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花慘淡秋草黃,閑苔院落門空掩。
夕陽的餘輝將女子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她有一頭美麗的天然捲髮,長長的隨性地披到腰間,高挑勻稱的身材裹在裁剪得體的黑色套裝里,兩條修長得令人垂涎的玉腿,正毫不在意地踩在及膝的雜草里,摘下墨鏡,露出一張奪人魂魄的美艷臉龐,加上她眉間的堅決與強悍的氣勢,在她的身上交織出一股令人無法忽略的魅力。
她的美麗的眼眸正打量着眼前的宅院,眉心微微起了褶皺。
朱漆剝落的木門,蛛絲遍佈的橫匾,雜草超過失修的圍牆,在風中搖晃着褐色枯黃的花穗,腳下,通往宅院的路已經被瘋狂滋生的野草淹得看不出形狀。
這裏真的還有人住嗎?
伸手推門,吱呀一聲,應手而開。連門都沒關!她走進去,踩到一顆捲心菜。
捲心菜!林黛玉瞪着腳下的菜地,好——好大一片菜地!大得都可以當停車場了。放眼望去,滿地的青菜捲心菜花椰菜,蘿蔔番茄大白菜,還有一群悠閑啄着大青蟲的公雞母雞。這裏是農場嗎?她瞪着腳下的蔬菜,再抬眼遠眺那些破落的亭台樓閣。
大觀園裏種菜,賈家真的落魄到這等田地了!
落魄到這等田地了的人,能還得出兩千萬嗎?
世界上沒有不能的事,只有不肯的事。
林黛玉甩甩頭,繼續向前進發。
沒錯,她的工作就是討債!
一提起討債,通常人馬上會聯想起電影裏凶神惡煞的大漢,把刀子朝桌上一撂,丟幾句狠話,再不行就讓你見點血,那是黑社會的做法。現實生活中,除非你要坐牢,那隨便你,欠債的人永遠比討債的人狠。
所以,要成為一個高級的討債者,必須集體力、意志、手腕、口才、觀察、分析、理財、投資、經驗與專業知識於一體的綜合能力。
高級討債者的酬勞很高,但是風險也相應很高。首先,你必須花費大量的精力財力與時間去收集整理有關債主的資料,其次要將債主劃分為有償還能力與無償還能力兩類,對於有償還能力的,要誓死追到底直到對方將錢吐出來為止,對付這種債主還不算很累,最難的是那種根本沒有償還能力的債主,你逼死他也沒用,他就是沒有錢還你,坐牢或殺了他,隨便你,你能怎麼樣?
這種時候,討債者就要有兩種考量:一、放棄。於是,你一分未得,先前付出的資料費、車馬費、人工費、公關費也別指望向僱主去要。二、幫助他。討債者搖身成為他的投資顧問,理財顧問,幫助他重新站起來,直到債主賺到錢為止。這種風險最大,稍一不慎,賠得會非常凄慘,但是一旦成功了,提成非常可觀,因為可以同時抽兩邊的成。
林黛玉的業績在業界赫赫有名。目前為止,討債共四億五千八百萬,無一敗績。被譽為金牌討債女王。一般的債主聽到她的名字,根本不必多費力氣,就乖乖地把錢奉上,反正到頭來總是會被她挖出來,自己乖點,免得受折磨。
這次她接的單子的債主是兩年前破產的賈揚德。賈揚德已經去世,留下一個兒子和巨額債務。賈家的公司、動產、不動產基本已全部抵債,只餘下山上的一棟宅院,名叫大觀園,是賈揚德在樓市低迷的時候以兒子的名義買進,現在已經升值到了兩千萬,把地皮賣掉,正好償還這筆債務。所以這次的債主屬於有償還能力的債主,林黛玉自信最多一個禮拜,她就可以搞定這個單子。兩千萬是筆大單子,她可以提成一百萬,做完這筆單子,她考慮洗手不幹。討債這個行業,做出神經病的最多。
