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逃
獨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人會得憑欄意。
——柳永·蝶戀花
經過大夫的診斷,庄月屏果然懷了快兩個月的身孕。
嚴令風的心裏沒有一絲喜悅,只有無盡的悲哀……難道他真的得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嗎?他……不想啊!
打發了大夫,他獨自一人漫步在堡后的花園,回憶起父親臨死前的囑咐。
“令兒,我知道你厭惡月屏,我也明白為什麼,都怪我當初不察,才會讓你跟你娘受苦。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我只希望你能夠和月屏好好相處,生下子嗣繼承嚴家以及莊家,答應我,你會做到,令兒?”
那時候他沒有答應,只是保證道:“爹,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傷害月屏的。”這是他的極限了,當時一想到庄月屏會懷着他的孩子,他就厭惡得想吐,寧願殺了自己,也不願跟她交媾,只因為這一生當中他最恨的就是她。
如今這恨到哪兒去了?
當年無法想像與她親熱,但最近這一段日子裏,他卻日夜與她頸項交纏;根深柢固的憤恨,在她順從、楚楚可憐的柔弱下,竟一點一滴的消融……
如今他還要為了她,放棄自己堅守多年的決心,讓她生下繼承嚴家及莊家的孩子嗎?
他已經退了太多太多步了,這一步若是再退,他的人生就徹底的輸了。如此一來,那不長眼的爹可以含笑九泉,那被盜匪殺死的庄月屏的父母也會得意的魂歸西天……不!他就是不想稱他們的心、如他們的意!
就如同他昨晚所說的,“那”還不是一個孩子,只不過是一團血肉,少了“他”……對身體無害。他又何必在乎?
“喀!”地一聲,相思樹的枝丫在他的手下斷成兩段。
他握緊拳頭,暗自下了個決定——要狠心!
庄月屏不安的看着桌上熱騰騰的飯菜。
她在猜嚴令風接下來會怎麼做?雖然不願意相信,但她還是不得不面對現實——他十之八九是要她墮下孩子,但問題是他要用什麼手段?
他會卑劣到在送來的飯菜里下藥嗎?應該不會吧?但……為什麼不會?
平常他的確不是這樣的人,但誰能保證他不會為了恨她而不擇手段?
庄月屏的腦子裏一片混亂,根本沒辦法仔細去思考他下一步會如何。
她真的好想要這個孩子,她想看到他安然的出世,想看到他健健康康的長大成人,然後擁有他爹那俊偉的容貌與才氣……她怎麼也不想失去兩人的結晶啊!
但她能怎麼辦?
庄月屏的淚水一滴一滴的墜下,隨侍在側的阿順不明白,開口問道:“夫人,為什麼不用膳,反而哭了呢?”
阿順是來監視她有沒有把這些東西吃下去的吧?
“我心情不好,你下去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吧!”
善良的阿順聽從了美麗女主人的命令,“是。不過,請夫人振作,沒有什麼困難是解決不了的。”
阿順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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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月屏淚眼朦朧的看着阿順關上房門,她心忖,這世上最難解決的就是人的“惡意”,它像一把銳利的刀,殘忍的破壞了一個人的心,快得讓人來不及懺悔自己的錯誤,便受傷了。
她的目光調回滿桌的菜肴,若是不吃,嚴令風回來一定會起疑心,甚至可能會硬逼着她吃下去,為了不讓這事發生,她一定要想個方法來避免。
她找來了一個大缽,夾了些飯菜放進去,讓滿桌的菜肴看起來像是已經被吃過一般。然後偷偷地溜到屋外,用石頭在園子裏挖開一個坑,把飯菜倒進去埋起來。
但是,她可以餓了自己,卻不能餓了孩子呀!
