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裏,微微燠熱的風拂上了躺在床上的安妮,閣樓沒有冷氣,事實上,這裏只需開窗就能通風而涼快,少了人造的機器,夜裏倒是清靜。
微熱的天氣讓她的意識在現實與夢境間徘徊。
昏昏沉沉,她翻過身住窗口睇去,下一瞬,她想,她應該還在夢裏吧!
若不是夢,她怎會在窗口見着了個高大的人影?
背對着月光她睇不清楚他的五官,只知道他很高,肩披着黑色披風,還有,那尖尖的白牙。
該死,不該和泰迪熊在睡前玩瘋的,否則,又怎會夢見個吸血鬼?
下一瞬,人影朝安妮踱了過來,接着他站在她床前,俯身望着她那“容易引人犯罪”的唇,熱熱的視線穿過了昏沉的迷霧。
引人泛罪的唇?!
這是誰說過的話?
她的心正在思索,那恍若由人影滲出的氣流卻在瞬間驚醒了她。
夢裏的人怎會有熱氣?
她尖叫一聲坐起身,用力睜開了眼睛,卻發現……
沒有,什麼都沒有,床邊沒有,窗邊也沒有,安妮吐了口長氣,偏轉過身捉起睡在身旁一臉無辜的泰迪熊,將它用力塞進枕頭底下。
她再度睡下,卻睡得不安寧。
那麼清晰的感覺,那麼熾人的熱,怎麼可能只是夢?
接着她拉長了耳朵,因為她彷彿聽到了細細的人語。
聲音不大,軟聲軟氣,像是情人之間的絮語,若在平時她一定聽不見的,可今夜,在剛因惡夢而清醒之際,她按捺不下好奇心下了床。
輕手輕腳開了門,安妮沿着階梯往下走,她先到了二樓李黛絲房前,門是開着的,可床上卻見不着人。
此時聲音更清楚了點,那人說的是英文,而嗓音雖是壓得低低的,卻如情語般地黏膩。
會是誰?
在這樣的深夜裏?
她由二樓緩緩拾級而下,四周一片漆黑,惟一的光源來自於窗外微微撒入的月光,客廳空無一人,失望之際,她突然瞥見院子裏有人,那微瘦而佝凄的背影,正是她的黛絲姑婆。
月光底,她彷彿正對着樹影說話。樹底下,有人嗎?
“姑婆,是你嗎?”安妮出了聲音,老人家年紀大,她不願淬然出現嚇着了她。
聽見聲音李黛絲並未立即回頭,只是她的肩似乎有些失望地往下垂了垂,片刻后,她回過身踱回了客廳。
“怎麼沒睡?”她出聲詢問,聲音同平常一般平板而冷清,這聲音和安妮方才聽到的情人喁語毫無相似處,可這屋子裏除了她們兩人真的再沒其他人了。
“作了惡夢。”安妮噘高了小嘴回答,眼神卻忍不住再住院子的樹叢望去。是多心吧,她彷彿見到了那些寬闊的葉子在風裏晃了晃。
“惡夢都不是真的,”李黛絲拍拍她的肩膀,“清醒就沒事了。”
“可如果——”安妮想起了夢中男人的熱氣,“惡夢成真了呢?”
她微愣了愣。
“傻孩子,你是因着剛遭遇喪親之痛才會胡思亂想的。”她幫她倒了杯溫水,“既然是夢,又怎會成真?”
安妮手中捧着水杯,那溫度,卻傳不到心底。
“姑婆,”她隔着杯緣審視着李黛絲,“那你呢,為什麼沒睡?”
“人年紀大了通常都會有夢遊的習慣。”她回答得清淡,沒當回事,“要不是你叫醒我,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離開了床。”
“夢遊的人,”她的唇滑動在杯際,“也會說話嗎?”而且,聲音還和平常全然不同。
“我不知道,”李黛絲搖搖頭,笑得微澀,“別忘了,夢遊的人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
“那倒是,我就聽過個夢遊的人去采西瓜的故事,故事發生在軍營里,有個阿兵哥每天睡到半夜就會爬起來,在十幾個人共睡的大卧鋪上一個個叩着同袍的頭顱,然後問了句——”安妮壓低了嗓音,“西瓜熟了沒有?”
“他在夢中將同袍的頭顱當成了西瓜?”
姑婆看來沒聽過這個老故事,她點點頭。
李黛絲好奇追問:“那麼,被摸的人又怎麼回答?”
