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午後的熱氣,使江如瑛自午覺中翻轉醒來。
這一覺她睡得不是很充足。吃完中飯,她拿着歷史課本,坐在庭院大樹蔭下的躺椅上,身旁擺着一壺冰橙汁,一邊啜着玻璃杯中的果汁,一邊讀着民國史。
江如瑛十五歲,是個正準備高中聯考的國三生,一頭齊至耳下的烏黑、柔軟秀髮,烘托着她清純秀麗的小臉,眉眼間儘是濃濃的書卷氣。
也許是微風送爽,也或許是花香撲鼻,她不知不覺合上眼睛,沉沉入夢;若不是天氣熱起來,或許她會就這麼一直睡下去。
江如瑛睡眼惺忪地爬了起來,順手抹了抹脖子上的汗漬,搜尋着不知去向的歷史課本。看見課本就掉在她手邊地上,她彎下腰去正要撿起,誰知一隻結實的手臂搶先她一步,奪了過去。
她抬頭一看,正迎上一雙炯然生光的眼睛,和一張近不逾尺的男性臉龐。她臉一紅,往後一縮,低下頭去。
這人是誰?怎麼跑到她家裏來?
那男孩子將課本遞到江如瑛眼下:「妳的課本不要了?」
她伸出手要接,差幾公分就碰到書,那男孩子突然把手一縮,將課本在空中拋呀拋的,沒還給她。
「你......課本還我。」她沒見過這樣戲耍人的男孩子,但正確地說,應該是她接觸過的男孩子根本沒有幾個;她讀的是女校。
那男孩子長得極俊,是那種只要看過一眼,就絕對不會忘記的那種。
男孩挑挑眉,笑裏帶邪:「課本是我撿到的,妳要怎麼謝我?」
江如瑛想去搶書,又莫名畏懼這男孩身上那股橫蠻強狠的氣息,不敢上前,轉身就要跑回屋內。
那男孩子在身後揚聲說:「妳不要了?那我丟到游泳池裏去嘍?」
聞言,她急急掉轉回頭,跑回幾步,看着那男孩子手中高舉的課本,上頭有她整理的重點,丟了怎麼辦?
「你......你還給我。」她囁嚅着,小聲求他。
他假裝沒聽見,裝模作樣地說:「啊?妳說什麼?」
她大了一點聲量:「請你把課本還我。」
那男孩子俯視她畏怯的身軀,昂然不可一世地笑:「還妳也成,妳讓我親一下,我就把書還給妳。」
她的小臉一下子漲紅起來,倒退一步,罵說:「你不要臉。」
他冷笑一聲,手腕輕輕一甩,書本騰空飛去,「噗通」一聲,真的掉進他身後不遠處的游泳池內了。
她驚叫一聲,向前奔到池邊,課本在水中載浮載沉。對她而言,課本是比性命還重要的東西,想也不想,一個縱身,竟跳下泳池去,要撿回課本。
當她全身濕透,狼狽萬狀地從池子裏爬起來,那男孩子蹲在池邊,伸出一隻被日光曬得發亮的手,揶揄地笑着要拉她上來。
她氣極了,往另一邊游開去,濕答答的衣服重得她幾乎爬不起來。
男孩子被她拒絕了,也不以為意,只是一徑笑吟吟地雙手抱胸望着她。
江如瑛意識到他不懷好意的眼睛在她身上上下打轉,低頭一看,不禁大窘。在被水浸濕之後,她那件白色洋裝牢牢貼在身子上,隱隱可見底下的肌膚和內衣。
她羞得不敢抬起頭來,胡亂拉扯着衣裙,急切地要從他噬人的眼光中逃開。
奔進屋內的時候,她撞到了一個衣衫不整的陌生少女。
那女孩叫着:「搞什麼鬼?走路不長眼睛啊?」
然後她看見她的大哥江仕豪從房間裏走出來,只穿着一件短褲,袒着上身,倚在門框上,不耐煩的嘖聲:「吵什麼吵?」
「阿豪,你看啦!她撞了人家也不道歉啦!」那女孩嘟着嘴,一陣跺腳。
江仕豪揉揉頭髮,打了個呵欠:「我還以為什麼天大的事情,她是我妹妹啦,也不是故意的,算了啦。」