這霄風樓她已經出不去了,嚴令風不但加派人手看管,連那個洞都讓人推來一塊沉重的大石堵祝她被關在這裏,幸與不幸沒幾個人知道。
她抬頭望向天,天好廣闊,而她是那麼的渺小,連一塊方寸之地都逾越不了,她是那麼的無助……
突然,肚子裏傳來飢餓的咕嚕聲,她隔着衣服撫摸著自己的肚皮,“孩子,不要怪娘不給你東西吃,實在是因為你狠心的爹想要害你啊!你多忍着些,娘一定會想個辦法的。”
但她又有什麼辦法可想呢?
無助的淚水不停地奔流,她再也止不住地放聲哭泣。老天為何要讓她是庄月屏?又為何要讓嚴令風是她的夫婿?
“姊姊?”
什麼聲音?她放眼梭巡,這聲音好像是……風遠揚?
“我的好姊姊,你也出出聲,好讓我知道你在哪裏呀?”
真的是風遠揚刻意壓低的聲音,一股狂喜在她心裏燃燒,但理智未消,她還記得外頭有護院把守着,於是也跟着壓低聲音,“遠揚,我在這裏。”一面移動到牆邊,暗示風遠揚翻牆過來。
沒過多久,牆頭出現了風遠揚的身影,“我的好姊姊,你真是害苦我了。來,先把這拿着。”他遞出一個包袱給她,然後狼狽的翻過牆頭,很不優雅的跌落在地上。
他拍拍摔痛的臀部,皺著臉爬起來,“真是的,沒事把牆建這麼高幹什麼?又不是皇宮。”
庄月屏感動的望着他。自從被軟禁在這裏后,她很少看見其他人,再加上又面臨孩子的問題,在這傷心的時刻得見故友,那股激動的心情實在難以言喻,如果風遠揚是女的,現在她就會撲過去,狠狠地抱住他。
“遠揚,你能來看我,實在是太好了。”所有的感動全化為一句話。
風遠揚看着她,然後不以為然的說:“姊姊,你又哭了,是不是?真是的,你怎麼那麼愛哭?也不顧著自己的身體。”
說完,他逕自拿過庄月屏手上的包袱打開,從裏頭摸出一個包子,“來,給你吃,這是宇兒叫我今晚一定要拿過來給你的。”
宇兒也真奇怪,在半夜裏找上他,塞了一個裝滿食物的包袱要他去翻牆,還說什麼不翻牆的話,他的月姨就要餓肚子了。
他的好姊姊怎麼可能會餓肚子呢?她是雷風堡的當家夫人,最近又重新得寵,更別說現在她的肚子裏有了小孩。嚴令風疼她都來不及了,又怎麼捨得讓她餓肚子?
他嘲笑宇兒胡思亂想,但宇兒還是很嚴肅的告訴他,“見了月姨,把食物給她就好了,千萬別把她帶出去,不然會造成不可彌補的後果。”
呵呵!他沒事找事帶她出去幹什麼?
不過,他還是要證實那個小子是胡說八道,“好姊姊,你應該已經用過晚膳了吧?”
庄月屏噙着眼淚搖搖頭,“你們真好,總是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
風遠揚聽了大吃一驚,宇兒那小子竟然又一言成懺。他蹲了下來,和庄月屏面對面,“該不會是他們沒送東西給你吃吧?”
如果真是這樣,他一定要去找嚴令風問個明白,看他到底有何居心,竟然想餓死自己的孩子和妻子?
庄月屏搖搖頭,傷心的淚水又滴了下來,“他們有送,但我不敢吃。”在好朋友面前,她沒有什麼好隱瞞的。
“為什麼?”
庄月屏食不知味的咬着已經冷掉的包子,“因為……我不知道裏頭……有沒有葯……要害我的孩子?”
“什麼?!”風遠揚大驚失色,幾乎是跳着站起來,“那個姓嚴的混蛋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放過嗎?”簡直是豬狗不如!
“不要這樣說他,他是有原因的。”
“你還為他說話?!那個混蛋要害你的孩子,你還傻傻地愛着他,難道你要眼睜睜的看着他把你們的孩子害死嗎?還是你根本就不在乎?”