“他們都會回答‘沒熟’,既然沒熱,夢遊者便會再去摸下一個了,可後來有一回,這阿兵哥摸上的是個貪玩的人,他笑嘻嘻給了句‘西瓜熟了’,結果那夢遊中的阿兵哥由廚房捉來把西瓜刀,一刀起落砍斷了他的頭顱。”
說完故事,安妮沒了聲音李黛絲也沒,這不是個好故事,尤其在這麼燠熱的夜裏,尤其在她剛作完了惡夢之後。
“睡了吧,安妮。”李黛絲起步牽她上樓。
“姑婆,”安妮問得有些遲疑,“你現在有沒有想吃西瓜的念頭?”
她沒好氣瞪了她一眼,像拎小雞似地將她拎回了閣樓。
雅德斯學苑,位於義大利拉齊歐省的維特波,恰處於安奎拉拉與博馬佐之間,這所學苑從中古時代便已屹立於此處了,當時它是處修道院,一個可以與上帝親近的地方。
而現在它搖身一變,成了一所擁有優良南歐傳統,又引進些許美式新教育的學校。
在南歐,如果父母想將自己的兒女教育成仍能保有歐洲傳統禮教觀念的紳士或淑女,那麼雅德斯學苑將會是個很不錯的選擇。
而安妮,也在開學前由李黛絲幫她申請到了這所學校,並將當起寄宿學生。
在台灣被分為國中三年、高中三年的教育,到這兒成了中學六年的完全教育。
換言之,在台灣讀高一的安妮在這該是中四的學生。
進這是要經過多重考試的,安妮的英數向來不錯,至於稍嫌蹩腳的法、德和義大利語,則幸好還有個音樂專長可以補過,最終,她順利地依着年齡進了中四,而不用降級重讀。
開學當日,她獨自背着大背包來到了學校,姑婆沒開口,她也沒要求,她相信自己搞得定的,她不也是憑着自己的力量找到了安奎拉拉的嗎?嗯,是啦,是憑着自己的努力,再加上一點點白蕪的幫忙啦。
說到白蕪,自從那日他將她拋給姑婆后就沒再出現過了,她雖不知道他住在哪裏,不過不打緊,她有感覺,和他的緣分不會就此斷絕。
相信搞得定的安妮臨到頭卻還是出了小小紕漏,她在公車上睡過頭而下錯了站,急急忙忙跑到學校找到了宿舍,剛將包包扔上床后,她就捉起了課表和書本筆記簿,往教室方向飛奔過去。
這學校大得出奇,放棄了辨別廊柱上的英文、義大利文方向標示牌,她隨手逮住—個路過的女孩。
“嗨!你好,對不起,可以幫幫我嗎?我是新生,正在找教室。”
那是個滿會打扮的義大利少女,高了安妮約十公分,紅紅的波浪發上別著幾支彩色的鐵夾,適宜厚度的粉底蓋住了兩頰上的雀斑。她看來接近十八歲,不過在這種地方,目測是不準的,西方女孩通常都會比同齡的東方女孩成熟個三到五歲。
女孩上下打量着安妮,緩緩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如果你是在找一年級的教室,”她抬高了右手,“從這右轉就看得見了。”
“不,不是一年級。”安妮的聲音掩不住的泄了氣。“我是四年級的新生。”
“四年級?!”她發出了惹人側目的尖叫。
接下來,女孩成了安妮在義大利的第一個同性朋友,她叫辛西亞·羅斯,來自於熱那亞,今年十六,和安妮一樣都是中四的學生,巧的是,她不但與安妮同班,連寢室都是相同的。
這天,在課堂上——
“安妮!”辛西亞坐在課椅上一邊聽着前方老教授講解課文,一邊出手扯了扯安妮那長直濃密的黑髮,“你該去剪短頭髮或燙卷的,”她嘟噥着,“不蓋你,你這樣兒看來頂多十二歲,還該在麥當勞吃兒童餐的。”
“我若真的吃兒童餐,”安呢抽回長發,並回送一記白眼,“又干你何事?”
“怎麼不干我事?”她一臉委屈的繼續嘟嘟噥噥,“和你在一起,我像是帶着女兒的媽咪。”
安妮忍俊不住笑出聲,講台上的老教授被粉筆的嘎利聲干擾沒聽到,反倒是第一排幾個正在認真抄筆記的同學,忍不住回頭送她數記要求安靜的警告眼神。
其中,最惹安妮注意的是個東方女孩,她之所以會惹她注意不全是兩人同文同種的關係,而是因着她那出塵動人的美麗。
安妮自忖,她真是自己所見過最好看的東方女孩了,身高破了一百七十,瓜子臉、纖細長腿,濃密的黑髮,還有她那對關之琳似的大眼睛,以及比菜菜子還要優雅的氣質,真的,她連瞪人都是優雅的。
這麼美麗的女孩不該關在這學西洋文化史,她該活躍在伸展台上或水銀燈下。
感受到好友目不轉睛的注視,辛西亞在旁出了聲音——
“有眼光!”她嘻嘻笑,“第一眼就鎖定了我們的校花,她和你一樣是中國人,只不過……”她的視線在兩人間游栘,語帶調侃的說:“你們的味道實在差很多。”
安妮瞪了她一眼,不是由於自卑,而是一個是朵空谷幽蘭,一個是市集上的蘋果,下同的“味道”怎麼比?
