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隔日汝音醒來,天已微微透亮。
她坐起身子,披在身上的棉衣掉在地上。她撿起棉衣,看着還冒着火星的熱炭盆,有點愣愣的。她再望着半合著的窗扇,昨晚明明是敞開的,怎麼會……
她起身推開窗子,眺望剛從夜晚中蘇醒的穰原市街,她看到多處作早食生意的地方升起炊煙,讓這染上冬季深灰色澤的市街輪廓,有了一絲踏實的溫暖。
這讓她想起生活的真實與樸素。
她真的喜歡這個地方,這個地方可以讓她忘記許多不愉快,忽略許多細微末節的情緒,使自己少了鑽牛角尖的尖銳。
或許她可以住進這裏?
此時有人敲門輕喊:“夫人?您醒了嗎?”
是服侍她的婢女,汝音請她進來。
“夫人,主人請您下樓用瞎了。”婢女說。
汝音含糊地應了一聲,問:“你昨晚有來這兒嗎?”
婢女搖頭。
汝音狐疑。那這棉衣和這炭盆,又是誰備的?
“那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她又問。
“主人說的。”婢女答。
“……是嗎?”汝音折迭着棉衣,苦笑了一下。
她在想什麼?怎麼可能?她怎會把這層細心聯想到那個淡漠的男人呢?一定是別的婢女做的。
她打理妥當,來到花廳用餐。
本來她還為昨天的事感到尷尬,她就這樣哭着離開,不知會留給裕子夫什麼印象,她該拿什麼表情面對他?
不過看到她丈夫依然如往常,板着一張難以親近的臉,看着雜報、吸着葯煙,連一聲早也不給,汝音便不多想,也端着冷淡的表情,安靜地入座,拿起一塊抹了腐乳的煎餅,默默地吃着。
吃了一會兒,裕子夫放下雜報,看着汝音說:“什麼時候上朝工作?”
汝音低頭撥着菜,不看他。“白露月一日。”
“那天開始,我們一起上朝。”
汝音一震。“不必如此,我跟你說過原因了,我不習慣與人共乘。”
“有這個必要。”裕子夫的聲音很堅持。
汝音重重地放下筷子,抬頭瞪着裕子夫。“你們還是不放心我嗎?還擔心我又去做什麼讓你們丟臉的蠢事嗎?是我哥哥和父親要你這樣看牢我嗎?如果是,我向你保證我不會,我絕對不會再做這些蠢事了,一切以孩子為先,這樣可以了嗎?”
裕子夫抽了一口煙,閉着眼揉了揉眉。
這揉眼的動作、閉眼的表情,讓他的臉看起來有了點情緒——是一種有些被傷到、痛苦的情緒。
汝音心想,這一定是錯覺,這對她沒感情的男人怎麼會為她的話而痛苦?
但她好像錯了。
“你就那麼……”裕子夫悶悶地問她。“厭惡和我待在一起?”
汝音呆住,這話來得突然,她從沒想過他會說這種話。
她一時找不到話掩飾,只是有些發慌。“不、不是厭惡,我只是,只是不想一直被關着,我想到外頭走走而已。我不希望被你們像監禁犯人一樣關着我。”
“監禁犯人。”他敲了敲煙灰。“你是這麼想的?”
“不然你是出於關心,才這麼做的嗎?”汝音對他質疑的口氣很不滿。
“如果我說是,你相信嗎?”裕子夫馬上回話,青色的眸子緊盯着她。
汝音說不出話來。她丈夫變得不太對勁。他關心她?怎麼可能?
