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被掛掉電話,宋玄錯愣地聽着話筒里傳來的嘟嘟聲,將話筒掛回。
回到手術室前,紅色的燈仍亮着,手術則在持續進行中。
回想那一幕,宋玄仍心有餘悸,擱在大腿上的雙手微微發抖。
綠燈剛亮,江如瑛便迫不及待從這頭要跑到馬路對面去。宋玄沒見過她母親這麼心急過,她是想早一點回到家裏吧。
一輛紅色跑車為了要搶時間,遠遠地見黃燈已閃,它反而加緊油門,想搶對方車道的車子的起步時間!衝過紅綠燈。說時遲、那時快,等駕駛看見江如瑛時,他已來不及煞車。
車子撞上江如瑛后,她整個身子被撞飛了好幾公尺,落地時頭顱在柏油路面上狠狠撞了一下。眨眼間,血流了一地......
將臉深深埋在掌心,宋玄忍不住淚水盈眶,不斷吸着鼻子。他的襯衫和褲子染滿血跡,是運江如瑛上救護車時染到的。
媽媽不但大量失血,而且身上傷痕纍纍,他不敢再想下去,她是否還有生機!
天!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
宋浩男在陳小姐的扶持下趕到醫院;宋玄遠遠看見父親,連忙站起來。等到靠近一看,宋玄驚然發現,才不過幾個月不見,他父親竟然憔悴成這樣。
「爸。」
宋浩男看着手術室門上的燈,顫巍巍地坐了下來。
「你媽--場到哪裏?」
「頭撞到地上,比較嚴重。其它地方都有傷。」當時情況混亂,醫院搶着急救傷者為第一要務,不會來向家屬解說傷勢。
宋浩男有了譜后,不再往下問了。一切就等醫生出來。
天色暗下!醫院點起日光燈,白花花的光線明亮得太刺目。宋浩男身子搖晃,他坐了太久,體力不支;其實依他的身體狀況,他早該倒下的。
「爸,你先回去休息,這兒有我,你放心。」看父親勉力支撐,宋玄十分不忍。
宋浩男看着手術室的大門,對他的話彷如未聞。宋玄嘆口氣,不再勸了。
漫長的手術一直進行到午夜十二點后,手術室頂上的燈終於熄了。
手術室門開啟的聲音,驚醒了打着瞌睡的宋玄。坐了十多個小時的飛機,他尚未適應時差,坐着坐着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只是心有掛礙,假寐時也不大安心,時睡時醒的。
「醫生,我媽怎麼樣!」
和死神搏鬥了將近八個小時,執刀醫師顯得疲累不堪,他嚴肅地說:「手術還算成功,但傷患失血過多,腦部又有短暫的缺氧,這兩天是觀察期,希望她能醒過來,不過你們最好有心理準備,傷患可能會變成植物人。」
交代護土將江如瑛移到病房,醫生離去。
植物人!宋玄頹然跌坐,天啊!他抱着頭不敢置信江如瑛很有可能變成植物人。不會的,老天不能這麼殘忍。
他掩着臉,不能抑制悲傷地哭了起來。
江如瑛躺在病床上被推了出來,受了撞擊的她面目浮腫、渾身青紫帶血,已看不出她原來的樣貌。
護士推她到病房靜息,宋浩男站起來要跟過去,步伐顛危的他險險摔倒了。宋玄連忙抹去眼淚,現在不是他傷心的時候,父親病重、母親昏迷不醒,他再不振作,就沒有人能支撐局面了。他托陳小姐向醫院要一張輪椅,自己則扶着宋浩男,防他跌跤。
一路無夷地走到病房,護土小姐給江如瑛戴上氧氣罩,又貼上心電感應器。儀器滴滴滴地響着,她的生命跡象透過儀器微淺地呈現着。
宋浩男坐在床邊,拉起她軟垂的右手握着。那是一隻水腫的手,冰冰涼涼握在手中像是一塊木頭般的死肉,很難想像它曾揮灑彩筆,畫出一幅幅淡遠的畫作。
她能再恢復嗎!答案只有上天知道。
他漠然得跡近沒有感情的樣子,令宋玄心頭一片冷意。他寧願宋浩男大鬧大罵,也不要他這麼冷靜;發泄出來就會接受現實,不哭不說話,什麼事都悶在心裏!那才是最可怕的。
由於已經凌晨一點了,陳小姐告辭先回去休息,明天再來。
宋玄再次謝謝她的幫忙,送她出病房。
「爸,你要不要先躺一下?」宋玄拉出小床,宋浩男全憑意志控制着身體,他孱弱的模樣令宋玄止不住陣陣酸意。
這樣的景象彷佛見過,江如瑛重傷在床,宋浩男就如現在守在床邊。六年前江如瑛逃了一劫,而今天悲劇重演,只是她可會再有當年的好運氣!
