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時序毫不留情的往前推進，在向晴下定決心以後，只不過一個月的時間，她就處理好所有的事情。

向雜誌社提出離職申請，退掉租屋處搬回家裏，找了坊間的代辦中心，先找好國外某間語言學校，之後或許留下來念書，也或許另做打算，出國所必須的一切也都準備妥當，轉眼間，距離上飛機的時間，只剩下不到兩天。

心裏想着在出國前，無論如何都想見他一面，於是她跑到閻集團總部大樓外，等着莫懷山下班出來。

從黃昏等到夜幕低垂，從街上車輛絡繹不絕，等到車少人稀，向晴擔心或許他人已經不在公司里，再等下去也是白等，想打電話給他，又怕在電話里被他直接拒絕，這樣不就連見他的機會都沒有了。

她不安的在門外走來走去，不停的看著錶，都已經那麼晚了，如果他還在公司的話，也應該要下班回家了才對。

好吧，那就再等最後的十分鐘，當做是給自己最後一次機會。向晴在心底這麼對自己說。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就在她幾乎要放棄，打算打道回府時，莫懷山終於從裏面走出來。

“莫——”在他上車之前，她及時喚住他。

“是你，有事？”莫懷山轉過頭來，臉上看不出見到她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沒有時間顧慮那麼多，向晴拉住他的手。“跟我去一個地方。”不待他拒絕就把他拉走。

“又要去哪裏？”

“跟着我來就對了，放心吧，我不會害你的。”

由於他心裏也對她想帶他到哪裏感到好奇，所以就跟着她上了公車再換捷運，最後還步行了十分鐘，終於到達一個小公園前。

莫懷山看了眼小公園，就是一般社區附近的公園，不怎麼起眼，也沒有什麼特別的。

“就是這裏？”他不禁懷疑她帶他到這裏來，到底有什麼特殊意義。

“嗯，我們進去吧。”拉着他往裏面走。

“我家就住在那裏。”向晴指了指右手邊的一排房子，然後再指指左邊。“學長家在那一邊，可惜自從那場大火后，那裏就被夷為平地了。”

“以前我放學回家，最快的路就是穿過這座公園，有一次我在這裏遇上一個變態，是學長救了我。”

莫懷山沒有搭腔，想知道她帶他到這裏、告訴他這些事情，到底有什麼用意。

“學長對我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人，可惜十年前的今天，發生一場大火，之後我就沒有再見過他了。大家都說他已經死了，但我不相信，我想他一定還活着，只不過生活在另一個地方，如果有緣分的話，有一天我們一定可以再見面的。”

聽到向晴的話，莫懷山才猛然想起，他記得當年在醫院醒過來的時間，剛好就是從今天算起的一個月後，只是這樣的巧合又代表什麼？

“你不喜歡我把你當成他，我知道的，所以過了今天，我以後也不會再提起，甚至我們都不會再見面了，可不可以，就請你假裝是他，讓我完成最後一個心愿，好嗎？”

莫懷山沒有說話，向晴就當他已經默許，於是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悠悠說著。“我明天就要去三藩市了，一大早的飛機，至於什麼時候回來也不知道，有可能在那裏遇到一個不錯的男人就嫁了也不一定。”

聽到這裏，莫懷山身子突然僵了一下，向晴沒有發覺，逕自往下說。

“我捨不得忘掉學長，但是不忘掉又能怎麼樣呢？他都已經不在我身邊，不會回來了，做人應該要向前看對不對，我惦着他那麼多年也夠了，現在應該是我要放手的時候了。”她偷偷揩去眼角的淚珠。

“你要放棄他？”聞言，莫懷山心中猛然揪緊，像是她要放棄的不是學長，而是他似的。

向晴笑了笑，沒有回答。

“我知道我們認識不久，交情也不算頂深，但是我是真的關心你，工作雖然重要，但身體健康更重要，不要太勞累了，那個古小姐不但人漂亮，能力也很好，跟你很匹配的，或許你可以考慮考慮跟她未來的發展。”

“你希望我交女朋友、結婚？”他問。

“我會祝福你的。”黑暗中看不見她嘴邊苦澀的微笑。

之後兩人再也沒說話，向晴只是靠着他，聞着他身上的味道，數着他胸膛的起伏，把自己的呼吸調成和他同步，彷彿這樣兩人就可以結為一體。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離開他，打破沉默。“已經很晚了，你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朝他伸出手，揚起笑容。“這段日子，謝謝你了。”

莫懷山看着她朝他伸出的手，好半晌才回握住她。“不客氣。”

“那、那我回去了，你自己回家也要小心。我往這邊走，再見。”

看着向晴離去的背影，手心還留着剛才她的溫度，莫懷山忍不住低喚出聲。

“向晴——”

聞聲回頭，向晴看着他，等着他開口。

“你……”他遲疑了一會兒。“一路順風。”