汝音強迫自己忽略他的轉變,她直接切入正題。“你可以請方總管算時間,我一定會在下朝後的半個時辰內回到家,絕不逗留。我可以答應你謹守這個規則,以後你有什麼要求,我也會儘力配合,做一個稱職的清穆侯夫人……但,但請你真的不要,不要剝奪我喜歡的一切,好嗎?”說到最後,近乎哀求。
兩人凝視了一陣。最後,裕子夫讓步了。
“好,我答應你。”他說:“雖然你父親不希望如此,但我會替你擋着。”
“謝謝你,子夫。”她的謝謝,第一次說得這麼真心。
上朝的時間快到了,裕子夫整理了一下,臨走前又說:“冬天方樓那兒很冷,不要常待在那兒。今晚回房睡吧。”
汝音一怔,趕緊說:“不,以後我都會在那兒。”
裕子夫回頭打量汝音一會兒。那眼神彷佛在問她:為何要一直推拒他?
看着這眼神,汝音感到心虛。
但轉念一想,或許這只是一個慣於掌握一切的男人,在遇到了挫折后所引起的忿忿不平罷了。只要她不反抗他,她對他的好惡感受就一概與他無關。他只是不喜歡她違抗他的命令,僅此而已。
所以她說得更理直氣壯。“我喜歡那兒很幽靜,很適合安胎。我會把那兒重新佈置,弄得溫暖一些,絕對不會讓自己病着,而去傷到孩子。”她很強調孩子這個詞,讓他明白她還記得這個本分。
她看見他嘆了一口氣,然後面無表情地說:“如果離我這麼遠,可以讓你感到寬心的話,那你就這麼做吧!我沒有意見。”
說完,他便出們了。
汝音不知道為何心裏有這個念頭。她好像感覺到他在生氣……非常生氣……
汝音趁着假期和婢女們將那方樓打掃乾淨。
總管老方本不要她插手,可汝音很堅持。“這是我要住的地方,就該由我自己整理。今天是因我能力不足才請你們幫忙,你不可以將我支開的,老方。”
老方與婢女們聽到這種說法都覺得受寵若驚,無形中做起事來也就更來勁。
她將可以眺望到穰原全景的房,隔成了一間繡房,靠窗處放置一架形似長案的繃子,這是專綉大幅綉品用的綉桌。
平時獨處時,她便是坐在這裏,將穰原市街的輪廓一針一線地綉在這片布上,像拿着畫筆一樣,每一個線條都相當精準自如。
這些類似輿圖的線條,全被收束在葉子的外廓中,看起來又像葉子裏豐厚的葉脈。
這似輿圖又似畫品的藝術品,讓她綉着綉着便忘了先前發生的許多不愉快,忘了自己的身分是一名妻子與母親,忘了自己肚裏還有一個生命牽絆着她,在這裏她只知道要一直綉一直綉,將自己的感情全綉進這個她生活二十幾年的城市裏。
她想,如果女人的身體必須一生都囚禁在家庭里,那麼至少心靈上必須要有個寄託。這個寄託或許不特別,也無法為這個世間帶來什麼改變,然而卻可以使她為了生命勇往直前,那麼這一切便都值得了。
她不會再自怨自艾這段婚姻,她會做好清穆侯夫人,也會做好她自己。
她專註的神情,堅定地透着這個意念。
某天,汝音在繡房待了整天,繡得手和眼都酸了才下樓,想請老方替她準備一下晚餐。
走到一半,她停住腳步。她猶豫着要不要回頭,躲回樓上。
畢竟她搬到這兒十幾天了,裕子夫從沒來看過她,他們就像是陌生的鄰居般,不見面竟是稀鬆平常的事。
可現在他怎麼會出現在樓梯下?
這座方樓的樓梯正對着側門,她在樓梯柱旁,請婢女架了一隻高爐,爐上不論何時都會溫着冒着熱煙的陶壺。
在這冬日的陰霾里,像山嵐一樣的白煙,像星子一樣明明滅滅的火星,可以使這棟寂寥晦暗的方樓,添上一些溫暖如家的人氣。
她不懂裕子夫為何要盯着這高爐、看着那冒騰的煙氣那麼久?