“她叫白蘋。”辛西亞又道。
白?!
她詫異地再度將眸子轉回校花的背影。她也姓白?難不成……
“她是不是有個哥哥叫白蕪?”
“哇塞!你怎麼知道這的,你調查過她?”
“我沒那麼無聊,”安妮輕哼,“我只是從羅馬過來時,恰好與她哥哥同車罷了。”
“他哥哥幾年前也是我們學校的頂尖風雲人物,讀書都是用跳級的,這會兒的他,”辛西亞撩了撩鬈鬈的紅髮,“人在Pavia的UnersitY讀書,你會見着他,是因着他那時學校剛好放長假了吧。”
安妮用微眯的眼神打量她。“為什麼你對他如此瞭若指掌?”
“凡是帥哥一族的問我准沒錯,”她得意地自手提袋中捉出了一本燙金的筆記本,“這本寶典可比我的任何筆記本部來得更有價值呢!”
安妮好奇的接過來翻了翻,裏頭清一色全是男人的名字,不僅如此,還分門別類區隔成了運動型、學究型、冰山型、活躍型……等等,詳細記載了他們的生日、星座、血型、興趣及嗜好。
她忍不住要拍額頭,這女人哪是來這念書的,她根本是來找男人的嘛!
對於義大利人無可救藥的浪漫,她再一次得到了印證。
翻開第一頁,安妮喃喃念起了入目的第一個名字,“渥夫·道格拉斯?”
渥夫,Wolf?
一個像狼的男人?
“渥夫是我們的學生會會長,高我們兩年級,也是雅德斯的頭號美男子,只不過……”辛西亞將筆記本抽回,悲傷地搖搖頭,“對這男人你別存任何指望了,那是匹野狼,馴不服的,他只對咱們的校花白蘋不同,聽說他們是打小就認識了的,雖然還沒成一對,可誰都看得出渥夫對她是不同的。”
“那白蘋呢,她喜不喜歡渥夫?”老天,近朱者赤,安妮覺得自己都快變成了個小小八卦婆了,可誰讓這朵校花是白蕪的妹妹呢?
關懷關懷自己的未來小姑,應不為過吧?
“不!”辛西亞搖着頭,笑得神秘,“白蘋和她哥哥一樣,喜歡的是神秘型的人物,她喜歡的人……”她咬咬唇面有遲疑,似乎不太願提到這號人物,那表情讓人想起《哈利波特》裏的人物提到“佛地魔”時的顧忌。“我看還是別說得好。”
緊要關頭踩煞車?
天知道好奇心被勾起卻無法得到滿足,是多麼的痛苦!
這辛西亞看來是想挨揍了。
豐西亞微咳了咳,看出了安妮眼底的兇惡。
“好啦,跟你說就是了,凶什麼嘛!其實就算我不說,這個人你遲早也會在校園裏聽見他的名字的,他叫傑靳·卓久勒。”
是他?!
安妮想起了那個驚悚的黃昏。
“他也是我們學校里的學生?”她皺了眉頭。
“他?!”辛西亞睨了睨她,“你見過傑斯?”
她點點頭,“他曾幫我趕走幾個小混混。”
“幫?!”她笑得誇張,“那倒是奇聞了,傑斯向來獨善其身,也一直是獨來獨往,從沒聽說過會幫人的。”
安妮沒出聲,辛西亞說得對,當天的情況實在是不能夠叫做幫忙。
“你知道為什麼那些小混混會怕他嗎?”
“信不信,不只那些人,咱們學校里不怕傑斯的只怕不超過十個,”辛西亞左顧右盼后壓低嗓,“傑斯來自於羅馬尼亞,至於他的姓氏,安妮,難道你不覺得有些耳熟?”
卓久勒?