他說的話,宋浩男都像沒聽見。於是宋玄閉上嘴巴,默默坐到一邊。面對一個毫無反應的人,你是一點轍都沒有的。
宋玄和宋浩男大概是天生的父子無緣,他們看對方都不順眼,江如瑛既是他們衝突的來源,又是他們之間的潤滑劑。他們都想獨佔江如瑛,又因不想讓夾在中間的江如瑛為難,而被此忍讓。
他們之間的緊繃關係,因宋浩男的病而有些許化解。再怎麼說,他都是自己的父親。
宋玄在機上時想了許多,父親是用了卑劣的手段得到媽媽不錯,但是他們結婚六年,媽媽並沒有不幸福啊。相反的,他看見母親一年比一年快樂、一年比一年開朗,光是這樣的改變,就足可證明父親並不是一無可取的渾帳,至少他沒給母親更多的折磨和不幸,不是嗎!
那他的敵對是一點意義也沒有了。或許他只是小孩子心態,痛恨搶走他心愛玩具的人,他人是長大了,心卻沒跟着成熟。想通了這一點,宋玄真正從過去的樊籠里跳了出來,能平心地正視宋浩男。
可是多年的隔閡不是一朝就可消除的,宋浩男不理睬他,令他吃了幾次閉門羹,宋玄是麵皮薄的人,也就沒辦法再假裝若無其事地唱獨角戲。
寂悶的病房裏,只有接連江如瑛心跳的儀器「嗶嗶嗶」的單調聲響着。
聽久了儀器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宋玄再也支持不住被催眠了過去。
一覺醒來,宋玄發現自己竟屈在長椅上睡著了,他如失火般急急轉向床上看去,吐出了一口不算怎麼輕鬆的大氣。儀器仍一板一眼進行着它的職責,那聲音透露着江如瑛不大壞、也不算好的訊息。
宋浩男維持着昨晚的姿勢,靠着椅背,握着江如瑛的手懸在床畔,像一尊靜止的雕像。
宋玄心中有一角慢慢地融化了。
他一夜都沒睡吧?這麼一比,是誰對媽媽的心多就很清楚了。當你全神貫注在對方的身上時,就會忘記了自己的苦痛和需求。宋玄有一股衝動突然想狠敲自己腦袋一頓,他一直認為宋浩男不會好好對待江如瑛,可任誰看了這一幕,都不會再懷疑宋浩男的深情。
他很羞慚,總要到最後一刻他才看清真相。父親來日無多,母親朝不保夕,他往後都要活在悔恨當中!