她悄悄地轉身,想回到樓上。
她還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他。可腳下木板的咿呀聲,卻透露她的存在。讓她不由得閉上眼,倒抽一口氣。
她感覺到那股視線已經轉移,並將她逃離的動作看得一清二楚。
她尷尬地杵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樓下的人也沒開口叫喚她,就這麼一直看着她,似乎在等她回頭。
最後汝音轉回身,低着頭下樓。
她的餘光偷覷着樓下,果然那雙青色的眸子就這麼一直定在她身上。
她想絞下手撫平緊張,但這動作實在是很不大方,便僵愣地擺放在樓梯的扶手上。她又想堆起笑,卻覺得違心的強笑很醜,最後乾脆平板著臉淡聲說道:“你,你怎麼來了?”
說出口后,她覺得這個問題真的很愚蠢。這是他的宅邸,他不能來嗎?而且這樣的問話,好像顯得自己是期盼的,期盼着他說:來看你的……
“你住這兒,還好嗎?”裕子夫談淡地問。
汝音嗯了一聲。
“吃飯呢?”他又問。“有好好吃?”
“有,即使我忘了,老方也會替我記得。”汝音說:“老方很照顧我。”
“那就好。”他輕輕地說。
汝音瞧了他幾眼。她想如果這旬話可以配上一點微笑,她或許會以為,裕子夫是關心她的,對她過得好而感到寬心。
很可惜,他從來不笑。
他又看着這高爐和陶壺一會兒。
汝音問:“怎麼了嗎?”
“這裏。”裕子夫問:“為何會擺這個?”
汝音以為這是質問,吞吞吐吐地回道:“呃……我不知道,這兒不能擺東西,一會兒我就請人收走……”
“沒事。”裕子夫打住她。“我只是好奇。”
汝音愣愣地看着他。
“天冷,在房裏架一個,不是比較省事?”
“不,這不是我要用的。”
裕子夫盯着她。“那是給誰用?”
“給老方還有婢女。”汝音怯怯地說:“天很冷,他們還要從正院特地跑來照顧我,我希望可以給他們暖暖身。”
“是嗎?”裕子夫伸手,拿起爐旁花几上的茶碗端詳着。
“即使不喝。”汝音見他聽得認真,便又說:“看到屋子裏冒着暖煙與火星,也會讓人覺得窩心,有點家的味道。”
“你說得對。”裕子夫說:“所以我才進來。”
這是誇獎嗎?汝音心想。
他端起繪有樸素瓜藤的茶碗。“這是你捏的?”
汝音有些驚訝。“你怎麼知道?”
“我從沒看過府里有這些陶器。”
“對,這是我在支棉桐茶街上的一家陶坊,請師傅教的。不過那是婚前的事,現在沒碰了。”
“茶壺也是嗎?”
“是啊。”汝音羞窘地笑了一下。“所以壺嘴是歪的。”
“不。”裕子夫入神地觀賞着陶壺。“釉色很美。”
汝音發現他的眼神變柔了,是因為這溫潤的水煙映照着的關係嗎?
他淡淡的,沒有特意起伏的讚賞,反而比任何誇大的恭維更讓人心悸。
汝音其實很高興,可是她還沒有學會要怎麼向她的丈夫敞開心扉,表達她的心情。
“你要用餐了嗎?”兩人沉默良久后,裕子夫先開口問道。
“呃,對,我要請老方替我準備。”汝音回神。
裕子夫又靜靜地看着她了。
汝音覺得他好像又在等待什麼。他是在等待,她開口請他一塊用晚餐嗎?可一想到那張疏離彼此關係的餐桌,隔閡彼此溝通的蘭花盆栽,以及充斥着黏滯的沉默氛圍,她就覺得不自在。
