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沒有後悔。
但是那只是性,汗水淋漓、無與倫比的性。
錢良玉一醒來就這麼告訴自己。
她側首看向身邊的人。他仍熟睡着,這是她首度近瞧他的模樣,他的睫毛不特別長,卻相當濃密,輪廓俊挺,算不上漂亮,卻也挑不出瑕疵,皮膚像牛奶巧克力,有種非常陽光的色澤,當他不睜開那雙晶亮、狡黠的眼睛時,看起來是如此年輕、無害。
她想伸手觸摸他,但隨即對自己皺了皺眉,她怎麼好像貪戀起他的容貌?這一點都不像她。
輕輕地移開壓在腰間的手臂,她儘可能無聲無息地下了床,赤腳避開散落四處的衣物,包括那條三角形的豹紋──不,據他說那是虎斑內褲,豹紋內褲拿去洗了,跟他的紅色丁字褲和迷彩四角褲一起。
真不曉得她為什麼會記得這種無聊的片段……
小心地推開衣櫥的門,她取出一套換洗的衣服,走進浴室。
從浴室的鏡子裏,她看見一個徹夜放縱過的女人,全身的肌膚滿是淡粉紅的印記。她生來膚白,所以那些歡愛的痕迹顯得特別清楚。憶及昨夜的放蕩,耳根不禁又熱了熱。
她踏進浴缸,開了蓮蓬頭調好水溫,熱水嘩啦啦地沖刷著身體,卻沖不掉體內的那團混亂。一夜之間,她的平靜生活似乎全然失控,而她厭惡這種難以掌握的感覺。
他說他愛她……
但是那又如何?她又不愛他,相反地,她討厭他討厭得要死,不是嗎?
你是真討厭他,還是你認為你討厭他?這個問題毫無預警地浮現。
錢良玉心煩意亂地抹了一把臉,拒絕去想江木蘭說過的話。
她硬是壓下內心的煩躁,把沐浴乳在身上抹了一遍,又把渾身上下沖個乾淨。
她已經獨自過了十幾年,自給自足,很滿意目前的生活,她不需要愛情,她有兩個親如姊妹的朋友,她愛她們,她們也愛她,這樣就夠了。
她不需要有個老是惹她生氣的男人介入她的生活,她不怕偶爾的寂寞,事實上,她擁抱寂寞。
錢良玉踏出浴缸,拭乾身體后穿上衣服,心中已冷靜許多。
事情很簡單,她昨天情緒失控,一時衝動,加上身為一個三十歲的熟女,有生理需求再自然也不過,所以她跟他上了床,有了一夜情,沒什麼大不了的,她又不是天底下第一個跟人發生一夜情的女人。
對,就是如此!
只是性而已。
錢良玉走出浴室,頎長、結實的男性美背映入眼帘,項朝陽不知何時已經醒了,他赤裸著上身,縐巴巴的牛仔褲隨意地裹着那雙長腿,錢良玉知道他的左腿上有手術留下的淡淡疤痕,她昨晚發現的。
項朝陽吹着口哨,在她的衣櫥前忙碌,似乎心情很──等等!她的衣櫥?!
錢良玉定眼一看,大驚失色。
“你在幹麼?”她沖了過去,發現地上堆了一堆自己的衣服。
“你洗好啦?”他對她露出一個寵溺的笑。“原來你有起床氣,一大早會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可是太輕描淡寫了,錢良玉感到體內的怒氣正急遽攀升。
“你把我的衣服丟在地上幹什麼?”她一把搶下他手中的另一件襯衫。“誰准你亂翻我的衣櫥?”
“我起來的時候看見衣櫥開著。”項朝陽的表情很無辜,好脾氣地解釋。“裏面都是黑衣服,我就想趁你洗澡的時候把它清一清,黑衣服真的不適合你,還是丟了好。”說著,他又從櫥子裏抽出一條黑褲子。
“你給我住手!”錢良玉又把褲子搶過來。“不準再碰我的東西!”
“不用心疼啦,今天不上班,我帶你去採購,包準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聽說101大樓和那個什麼京華城有不少精品,我們去買個夠,你不必擔心花費,我早就想過過寵女朋友的癮。”
女朋友?!