陳小姐來了,照例要替宋浩男打點滴。宋浩男伸出左臂,讓她去做分內的事,完全當自己是活死人。
來巡房的醫生看見,忍不住問了一聲。知道宋浩男竟是癌症末期的病人,那張看慣生死而變得表情麻木的臉登時揚起了不以為然的神色,責備他們不該不分輕重,病人就應該好好休息,怎麼可以來看護?說得宋玄臉上訕訕的,醫生根本不了解內情,換他來令宋浩男回病房休息看看,就算他是主治醫師也未必能換得宋浩男的合作。
橫向宋浩男一眼,果不其然,如宋玄所料的,宋浩男板着一張深沉肅穆、看不出心事的臉,看樣子壓根兒沒把醫生的叨念給聽進去。
醫生見沒人聽他的話,心裏微有悶氣。自己的身體愛拿來逞強,到最後吃虧的可是自己。看看江如瑛的狀況后!吩咐護士要按時為她調整姿勢,以免躺久了生褥瘡,嚴重的話會潰爛。交代完之後,又轉到別處去了。
江如瑛重傷的事應該讓外婆知道,說句不樂觀的話,外婆再不來,可能連最後一面也見不到了
宋玄向宋浩男說出這件事,宋浩男的視綠一直停在江如瑛浮腫得不復清秀的臉上,說:「你去辦吧。」
打電話過去,陳英玲正在睡覺!睡夢中聽到這個消息,話筒那端不由自主地放聲號哭起來。宋玄鼻子一酸,差點又要陪着哭了。陳英玲要了宋玄的聯絡電話!她會儘快搭最快的班機趕回台灣。哭哭啼啼之中,結束了這次通話。
不知從哪兒傳出的消息,宋雲意和林慧心竟來了。
宋玄起身招呼:「奶奶、姑姑。」
看見江如瑛的樣子,宋雲意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又覺得不該增添宋玄心上負擔,手帕拭着淚,怎麼也止不住。
她們是看了新聞才知道的,車禍發生後有記者到現場去拍影片。
「好端端的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宋雲意和江如瑛感情一向很好,她遇到這樣的不幸,宋雲意很不能接受。
「醫生怎麼說?」看江如瑛包得如木乃伊,繃帶上滲出血跡,林慧心簡直認不出這是那個婉變秀麗的江如瑛,她傷得教人駭目驚心。
「這幾天是危險期,如果媽媽沒醒來,可能會變成植物人。」
宋雲意一聽,淚如泉湧,把條手帕死命摀住口鼻,那情景是很不忍卒睹了。
林慧心拍拍宋玄肩膊,安慰他說:「好孩子,難為你了。」
宋玄眼眶發紅,搖了搖頭。
「浩男,你該去休息。若你也倒了,你叫宋玄一個孩子怎麼分身照顧你們兩人!你該替他想想。」林慧心一眼就看出宋玄的隱衷,以長輩的身分命令他。
就在大伙兒以為宋浩男又要施出不聞不覺的故技,打算再合力勸到他去休息為止的同時,他說話了:「我這麼看着她的時間也不多了。」
這是他今天所講的第二句話,說完,又閉上嘴巴。
在場的人都呆住了,這句千斤重的話教他們任有千萬句光明正大的說辭都給堵了回去,字字都像敲在心版上,震天憾地的。
宋玄低着頭,獃獃看着鞋尖。
宋雲意搗心搗肺般只是一個勁兒的垂淚。
林慧心人生已過了大半,什麼風雨都經歷過,不像他們那麼容易激動;她深深明白,宋浩男心如盤石,別人是休想再動搖他分毫了。
「浩男,希望你明白,我們都是為你好。」
坐了半小時,林慧心母女離去,要宋玄若有需要幫忙,千萬不用客氣,一家至親,不須見外。
中午陳小姐打了果菜汁,宋浩男倒沒有拒絕,他若不進食就沒有體力,這個道理他懂,他還沒笨到要跟自己過不去。為了如瑛,他是絕對不能倒的。
吃完飯宋玄突然閃過一個靈感,將陳小姐拉到房外低聲商量幾句,陳小姐也以為可行,點頭答應。
快傍晚時,陳小姐拿出針筒要打針,宋浩男想也不想橫出手臂。打完不久,意識逐漸蒙眬,伏倒在床沿上,昏睡過去。
一醒來宋浩男看見頂上的天花板,自己躺在床上,江如瑛在他不遠的身邊。天色敝亮,他記得應該正要入夜才是......
他睡了一天了?略想一想,他就明白關鍵在哪裏。他打了針之後便昏昏沉沉的,原來陳小姐給他打的是鎮靜劑。他們是怕他再這麼自虐下去,倒下去是遲早的事,所以才出此下策吧?
「爸,你醒了?」
宋浩男像海般深邃瞭然一切的眸子望着宋玄。
宋玄不自在地懺悔着:「對不起,只有這樣你才會休息。你要知道你不能再不眠不休地守着媽--」
「我沒怪你。」宋玄是為了他好,他語氣柔和得教宋玄寬心。
隔床的江如瑛胸口起伏,面孔腫得比昨天更厲害了一些,淡黃色的液體從管子流到她手臂上和針管相接的血管里。她是還活着,不過只較死人多出一口氣而已,有如風中明明滅滅的燭火,隨時都有熄了光芒的可能。
宋浩男不再堅持寸步不離地握着江如瑛不放,宋玄這異想天開的小鬼既然會在針里動手腳,難保不會從吃的方面玩花樣;反正都要睡倒的,就不用花力氣和他掙扎。
宋浩男很配合地乖乖躺在床上小憩一會兒,他仍睡在病房,和江如瑛只有三尺之遙,隨時都能知道她的情形。
江如瑛住院第三天,陳英玲從遙遠的美國趕了回來。當她見到女兒的慘狀,第一個反應就是哭。
「如瑛,妳怎麼會變成這樣!」陳英玲很是激動。
當她看見宋浩男同樣病得落了形,又一次地震驚了她。
「怎麼回事?」陳英玲並不知道宋浩男得了癌症的事:「你怎麼瘦成這樣?」
「外婆,爸爸得了胃癌。」宋玄低聲回答。
陳英玲怔住了,她是不喜歡這個女婿,但也沒想過他早點死。
她還不知怎麼反應,反倒是病人十分豁達:「小事,不用放在心上。」
病得命如懸絲是小事,那什麼才算大事!
