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後悔嗎?揚滿善問自己。
他躲在走廊的一角,默默地看着兔兔掃着園子裏的落葉。
這段日子,他們常常在冷戰。
和兔兔冷戰,一天可能說不上一句話,是他最難以承受的酷刑。
以前,只要一個上午沒聽到她的聲音,他就會急得發狂。可現在,他們兩人十天、二十天不說話,簡直就是稀鬆平常的事了。
所以,他問自己,後悔嗎?後悔和她坦承心意嗎?後悔坦承之後,卻又不願付出承諾,讓她感到安心?
他明明知道,她那堅強能幹的外表底下,藏着極度自卑、缺乏安全感的孱弱心靈。
他卻為了自己心裏那該死的恐懼,而遲遲不願給她任何承諾。
他不夠好--愛生氣,喜歡大吼大叫。他殺人如麻,手上都是血,身上都是為掩蓋血腥而生的詭異氣味。
更可怕的是,他骨子裏的那種佔有欲。
一旦確認了對方是專屬於自己的,他很清楚,他是說什麼也不會再放手了。
萬一、萬一哪天,兔兔發現,他並不是她真正想要攜手共度一輩子的另一半,她後悔了,想要離開他了。他知道,他是絕對、絕對不會放開她的!
他怕,被佔有欲控制住理智的自己,面對這殘酷的結果,會做出什麼無可挽回的事……..
他怕,怕極了........
忍不住,他用力地在柱子上捶了一拳。
震動的聲響,驚醒了悶着頭掃地的兔兔。她這才發現,揚滿善一直在偷偷地看着她。
他深深地望着她,眼裏滿是思念、渴望。渴望和她說話,渴望抱着她,一塊兒「解決問題」。
她吸一口氣,趕緊藏起落寞,寒着臉,掉頭就走。
揚滿善嘆了聲氣。
這樣的日子,還要熬多久?
※※※
傍晚,晚飯都備好在桌上了。
揚滿善剛下了朝回家,邊脫袍子,邊走近餐桌。
他摸了摸盤子,還是熱騰騰的。那傢伙算時間算得真剛好,讓他回到家總能吃到熱食。
他坐了下來,靜靜地吃了幾口。他專心的樣子,像在用心品嘗這幾道菜。
其實,他是在聽,聽房裏的動靜。聽了片刻,他決定──
他大聲斥着。「馬的,這什麼東西?咸成這樣。」其實這道菜還是一樣好吃。
果然,那小隔間裏出現抽氣的聲音。接着碎碎念:「不可能,我試過味道的,很好的啊……」
呵,那小傢伙根本無法跟他打冷戰,還是這麼關心他。
於是,他重重地放下筷子,起身,往飯廳右側的小隔間走去。
他聽到窸窸窣窣的碎步聲,有人似乎想逃跑。但揚滿善動作更快,一眨眼,他已撞開門,沖了進去。
當他走出小隔間時,肩上扛了不斷掙扎反抗的兔兔。
「放我下來!放我下來!可惡!」她用力地捶揚滿善的後背,可這頭熊根本不為所動。
他把兔兔放下,讓她與他一塊坐在餐桌上。
兔兔板著臉,起身想走,揚滿善又把她拉回座椅上。
「一塊吃吧。」他替她盛飯。「我們已經有五十七天沒一塊吃飯了。」
兔兔撇開頭,不說話。
「妳每天躲在那裏看我吃飯,都不餓啊?」揚滿善又問。
她還是裝酷。不過,她心裏愕然。
原來,他都知道她躲在小室里偷看他吃飯?!