一路順風？他們兩個就這樣了？

還以為他會開口留她，沒想到他說的卻不是她最想聽見的，不過這本來就不是她應該奢求的，向晴朝他用力揮揮手，示意她聽見了，然後轉頭離去，然而卻越走越快，最後小跑步起來，一面跑着一面抬頭看向天上的月亮，不讓淚水滑出眼眶。

莫懷山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到家的，他的腦海里一直都是向晴臨去前那張笑着流淚的臉，曾幾何時，她的一顰一笑竟然能如此牽動他的心。

這到底是為什麼？

因為他有着一張和她的學長一模一樣的臉，面對她的痴情，自己總不能斷然拒絕她，狠狠敲醒她的美夢？更何況從她的敘述中，他和學長有那麼多的共同點。

還是，在他心裏，她和別人是不一樣的？

一直到窗外的陽光照得他有些刺眼，他才回過神來，苦思一夜，莫懷山只想要找個人問問，拿起電話，也沒多想就撥了號碼。

“喂——”電話那頭是睡意濃厚的聲音。

“林，你是義父最早收養的人對不對？”

“嗯。”

“那你還記得不記得，我是怎麼來的，為什麼會被義父收養？”

“你知道這裏是幾點嗎？三點，凌晨三點，你特地打電話來吵醒我，就只為了問一些陳年舊事？”林顯得沒有耐性。

“你到底說不說？”

“事情你不是都知道了嗎？你們家失火，所以義父就收養沒有家人的你，就這麼簡單。”

“那我的過去呢？”

“過去？你醒來后只記得你叫什麼名字，剩下的全忘了。”

“難道你們沒有人調查過嗎？”

“有啊，調查出你住在一個貧民窟里，那排房子被火一把燒掉了，對了，附近好像還有一個小公園。”林努力回想十年前的事。

“為什麼你們從來就沒有人告訴過我這些？”

如果林說的都是真的，那他是向晴的學長這件事，應該就是事實了。

“你自己根本就不想知道，如果想知道的話，不用我們將調查結果告訴你，你自己也會跑來問我們。”林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

“你——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林不會不知道有記者來採訪他的事情，更不會不知道向晴和他到底是什麼關係，但他卻什麼都沒有說，像是在旁涼涼的等着看好戲。

“我可沒有這麼說。如果你有時間在這裏爭辯我到底知不知情，不如注意一下時間。”林說的是希望他不要打擾到他的睡眠。

時間？！

被林這麼一說，莫懷山才猛然想起這件事，向晴坐一大早的飛機，不知道是幾點的班次，也不知道現在去機場還來不來得及。

他二話不說掛上電話，隨意拿起一件外套和車鑰匙便往外沖。

一路上不知道闖過幾個紅燈，被照了多少張超速照相，莫懷山總算趕到機場，也顧不得到停車場找停車位，直接把車子停到機場大廳門口就衝進去了。

機場裏人來人往，莫懷山在人群中始終沒有發現向晴的蹤影，於是邁開步伐朝出境處跑去。

他的心從來沒有像此刻如此慌亂過，希望能趕得及見她一面，但卻又不知道見了面他能怎麼仿。

將她留下來嗎？但是一個記憶不完整的他，有把握能給她幸福？他自己也沒有百分之百的肯定答案。

雖然心中有着許多疑問，但莫懷山還是沒有停下尋找的腳步，他一直奔跑尋找到喘不過氣來才停下。

同時間，因為知道母親一定會流淚，所以婉拒父母來送機的向晴，在辦好手續后，就等着通關。

機場裏有些吵雜，但她卻像是在享受般聽着熟悉的母語，心裏想着離開以後，就沒有機會可以聽到中文了，除此之外，還吃不到她最愛的臭豆腐、香雞排、珍珠奶茶，想來還真有點捨不得。

然而最捨不得的，還是從此就見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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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理智告訴自己，她應該要塵封這段感情，不能再繼續沉溺下去，但是十年的時間並不短，這份感情早就在她心中盤根錯節的生根了。

要連根拔起，只會讓她的心鮮血淋漓，痛不欲生。

聽到機場廣播，告訴她時間差不多了，向晴提起隨身行李，在心裏給自己加油打氣——

她能做到的，也一定要做得到。

明知不會有人來送她，但在通關前，她還是下意識的轉頭，想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再次見到那張想念的臉龐。

她轉頭看了看，並沒有看到任何一個熟悉的人，向晴自嘲的笑了笑，他怎麼可能會出現呢，於是轉身繼續往前走。

突然，身後傳來有人叫她的名字的聲音，向晴的身形一頓，但是隨即想到，這應該只會是她的錯覺，所以又繼續往前走。

向晴——

聲音近了些，也大了些。

“不要胡思亂想了。”她在心裏這樣告訴自己，認為那些聲音都是因為她太想念着某人而產生的幻覺。

就在她準備把機票遞給通關口的工作人員時，突然有個力道將她拉住，因為力道太猛讓她一時失去重心，猛地跌到一個熟悉的懷抱里。

“我終於趕上了。”頭頂上方傳來想念的聲音。

“學長？”猛地一震。“不，莫總，你怎麼來了？”