女孩有一對兇巴巴的眼睛,大嘴唇、微翹的鼻子,長得挺可愛,只是有一股掩不住的俗媚。
「我不管,她一定要跟我道歉。」女孩叉腰瞪視着江如瑛,眼睛像要吃人似的。
江如瑛眼眶一紅,沒來由的好生委屈,為什麼她要在這兒受人家欺負?她又不是有心的。
江仕豪可沒心情理會妹妹的情緒好壞,上前摟住了女孩的腰肢,在她耳邊說:「彆氣了,我們再來......保證妳氣消。」
女孩咯咯笑着,推着他胸膛:「幹嘛?你還不累啊?我都快累死了。」
他在女孩身上摸了一把,摟得緊緊的,笑說:「等一下我施展神功,絕對讓妳疲勞盡除!」
女孩嘻嘻一笑,在他唇上親了一口:「我才不信你有什麼神功。」
兩人互摟互抱,關上了房門,不知道在幹什麼,只聽得他們又叫又笑,鬧得不可開交。
江如瑛抱着課本,奔上樓去,顧不得全身濕透,整身撲倒在柔軟的床褥里,流下了兩行熱淚。也不知是哪來的悒鬱,她只是一直哭、一直哭,哭掉了一整個本來可以好好用功的下午。
天色漸暗,她肚子有些餓了,咕咕直叫,爬起身來換掉已半乾的洋裝,穿上一件T恤和短褲。
由於她將課本壓在胸前,揉搓之後,又皺又爛,已經不成樣子,她望着課本發了一會兒愣,走下樓去找東西吃。
樓下一片狼籍,一定又是江仕豪的狐群狗黨做的好事!每次他都帶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回家來,胡搞亂作,把家裏弄得一團亂。
江父──江志明是個不負責任的丈夫和父親,藉著工作應酬之由,在外拈花惹草,氣得江母陳英玲和他分居,跑到美國去。
她本要帶着兩個孩子走,但是江志明大男人主義作祟,堅決不肯。陳英玲只得黯然獨赴異國。
自妻子走後,江志明就更加肆無忌憚了,經常在外眠花宿柳,將兩個孩子托給管家,一個月難得見上幾次面。
在失去父母的管束和關愛之下,江仕豪漸漸變得放蕩不羈,飈車打架、喝酒鬧事,什麼事都來。他的錢又來得容易,自然有一班人要跟在他後頭,仰他鼻息了。
江如瑛則是躲在書堆中,編織着一個美夢:只要她好好表現,父親會注意到她的。
於是她夜以繼日地用功,永遠是全班第一名;她溫文有禮、多才多藝,是師長心目中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但是江志明對她的優異表現,也總只是回以一笑,然後從皮夾內掏出幾張千元大鈔,拍拍她肩頭說:「去買妳喜歡的東西。」
她有些個失望,但她認為這是她不夠努力,她必須要更加用功、再用功......
她走到廚房,赫然發現下午池畔那男孩子也在餐桌上據案大嚼,桌上擺好了廚師所煮的菜肴。這是江父對孩子獨特的照顧方式──請廚師來家中煮飯,以免孩子三餐不繼。
她停住了腳步,不知該不該向前。
但是肚子是誠實的,這時它又不識趣咕嚕咕嚕叫了起來。
她真的是餓了!於是挪動腳步,揀了一個離他最遠的位子坐下,盛了一碗飯,開始吃起來。只挑眼前的一兩盤菜吃,下意識里,她仍是怕他怕得厲害。
她永遠也不會忘記他把她的課本丟到池子裏時,那抹捉弄戲耍的惡劣眼光。
會和江仕豪搞在一起的,又會有什麼好人?
那男孩子吃飽了,放下碗筷,也不離開,只是逕自盯着江如瑛吃飯的神態,看得她渾身上下不自在。
她害怕與他單獨相處,只想吃完飯趕快離開。低頭匆匆扒完碗飯,推開椅子轉身要走。
但她快,他更快!