所以她遲遲沒開口,也在等他放棄。
最後裕子夫別開眼。“嗯,你去吧。”
“好。”汝音鬆了口氣,不禁懷疑起會不會是自己多心了?或許他根本就沒這個意思。
這麼一想,心裏竟是一陣黯淡。她發現自己真的太過在乎他的想法,這樣此忑的心情讓她很不好受,所以她離開的腳步有些急。
“汝音。”裕子夫叫住她。
她回頭,心因期待而攀升着。
“明天,貴都堂要來拜訪。”裕子夫說:“一塊吃中飯吧。”
兩人靜靜地注視着。汝音不知道她丈夫有沒有感覺到,冥冥之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變化。
但她感覺到了。
她的心竟然渴望一步一步往她丈夫靠去。想要再多和他說話,多聽他的聲音,多被他注視。
一般人表達自身的感情,是用語言與表情的。但她今天才發現到其實她丈夫的眼神,比任何人的語言、表情還要豐富。
她想再靠近一些,看看她丈夫的眼裏有着怎麼樣的想法……
可她及時打住。她匆切地回答。“好的。”
便趕緊離開,往廚室走去。
她感覺得到那道專註的凝視,依然緊緊地鎖着她。
這讓她的心居然有一種莫名的……悸動。
隔日響午,貴媛安與他的妹好貴蔚到府拜訪,他們一塊用飯。
席間,汝音覺得氣氛有些詭異,裕子夫與貴媛安幾乎不談話。
明明就聽人說過,他們兩人以前在大武院念書的時候是交情很好的師兄弟。入朝做官后,又同為武侯派人士,互動應當會比較熱絡些。
可裕子夫只是獨自抽着葯煙,而貴媛安則是逕自和他妹妹說話。
貴媛安與貴蔚的事,汝音在同僚那兒聽到不少,甚至最近還鬧得沸沸揚揚,因為貴媛安竟然在妹妹的新婚當夜,抄了他妹夫的家,把貴蔚給奪回身邊,朝上撻伐聲四起,幾乎每個人都在私底下罵他們亂倫、無恥。
可看着他們的相處,汝音卻覺得……好羨慕。
貴媛安在朝上是出了名的笑面虎,既然能做到禁國史上第一個武人宰相,可見他心思如何縝密、城府如何深沉。
也聽說生性潔癖的他,是個很不好共事又不好相處的人。
但不管外頭的人怎麼說他,汝音現在看到的,卻是一個男人愛着他最心愛的女人,愛得好幸福,愛得好甜蜜,愛得屈就又心甘情願。
貴蔚的盤裏滿滿的都是貴媛安替她張羅的貼心。
見貴媛安又夾了一片蝦仁鍋巴來,貴蔚不禁小小聲地抱怨。“大哥,我吃不下了。”
“沒關係,慢慢吃。”汝音第一次看到貴媛安這麼溫柔地輕聲說話。
貴蔚嘟着嘴,把盤裏的蔥段都夾給貴媛安。“我不要吃。”
貴媛安笑了笑,把那些她討厭的蔥都給吃了。
汝音從沒看過貴媛安笑得那麼真、那麼好看。平時她都覺得他的笑很是陰沉。
原來這樣的男人為了愛他想愛的人,也會變得這麼迷人溫柔。
汝音望着他們,眼神不自覺變得痴了。
裕子夫將她的表情都看在眼裏。
他的右手拿起筷箸,因為天冷潮濕,他右手的傷疼又不聽使喚,讓他的手一直抖,但他極力忍住,捻了塊用鹽悶烤過的魚肚,夾到汝音的盤子裏。
汝音像被驚醒一般。
她看看盤子又看看裕子夫,眼睛瞠得大大。
她看到裕子夫趕緊放下筷子,不讓他右手的痛顯得那麼明顯。她這才發現,裕子夫一直是用左手揣着煙管,因為他的右手根本拿不起東西。
這場飯局,他也幾乎沒吃什麼,整個盤子都很乾凈。
可他現在卻用這隻痛到骨子裏的手,替她布菜?