“我……”

“今天有客戶要來，所以你來接機嗎？”心裏不敢抱持什麼奢望，只得替他找個借口。“還是有朋友要出國，你來送他？真巧啊，竟然會在這裏遇到你。”

向晴乾笑着，告訴自己不要想太多。

“你……我是為你而來的。”莫懷山直接了當說出。

“什麼，你說什麼？！”他說的是哪一國的外星話？她有沒有聽錯？

“我說，我是來找你的。”莫懷山又肯定的說了一次。

“為什麼？”在最初的驚喜過後，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疑惑。

“留下來，留下來不要走。”

終於從他口中聽到她最想聽到的話，但是這一刻她卻有些遲疑了。

“可是我……”

“我不管你把我當成誰，是學長也好，是莫懷山也好，都請你留下來。”

她專心的看着他，看見在他的眼裏，只浮現出她一人的身影。

然後，她笑了——

“謝謝你，但我不能留下來。”在莫懷山還沒有開口前，她接着解釋道：“我不想一直活在過去里，也不想把你當成學長的替身，你們就算長相再像，還是有些不同的地方，我這麼做對學長不公平，對你也不公平，所以，我只能謝謝你。”

“但是我就是……”

“或許你們兩個是同一個人，但是事情過去那麼多年了，你也不可能完全沒有改變，如果有一天我們有機會在一起，我希望我喜歡的，不是過去的學長或是他的影子，而是現在的你。”

聽到向晴的話，莫懷山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來。

她說的沒有錯，這些年來他改變了許多，要是她還把他當成過去的學長對待相處，就算現在把她留下來了，也難保以後兩人之間不會有什麼問題。

“謝謝你特別趕來，時間差不多了，我也應該要進去了。”離開他的懷抱，提起落在地下的行李。

莫懷山感覺到她正一點一點的從他身邊離開，卻什麼也不能做。

“不要那麼沉重嘛，我們還是會有機會見面的啊。來，笑一個給我看。”向晴故做輕鬆的說。

在他勉強擠出來的微笑，和灼熱的目光中，向晴緩緩離開……

來到三藩市半年後，向晴總算比較適應這裏的生活了，她在下課後，習慣帶着麵包到漁人碼頭去，看看海，看看人，順便看看海獅和鴿子。

今天風有些大，頭髮常被吹到眼前來，擋住她的視線，碼頭邊的座椅上坐着一對老夫婦，他們緊緊依偎着，風大時，老先生會幫他的妻子拉緊外套，而老婆婆則會幫他順順被風吹亂的頭髮。

所謂天長地久、鶼鰈情深，應該就是這個樣子吧。

向晴望着他們，心中羨慕着，如果到這把年紀，身邊還有一個可以做伴的人，那該是一件多麼幸福美好的事情。

察覺到她的注視，老先生朝她點了點頭，向晴也連忙回個禮，然後調開視線，她從包包里拿出麵包，先撕一口塞進自己的嘴裏，然後再扒下一塊撕成條狀，放在手心伸出去，附近的鴿子一聞到麵包的香味，就自動聚集過來，在向晴面前搶着要吃麵包。

“慢慢來、慢慢來，大家都有份。”見到它們爭食的樣子，向晴不覺笑了。

突然，整群鴿子不知道受到什麼驚嚇一起飛起，遮住向晴眼前的天空，也擋住了她的視線。

在鴿子飛上天之際，她從鴿群雜沓揮動翅膀的空隙中，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你好，你也是華人嗎？”一個男人朝她走過來，用着標準的國語說話。

“你——”向晴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難得在國外遇到同鄉，我們做個朋友吧。”男人朝她友善的伸出手。“我叫莫懷山，從台灣來的，你呢？”

“你……你怎麼……”向晴還是沒有反應過來，她怎麼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他，以致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聽說，我遺失了過去一段很重要的回憶，這半年來，我一直想把這段回憶找回來，但是試了各種方法都沒有用，後來我想通了，我記得曾經有人跟我說過，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人總是要向前看才對，既然那段回憶都已經遺失了，何必堅持一定要找到它……”

他還記得她說過的話。向晴心裏有些感動。

“所以，我決定放棄尋找，與其把時間花在尋找過去，我寧願重新開始。”

莫懷山看着她，眼神里的熱度，足以把周圍偏低的氣溫沸騰起來。

“你願意接受我的邀請，和我一起，共同創造新的回憶嗎？”

向晴也回望着他，然後笑了……

她沒有回答，只是把手放進他伸出來的大掌中，十指纏綿交握。

今天的風還是吹得很狂，但是，她已經找到她的避風港了。

幸福的回憶，現在才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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