再聽宋玄說,江如瑛有可能變成植物人,陳英玲差點沒崩潰。她最疼惜這個女兒,如瑛還有大好青春,從此之後她要躺在床上變成一個事事要人服侍的廢人?!她的好女兒怎麼這麼命舛?
白非凡也來了,他熱烈追求江如瑛的事,宋浩男並不知道,但是江如瑛重回宋浩男懷抱,他卻是一清二楚。
「如瑛如果跟我在一起,她絕不會遭受這樣的惡運。」他始終怪宋浩男不好。
「她不會看上你的。」
這句不咸不淡的話把白非凡氣得七竅生煙,要不是這是醫院、如瑛需要安靜,他早已破口大罵。
「宋浩男!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字字從牙縫裏迸出,白非凡氣得臉色發青,咬牙怒說:「我只輸在比你晚認識如瑛,如果我們同時出現在她面前,我相信她選擇的是我,不會是你。」
宋浩男眼皮低垂,他那不露喜怒哀樂的臉龐看來是更加漠然,這讓白非凡感覺到有一種在他面前自己是渺小得連一粒細塵都比不上的自卑感。他一向以自己的才華、外貌自詡,就連家世,他也不輸人的。他並不想刻意壓過誰,但是輸給宋浩男!他怎麼也不肯甘心。
再站下去,既欠缺立場爭取他和江如瑛的幸福,宋浩男不理不睬比冷言嘲諷還教人更加自討沒趣,白非凡跟自己生悶氣,甩手走了。
夜裏,宋玄和陳英玲叫宋浩男給「請」了回去,醫院裏有醫生,不需要一伙人全擠在一處,愁雲慘霧哀容相對。
很多時間他睡不奢,深夜醫院裏靜了下來,他聽着心電圖的聲音,思緒飛轉,又或者想太多了,腦子裏反而一片空白。
「人生無常」,一次他腦海中跳過這四個字。是的,誰料得到現在離死神的住所不遠,竟會是不久前還言笑晏晏的如瑛,而不是得了癌症的他?
江如瑛的生命仍在延續當中,只是她--一直不曾醒來。
醫生所預算的觀察期過了,他沉重地宣佈:江如瑛這輩子可能都是植物人了。
陳英玲不能自己的淚流滿面。
宋玄這幾天已有了心理準備,他獃獃坐在椅子上,怔望着母親,消化這個最壞的結果。
宋浩男仍保持自江如瑛出事以來的一貫平靜。
入夜後,宋浩男讓宋玄送陳英玲回去休息。
半夜醫生來巡過房,他下床坐在江如瑛床邊,如春湖般的盈盈眸光,深深注視着她。車禍所造成的水腫並沒有消褪,這不是一張好看的臉,但是他深切的眼神令人以為他在看着世上最美好的事物。
是的,他得多看她一會兒,他沒有多少辰光可以再像現在這樣看着她。
下午他想了很多!有一瞬間竟忍不住以為江如瑛是代他受罪的。如瑛良善溫柔,這樣的女子上天還給她一輩子躺在床上的懲罰,世上還有比這更不公平的事嗎?而他雖然沒有大惡,他所積累的孽而得到患癌這種果報,他半分也不覺冤枉。只是距離醫生宣佈的壽盡之日,已經過了大半個月,他還苟延殘喘在世上,眼睜睜看着如瑛在生死掙扎,他不禁要懷疑上天是否嫌加諸在他肉體上的痛苦太輕猶不滿足,而又要施予他心靈上的折磨!如果真是如此,那神的目的達到了。
看着自己最心愛的人在眼前受苦,卻無能為力;老天爺確實明察秋毫,神完全知道他的弱點所在,不遺餘力地下手打擊他。
她有知覺嗎!希望不要。若她意識是清楚的,這切切實實地活着卻絲毫不能動彈的滋味,將置她於何等的煉獄裏!