體內的一根弦綳斷,錢良玉所有的焦躁不安在瞬間湧上,轉化成更多的怒火。
“項朝陽,你給我聽好,我跟你睡了一個晚上,並不代表我就是你的女朋友,我們什麼都不是!我不是你的女朋友,也不想當你的女朋友!”
他的笑容逝去,臉色一沉。“你後悔了?”雖說是問句,但是肯定的成分居多。
“你說過你不會後悔。”
“我沒有後悔。”他的指控語氣幾乎讓錢良玉退縮,但是一瞧見地上的衣服,又讓她強硬了起來。“昨晚只是性,沒有其他任何意義,也沒給你任何權利干涉我的生活。”
“只是性?”項朝陽聲音緊繃,俊臉上烏雲密佈。“對你來說昨晚只是性?”
“你聽到我說的話了。”錢良玉別開頭,把手上衣服掛回櫥子裏。
“有本事你就對着我再說一次!”項朝陽火大了。
經他一吼,錢良玉的怒氣再度上升。“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你到底還想怎樣?這些黑衣服是我的,我愛穿什麼就穿什麼,那是我的自由,你沒有任何權利把它們丟掉,更沒有權利介入我的生活!”
“你稱這叫生活?!”他憤怒地指着地上那堆衣服。“這不叫生活,這叫自我折磨!我該死地有每一分權利把你從黑衣服里拖出來,必要的話,我會放把火把它們燒個精光!”
錢良玉氣得渾身發抖,口不擇言。
“你有什麼權利,嗯?當我不得不面對恨我的母親、軟弱的父親時,你在哪裏?當我一個人被留在台北、夜夜懷疑自己的存在價值時,你又在哪裏?從你離開的那一天,你就喪失了所有的權利!”錢良玉驚駭地咬住唇。直到嘶聲吼出一切,她才知道自己當年有多麼在意他的離去……直到現在,她才發現自己從沒忘懷當時那種遭到背棄的感覺。
內心深處,她知道自己的指責對他不公平,可是她就是無法控制住情緒。
項朝陽錯愕萬分,俊臉上有着懊悔,有着慚愧。
“小玉,我很抱歉……我不知道我當初傷你傷得這麼深……”他伸手想碰她,她卻後退了一步,大手失望地垂下。
“原諒我,好嗎?”他輕聲懇求。“現在我回來了,我們可以重新開始,讓我照顧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照顧。”她頑強地搖頭,決然道:“我現在一個人過得很好,如果你真心想對我好,那麼請你別再打擾我,還我原來平靜的日子。”
項朝陽像是腹部突然挨了一拳,臉上血色盡失。
“我回來得……太遲了嗎?”
咬牙忍住胸口的疼痛,錢良玉謊稱:“你不必把我剛剛說的話放在心上,那只是小孩子奇怪的依賴心理,早已過去,現在我們都是成人了,各有各的日子要過,我並不需要你。”
黑眸里掠過痛楚,項朝陽再開口時,聲音苦澀無比。
“小玉,我就問你這最後一次,你真的希望我從你的生活中消失?”
她覺得喉嚨彷彿被某隻邪惡的手掐住,發不出聲音,然而她咬牙,把心一橫,毅然點頭。
“好吧。”項朝陽費力擠出一個扭曲的笑。“既然如此,我會如你所願,你放心,我不會再來煩你。Adios,miamor。”再見,我的愛。
他撿起昨晚丟在地上的桃紅色T恤,走出她的公寓。
錢良玉癱坐在地上,想哭,卻哭不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門鈴響了,她跳了起來,火箭似地衝到門邊。
一定是項朝陽回來了!