她沿着青石板路往那棟大房子走去。房子是完全仿古的建築,雕樑畫棟,雖然破敗,還是可以一窺當年的繁華。賈揚德當年的確很有錢。沒有錢的話,都二十一世紀了,還會有人住這種亭台樓閣小橋流水的房子嗎?造價就不說了,光維護就要花多少錢在上頭!看看這腳下的青石板路,雜草叢生,苔蘚橫生;花園已經看不出花園的樣子,依稀有些玫瑰在雜草叢中探頭出來;池塘里滿是殘葉,成了泥潭;還有那房子,房頂上長出來雜草,弄不好還會漏雨;玻璃窗又臟又破,已經深秋了,接下去不凍死人才怪!房子裏連個像樣的傢具都沒有,只有一張用磚頭和三夾板搭起來的桌子,兩個木樁充當椅子,一個年輕男子背對她正坐在桌旁看書。
他穿着一件白色襯衫,看上去就是用很廉價的布料自己做的樣子,上面還打着補丁;他的頭髮倒是修剪得整整齊齊,伏貼地貼在耳後。他應該就是賈寶玉了。
應該還有一個管家,據她所掌握的資料上講,這個人叫焦大,賈揚德破產後,他一直留在賈寶玉的身邊照顧他。
“你是誰?”背後突來的沙啞聲音把正透過破碎玻璃打探地形的林黛玉嚇了一大跳。才想着管家管家就到。
一個老頭站在她背後,身上的衣服補丁疊補丁,肩上擔著根扁擔,兩頭挑着兩個大籮筐,銳利的眼眸正警惕地在她臉上梭巡。
“找誰?”語氣更加不善了。
“賈寶玉在嗎?”
“你找他做什麼?我們這裏已經沒有東西給你們了!”這次扁擔握在了手裏。二十一世紀了居然還有這樣的忠僕,可贊可嘆!
林黛玉正斟酌着如何開口,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裏面的人聽見動靜出來查看,正好與林黛玉對了個面對面。
好一雙溫純清澈的眼眸!
好一張可怕的臉龐!
那男子有張瘦得不成人形的臉,乍一看,饒是林黛玉見多識廣膽大包天,也被結結實實地嚇了一大跳。好——好像鬼哦!
心底里震驚着,林黛玉還是很快地調整臉部表情,擺出一張最最無害的笑臉,向他伸出手去:“你……”好字還沒出來,就見那男子身體搖晃了幾下,呼喇往地板上倒去。
林黛玉條件反射神經一流,腦袋還沒反應過來,腳下已經一個箭步沖了上去,一把抱住了他,抱到一捧骨頭,靠!這個男人瘦得像排骨精!而且,輕得沒幾兩重。
“你有在吃東西嗎?”她衝口問道,眉間自然地就鎖了起來,低頭看着他的眼睛,無精打採得就好像要睡著了一樣。“喂,你怎麼樣?”
“少爺——”老人家反應比較慢,到現在才衝上來,林黛玉機警地朝旁邊一閃,老管家一路衝進了客廳,轟隆隆壯烈犧牲在磚頭三夾板的桌子堆里。
林黛玉哀嘆一聲,靠!救一個變成要救兩個!
“焦大——”懷裏的排骨精男人氣若遊絲,林黛玉俯頭看去,看見一張通紅的臉龐和閃爍不敢和她對視的眼眸。他掙扎着似乎想站穩身體,但是力不從心,再次摔倒在她的懷裏。要不是看他腳軟手軟綿綿軟的軟腳蝦樣子,林黛玉真的要懷疑他是不是在吃她的豆腐。
“你給我安靜點!”她實在看不下去,大聲喝止他無謂的舉動,半蹲下身,“上來。”
“這——”他搖搖晃晃地猶豫着。
“上來!”林黛玉被他晃得心火上揚,很想大聲喝罵他,卻又不由自主地降低音量,“你還是不是男人!婆婆媽媽!”
他臉紅得像火燒,終於趴到了她的背上,林黛玉不費吹灰之力就背起了他,比她高一個腦袋的大男人居然比她還要輕,要死了,他是從集中營里來的嗎?
“卧室在哪裏?”
“二樓。”男人氣若遊絲。
林黛玉舉步上樓,一腳踩爛一級木樓梯。背上的男人顛簸了一下,忽然猛烈地咳嗽起來。
“少爺——”磚頭三夾板堆里的老管家悠悠醒轉,一眼看見少爺被那個陌生的女人背着正要上樓,不假思索就要衝上來。
“你給我站住——”林黛玉拼出丹田之氣怒吼,頭頂上立刻簌簌地掉下一陣木屑,“等我上去了你再過來!”他XX的,這樓梯上同時站上三個人,非立馬塌了!