他長得很高,手長腳長,跨前幾步,就擋住了她的去路。
江如瑛嚇了一跳!他身子堵住了廚房出口,如果硬要出去,勢必要碰到他的身體,她不願也不敢。
他只看見她頭頂的髮絲,因為她低垂了頭,不肯看他。
「妳很怕我?」他靠前一步。
她向後退一大步,不回答,依舊低垂着頸。
這讓他覺得前所未有的異趣。
「喂,妳叫什麼名字?」他故意去撩撥她頭髮。
她如同被電殛一般,驚白了臉,倏地向旁閃開,一雙大眼睜得圓圓的。
「你別碰我!」她豎起了全身的刺。
他饒富興味地瞅着她倉皇失措的臉蛋,背脊斜斜靠在廚房門框上。一頭長長的頭髮披在頸脖處,只着一件無袖汗衫,合身的牛仔褲緊緊繃在他又長又勻稱的腿上,臂上的肌肉黝黑而結實。
江如瑛突然發現自己打量起他來了,不由得紅了臉,暗罵自己:江如瑛,妳發神經嗎?竟然發花痴想男人?
他挑起一邊眉,從汗衫肩頭下掏出一包煙來,抽出一支煙拋到空中,用一個很帥氣的動作銜住了;點着了它,吸了一口,吐出的白色煙霧籠隔了他若有所思的臉。
「妳叫如瑛是嗎?」
她有些吃驚,隨即提醒自己,一定是大哥告訴他的,他這是在引她回答,於是更加閉緊了嘴。
他的笑里含着一抹教人着惱的興味:「妳不問我的名字嗎?」
她不應,不能應。
「我叫徐浩男,妳可以叫我浩哥,或者......叫我阿男也可以。我喜歡妳這麼叫我。」
他真是好不要臉!這是她的第一想法。她在心裏答着:誰要叫你浩哥,你又不是我什麼人!
徐浩男從她不懂掩藏心情的臉上直看進她心底里去了,這個女孩子是他遇過最不一樣的,實在純真得可憐!
從他十六歲起,身邊的女伴不知換過多少人,一個比一個辣,有的還死纏他不放,但不管再怎樣熱情似火,到了厭倦的一天,他依舊毫不留情分地趕人出門。
他是最無情的男子。
明知他是這樣喜新厭舊、翻臉比翻書快的人,但是被他那張英俊邪魅的面孔、高挑強壯的身材所惑的女孩子依然前仆後繼,像一群盲眼的魚兒,茫然地投入魚網中,甘心為他所吞噬。
他深吸一大口煙,往她臉上噴去,刺鼻的煙味嗆得她猛咳起來。
「哎喲,對不起。」他道着歉,語氣卻全沒半分誠意。「我不知道妳怕煙。」
江如瑛氣憤得瞪視着他,他仍是一臉無賴,歪着頭繼續吞雲吐霧。
「你讓開,我要過去。」她叫着。
他聳聳肩,往旁一站,讓出一條路來。
江如瑛加快腳步,只想快些離開這教人生氣的臭混蛋。
正要通過他身邊,忽地,他突然伸出修長的左腿。踏在過道的另一邊牆上,阻住了她的去路。
她這次真的嚇了一大跳,差點撞上他橫門擋道的左腿,小心戒懼地往後倒退。
「你......你要幹什麼?」
他很高,她得仰起頭來看他,這讓她更覺自己無法與他抗衡。
「妳叫我一聲『阿男』,我就讓妳過去。」他像在逗弄一隻無助的小狗。
她搖頭,又搖搖頭,想也不想。
不叫!她不會叫他阿男的,那多像......多像在向他撒嬌!