「最近的菜,調味越來越好。」揚滿善說:「謝謝,兔兔,妳生着悶氣,還可以替我煮那麼好吃的菜。」
「謝什麼?剛剛不是有人在罵太咸?」她冷冷地說:「我是這府上的奴僕,給你這主人做這些事,本來就是應該的。」
聽見這話,他的臉色沉了下去。
他放下筷子,嚴肅地看着兔兔。「兔兔,妳自己好好想想看,這十幾年,妳什麼時候像奴僕了?我什麼時候像主人?」
「這是事實,難道不是嗎?」她語氣有些凶。
揚滿善專註地看着她,看得兔兔都有些不自在了。
他低啞地說:「難道妳還在以為,我是因為看不起妳,所以才遲遲沒有任何錶示嗎?」
兔兔仰高頭,假裝沒聽見他的問話。
「我老實告訴妳。」揚滿善又說:「那件事,我每天都在想。」
兔兔一愣,感到訝異。
「尤其是妳在我懷裏的時候,我想得更是厲害。」
她哼了聲。「騙人!」
「我不對妳有所表示,不是因為什麼低賤不低賤,高貴不高貴的。我們很配,這十幾年下來,我知道我們再配不過了。」
「大騙子!」她還是不相信他的話。
「妳,是我見過........」他呼了口氣,語氣有些緊張。
兔兔偷看了他一下,發現他在臉紅。
「是我見過最好的女孩。」這肉麻的話,他終於說了。
看他那如釋重負的模樣,兔兔想笑,不過她憋着。
「可是,我、我怕........」
她皺眉看着揚滿善。「怕?你怕什麼?」
揚滿善伸手,緊緊地握住了兔兔的小手。
她感覺到,他竟在發抖?!
「怕我不夠好,到時妳會嫌棄我,會想離開我。」揚滿善苦笑。「妳也知道我這種人,脾氣壞,佔有欲又那麼強,根本就不容許妳離開我的視線片刻。萬一妳真的離開我,我、我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
她倒吸一口氣,然後使盡吃奶的力氣,大吼:「笨蛋──」
揚滿善的耳朵刺痛,這才體會到身旁的人每回聽他大吼的感受。
「笨蛋!笨蛋!笨蛋--」她在他身上亂捶一直。「就是因為這個白痴原因,害我白掉了那麼多眼淚。阿善,你真是我見過最笨的人了!」
「喂,我真要被妳罵笨了。」揚滿善抱住她,笑了笑。她肯對他發脾氣,真是太好了。
「你就是為了這原因才不跟我求婚嗎?」兔兔又掄起拳頭,再捶。「真笨!真笨!」
「那妳不怕嗎?不嫌棄我嗎?」
「馬的,我怕什麼?嫌棄什麼?啊?笨蛋!」耳濡目染,兔兔發起飆也有幾分揚滿善的樣子了。
揚滿善的內心好激動,胸口劇烈的起伏。
他能說嗎?現在,他能和兔兔開口嗎?
請她,做他的妻子........
揚滿善緊緊地抓住兔兔的肩窩。他要說、要說........
兔兔睜着大眼,期待地看着揚滿善。忽然--
她發現揚滿善的表情不對勁,眼眶竟睜裂着。
「小心!」突然他猛地一撲,將兔兔鎖在懷裏,倒在地上。
兔兔嚇得哇地叫了一聲。她睜開眼,想看看怎麼回事,卻看到揚滿善的背上插了一枝短箭,衣服被血染紅。
而那被血浸到的衣服,竟然冒起了白煙,衣服都被腐蝕得破了洞。
「阿........阿善........」她擔心得慌了手腳,伸手想為他止血。
可揚滿善卻只是護她護得更緊,帶着她跑往寢間。動彈不得的兔兔只能從縫隙里看到,有好幾個黑影子拿着亮光閃閃的東西,殺氣騰騰地追過來。
有三人纏住了揚滿善,他懷裏有兔兔要護着,拳腳不好施展,只能火大地送他們足以踢斷骨頭的幾記飛腿,教他們倒地唉唉叫。
可揚滿善更想做的是把他們大卸八塊!
其他黑衣人注意到他攻防的缺漏,便甩了刀,心狠手辣地猛朝兔兔身上攻去。
他發現了他們的意圖,大怒,空出右手,掐住那攻勢收不及的敵人的脖子,一提氣,就把那人舉起,教他腳碰不到地。
兔兔感覺到揚滿善的殺氣,看到那人即將斷氣,她害怕地叫:「阿、阿善!」
他臉色猙獰地大吼:「閉上眼!」
她摀着臉,大喊:「不要殺人!」
揚滿善一愕。
那個叫懷沙的傢伙對他說的話,竟在這個時候跑了出來........