老管家焦急地關注着她背上的男人,也不敢輕舉妄動,好不容易看見她的後腳跟離開台階,立馬噔噔噔地朝上沖——乒里啷!“啊——”凄慘的叫聲響徹梁頂,久久迴旋不散。
已經告訴他樓梯危險了,還這樣死命地朝上踩!老人家就是老人家,腦袋不靈活。林黛玉哼了聲,不去理睬老頭的慘叫,隨便踢開一扇門。空的。
退出。再踢開一扇門。空的。
“到底哪間才是?”她的耐性用完了,聲音不由自主地飆高。
“那……咳咳……那間。”
林黛玉一腳踹開房門,還是空的。呃,不,有一床棉被鋪在地上,除此之外,再無一物。她愣在門口。靠!家徒四壁啊!背上的男人再次猛烈地咳嗽起來,她才醒過來,把他放到棉被上。
“咳咳,多……咳咳……謝……咳咳咳……姑娘……”他努力地想道謝,卻被咳嗽折磨得支零破碎。
“你給我閉嘴!”林黛玉給他咳得肺都隨他一起難受,暫時忘記他是她的債主,對他凶神惡煞起來。“你——不會是得肺癆了吧?”她警惕地駭跳三尺遠。咳咳咳,咳個沒完,好像要把心肺都咳出來一般。
“呸!你不要烏鴉嘴!”老管家終於從台階的破洞裏爬出來,一到就聽見林黛玉在詛咒少爺,怒髮衝冠地衝進來。“少爺只是得了傷寒,很快就會好了!”
哦。林黛玉稍稍放下心來,但還是與他保持三尺距離。風寒也會傳染的。
“焦大……咳咳……不得……咳咳咳……無禮。”
“可是少爺,對這種人你不能老是太心軟……”
“我……咳咳……自有……分寸……咳咳……你去把葯……端來……咳咳咳……咳咳……”
老管家乖乖地出去,臨走前拋下一個警告的眼神給林黛玉。林黛玉笑咪咪地接了。放心,她不會要他命的,她要的是他的錢!
“咳咳……請問……咳咳咳咳……”
“我叫林黛玉。”她趕緊把名字和着名片一齊奉上。大爺您能少講一句是一句,不要咳咳咳咳的讓小妹我難受。
“咳咳……請問……咳咳咳咳……”
“我是受人之託……”咳咳咳咳,“前來與你……”咳咳咳咳,“商議有關……”咳咳咳咳咳咳,“五年前……”咳咳咳,“你父親向王清福……媽的!”她再也受不了了,再讓他這樣咳下去,沒等她把短短的一個陳述句講完,他就已經陣亡在她面前了。
挪過去,略嫌粗魯地把他扶起來,讓他靠在懷裏,用手拍他的背讓他稍微順順氣。他已經咳得全身上下為數不多的血液全部集中到了臉上,為數不多的力氣也已經全部耗盡,軟綿綿的就像棉花糖一樣倒在她的身上,有氣無力地還在咳嗽。
林黛玉這輩子咳嗽的次數加起來都沒有他剛才一分鐘內的多。
“多……”他還要客氣,被林黛玉的五雷轟頂一聲大吼鎮壓。
“你給我閉嘴!”乖乖地閉上了嘴巴。嚇的!
他這輩子認識的女人不多,認識的也從來沒有這麼兇悍、嗓門這麼大、精力這麼充沛的,而且,也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美麗的女子。
剛才開門出去見到她的一剎那,他還以為是見到了神仙姐姐。她真的好美,即使她現在正非常生氣地瞪着他……她正瞪着他,眼睛一瞬不瞬。他的心臟狂跳起來,臉也紅了起來,幸好剛才猛烈咳嗽的紅潮還沒有褪色,幫忙掩蓋了心虛。他從小身子骨就弱,爹娘把他照顧得小心翼翼,可以說他從小到大都生活得清心寡欲,這樣躺在一個女子的懷裏面紅心跳,還是頭一遭。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大概令她惱了起來。她的眉毛都凶了起來。“看什麼看!沒看過美女嗎?”鬼才信!賈家的寶貝獨苗少爺沒見過美女,打死她都不會相信。賈揚德沒破產前,不知有多少人搶着要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兒子。現在他落魄了,居然到這種田地,難道就沒有人念點舊情幫幫他嗎?想那賈揚德也不是刻薄吝嗇之人,當年也是人緣極佳……
家富人寧,終有個,家散人亡各奔騰。
樹倒了,還指望猢猻再呆在樹上嗎?
