
小白兔圓圓的頭兒搖了搖,長長的耳朵也跟着擺動,似乎不相信她的話。
「真的啦!」她噘起小嘴,鼓着雙頰,摸了摸它的頭,「人家想來想去,就只想到這個原因……你以為我想承認嗎?人家今天頭一次見到他,居然就……這樣很不好意思呢!」
嘴上說著不好意思,眼前卻又浮現出他的模樣。
她記得筵席上,他穿着一襲綉有綠竹的象牙色袍子,外面罩上一層墨綠輕紗裁成的薄衫,腰間還繫着一條蔥綠色的腰帶,模樣十分俊美瀟洒。
而且,他俊逸的容顏總帶着淡淡的微笑,顧盼間別有一番風采。
不管怎麼看,他都像是她夢想中那風度翩翩、溫文爾雅,恍如從畫裏走出來的貴公子。
當她遠遠的對上他漾着溫柔的清澈眼眸時,心兒突然跳得好快好急,彷彿要從胸口裏蹦了出去;就算是現在沒見到他,光是想着他的模樣,她也一樣覺得臉兒熱熱,心兒怦怦。
可是她除了在心裏想,又能怎樣呢?雖然知道他是這次邀宴最重要的貴客,又被爹留在府里過夜,說不定還會多待上幾天,可是她根本想不出理由接近他。而且,她也沒勇氣去找他……萬一不小心讓他發現她偷偷在想他,那多羞人呀!算了吧,算了吧。
「唉……」長長地嘆口氣,她從懷裏掏出兩片菜葉,放到兔子嘴邊,「兔兔,你宵夜快點吃一吃,吃完我們就該睡覺了。」
白兔兒張嘴咬住菜葉,喀喀喀地啃了起來,沒一會兒就吃得精光。
正當她準備要招呼它睡覺時,它卻蹦蹦跳跳的跳下了床,繞過床邊的屏風,從沒關緊的門扉之間硬擠了出去。
等她趕到門邊時,只看到一個白影從花徑間穿過。
「臭兔兔,每次都不乖!等我找到你,你的小屁股就慘了!」
她嬌嗔完,右足一跺,顧不得長發披散,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羅衫,腳上只穿着繡花小襪,匆匆忙忙追了上去。
穿過花徑,走過假山,步上迴廊,鑽過各院落的月洞門……秦舞雪努力地跑着,跑到香汗淋漓,卻奈何不了一隻白兔。
「呼……」她氣喘吁吁地停下腳步,又無奈又氣惱地盯着前方不遠處的寶貝寵物。
它居然在她停步的同時跟着停下,還轉過身子,歪着頭看她,好像在嘲笑她跑得太慢,抓不到它似的。
「太過分了,你竟然這樣對我!」呼吸略緩之後,她一臉委屈地控訴白兔的罪行,跟着撂下狠話,「壞兔兔,你再跑的話,明天我就不給你宵夜吃!」
話剛說完,小白兔馬上跳到她腳邊,磨磨蹭蹭地對她示好。
「我不要理你了!」她嘟着嘴往一旁觀星台的樓梯走去,口中直嘟噥:「哼!你這見風轉舵的傢伙,要想我原諒你的話,就自己爬上來找我。」
說完,她頭也不回的走了上去。
安坐在台頂的石椅上,她伸了伸懶腰,舒了一口長氣。
「今天的月亮好漂亮呀!」
風涼涼的,仰頭就看得到月亮,真好。
突然,遠處天空出現了一片迅速移動的黑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眨眨眼,想要看清楚些,黑影卻瞬間消失,像是從未出現過。
是雲嗎?可是怎麼一下子就不見了,而且飛得好低喔!鯿蝠嗎?可是有那麼大隻的蝙蝠嗎?還是……她看錯了?可是她的確有看到呀!好奇心一起,她連忙跑下樓梯:跑到一半時,看到她的小白兔正可憐兮兮地往上跳,似乎頗有悔意,她便順手抱起它,帶着它一起跑向黑影最後消失的地方。
***
空空如也。