您真的好到,讓她可以忽略掉您那雙滿是血腥的手嗎?
該死!
他鬆了手,一個愣怔,郄給了旁人機會,又是一劍往兔兔的腦門刺去。
揚滿善一見,大駭,現下做什麼攻勢都來不及,他咬牙,頂出右肩,硬生生地替兔兔挨了這一劍。
這一劍之兇猛,讓揚滿善痛得岔了氣,冷汗直冒。
那人用力抽出劍,讓揚滿善倒抽一口氣,血花頓時噴洒而出。
「啊──」忽然,傳來了一聲痛苦的尖叫。
揚滿善大驚。他避開接踵而至的攻擊,躲回角落,顫顫地低頭,看着懷裏的兔兔。
只見兔兔摀着臉,全身痛得發抖。
他急待去扳兔兔的手,焦心地問:「兔兔、兔兔!妳怎麼了?!」
「有、有東西弄到我的臉,好像在咬我,好痛........阿善……..」
他拔開了她的手,定睛一看,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方才,那人拔劍,他的血就這麼噴了出來,灑到了兔兔臉上。
他的血,竟就像強酸一樣,腐蝕了它所碰到的一切東西。
那血,像一道淚痕,劃過兔兔的面頰、脖子。才那麼一眨眼的時間,就把兔兔的臉給毀了........
揚滿善發抖。
他的血、他的血........他是怪物!
兔兔抬頭看他,發現他的臉上滿是恐懼。她想說什麼,可後頭又有人殺來,她忍痛地叫:「阿善你不要管我,打昏他們!保護你自己!」
揚滿善驚醒,立馬回身送出狠準的一拳,打扁那傢伙的鼻子,踹翻了後頭又上來搶攻的兔崽子。
他在寢房裏找到了薄被,罩在兔兔身上。
「好好蓋住,兔兔。」揚滿善緊繃地說。
他的聲音里,有着滿盛的怒氣。她從沒聽過他這樣說話。
「不準看,知道嗎?」說完,揚滿善的身影便離開了兔兔的視線。
緊接着,四周傳來了恐怖的嚎叫聲。兔兔害怕地摀着耳,不敢聽這種像殺豬似的聲音。
她這才知道,阿善會殺人。而且,她阻止不了他殺人。
她怕得哭了出來。
而她的臉、脖子都好痛,那痛好像一分又一分地加重,越來越痛、越來越熱,就像被熱油給撥到了一般........
她咬着牙,縮起身子,勢力的忍着痛。
她不可以叫,她想起剛才揚滿善看她叫痛的模樣,他的臉上流露出恐懼,那男人也會恐懼?
不,她不可以教他擔心........不可以教他擔心……...
雖然很痛……..好痛........痛死了……..
痛到讓她雙眼發昏,直想睡覺,不想醒來了........
※※※
「大夫!大夫──你快出來!大夫──給我出來──」
懷仁坊中,一處樸實的宅子裏響起了這爆烈的呼喊聲。
一位老者從葯廳里走出,問旁邊的下人:「誰這般大呼小叫的?」
下人面露驚懼。「爺,是那隆仁侯呢!他吵着要見你,你快去看看吧!」
老者驚訝,跟着下人走。「他怎會來訪?」
下人說:「他滿身是血,懷裏還抱着一個姑娘,那姑娘的臉好像被火燒到了,怪可怕的。他一來這兒就像只獸在叫,您快去幫他治療一下吧!」
主僕二人便匆匆來到前頭的大廳,還未走近,就見一個狼狽的漢子衝出,眾多家僕怎麼攔也攔不住。他衣衫破爛,髮髻也散了,還滿身都是血跡,面目看起來悲傷又可怖。老者也看到了他懷裏躺着的女孩,臉上那道被火燒過般的傷痕,把好端端的一張少女的臉都給毀了。