她環顧四周,破碎的玻璃,剝落的牆壁天花板,屋子的大更顯得凄涼。他已經是窮得不能再窮了。如果連房子都賣掉了,沒有地方住……她瞅瞅懷中咳嗽稍停正閉目養神的男子,瘦削得像鬼一樣的臉。她的腦子裏正想像他露宿街頭的樣子,冬天就快到了,這麼病弱的身子……她甩了甩頭,努力想要甩掉浮上來的罪惡感,但是他凍得僵硬青白的屍體的一幕卻拚命地爬上來遮蔽她的視線……她是討債女王林黛玉,心腸要硬……咳咳咳咳,他又開始咳嗽了,全身的骨頭壓得她發痛,咳咳咳咳……從來沒有失敗的業績……咳咳咳咳……一百萬的提成……咳咳咳咳……媽的!她下不了手!
破天荒頭一遭,林黛玉面對具有償還能力的債主,手軟了。他XX的!在這種各掃自家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惟己年代裏,身為一名以心腸硬為最最基本功的高級討債人員,林黛玉居然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在這種有百分之八十把握完成客人重託的單子面前敗下陣來,不要說電話那頭的老闆不敢相信,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不管!”震耳欲聾的怒吼從電話那頭傳過來,遠隔千里依然原汁原味地捎來老闆大人的怒火,“你給我再去努力!如果你不做,我就派其他人來!”
“不行!”林黛玉下意識地排斥老闆的提案。派別人來不是很好嗎?至少她不必親自向那個瘦得像排骨精一樣的男人開口,不必經受因為她而讓他凍屍街頭的罪惡感……她一驚。短短几秒鐘的思量,她已經犯了討債的幾大禁忌:心軟!罪惡感!
“再給我一次機會,老闆,暫時不要派其他人來接手。”
“黛玉,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
是嗎?林黛玉對着嘟嘟作響的手機發獃,是嗎?連她自己都懷疑。
也許他不該派她去接這筆單子。電話那頭的老闆也在沉思。他可以感覺她的信心在動搖,這是身為優秀討債人員的大忌。會不會從此失去了一個王牌員工?老闆不寒而慄。
靠!好冷!站在院子裏打了十分鐘電話,腳已經有點凍了。山上比山下冷很多。
林黛玉忙不迭地走進屋子。屋子裏和外頭也差不多。她小心翼翼避開爛樓梯拾級而上,走廊里的木板也有些不對,再不修補遲早有一天出人命。她悄無聲息地走到賈寶玉卧室外,聽見管家的聲音。
“少爺!我覺得那個女人來意不善,你要小心才是。少爺你就是心腸太軟……你不能老是為別人考慮……老爺在的時候少爺哪吃過這種苦,焦大看少爺今天這樣,心裏就難過……嗚……如果哪天我……我走了,沒有人照顧少爺……讓我、讓我怎麼放心……”老管家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林黛玉聽見賈寶玉弱聲地安慰他,一邊又咳嗽起來。
他XX的!又是這種凄慘的主僕抱頭痛哭的場景,害得她努力積蓄起來的力量立馬又跑得無影無蹤。
悄悄探頭進去,看見焦大正端着碗綠糊糊的東西給賈寶玉喝。“喝!你給他喝什麼?”林黛玉不假思索地出聲,嚇得焦大手一晃,那碗東西盡數潑灑在地上。
“你、你、你!”一雙老手抖得猶如雞爪風,老臉上滿是憤怒:“你幹什麼!少爺的葯全都給你——”說了一半,悲從中來,不禁又放聲大哭。
“葯?”林黛玉斂眉,“什麼葯?”
“是……咳咳,焦大……熬的……咳咳……草藥,我一直都吃……咳咳……”
草藥?!二十一世紀了,還有人吃這種東西?得傷寒,不是吃粒抗菌素再蓋上被子捂捂汗,睡一覺,隔天就好了嗎?
“你們,不會是——”她不想相信,但是不得不問,“窮得連葯都買不起吧?”