她怎麼可能不在乎?庄月屏頹然的放下拿着食物的手,“我當然在乎,我非常非常想把孩子生下來,但……但令風他……”
“那就把他生下來呀!你管那混蛋會怎麼樣!你只要為你自己和孩子着想就夠了,那種男人不配做你的丈夫!”
怎麼可能做得到?長久以來,嚴令風就是她的一切,更何況他不要孩子並非全是他的錯呀!
“遠揚,你不明白的。”她嘆氣。
“我是不明白。”風遠揚焦躁的來回踱步,“你為什麼要這麼執著的待在這裏?又為什麼要這麼容忍他的折磨?難道你有被虐的嗜好?”
“不!是因為我虧欠他太多、太多了。”
“那些爛帳都已經過了十幾年了,只有心胸狹窄的人才會掛在心裏放不開。聽我的話,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幫你找個地方安身,包你過得比現在快樂,要是你願意,再找一個如意郎君也可以。”
庄月屏為難的皺起眉頭,“我……我不知道……”
“這有什麼好不知道的?你想要過好日子吧?你想要被好男人疼吧?你自己想想,在這裏,你這些夢能達成嗎?告訴你,你若是再繼續待在這裏,只會被他折磨死,再為這個地方多添一縷冤魂。”
風遠揚的每一字、每一句她都是沉重的打擊。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把你當作姊姊才這麼幫你,不然我才懶得管。明天晚上我會再送東西過來,你考慮清楚,明天再給我答覆。”庄月屏呆愣著,心裏千頭萬緒,怎麼也下不了決定。
這一夜似乎特別漫長,在這抉擇的當兒,庄月屏更想確定嚴令風的心意。
她怔怔地坐在桌前,看着搖晃不定的燭光,渾然不覺時間正一點一滴的流逝
終於,熟悉的腳步聲傳來,庄月屏馬上警覺的回頭,看見嚴令風打開了大門,一步一步的往這邊走來,但他的身形並不穩健,有些搖晃、有點蹣跚……
“小月兒,你在哪兒呀?”那輕浮的語調,加上撲鼻而來的酒氣,她知道他喝醉了。
他踉蹌的撲跌過來,緊緊的摟住她,“原來我驕傲的小月兒在這裏呀!來,給我香一個。”
酒醉后的嚴令風簡直像是尋花問柳的富家公子般,輕浮得令她反感。
她下意識的想掙開,但似乎引起了他的不悅。他將她抱得更緊,大手鉗住她的下巴,“我的小愛奴怎麼反抗了?你不是一向配合我的需要,我要你幹什麼就幹什麼的嗎?”他的眼神一黯,又接著說道:“現在,我要你把衣服脫了,乖乖地躺到床上去。”
她不敢置信的瞪着他,他明明知道她懷孕了,竟然還提出這麼不體貼的要求。
淚珠在她眼眶裏打轉,“令風,今晚可不可以不要?你忘了我有孕在身嗎?”
“我沒忘。”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憤怒而暴躁,“那又有什麼關係?反正那個‘東西’很快就會被解決的,我要你現在心裏只想着我。”
庄月屏的臉上頓時失去血色,渾身止不住的發顫。
她果然還是不該奢望嚴令風會突然改變心意,決定留下這個孩子。
“令風,難道我真的不能生下這個孩子?”她哭着問,做最後的嘗試。
他想也沒想的就直接回答,“我們根本不需要什麼孩子,你有我就夠了,懂了嗎?”
她不懂,連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她只感到心灰意冷。風遠揚說的對,這裏不值得她待了,這個男人也不值得她眷戀了。
“來,現在讓我親一個,我的小愛奴最聽話了。”
對他而言,她果然只是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妓女罷了。
“嚴令風,我恨你、我恨你!”她不停地捶打着他的胸膛。
“你瘋了嗎?”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腕,“你以為自己打得過我、反抗得了我嗎?”
她是反抗不了,但她至少可以傷害他,算是為肚裏的孩子出一口氣吧!於是,她毫不猶豫的張口往他的手臂咬下去。
“啊!”他吃痛的推開她,力道在酒氣的蒸醺下失了控制,讓她踉蹌的跌坐在地。
庄月屏雙手緊張的覆在小腹上,不知道這樣是否已經傷了孩子?