「大夫!大夫!」揚滿善一見到老者,便直衝了過來,吼道:「你是太后的御醫,一定能治!你能治好她的臉,對吧?對吧?!」
「揚橫班,您冷靜些。」老者示意家僕拉着瘋狂的揚滿善,自己則細察兔兔臉上的傷痕。他鬆口氣,看着揚滿善說:「揚橫班,她的傷痕不打緊,倒是您,先靜下來,我幫您看看傷口吧!」
「不!大夫,你先治她,你先治她!」揚滿善又急又慌,說著就揣起那老者的衣領,拎着他單薄的身子吼:「是我!是我害她毀了臉的。是我害的!你先治她,求你!先治她──」
「好好好,我先治她,先治她!」老者趕緊安撫他,並吩咐家僕將兔兔抬到後邊的醫間去候診。
揚滿善看着被抬走的兔兔,松下身子,踉蹌了幾步,看來有些昏的樣子,可嘴上卻是放心的笑。「大夫,你能治好她的,能治好的........對不對?若治好她,我揚某人........一定........」
揚滿善說話斷斷續續的。老者微驚的看着他。「揚橫班?」
「一定........以命報答........」說完,揚滿善便跪倒在地,昏死了過去。
老者一打量,才發現揚滿善遍體鱗傷,傷得極重,要是普通人,大概早就一命嗚呼了。
※※※
揚滿善醒來,發現自己身處在滿是藥味的房裏。看着窗外的天色,黑漆漆的,連月亮也沒有,大概是深夜了。
「揚橫班,您總算醒了。」在一旁守着的老者放心地道,起身去看顧爐上的湯藥。
「我睡到晚上了?」
「正確的說,應該是五天後的晚上。」老者擔心地說:「您傷得很重,虧您那健如牛的身子替您挺下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老者時常進宮為太后看診,皆由揚滿善去接應護送,因此兩人有些交情,發生了這樣的慘事,揚滿善想到的第一個人便是他,而老者也是盡了全副心力去救治揚滿善。
揚滿善沉默了一會兒,思考着。
「揚橫班?」
「不安全。」揚滿善咬牙道:「哪裏都不安全。士侯派那幫狗賊,哼,現在才想拡我報復──蠢貨!」
「難道是因為……..近日那些士侯派高官失蹤的事……..」老者恍然。「該不會是揚橫班一手主導的?」
揚滿善瞪着眼,即使傷得重,發起怒來還是很有威力。「狗娘養的蠢東西,想殺人報仇,殺我一人便成,扯到無辜的傢伙幹嘛──」
忽然,揚滿善不說了,老者看到他的臉軟了下來。接着,他就要起身。
他身上全是殷紅點點的紗布,他一動,那紅點擴散得更快,紗布上甚至冒出了詭異的白煙。
他全身都在痛,可他還是拉着老者問:「兔兔呢!兔兔怎麼了?」
「她很好,睡了一天就醒了,我將她留在府里,她和大夥都處得很好呢!幫了我們很多忙。」老者安撫他。「不過我不讓她來看你就是了,怕她傷心。」
「她臉上的疤呢?疤消了吧?消了吧?!」
老者沒回話。
揚滿善顫抖着。他知道了。
「沒消嗎?來不及了嗎........」他搖搖晃晃坐回床上。「她毀容了嗎?」
「我會教她該怎麼遮掩過去,還是能正常的生活........」
「是我的血,我的血........」揚滿善喃喃地說:「為什麼我的血會那麼可怕........那簡直、簡直是──」他吼了出來。「殺人毒藥!」
「您為什麼會那麼驚訝?」老者注視着他,幽幽地問。
「什麼?」揚滿善一愣。