焦大挺直了背脊努力想維持點尊嚴,但是老臉上的尷尬把答案透露了。
“實在看不下去了!”林黛玉掏出錢包,抽了三張大鈔塞到焦大的手裏,“去,趕快去買抗菌素,咳嗽藥水,退燒針,還不快去,你要看他燒死咳死是不是?”
“那,你要幫我喂少爺吃飯。”
要求還真多!“去啦去啦,我知道了。”
“飯在樓下廚房裏。”
“還不快去,藥房關門了買不到葯!”林黛玉把拳頭掄了起來,才成功地把里巴嗦的老頭子趕走。
他怔怔地瞅着她張牙舞爪的背影。為什麼?為什麼她會幫他?他們素不相識。她的脾氣不好,說話有時也很粗魯,但是她是自父親破產之後第一個向他伸出援手的人。他不是沒有感覺,那些親戚朋友來要東西,搬東西,他不想也不願去管,不是不去計較,是累了。自從父親死後,他嘗過太多以前所不知道的世態炎涼,不是從前這些人情冷暖不存在,而是父母以前將他保護得太好,沒有讓他見識罷了。當他的阿姨將他的床搬走的時候,他也只是默默地坐在一旁,焦大和他們在爭吵,反被他們推了一跤。昔日的和眉悅目剝落後,竟然可以如此醜惡。“焦大,隨他們去吧!”他阻止了焦大。最後一樣傢具搬走了,再也沒人來打擾,他情願享受這樣的清靜。
但是,這個女子的闖入,不僅打碎了他的清心寡欲,還帶來了他已經對人心絕望的復蘇,彷彿清泉,細細地流淌進心底。
“為什麼?”他喃喃地問出了疑惑。
“我可不願意眼睜睜看見有人死在我面前,我會倒霉的!”她頭也不回地到樓下去。
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
這是什麼?林黛玉瞪着灶上的破鍋和破碗。重點不在鍋有多破,而在鍋里正在冒泡的東西有多黃。好——好像一鍋——大便!好吧,勉強承認這是粥,那麼,菜呢?菜呢?找了半天,才在一個撿來的裝水果的木箱裏找到一盤青菜一盤番茄。就這個?哦,可能是上面那位少爺生病,所以吃素。但是,林黛玉就是不由自主地懷疑,他們根本就沒有錢買肉。連幾片藥丸的錢都拿不出來的人,能有錢大魚大肉嗎?想到賈寶玉消瘦得像鬼一樣的臉龐,她的猜測立刻得到了肯定。
他XX的!這兩個人簡直窮得都可以上健力士世界紀錄了!
嗚——她分明聽見自己心腸軟下來的聲音。兩千萬,她是討不到了。但是,並不代表別人就討不到!她想起總是和她競爭得你死我活想要坐上公司頭號王牌寶座的薛寶釵。不行,即使她討不到,也不能讓別人來討。否則,她的犧牲不就白費了?
那麼,只有另外一步路走了。她彷彿已經聽見老闆雷公般的咆哮聲。算了,今天太晚了,就讓老人家睡個好覺,明天再說吧!
——千里之外的老闆打了個冷戰,把褲子拉鏈拉上,到洗手池裏洗手。
“實在……咳咳……不好……咳咳……意思……咳……”
賈寶玉靠在林黛玉的胸前,因為沒有枕頭。她一勺勺喂他吃飯,臉色十分難看。看看她把自己置入了何種尷尬境地。討債女王林黛玉竟淪落到保姆的地步,傳出去,她還怎麼混?