她的提醒讓安妮想起了小時候曾看過的西洋鬼故事。
“吸血鬼?!”她忍不住尖叫,也再度引來了前方同學們警告的眼神,可她已無暇搭理了。
“辛西亞,所謂吸血鬼,”她皺皺眉壓低聲,“不過只是傳說。”
“傳說?!”辛西亞沒好氣地瞪她一眼。“當傳說中的人物活生生站在你眼前時,那可就不再只是傳說了,不過,聽說卓久勒家族經過百年來與人類通婚的結果,現在他們的血統已不純正,和我們之前所熟悉的吸血鬼並不屬同類,不再永遠青春不死,也不再靠吸人血過活了。”
“通婚?!”安妮不敢相信,有哪個女人敢不要命地嫁給一個吸血鬼?
“是呀!”她若無其事的點點頭,“聽說他們這族傳下的吸血因子,只會傳存於男性體內,若生的是女兒,那就同我們一樣只是個平凡的人類罷了。”
“而你們,”安妮像是聽天方夜譚般一臉驚奇,“容許他們的存在?”
“卓久勒伯爵,傑斯的祖父,百年前由羅馬尼亞遷居到博馬佐,住在一座中古世紀留下來的古堡里,人家有正當職業也奉公守法,該繳稅的時候從不賴帳,加上這麼多年來又從未發生過什麼吸血鬼殺人事件,請問你,如何用古老的傳說來干涉人家的自由?來定人家的罪名?”
那倒是,尤其這裏又是個處處強調人權至上的地方。
“既然如此,”安妮瞥着白蘋認真聽課的背影,“還有女人敢喜歡他?”
“怕傑斯是一回事,”辛西亞低低笑,“可學苑裏多得是狂戀着傑斯,不在意當個吸血鬼新娘的少女,現時的卓久勒一族也許不會再變成蝠蝠了,可他們從祖先時代便具備的奇異男性魅力可沒稍減。”
是嗎?
所以白蘋,那個和她同樣是炎黃子孫的美麗少女,就是這樣執意無侮地愛上了個吸血鬼的後裔?
想起那日傑斯舔舐着自己手上鮮血的畫面,安妮的心忍不住發毛,還有,她突然想起了那個惡夢,難道那不是夢,吸血鬼真到過她房裏?
下課鐘響,這堂課,就在辛西亞的八卦與安妮的失神間度過。
要命!
待會回寢室后,要記得向八卦女借筆記本來抄抄,只希望她的千萬別也是空白。
腦子裏還轉着思緒,冷不防安妮眼前“飄”來一雙纖細足踝,一雙被裹在白色羅馬涼鞋裏的細足。她不得不用飄字來形容,因為她從沒見過有人可以將走路這樣的動作,展現得如此雍容華貴、如此從容不迫的。
羅馬涼鞋,是種自鞋子尾端延展出兩條細細的繩索,往小腿上纏繞幾圈的鞋子,相當精巧別緻,瀟麗清靈,可前提是它必須穿在一雙毫無瑕疵、勻稱白凈的美腿上,而眼前這雙腿不但全然符合這樣的條件,且還有着形狀完美、塗上銀色蔻丹的腳指。
安妮從不喜歡人家塗蔻丹的,可眼前這雙腳卻推翻了她先前的偏見,再見到她腳上一圈系在足踝問的銀色腳鏈。天哪,人間極品!
“我不是來讓你看我的腳的。”極品出了聲音,是中文,令人遺憾的,愈美麗的生物似乎愈沒有溫度。
安妮將頭抬起,望進了白蘋冷冷的眼。
“你是來表達對同胞的歡迎嗎?”安妮也說中文,還配上了笑容。開玩笑,白蕪的妹妹耶,開罪不得。
“我是來告訴你,”她將書本抱在懷裏,淡淡提醒,“別丟了咱們中國人的臉,既然千里迢迢來這裏讀書,自然就該全力以赴,上課時話說得比教授還多,這是種不禮貌的行為。”
好白蘋,不愧是八股男的妹妹!
安妮正想客客氣氣地跟她說聲謝謝,並告訴她只要日後她願意和自己坐在一起上課,只要她願意和自己交個朋友,那麼她將會毫不猶豫地甩開辛西亞那個八卦女,並且再也不做任何有失國格的事情。
但她的聲音還沒出,教室外卻突然傳來了尖銳的煞車聲,和老教授嚇得拍胸脯的聲音。
“對不起!”是個男人的聲音,“辛普曼先生,希望沒有嚇到你。”
嘴裏雖吐了Sorry,可從沒聽過有人把道歉說得這麼不當回事的。
由安妮這邊的角度睇下着外頭的人,只見得着老教授莫可奈何搖頭離去的背影,和白蘋突然綻現光彩的眸子。
是誰有本事讓冰山女發出亮色的眸彩?
下一刻,安妮得到了答案。
“歡迎入學,短腿蘋果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