牽起江如瑛的手,有一個念頭在他心頭盤桓已久。這個奇誕荒唐的想法是不該有的,怎奈它一日一茁發,就像有它自己的生命似的,不由他來操縱安排。
他的嘴角淡淡向上勾起,眉間舒展開來;想到過去種種的溫馨,就浮起這樣溫柔的神情。
美好總是短暫的,「好夢由來最易醒」,這句話何等真切。
像作了一場美夢,醒來仍教人意茫茫而心痴痴。
正一正神,宋浩男回到冰冷的現實,幸福已經離他們很遙遠了,他在希冀着奇迹的出現嗎!那是微乎其微的渺茫啊!
眼裏湧上一層薄薄的水霧,宋浩男伸手放在江如瑛口鼻上賴以維生的氧氣罩,力竭聲啞:「『女人命好死夫前』,這是妳說過的話。我雖不能讓妳幸福,至少我能完成妳的心愿。」
心電圖愈跳愈不規則,一陣亂了數的胡震之後,一切歸於平靜。
江如瑛合著眼,一如睡着一般。依稀彷佛,宋浩男感覺她正站在他身旁,滿眼情意地看着他哩。空氣中飄蕩着柔和的磁波,或許這是他想像出來的?
伏在床沿,握着她漸漸失去溫暖的手掌,天終將曉,他的黑夜也快過去了。
第二天一早,宋玄和陳英玲來到醫院,卻撲了個空。院方告訴他們,江如瑛已在昨晚病逝,當時只有宋浩男在場,院方早上知道時,發現氧氣罩已被取下。由院方質疑的表情和口吻,他們以為內情並不單純。江如瑛病情是不樂觀,但也不至危及生命。
陳英玲傷心地趕到太平間,見到早已芳魂杳杳的女兒,再一次失聲痛哭,讓眼淚奔泄她喪女的悲傷。
一個疑問存在宋玄心間,母親死亡的真相該向誰問去!他隱隱覺得這個謎團背後有件可怕的事實,揭發了就真的好嗎?江如瑛年年月月地躺下去,對病者、親者都帶來莫大的悲哀,去了反倒是種解脫。他這個想法也是不宜宣諸於口的,太不孝。
宋玄看了彷佛已忘了如何說話的宋浩男一眼,他坐在太平間外的椅子上,世上的種種看來和他全然無關聯。
宋玄以手背抹去淚水,什麼都說不出了。
陳英玲決定將江如瑛火化,把骨灰帶到美國安葬。宋浩男意外的沒有反對,他了解陳英玲的用意,他的日子不多,而宋玄可能定居美國,江如瑛葬在美國會是最好的安排。
告別式上來了許多人,人浮人逝,宋浩男只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冷眼旁觀眾人來向江如瑛拈香。
林慧心和宋雲意安慰宋玄,叫他節哀。一身黑服的白非凡來到靈前,朝堂上江如瑛的遺照鞠了一個躬,雙眼泛紅,做了最後一個眷戀的注視之後離去。
李湘文也來了,拈完香她走到宋浩男身前,將手疊在他放在椅臂上的手上,淚盈於睫:「浩男,你要保重。」
「謝謝。」
她愛他,甚至為他誤了青春和婚姻,他什麼都拿不出來補報地,連來生他都不能給她承諾。他不知道如果真有來生,他是不是會再次和如瑛相遇,將他今生所欠的還給她。
告別式后,江如瑛被送到火化場火化,宋玄撿了幾塊骨殖放入骨灰罈,工作人員替他善後。江如瑛的骨灰就暫時寄放在佛寺念經超度,作七七法事,祈祝她早日安息。
忙進忙出的,宋玄瘦了好幾公斤。宋浩男身體不好,禁不起操勞,就躺在床上休養。
這一日宋玄從外面回來,順道先到宋浩男房間看他。陳小姐正好從房裏出來,要到廚房弄些吃的給宋浩男進食。宋玄進了房間,宋浩男閉着眼睛,像是睡著了。
他正想退出不要打擾父親休息,宋浩男忽然睜開眼睛,說:「你來了?坐。」
宋玄不好走開,拉過一張椅子坐在床邊,決定先和宋浩男說一會兒話,他若有疲態他就離開,讓他休息。
宋浩男目光深邃如一池幽碧的潭水,氣氛很祥和。他們兩個一直是針鋒相對,彼此不和,竟難得會出現這樣相濡以沫的依存感,這是如瑛多年來所企盼的一天,只可惜她現在只能從天上俯視了。