和債主,她一向是保持距離。不光是身體上的,還有精神上的。一旦你和債主太靠近,就很容易產生同情心,產生同情心的附帶結果便是產生感情,產生感情的後果就是——自掘墳墓。
精神上的距離,她以往一向把握得很好,即使有感情上的付出,也是有所目的。而身體上,她更是盡量能保持多遠就保持多遠。她的容貌太容易給她帶來麻煩了。她的容貌天生就是容易讓男人想入非非的那一類。她也不止一次把痴心妄想的債主整得連路上碰到她還要趕緊繞道行走,以避瘟神。但是,男人的好色天性還是令想入非非者前赴後繼。煩也煩死了。
現在,在這個鬼都怕的男人面前,她的精神已經為他開綠燈,連身體的接觸都已經是第三次了。非親非故的,她到底在幹什麼?!林黛玉自己也很納悶。
他吃得非常慢,一口粥在嘴裏往往需要一分鐘才能吞下去。看他吞得那麼辛苦的樣子,林黛玉忍不住眉毛又豎了起來。
她不是很有耐性的人,討債時的耐性是後天培養出來的。
雖然這個男人倚在她的身上沒幾兩重,但是對於耐性的消耗可是極大的挑戰。小嬰兒都比他吃得乾脆。
“是不是很難吃?”假設一提出。
他搖搖頭,露出笑容。別笑了,好難看。
“你喉嚨不舒服?”假設二。
“對不起……咳咳……”他不是笨蛋,自然可以看出她的不耐,好不容易把一口粥咽下去,“我……自己……咳咳……來……咳咳……”
林黛玉躲過他的手,怏怏道:“算了。”咳咳咳的,還拿得穩碗才怪。
再塞了一口進他的嘴裏,他努力想吞得快一點,一急,一口氣衝出來,引起震天的咳嗽,噗,林黛玉措手不及,被噴了一身的大便粥。
“啊——”她慘叫,想跳起來,他咳得驚天地泣鬼神,喘不過氣來,下意識地緊緊攥住她的衣服,整個腦袋差點鑽進她的肉里去。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聲聲,像隨時都會翹掉一樣,害得林黛玉手忙腳亂。她這輩子還沒為別人這麼著慌過,這個男人真是好運齊天!
“我……我警告你喔!你要死就等到你的管家回來再死,不要死在我身上……聽到沒有……他XX的,我都被你咳得難受了……算了算了……你慢慢咳,慢慢咳……”媽的,他的骨頭壓得她生疼,媽的,那個死老頭買個葯去那麼久!媽的,她給自己找的什麼麻煩啊!
他的咳嗽終於停止了,林黛玉將他放倒在棉被上,他的臉色蒼白得發青,雙目緊閉,氣若遊絲。她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意識到,他剛才從鬼門關里撿了條命回來。躺在她面前的,是個隨時都會死去的男人。如果他死了,那麼那兩千萬就永遠要不回來了。她是不是應該趁他未死,讓他把賣房的合同簽了……
“少爺!”
老管家的聲音和他驀然睜開的眼睛讓林黛玉把從公文包里抽出了一半的合同忙不迭地塞了回去,好像做賊一樣心臟怦怦跳。
“媽的!買個葯去那麼久!”她罵了聲,藉以掩飾心虛。咦,她心虛個什麼?她是來討債的呀!人老了,手會抖,這是正常的。
林黛玉在一旁冷眼旁觀焦大手抖啊抖花了五分鐘裝針頭,抖啊抖又是五分鐘吸藥水,抖啊抖,抖得她心煩意亂。
實在看不下去了!
“拿過來!”她劈手搶過去,等他這管針打進賈寶玉的屁股里,老天爺都要哭了!
“不!”微弱的反對聲出自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病人。林黛玉的眼珠瞪大了。他說了什麼?她的視線灼灼地轉向他的雞爪一般枯瘦的手,正沒什麼保護作用地抓住自己的褲子。
一抹笑容出現在美艷的臉龐上,看得一邊的焦大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賈少爺,你不會是在害臊吧?呵呵呵呵——”她掩唇而笑,“偏巧,我忽然對你那沒幾兩肉的尊臀感起興趣來,如果你覺得可以抵禦得住我的話,儘管作垂死掙扎吧!噢,呵呵呵呵——”
母老虎撲了上去,老管家閉上眼睛,不忍再看。
“不要——咳咳咳咳——不——啊!”
老管家從指縫裏偷偷地窺探,看見少爺已經敗下陣來,母老虎正得意地剝他的褲子,少爺的臉漲得通通紅,雙目緊閉,羞愧欲死。母老虎乾脆利落一針下去,完成得非常專業。
“好啦!”她得意得就差沒引吭高歌,纖纖玉指在那瘦巴巴的臀部上揉了兩下以示安慰,眼角睨到他羞愧的表情,不禁惡作劇地又多揉了幾下。
他的身體在那輕揉下顫抖起來。火熱的觸感從她手指那端傳來,流進了全身每個細胞,最後匯聚到了小腹,在那裏形成了奇怪的灼熱,難受。
林黛玉從他身上離開,和老管家說話,渾然不覺她方才的舉動,在一向清心寡欲的賈寶玉身上,已經喚醒了懵懂的慾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