「妳不叫?那好。」
他的左腿始終抵在牆上,彷佛這樣一點也不累,也不看上她一眼,只自顧自低着眉一口一口吸着煙。
就這麼一直僵持着,江如瑛和他保持着三步距離,好幾次鼓起勇氣想衝過那可恨的阻攔,卻又畏怕他的氣勢,終究不敢付諸行動。
難道她就這麼讓他欺負嗎?她又開始有了想哭的感覺。
良久,他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怎麼樣?叫不叫?叫我一聲『阿男』會很困難嗎?妳是名列前茅的高材生,這兩個字妳該不會不知道怎麼念吧?」
她死命地搖着頭,也搖落了兩行淚珠。她不知道為什麼他要這麼捉弄她,她並沒有得罪他呀?她......好想躲起來,不爭氣的眼淚終於滑了下來。
她不想在他面前示弱的。
徐浩男看見了掛在她臉上的淚珠,不耐煩地側頭啐了一口,將煙頭丟在潔白的地磚上,一腳踩熄:「哭什麼哭?我徐浩男最討厭女人動不動就掉眼淚,以為哭就能解決事情了?」
她哭得更厲害了,瘦薄的肩頭上下不住抽動着。
「別哭了!」他吼着。
她不理他,此時她只想把心底的悲鬱藉著哭聲發泄出來。
他嘖了一聲,皺着眉頭,跨前一大步,發著恨,像在對自己咒:「我看妳還哭不哭?」
下一秒,江如瑛發現已被他擁在那雙碩實有力的臂膀之中,大驚失色地要推開他,但是他實在太有力氣了,她嬌小的身子陷在他臂彎中,半分也動彈不得。
「放開我──」她奮力掙扎着。
話未說完,徐浩男一手扳正了她下巴,低頭就是一吻!
她整個人全癱了,兩腿發軟,腦中一片暈眩。
他的吻如他的人,又蠻又強,霸道而不可一世!他在她柔軟的唇上輾轉吸吮,雙臂愈加收緊,從她偎在他胸前抖得厲害的身子看來,他知道她完全沒有經驗。奇異而新鮮的刺激,令他渾然忘我需索着,甚至將舌頭探入了她半啟的嘴內......
突然下唇一痛,徐浩男哀叫一聲,放開了她。只見她睜着異常水亮的大眼睛,雙手掩在被他吻得又紅又腫的嘴唇上,羞愧忿恨的情緒寫滿臉上,「嗚地」一聲,從他身旁飛快跑開,奔上樓去。
她的腳步既亂且急,徐浩男這次沒來得及捉住她。舔舔帶着血腥味的下唇,追想適才那一個強索的親吻,不自覺嘴角浮起了一抹若有若無的笑。
星期一的小考排得特別多,可想而知,江如瑛這天的考試是一塌糊塗了。
昨天晚上,她一直在哭,根本沒有心思念書。
早上起來對鏡一看,臉色蒼白如鬼,雙眼和嘴唇同樣是紅紅腫腫的。
這副模樣教她怎麼敢去上學見人呢?可她又不敢逃課。誰都知道,江如瑛是連生病都要抱病上學的。
梳洗完畢下樓。樓下安安靜靜,空無一人,凌亂的客廳也已恢復整潔,江仕豪的機車不見蹤影。
他們是走了吧?她這才放心踏出家門,到學校去。
下課鐘響,這一天的課終於全部上完了。
江如瑛無情無緒地將桌上、抽屜里的東西,統統收到書包里去,背起沉重的負荷,一步懶似一步下樓。
同班同學邱文珊跟了上來,甩甩一頭亮麗的短髮。上完一天課,笑聲依舊爽朗:「喂!妳怎麼了?今天好象很不開心。」
江如瑛想擠出一絲笑容,卻牽不動僵硬的嘴角,兩眉輕顰,輕輕吐出一口氣:「沒什麼。」
邱文珊壓根就不相信她的遁辭,偏頭看着她,突然發現什麼似的,叫着:「咦?妳的嘴唇怎麼腫起來了?火氣太大了哦!」
江如瑛不安地拉緊書包背帶,神情失措:「我這幾天睡得不好,考試壓力太大了。」
「妳何必逼自己逼得那麼累呢?妳的成績是全班第一名,一定穩上第一志願的啦,別念書念到把身體搞垮,那可就划不來了。像我呀,要是我有妳一半用功,我媽就阿彌陀佛嘍!」
邱文珊是班上和她相交最好的朋友,生性內向的江如瑛也只和她有話聊。她在猶豫着要不要向邱文珊說出心中的困擾時,突然邱文珊一聲興奮的低叫:「如瑛,妳快來看!有個好帥的男孩子站在校門口耶!」
江如瑛心頭襲上一陣不安,怦怦亂跳起來。順着邱文珊的眼光看去,果不出她所料,那個一身花衣、斜倚校門的年輕男子,正是徐浩男。
江如瑛兩腿如生根般釘在地上,腦中一片混亂,心裏響起一個聲音:為什麼?為什麼你就是不放過我?