“你在幹什麼?”嚴令風大吼,很不愉快的瞪着她,“你居然敢咬我?”他怒不可扼的朝她靠近。
庄月屏急忙站了起來,想衝出門外。現在,她除了肚裏的孩子之外,什麼都沒有了,所以她一定要保護他。
但嚴令風雖醉,動作仍很敏捷,他迅速抓住她,“你想去哪裏?”
她不敢回答,也沒有心思回答,雙眼狂亂的梭巡四周,終於看到伸手可及處有一隻青瓷,為了脫身,她再也顧不了許多,拿起來就往他的腦袋砸下去。
“你……”他只來得及說出一個字,眼前的景物便開始天旋地轉了起來,身體也緩緩地癱軟下滑。
“令風?”庄月屏緊張的扶住他,心驚於自己可能就這麼殺死了他,趕緊抬手探他的鼻氣,發現他仍有呼吸,看來沒什麼大礙,才慢慢的把他放倒在地上,她道他明天醒過來一定會很震怒,如果明天她還在的話……不敢想像他會怎麼對付她?唯今之計,只有離開這兒,而且要快,就在今晚。
果然如庄月屏所料,那些看守霄風樓的護院在嚴令風回來之後便徹下了。
她順利的拎着包袱穿過堡里的庭園,躲過幾個巡邏的僕人,急匆匆的往風遠揚住的廂房走去。
前來應門的風遠揚,很意外會看見庄月屏,“姊姊,你怎麼來了?”發現她神色有異,又拎了一個包袱,他趕緊讓開身子。“趕快進來吧!”
“謝謝!”她感激的點點頭,走進房裏,才發現日月夫人竟然也在,且正雙眼灼灼的打量着她。
“姊姊,你坐。發生了什麼事,讓你慌慌張張的來找我?”
庄月屏接過風遠揚遞來的茶,看了看日月,見她沒有迴避的意思,又看向風遠揚,這才遲疑地開口,“遠揚,你願不願意帶我走?”
“你竟然去勾引女人,你以為這很好玩嗎?”日月狠狠地瞪着風遠揚。
風遠揚馬上舉起手作立誓狀,“我發誓我沒有,她是我的好姊姊,我跟她,就像你跟張勁那個混蛋一樣。”
他們的對話有些令人聽不懂,庄月屏聽得一頭霧水。
“別隨便罵人,活像個市井流氓!”日月罵道,然後回過頭來看着庄月屏,“這位夫人,你遇到什麼困難嗎?”
“還是……姊姊你已經決定要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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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月屏點點頭,“我今晚一定要走,不然就走不了了,今晚他……他說我不能留下孩子,為了保護孩子,我把他敲昏了。”
“做得好!”風遠揚馬上拍著桌子站起來表示他的支持。
“坐下。”日月命令道,然後才又轉向庄月屏,“你的丈夫為什麼不要孩子?”
“日月,這事說來話長,相信我,她那個丈夫根本不是什麼好東西。反正你跟張勁本來就打算明天走,那何不提早在今晚走?也好救我這個好姊姊脫離苦海啊!,”
“還有宇兒跟儀兒也要一起走,我不放心他們留在這裏。”庄月屏急急的補充。
“這個自然,誰知道那個混蛋會不會把氣出在他們身上?”風遠揚點頭同意,“日月,就這麼決定吧!我們今晚離開。”
嚴令風怒氣騰騰地看着手中的紙條,然後用力地把它撕個粉碎。
令風:
你恨我沒關係,折磨我也無所謂;為了贖罪、為了愛你,什麼苦我都願意承受。
但我要這個孩子,這孩子是你我的一部份,我要他活下來讓我好好
疼他,讓他健健康康的長大。
求求你,放過我、放過這個孩子吧!如果你恨,請你只恨我一個
人,不要牽連這無辜的孩子。
請你發發慈悲,不要來找我,讓我們的孩子活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