左瞧瞧,右瞧瞧,前看看,后看看……除了花草樹木,剩下的就只有眼前這堵圍牆了。
秦舞雪仰頭望着圍牆,估量着圍牆後面是家裏的什麼園子。
可是秦家實在太大了,有些地方她一年還去不到一次,甚至可能從沒去過,根本想不起來那是什麼地方。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之前的黑影好像就是飛過了圍牆。
到底那是什麼東西?她盯着牆頭,用力地想着,卻怎麼也想不出答案。
看來她如果真想知道,只能學那片黑影一樣越過圍牆了,因為她若再繞道從門口進園子,恐怕就來下及了。
可是她又不會飛……
正苦惱時,眼角餘光恰好瞥見牆角擺了一把梯子,她趕緊把梯子放好,一手抱着兔子,一手攀着梯子,小心翼翼地往上爬。
幸好圍牆下高,她只爬上三四階,眼睛已能見到圍牆后的情形。
然而這一瞧,她卻吃了一驚——
一群黑衣蒙面人僵直地站着,月光照出他們的影子,影子同樣是動也不動,像是被釘在地上。
他們看起來像死了一般,但她卻又聽到他們粗重的喘氣聲,而且還帶着恐懼與驚疑,像是遇上了什麼可怕的事。
一陣惡寒自她心頭升起,令她打了個冷顫,手心頓時變得冰冷。
現在,她一點也不想知道之前的黑影是怎麼回事了,只想帶着她的兔子,在下被人發現的情況下,安安靜靜的回到房間睡覺。
當她試圖爬下梯子時,一道耳熟的聲音讓她停下了動作。
「是誰讓你們來的?」
柔和的話音悠悠響起,像微風輕輕吹過,但那群黑衣人卻悚然變色,呼吸變得更加急促,僵立着不發一語。
「各位都不說話,莫非是嫌在下招待不周嗎?」
話聲剛落,一道挺拔的身影步入庭院。
唐迴風!秦舞雪屏住呼吸,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庭院裏的景象。
他仍穿着筵席上那襲象牙色袍子,神態自若地輕搖摺扇,踏着綠茵緩步走向那群黑衣人。
夜風拂過,吹動他的長發,揚起他的衣帶,月色籠罩着他,將他襯得飄然出塵,但是看在她眼裏,卻添了一抹詭魅的氣息。
隱隱約約的,她知道有事情要發生了。
她想離開,卻不敢移動分毫,生怕她的行蹤會被他察覺。
於是,她只能瑟縮着嬌小的身子,拚命把頭壓低,只在牆頭露出一對眼睛,不安地注視事情的發展。
月光下,她看到他帶着從容的微笑,在他們面前停下了腳步。
「當真沒人願意開口?」
他問話的聲音就像她在箍席上聽到的一般溫和優雅,可是卻又有些許的不同,而回應他的,除了沉重的呼吸聲和慘白的臉色,只有沉默。
唐迴風的視線緩緩在他們臉上掃過,淡淡一笑,「諸位從城郊一直跟着在下到秦家,總不會沒有理由吧?」
終於,其中一名黑衣人開口了。
「要殺便殺,休想我們會泄漏什麼!」他口中說的雖硬,額上卻冒出了冷汗。
「喔?真有骨氣。」唐迴風長眉一軒,斜睨着他,神色間似乎是證賞,卻又像是輕蔑。
當他的眼光射來時,那名黑衣人只覺心中一寒,想再出言頂撞,竟無法開口。
但聽得唐迴風悠悠說道:「從你們踏進這個園子的那一刻起,就已經中了我唐門的『十日僵』,有骨氣的,儘管硬撐。」
乍聞「十日僵」之名,一干黑衣人莫下心中一震。
這種毒只對身懷內功者有效,中毒者起先是關節不能動彈,漸漸的連嘴巴、眼睛也無法活動,只有神智不失。十日中,非但無法進食飲水,而且每隔一個時辰,關節處需受萬針刺骨之痛,因此中毒者不是活活餓死、渴死,便是受不住劇痛而身亡。即使幸運熬過十日,僥倖存活,也是落得終身殘廢。