來來往往的學生和教職員工都對這個陌生男子投以疑問的眼光。不只因為這是女子學校門口,也因為這奇裝異服、髮長披肩的年輕男子,他身上所散發的那股桀騖不馴、任性驕傲的氣息,在在與那些來接送孩子上下學的家長不同。
他是很英俊,但也教人不敢接近。
邱文珊推推她手臂,擠眉弄眼,彷佛發現新大陸似的:「哇!我從沒見過這麼帥的男孩子耶!」
江如瑛沒有面對他的勇氣,虛着聲說:「文珊,我們走後門好不好?」
邱文珊睜大雙眼:「幹嘛走後門?公車在前門耶。」
「我知道,我們可以從後門繞到公車站牌嘛!」
「那還要繞好大一圈耶。好小姐,妳別要了我老命。」
「文珊,就這麼一次,好不好?」
「奇怪了,妳今天幹嘛一定要從後門走呢?」
正在爭執時,邱文珊突然搥胸頓足地叫起來:「哎呀!那個帥哥不見了啦!」
江如瑛急忙轉過頭望向校門口,果然,徐浩男已經不在了。她心頭頓時落下一塊大石:他是等得不耐煩了?幸好,可以不用和他照面了。
「文珊,我們趕快走吧!」她催促着。
邱文珊怪叫起來:「江小姐,妳今天非常非常的奇怪哦!」
江如瑛不讓她繼續說下去:「走啦!不然趕不上公車了。」率先跑在前頭。
「喂!」邱文珊在後頭大叫抗議。
看看手錶,再差五分公車就來了。江如瑛匆匆忙忙轉過校門,要趕到設在十公尺外的站牌,坐公車回家;突然間,一隻手抓住了她書包帶子,拉住了她。
「文珊,妳別鬧了,快來不及了!」她回頭一看,耳中「轟地」一聲,整個人定住了。
眼前是一張極富男性魅力的臉龐,依舊籠在煙霧裏,薄薄的嘴唇叼着一根煙,一雙黑亮的眼睛含笑望着她。
「妳放學了?」他的聲音很低沉,有點沙啞,格外動聽。
聽在她耳內,卻有如惡魔的催咒。
他逕自拉過她沉重的書包,背在左肩上,吹了一聲口哨:「哇!好重的書包。」
「如瑛。」邱文珊趕上她。
見到方才的帥哥與江如瑛對立相視,一時搞不清楚怎麼回事。
「如瑛,妳認識他呀?」她附在江如瑛耳邊輕聲問,不住拿眼看這個英俊的陌生人。
江如瑛早已心亂如麻,雙手絞在一起,哪還有心情回答她?
邱文珊從她身上得不到答案,轉向徐浩男:「你──是如瑛的朋友?」
徐浩男揚揚眉,似笑非笑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我來接她回去。」
江文瑛總算恢復了一點神智,拉着邱文珊的手,不敢向他瞧上一眼,低聲說:「文珊,我們快走吧,公車快來不及了。」
邱文珊俏皮地拉拉她頭髮,笑說:「我才不在這兒當電燈泡呢!人家都來接妳了,我還不識相地站在這兒做什麼?拜拜!」揚一揚手,向前跑去趕搭已經到站的公車,裙襬在風中飛舞着。
江如瑛急得快哭了。文珊丟下了她一個人,教她怎麼辦?
「喂!」他的氣息噴在她頰上,帶着一股煙味。
不知何時,他來到她耳邊,近得可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味。
她嚇一大跳,拍着忐忑的心口,往旁跳開。
他總是帶着打趣的微笑,見她受驚受窘,彷佛會令他十分開心似的。
「妳別怕嘛,我又不會吃了妳。」他怡然地笑着,攤攤兩手,書包掛在他肩頭,要掉不掉的。
見她抿着嘴、豎起刺,眼中滿是戒備的神情,他自鼻中笑出聲來,轉身走向停在行人道上的摩托車。
她的書包還在他肩上呢!