「我以為........」老者上前,為揚滿善拆開紗布,那些紗布都被腐蝕出坑洞。他拿起這些破爛紗布,正色道:「揚橫班早就知道自己身體的異能了。」
揚滿善不可置信地搖頭。
「也對,您父母都早逝,隆仁侯家或許便是因這異能,不但早亡,子嗣命也忒差,如今府上也只剩您一位了。」老者替揚滿善止血,小心翼翼的,不讓自己的手沾上。
「我什麼也不知道........」揚滿善低低地說:「我以為,我這個壞脾氣,這身大氣力,就是先祖傳給我的異能........」
「揚橫班知道您的先祖是誰嗎?」
他看着老者,搖頭。「你知道嗎?」
「以前,聽太后還有一幫老臣說過。」老者說:「是『夫諸』。」
揚滿善瞠大眼。
「傳說夫諸,本是幫助少司命帝統領禁國流域的神祇,由於性情溫和,因此天地初化時,禁國境內不曾犯過水災。」老者取過紗布,一層一層為揚滿善敷上。他又說:「可是之後,人們卻越來越貪得無厭,總想藉著戰爭來奪取他人辛苦耕耘之物。戰爭后,河流都是血,都是人的屍體,於是溫和的夫諸悲傷了、大怒了,讓河流泛濫,沖毀了那些戰爭的武器,淹死了那些發動戰爭的人........」
揚滿善吞吐地問:「那他的後代如何了?」
「自此夫諸性情大變,禁國的河流不再平和,少司命帝因而懲治祂,將祂降等為人。」老者說:「祂的後代,便是您,揚橫班。毒血,正是象徵了祂那侵蝕大地的洪流……..」
揚滿善呆了半啊。待老者替他裹完紗布后,他仍沒反應。
老者擔心地喚他。「揚橫班?」
揚滿善笑了,苦苦地笑了。「我知道了,大夫。」他說。
「知道什麼?」
「知道為什麼,我脾氣會這麼壞........」他摀着臉說:「就是要驅走身邊的人,驅走他們,免得被我這身毒血給迫害了……..」
「揚橫班,您別這麼想……..」
「就只有一個笨蛋。」他打斷老者,逕自說:「那個傻子,忍受我的一切,可最後……..最後卻被我給害得毀容……..」
「那是士侯派那幫人造成的,您別胡思........」
「士侯派那幫人也是我引進門的!」揚滿善激動地大吼:「我到底在搞什麼?我簡直是個混賬!王八蛋!馬的我該死!兔兔根本不該跟我這種人在一起。不該!不該!那個傻子!」
老者還想說什麼。揚滿善伸手,阻止他說話。
他仍掩着臉,猛烈地喘息着。歇了會兒,平復許多后,才沙啞地說:「大夫,很感謝你,我沒事,你先出去,讓我靜靜。」
老者嘆氣,也只有依言出了房。
揚滿善緊緊握着拳。
不安全。兔兔如果再繼續留在他身邊,根本是找死。
他現在是士侯派殺手的眼中釘,再加上他本身就是足以讓人致命的劇毒。
萬一那血花再灑得更遠,就這麼弄瞎了兔兔的眼怎麼辦?就這麼弄啞了她怎麼辦?就這麼害死她了怎麼辦──
揚滿善猛抓、猛扯着自己的頭髮,可那點痛卻無法扯回他的理智。
他必須讓她離開他,永遠離開他……..最好不要再回來了。
他想到她那張破相的臉。其實,他根本不在乎她之後會變成什麼模樣,若有人敢嘲笑她,他一定會是第一個站出來把那張狗嘴給扯爛的人。
她還是他最愛的兔兔,最漂亮的兔兔。
他只是怕,怕她會更自卑自己的身世,更討厭自己的面相,更覺得自己配不上他……..
忽然,揚滿善心裏猛地一抽。他發著抖。
要永遠推開她,讓她別再回到他身邊........