見他們神色慘然,唐迴風微微一笑,輕輕瘺動着手中潔白的摺扇,絲毫不改溫文氣度。
「如何?諸位是否願意告知在下,誰是主使者?」
「是……」一名黑衣人恐懼欲言,卻張大了嘴,再也合不攏。
餘人見狀,大驚之下,意圖開口求饒,卻同時發現他們的嘴已無法控制。
一對對充滿惶怖與哀求的眼睛盯住唐迴風,他恍若不覺,只緩緩搖頭,狀似惋惜地輕嘆。
「罷了,既然說不了,那也不必說了。正巧我今日心情甚好,便作個人情,免了你們十日的折磨。」
看似溫和,實則潛藏着殺意的目光,落在最初開口的那名黑衣人身上。
唐迴風收攏摺扇,倒轉扇柄朝他一指——
銀光閃動,一枚鋼針穿額而入,他瞬間斷氣,額心留下硃砂般的紅點。
摺扇再度揮開,順勢攝出,他便直挺挺地倒下。
「有骨氣的人,總該有些特殊待遇,不是嗎?」帶着安適的淺笑,唐迴風眸光一轉,望着其餘的黑衣人,「接下來,輪到你們了。」
牆頭的秦舞雪愣愣地看着地上的那具屍體,唐迴風說了什麼,她全沒聽到,只覺得全身冰冷。
回過神的那一刻,她見到他臉上閃過猙獰殘忍的笑容。
他手一揮,摺扇劃出一道血色的弧,隨即疾衝上天,在半空中翻轉了幾下,承接住飛濺的血珠:又一個翻轉,摺扇穩穩落入他手中,原本僵立的黑衣人則在同一時間倒下。
冷風揚起,半空飄落朵朵紅花,迷濛月色照耀着一地殘紅,竟難分是落花或是鮮血。
凝視着血跡斑斑的扇面,他勾起一抹滿意的微笑,執起鬢邊的一絡長發,將扇面上未凝的鮮血化開,繪成暮春殘色,那詭異又嫵媚的紅,恰如此刻草地上血染的落花。
他得意,她卻驚恐不已。
死了?!
這麼多人都被他殺了?!少女的幻想在瞬間破滅,只剩下無邊的恐懼。
她不停地顫抖着,牙齒咯咯作響,腦中一片空白,連逃都忘了。
「誰?!」
嚴厲的喝問震醒了她,她趕忙要逃,可是雙腿早嚇得發軟,不受控制地踩了個空,摔落地面。
她不敢叫疼,掙扎着要起身,但剛站起來,那襲象牙色袍子已映入眼帘。
「我什麼都沒看見呀!真的什麼都沒看見!」惶急之下,她一邊叫,一邊跌跌撞撞的往後退。
唐迴風斜睨着她,雙眉一挑,手中摺扇揮出——
「啊!」
她尖叫一聲,跌坐在地,恰好昂起了頭。
這一瞬間,他看清了她的容貌,倏地停下動作。
「是你!」
「不是我!不是我!」她害怕的把頭埋在兩膝問,沒頭沒腦地喊着。
這副模樣讓他看了忍不住想笑,即使剛才還有肅殺之意,現在也都沒了。
「你真的什麼都沒看見?」他收攏摺扇,一把拉起了她。
「沒有沒有!我……我……我是瞎子!什麼都看不到!真的看不到!」
一滴冷汗自她的額頭滑落,流過眼角,她睜大了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連眼珠子都不敢亂轉,生怕給瞧出了破綻。
他放開她的手,揚高了眉毛,打趣地問:「哦——你是瞎子?瞎多久了?怎麼我從沒聽說。」
「不久不久,剛剛而已!」她一邊說,一邊用力點頭強調,而且還張開雙手,手掌往前揮呀揮的,作出摸索的模樣。
唐迴風忍住笑意,又挑了挑眉,但微微勾起的唇角仍泄漏了他的情緒,只可階秦舞雪凈顧着害怕,根本沒留意。
「這麼說來,『這個』你也看不到羅?」他提起一團顏色雪白、毛茸茸的東西在她眼前晃了晃。