「喂!書包還我。」她急了,小步追上去。
摩托車發出轟轟的響聲,他側着臉,把她的書包斜掛在右肩上,加油聲震天價響,陣陣傳來:「妳上來......書包就還妳......」
江如瑛很怕他又來上次那招,把她的書包丟在不知名的路邊;而且,她一個名校女學生,和一個小混混模樣的男孩子在校門口交談,實在太引人側目了。
他知道她要面子,出此手段脅迫她。
摩托車的引擎聲好大,他不斷加着油門,故意弄出漫天巨響!終於,大家都好奇地將眼光投注在這南轅北轍的兩人身上。
「怎樣?上不上來?我送妳回家后就把書包還妳。」
「真的?」她無法再堅持下去。
她上了他的車,小心翼翼地側坐在他身後,壓好裙子,以免因風揚起。
「下來!妳想摔死嗎?」他劈頭大罵,兇巴巴的。「要跨坐!」
她只好乖乖地下車,依照他的吩咐重新跨坐上車,再壓好裙幅,然後一副委屈兮兮地說:「坐好了。」
他回過頭,滿意一笑:「抱住我的腰,不然妳會摔下去。」
「我拉你的衣服就好了。」她怯懦的。
怎麼能抱着陌生男人的腰呢?那多丟人。
他斜睨了她一眼,嘴角帶着一抹惡謔,突然猛加油門,車子往前一衝──
江如瑛驚叫一聲,鼻子撞在他寬闊的背脊上,雙手下意識緊環住他腰桿,深怕自己摔下去,跌個鼻青臉腫。
「妳看,我說要抱着腰,妳偏不信。」
她只看見他烏黑的後腦勺,可想而知他一定得意極了──再次作弄了她。
呼嘯聲中,兩人一車如風似電開上車流不息的馬路。
車子騎得好快,有時還闖紅燈,在車陣中不時搶路蛇行,路旁樹木快速倒退,江如瑛的心跳正如車子的時速一樣──不斷竄升。她死命地抱緊他的腰,小臉埋在他背後,閉着雙眼,不斷想着:我快死了,我快死了......
騎了好久好久,只覺得旁邊的車子愈來愈少。但她不敢睜開眼睛看。
突然,車子停了。
「喂!下車啦!」
她如蒙大赦,半回魂地睜開眼睛,這才發現她仍死摟住他的腰。心慌意亂地忙放開手,跳下車來,低頭也不看他,訥訥地伸出手去說:「謝謝你,請你把書包還我。」
從眼角余光中,她接過了書包,沉重的負荷壓得她一肩微斜,走開幾步。忽地,腳下傳來的觸感讓她好生奇怪,軟軟的......她不記得她家庭院裏有沙。
猛抬頭,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大海,腳下踩的是細軟的海沙,濤聲啪啦作響,一輪絢爛無比的夕陽正往海的另一頭緩緩沉下。
她急速地轉過身,只見徐浩男倚在摩托車座上,遠眺滿天紅霞,瞇起眼,一副極為享受這大自然的美景的舒暢樣。
滿腔的怒火燒得她頭昏腦脹,莫名的害怕也使她手腳發軟。
「你......你答應要送......送我回家的......」原本是義正辭嚴的指責,此時聽來卻隱隱帶着怯懼和哭音。
「我是說要送妳回家啊,但又沒說馬上送妳回去。」他臉上一副好可惡的表情。
「妳說要送我回家......」她終於哭了。
她真的好怕!怕這陌生的地方,怕這近晚的時分,更怕身邊這個教人捉摸不定、心思難測的陌生人。
她真的想不透,為什麼徐浩男要這麼冤魂不散地死纏她不放?她真的不曾做了什麼事情讓他要這樣頻頻捉弄戲謔她呀!
誰?誰能來救她?
奔流的淚水宣洩着心中的恐懼,她能做什麼?唯有哭而已。
徐浩男看她哭得像只被人丟棄的小狗,鼻子都紅透了,看來實在好可憐。
他一向最討厭女孩子哭,認為那是示弱乞憐的行為,他的腦子裏沒有「懦弱、可憐」這幾個字眼。他要強,而且他一向最強!
他是看不起女人,也不把女人當一回事的。
以往有女人一哭二鬧三上吊地要求他留下,他沒有理會,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
曾經有個女孩子真的為他服安眠藥自殺了,他聽到這個消息只是渾若無事地冷哼了一聲。多傻,誰不是玩玩?竟傻到認起真來。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但江如瑛的眼淚讓他有一種新鮮感,她怯怯可憐的神態也教他心動,剎那間,他竟有股衝動,一股想去抱抱她、親親她、安慰她的衝動。
這實在不太像他徐浩男的作風。
終於她哭累了,兩腿也酸了,癱坐在沙灘上,哭腫的雙眼茫茫望着漸漸幽暗的天色。
夕陽消失的那一刻,天空完全變暗了。
她終於知道哭泣是無用的了吧?