就只有........只有........這麼做了。
※※※
這是第十天了,兔兔跑到揚滿善靜養的院子去找他。
那院子門口,仍如幾天前一樣,有門仆守着。
見門仆又要攔她,她趕緊說:「大哥,也十天了,總該讓我進去看看我家阿善吧!」
兔兔說起話來,還是像以前一樣自在靈活,完全不以自己臉上有道丑疤為忌。之前外人對她還有些小心翼翼,見她不在意,待人又開朗,便也放開了心。
門仆說:「不過我家老爺交代,怕妳........」
見門仆又要搬出那一成不變的說詞,兔兔趕緊打住他。她說:「我保證,我看到阿善絕對不會傷心。而且大夫太小看阿善了,那傢伙壯得跟牛一樣,那點刀傷要不了他的命啦!所以,讓我進去看看他吧!」
門仆有些為難。正要想說詞回絕她時,院裏傳來老者的聲音。
「就讓兔兔小姐進去,看看揚橫班吧!」
兔兔聞言大喜。
老者說:「揚橫班好許多了,妳別操心。」
兔兔太高興了,握着老者的手猛搖。「謝謝您!大夫,真的很謝謝您。」
老者強笑了一下。「妳臉上的疤好多了,兔兔小姐。」
「這也是託大夫的褔。」
「記住,不要太在意您臉上的疤,知道嗎?」
「知道知道。」兔兔笑着說完,便蹦蹦跳跳地進去了。
家僕好奇,問老者:「爺,您幹啥強調她臉上的疤啊?她根本不在意的。」
老者板著臉。「待會兒,她就會在意了。」說完,老者踏着沉重的步伐離開。
兔兔歡歡喜喜地跑進了院子,一邊跑一邊沿途喊:「阿善!阿善!我來看你了喔!阿善--」
看到了揚滿善住的廂房,她更加快腳步,砰地一聲,撞開房門。
一進去,她就嘰哩呱啦地說:「阿善,我跟你說,你看,我臉上的疤好多了,你站遠一點的話就看不出來了喔!你呢你呢?有沒有按時擦藥,免得到時反而是你的刀疤比我明顯得多……..」
她越說越小聲,因為她發現房裏根本沒人。她一股氣裝出的歡快都沒了。
她不自覺地伸手,摸了摸自己臉上的疤。
阿善那傢伙,應該滿大而化之的吧........
她深吸口氣,便走出院子找揚滿善。
「阿善,你在嗎?你在哪兒?出來看看我吧!我也想看看你耶!快出來啦!好不好?阿善──」
喊了許久,院子都沒動靜。
兔兔又將院子尋了一遍,再喊:「阿善!阿善--我是兔兔啦!你幹嘛躲着?是不是變刀疤男啦?嫌你自己太丑啦?放心,我不會嫌棄你的,你變什麼模樣我都不會嫌棄你的。所以快出來啦!阿善──」
喊完,院子還是安靜。
兔兔嘆氣,嘟着嘴,轉身要出院子,打算去問問老者。
她轉身時,眼角餘光瞥到了廊道,她一嚇,看到那裏有個黑影。
她趕緊定睛細瞧,然後她開心地大叫:「阿善!阿善!」
站在那廊道上的人,正是揚滿善。
兔兔趕緊跑過去。揚滿善卻是冷着臉,沒有任何動作。
她跳上廊道,抱住他的粗腰,笑罵著。「阿善,你幹嘛躲着啊!莫名其妙!」笑中滿是看到揚滿善的開心喜悅。
揚滿善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她拉拉揚滿善的手,摸摸他的身體,笑語中有着急切的關心。「你身體好多了吧?大夫說你中了好多刀,要不是身體硬朗,還真挺不過呢!那些刀疤還在嗎?我想看看……..」
說著說著,她終於發現不對勁,因為揚滿善安靜得可怕。她怯怯地抬起頭,看着揚滿善。
揚滿善一直都在看着她,一直看着她臉上的疤,而不是她這個人。
那眼神讓她感到心悸。
他一直看、一直看........好像那道疤丑到讓他不敢置信。
兔兔感覺到,她這幾天築起的心牆,只消被揚滿善這麼注視個片刻,就垮了,就毀了........
她強裝鎮定,笑了笑。她摸着疤,問:「幹嘛這樣一直看着我?怎麼?你……..你覺得,這道疤很醜嗎?」
揚滿善別過頭,看向別處。
他頭這麼一別,徹底擊垮了兔兔的勇氣。
她僵愣住了。
「我們該回家了,兔兔。」他泠冷地說:「不好叨擾大夫那麼久。收拾一下衣服,跟大夫說一聲,我們就走。」
「呃,阿善,你等一下──」兔兔慌張地拉住他的手。
她希望一切都是她的錯覺。她希望他只是身體不舒服,所以脾氣變糟、不想說話而已。只是如此而己........
不是因為她變得........丑了。
可她得到的響應是──
揚滿善甩開她的手,對她低吼:「快走!」
吼完,便逕自快步走開了。
只留下她獨自在那廊上,愣怔着。
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