“這魚肚。”裕子夫迎向她的視線,輕聲說:“是老方的家鄉菜,我以前很愛吃,你吃吃看。”
他特意放輕的聲音,更讓人有種溫柔的錯覺。
汝音看着他,眼裏的丈夫有點模糊,唯一醒目的就只有那雙青色的瞳子。
她微笑,卻因為想哭,嘴角微微顫抖着。“謝謝你,子夫。”
裕子夫輕輕地頷首。“吃吧。”
汝音趕緊低頭吃了起來。讓眼淚默默地掉了下來。
二更的更鼓響起,汝音的繡房仍點着燈,在黑暗中明亮着。
她孜孜不倦地綉畫著穰原城的輪廓。
有人敲門。
汝音沒有注意。
門上又剝啄了幾聲。
汝音手上的針線依然如梭飛穿着。
門輕輕地開了,那人走了進來。
汝音看了看窗外的穰原,屋舍與道旁的燈火串連起街道小巷的形狀與線條,比天色光亮時更顯清晰。
她入神地看了一陣,再低頭速速地綉畫著。
那人一直在她背後,注視着她。
綉了一個段落,汝音鬆口氣,撐起身子遠遠地看着今晚綉出的成果。
繃子上卻映有一個人影。
汝音嚇了一跳,趕緊回頭。
只見裕子夫站在她身後,也在看着她的綉圖。
“抱歉。”裕子夫淡淡地說:“方才敲門你沒應,我便進來了。”
汝音站起身。“不好意思,太專心了,才沒聽見。”
她環顧四周,房裏沒有多餘的桌椅,她只好把擺着線箱的凳子拿過來,請裕子夫坐。
“你坐。”她像個不常出戶的隱居者,不太會招待客人。
裕子夫擺手。“你明天開始上朝。這麼晚了,還不睡?”
“我,我想把這圖綉完。”汝音生澀地解釋,忽然這麼近與她丈夫說話,談的又是這麼尋常的事,讓她很不自在。“快綉完了。”
“我能看看?”裕子夫問。
汝音微驚,趕緊說:“嗯,好,你看。”
裕子夫走到繃子前,就着燭光細細地觀賞着。
有幾回他看得太認真,差點想伸手去碰觸,可總會及時收手不讓自己踰矩。但汝音其實不介意他碰的。
他一邊欣賞着綉畫,一邊抬頭看着窗外的穰原夜景。
“我明白了。為何你熬到現在還不睡。”
他看着汝音說:“因為現在是穰原最安靜最美、最像幅畫的時候。”
汝音一愣,沒想到他竟然懂得。“對,線條都被燈火給映出來了。平常白天看不清的線條都清楚了。”
“能綉出這樣細緻的圖。”裕子夫說:“穰原的大街小巷,都很熟吧?”
“嗯,因為以前挺喜愛散步的,就把穰原的小巷都給走遍了。”汝音說:“而且看着百姓認真踏實地生活,、心裏就會充實,做起事就會充滿幹勁。”
裕子夫注視着她。
“怎麼了?”她問。
“難怪你父親與大哥會這麼擔心。”裕子夫說。
“什、什麼?”她以為這是貶意。可她丈夫看她的眼神從沒這麼柔和過。
“因為你是那麼不同的女子。”他說。
汝音的心一悸。
“沒有一家的千金小姐,會這樣熱愛尋常的街道與百姓的。你家人會反對,我能理解。”
裕子夫看着繃子上的綉畫,眷戀地看着。“但我慶幸,今天站在我面前的你,是突破了這樣藩籬的你。”
汝音有些激動。
她丈夫第一次說這些話。這些話雖然不是露骨的表白、不是甜膩的蜜語,只是最普通的對一個人的描述,可是從她平常不多言的丈夫口中說來,卻是比幾百人的讚美都還要踏實的。
原來,裕子夫眼中的她是這樣的。
汝音好害羞,卻也好高興。
忽然,裕子夫伸手揉了揉眼睛。
在昏黃的燈光里待太久,又看了一會兒東西,使他的眼睛有些難受。
“我能抽個葯煙嗎?”他間。
“可以,當然可以。”汝音忙答。
裕子夫道謝地點了點頭,便拿起腰帶上的小囊,給細煙管添藥草。
可汝音發現他的右手抖得好厲害。怎麼已經那麼多天了,他的手還沒回復?
“子夫。”汝音叫住他。
他抬頭看她,因為眼睛痛,眼神有些昏茫。
“我,我這裏有些山漆膏。”汝音說:“這山漆膏很有用,我們綉官常常繡得手痛,塗上後用熱水敷過就可以化瘀。你……你要不要試試?”