「兔兔!」她失聲驚呼,這才發覺她的兔子不知何時已不在她懷中。
「你不是看不見嗎?」
「我……我……」她臉色發白,雙唇顫抖着,兩汪淚泉忍不住流下,「嗚……不要……不要殺我!我會保密的!別殺我!」
她披散着長發,幾縷青絲因為被淚水沾濕而黏在臉頰上,原本潔白的羅衫也因為之前從梯子上跌落,沾上了灰黃的塵土,而且還弄得皺巴巴的,模樣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要多可憐就有多可鄰。
眼看她淚流滿面,哭得慘兮兮的,他卻只覺得好笑。
真是個傻丫頭,如果他要殺她的話,她的命現在還在嗎?他有些無奈地搖搖頭,微微一笑,伸手拭去她的眼淚,將沾在她頰上的青絲塞到她耳後。
「只要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不殺你。」
她想避開他的碰觸,可是卻不敢,只能僵着身子,怯怯地問:「你想問什……什麼問題……」
「很簡單,你記得我是誰嗎?」他凝視着她的臉,神色間有些期待。
即使不明白他的用意,但為了保命,她還是抽抽噎噎地回答:「你……你是唐迴風,唐門……大公子……」
聽到這樣的回答,他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小兔兒,經過了這麼多年,原來你還記得你的承諾。」
「什麼?」她睜着茫然的淚眼,吸了吸鼻子,不解地問:「我今晚第一次見到你,怎會有什麼多年前的承諾?」
她說什麼?!
她竟敢說今晚才第一次見到他!「你居然忘了!很好……」他的笑容瞬間消失,化作陰冷。
他該不會不守信用,要殺了她吧?!
敏銳地感覺到他突來的改變,她害怕的縮了縮身子,眼光不由自主地往他手中的摺扇瞥去。
淚水模糊了視線,朦朧中,她只見到一片腥紅。
隨即,她憶起那片腥紅都是鮮血所染,雙腳發軟,幾乎要暈去。
就在這時,一道冷漠的聲音拉回了她的神智。
「我改變主意了。為了確定你會守口如瓶,這隻兔子就押在我這裏。只要你泄漏任何有關今晚的事,我就剝下它的皮,刮下它的肉,剔下它的骨頭,送回秦家給你。」
他無情地宣告完他的決定,不再理會她,足下輕點,拎着兔子躍過圍牆,將她留在冷清的夜色中。
「嗚……兔兔……」
無助的她只能坐倒在地上,將嬌小的身子縮成一團,嚶嚶啜泣,哀悼着她心愛的寵物,哀悼着她悲慘的遭遇。
***
「你又胡思亂想些什麼?該走了。」
隨着這聲催促,一柄扇子敲上秦舞雪的額頭,把她從回憶中敲醒。
「沒……沒有。」眼光瞄了瞄唐迴風手中的摺扇,秦舞雪偷偷退了一步。
一想起那件事,她就對他的扇子感到害怕,因為料不準哪時候,那柄摺扇就會揮到她的脖子上,瞬間取了她的小命。「你又想違約?」眉一挑,隱含威脅的目光掃過她雪白的頸項。
「沒!」她身子一顫,不由自主的摸了摸頸子,帶着僵硬的笑容朝他跨了一步,「那個……唐公子,我們走吧。」
「唐公子?」他不甚滿意地皺眉。
這麼生疏的稱呼出自她口中,聽來着實覺得刺耳。
雖然很想要她換個親近些的稱呼,但是怕逼她太緊會造成反效果,唐迴風最後還是勉強接受了她的改進,與她並肩走出了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