江如瑛站起來,拍拍裙上的細沙,頭也不回地往大馬路上走去。
「妳去哪?」
她停下腳步,將書包抱得死緊,就好象它能保護她一樣;小臉綳得緊緊的,語氣生硬:「我不用你載我,我自己坐出租車回家。」
原來小妮子打的是這種主意。徐浩男哈哈一笑,不在乎地說:「請啊!請啊!」
她賭氣走出幾步,背後傳來他自言自語的聲音:
「不知道那個強姦殺人的色魔抓到沒有?唉,天晚了,也沒什麼好看的。回家吧!」
江如瑛嚇得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明知這多半是他的虛言恫嚇,卻也忍不住半信半疑。為了不示弱於人,她大着聲回頭叫:「你不用騙我,根本就沒有什麼色魔。」
他連看她一眼都沒有,跨上車子,喃喃自語:「現在的出租車司機看見單身女子,也來劫財劫色了,可怕可怕!」
「普」──摩托車火箭般彈射出去,橙黃色的車尾燈一轉彎就殞沒在黑暗中。
偌大的海灘上只剩下江如瑛一人,海風呼嘯,樹影沙沙搖動,彷佛在每一個陰暗處都躲着居心不軌的壞人,隨時準備偷襲她似。
「強姦殺人......劫財劫色......」徐浩男的話似乎還回蕩在空蕩蕩的海灘上。
入秋的夜晚已有涼意,尤其是海風,吹得江如瑛全身不自禁抖了起來。
她心中的懼意迫使她開始胡思亂想;叢叢樹影皆幻成鬼形,正伸出尖銳的爪牙,要來捕捉獻魔的祭品......
「徐浩男──」她忍不住大聲尖叫起來。
「徐浩男──你在哪裏──」
「徐浩男──你出來!」
她發出的呼喊,全被黑默默的暗夜所吸納,四周只聞海風、樹葉的沙沙聲。
「徐浩男──」她已經快被恐懼打敗了,發出的吶喊破碎不堪、嘶啞難聽。
腳下不知被什麼東西一絆,整個人向前撲跌倒地,吃了一嘴的沙。
她腿軟得爬不起來,整個人縮在地上不敢動,也不敢向四周瞧上一眼,把頭埋在書包里哭將起來。
她好怕!為什麼沒人來救她?
「媽......」她嗚咽着。
遠方一盞圓燈自遠而近,呼嚕嚕的引擎聲在海邊顯得格外刺耳。
刺目的車燈照在江如瑛蜷縮的身子上,徐浩男點燃了一根煙,不疾不徐地說:「上來吧!」
等了好一會兒,沒有任何動靜。
如果江如瑛想以哀兵之姿來博取他的同情,那絕對是一大錯誤;徐浩男從不施捨憐憫的。
「幹什麼?妳想待在這兒繼續吹海風嗎?」
她埋着頭,抽抽噎噎不知說了什麼。
他聽不清楚,風聲實在太大了。
看樣子要她好好說一句話也不成了。他下車停好車子,蹲在她身前,冷冷地說:「妳走不走?」
她抬起滿是淚水的臉,仍是抽抽噎噎的,說:「我腳麻......爬不起來......」
他低低罵了一句:「麻煩!」
伸臂到她膝下背後,挺腰抱起她輕盈的身子,就這當口他仍有心情調侃她:「妳都不吃飯的嗎?」這麼瘦......
她又哭了。
「幹嘛?我又沒罵妳。」他冷着一張臉。
他把她放在後座,自己也坐上去,粗魯地抓過她冰冷的小手,環在自己腰上。
她乖乖地任由他擺佈,沒有反抗。
回家的路上,徐浩男沒有再蛇行飈車,也沒有再冷言譏刺。
她的臉貼着他的背,慢慢地濡濕了他的花襯衫。
他張大眼,迎着風,吹得他臉上有些僵。
真的入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