“嗯。”裕子夫幾乎沒多考慮就答應。“好,謝謝你。”好像他老早就期盼着這一刻。
於是汝音先上了一層山漆膏在他的傷處,再將泡過熱湯的布巾敷在上頭。
不論是塗藥還是打理着熱敷,汝音都很仔細,像是在擦拭最珍貴、最脆弱的瓷品一樣。
她知道,這隻肌肉結實的手臂,曾為禁國的邊境立下多少戰功,在婚前,她便聽過他之前的事迹。
如果說濤瀾侯只要一開口,就能讓牡國這隻猛虎的朝廷安定下來,那清穆侯便是一揮手,就能教那些意圖侵犯荒州邊境的敵軍聞風喪膽。
不過她也知道,外人又是怎麼看待現在的清穆侯。
他們說,論戰績,他是最沒有作為的三衙使。
三衙使統管全國兵馬,在他任上,禁國沒有發動過任何一場戰役,即使牡國挑釁,他也不讓軍隊還手。因此對抗牡國,現在僅能依靠擅於外交的貴媛安。
以前,汝音對她丈夫的評價漠不關心,好像外人說的是一個與她擦肩而過的陌生人而已。
可現在看到他的眼睛、他的右手受到這樣的痛苦,她竟覺得有些心疼。
這些痛苦,可能是那些太過沉重的戰功造成的後遺症。
又或許是因為這雙眼已看過太多殺戮的畫面,這隻右手已砍殺過太多的人,所以便用傷痛來懲罰自己,讓刻骨銘心的刺疼來提醒自己曾經做過的事。
如果是這樣,他又怎麼肯讓自己發動戰爭?
他到底經歷了什麼,寧可自己背負責難?
她,她突然想好好了解她的丈夫。
“汝音。”此時裕子夫叫了她一聲。
汝音回神。“怎麼了?水太燙了?”
她丈夫搖頭,冷靜的青色瞳子籠住了她。“那天,很抱歉。其實,我贊同你的想法。”
汝音一震。
她丈夫說這話時雖面無表情,但她還是可以感受到他想表達的心意。
好神奇,以前她怎會覺得他是個沒感情的人呢?
“人太過心急,總會口不擇言。”他又說:“但不論是禁國還是牡國,我都希望這世上能多一些像你這樣的人。”
汝音痴痴地看着他。
太過心急?心急什麼?她很想問他,是因為擔心她的安危嗎?
她乾脆直截了當的問出口。“是我嗎?”
裕子夫看她。
“你心急,是因為擔心我嗎?”她的心狂跳,屏息等着這答案。
“對。”裕子夫直白地回答。“除了孩子,還有你。”
汝音深深地呼吸。
她拿起那布巾,背過裕子夫到盆架旁洗了洗,她揉撞布巾的手顫抖,因高興而顫抖。也因此……想哭。
她這一生從沒體會過人也會因為高興想哭。
她花了一會兒的時間平撫情緒,才從熱水裏拿起布巾,再為裕子夫的手臂敷上一陣子。
汝音想對他說些什麼,可她也沒想到,人會因為高興感動,而不知如何開口。
兩人便默默無語地,直到聽見三更的更鼓響起。
“晚了。”裕子夫將衣袖理了理,站了起來。“你休息吧。”
“好,晚安。”汝音又背過他,在盆里搓揉布巾。
“汝音。”裕子夫的聲音從門邊響起。“哪天,等我倆都有空閑,你能帶我走一趟穰原嗎?”
汝音回頭,不解地看他。
“我從沒徒步走過穰原的街巷,平時總是坐在馬車裏走馬看花。”他說:“但我也想仔細看看,你所謂的百姓生活。”
“好。”汝音笑了。“當然好,子夫。”
裕子夫注視着她的笑,好像第一次看見她笑一樣。
他的眼神因柔和而顯得朦朧。
“謝謝。”合上門前,他說:“我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