注視著兒子和自己神似的面孔,宋浩男不可避免地想起江如瑛,問:「你媽生你時,順利嗎?」
宋玄愣了一下,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個問題,說:「媽生我的時候難產,醫生說她胎位不正,母子只能留一個人,她仍堅持要留下我。」
在他那樣殘忍地對待她后,她仍願意生下這個無辜的孩子,確實像如瑛的性情。她是一個善良的女人。
問了這個問題后,宋浩男又陷入沉默,只拿着像在審視着什麼的眼光,瞬也不瞬看着宋玄。
「你一定想知道你媽是怎麼死的吧?」
宋玄震了一下,棻地里那被他隱壓在心海底下的恐懼又被掀翻起來。他急急說:「過去就過去了,提這個做什麼!」
宋浩男看出他極力要逃避這個話題,他不知道真相,他卻不得不說啊。
「你媽是我殺的,是我把她的氧氣罩拿下來的。」
宋玄發起抖來,因洶湧的畏懼而變為滔滔的忿怒,他喊:「你幹嘛要跟我說這些?我是懷疑過,但你又何必一五一十地告訴我!你是要我一輩子都活在這個不幸的陰影之下,想起是我的父親殺了我的母親,永遠背負着這條罪嗎!」
「你太激動了。」
宋玄揮舞手臂:「我怎能不激動?痛苦的人是我,不是你!你怎麼可以這麼自私,完全不顧我的感受?你殺了媽,還要我假裝什麼事都沒什麼大不了地坐在這裏和你談笑!你以為我是人家牽一下,我就動一下的木頭人!你太過分了!你好殘忍,你害了媽不夠,連我也是你玩弄的對象嗎!」
「你真是個小孩子。」宋浩男嘆息着。
「是!我是小孩!至少我沒殺人放火,我沒強暴未成年少女,害她未婚生子!」一時被忿怒沖暉了頭的宋玄,口不擇言說出這件最忌諱的事。
話一出口,宋玄懊悔了,但這時要亡羊補牢已經太晚。他惱悔成怒,兩道熊熊燃着怒火的目光直瞪着宋浩男。他又沒錯,是他強暴了媽媽,他才會來到這個世上。是,他是他沒得選擇的父親,他是不該作逆不孝,無視他們是父子的事實,但這不表示父親就能夠以愛情做盾牌,抹煞掉他不光採的過去。
你愛一個人,不代表你所做的一切背德的惡行,都在神聖的愛情之前得到求贖;愛不是粉飾昇平的顏料,錯了就是錯了,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任。
宋浩男的心湖並未因宋玄質直銳利的話語泛起漣漪,年少的荒唐早已遠去,如今追悔已來不及。人生的道路上歧途太多,又有誰能全不犯錯!
他和如瑛或許是一段錯了軌的孽緣,天既教他們相遇,又令他們分離。如果人生能夠重來一次,他們的故事又會是怎樣一番情景?
這無解的問題,就留諸天風吹逝。宋浩男,是從不回頭悔前塵的。
宋浩男嘴角微勾,柔和了臉部的線條,所有的防衛和排斥全都卸下了,輕輕說道:「你有知道真相的權利,而我有告訴你的義務。我和你媽之間的事,我跟你解釋再多,你也是不懂的。人生是一門很複雜的學問,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冥冥之中有一隻手在操弄着這一切,我們全受祂的安排。」
他說完閉上眼睛,結束了和宋玄的交談。
宋玄的思緒如一團紊亂的蠶絲,找不出線頭可釐清。他或許該一個人靜一靜,好好想想宋浩男的話意。宋浩男一臉安詳,呼吸深沉,他怎能如此平靜?
懷着非糾結鬱悶的心,宋玄步出宋浩男的房間!這是他們父子最後一次會面。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