以前不管她如何用話刺傷他,他總會回頭找她──
錢良玉火速開了門,看清門外的訪客時,強烈的失望幾乎讓她滅頂。
“早安,良玉姊,你昨天請假,我只是過來看看你是不是有什麼事。”
錢良玉看着嬌怯笑着的溫老師,忽然對她再一次的不請自來覺得很反感。
“我只是去辦一點私事。”她冷淡道,沒有請她進門的打算。
“我剛剛在巷口的時候,看到一輛紅色跑車開出去。”溫老師試探地看着錢良玉,輕笑着說:“看起來有點像項老師的車,不過我想我八成是看錯了。”
他真的走了……錢良玉心一沉,臉色更加好看不到哪裏去。
“的確是他。”
溫老師似乎被她直截了當的回答打擊到了,漂亮的臉上寫滿了遭朋友背叛的神情。“他這麼早就來找──”
“抱歉,溫老師。”錢良玉疏冷地打斷她。“如果你想知道項朝陽的事,自己去問他,你喜歡他是你的事,我無法為你的感情負責。”她不是笨蛋,不會看不出溫老師對自己示好的用意。
溫老師的臉色變了變,笑容已經很勉強。
“我人有點不舒服,不送了。”錢良玉關上門,把溫老師阻隔在門外。
她知道自己剛剛得罪了溫老師,但是她顧不了那麼多,她已經夠心煩,何必去管一個只想利用她的人?
同一時間,項朝陽回到自己的公寓,心灰意冷。
他真是自大、愚蠢得可以!
為什麼以為在經過這麼多年後,只要他回來,小玉就會歡歡喜喜、高高興興地投入他懷抱?
老天……她真是他所遇過最倔強、最難搞的女人,可偏偏他就是愛慘了她,也只有她,才能傷得了他。
他被甩得乾淨徹底、毫無尊嚴,好,算她狠──
項朝陽癱在沙發上,自嘲地笑,可是心裏好苦。看來她是真不愛他。
就算不愛他也無妨,他愛她就夠了,可是她連機會都不給他……
“Carajo!項朝陽,你他媽真的是賤到骨子裏了!”他忍不住罵,連自己都替自己覺得丟臉。
眼角瞥見閃動的紅光,答錄機上有留言,他沒精打采地按下按鍵。
“Hola!是我山謬。項,上次跟你說的事你考慮得怎麼樣了?人家經理正等著答案,你回來之後打個電話給我……噢,對,小姐追到手了嗎?呵呵呵……追不到的話,貝蓮要替你介紹美女,記得打電話給我。”
項朝陽又吐出一大串不堪入耳的髒話。
他沮喪地抓亂了頭髮,走到窗邊,看着台北市的水泥叢林,灰灰的天空……說實在的,他真的有點想念西班牙的藍天白雲,還有那蔚藍、美麗的地中海。
在窗邊佇立了許久,心中也有了決定,他回到沙發旁,拿起電話撥了山謬的號碼。現在西班牙大約是凌晨三點,不過山謬不會介意的,頂多問候一下他媽媽。
電話接通,果然,山謬咒罵了幾句,項朝陽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他,兩人又談了約二十分鐘,然後項朝陽收線。
接下來,他又撥了另一組號碼,這次是國內電話。
“喂,小舅,我是阿陽,跟你說件事你別生氣……”
他的這位舅舅,正好是集英高中的理事長,也就是當初助他得到體育老師職位的幕後黑手,不過學校里沒人知情。
跟舅舅談完,也被念了一頓,項朝陽再次收線。
現在,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得做,這是他早該為她做的……
項朝陽找出一個牛皮紙袋,裏面是當初他僱人調查錢良玉下落的報告,他取出資料,找到了需要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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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辦公室里的老師聚集在一起,分享著最新八卦,好幾名聽眾甚至特地從隔壁辦公室來打探消息。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早上校長跟理事長在談話時,教務主任親耳聽到的,然後教務主任又跟我說。”
“啊……”一名女老師不太敢相信。“才三個多月欸,沒見過哪個老師這麼快就離職呢……”
“真的挺可惜的,他人緣很好,學生都很喜歡他,很少看過那麼受學生歡迎的老師……”
“我想一定跟錢老師脫不了關係,他追她追得那麼努力,結果咧,現在卻突然辭職,我看一定是失戀了啦……”
“說起來那個錢老師真是鐵石心腸,要是我年輕個二十歲,這麼贊的男人我一定卯起來倒追~~”一個較年長的地理老師說。
“別說了。”一個男老師低聲警告。“錢老師來了!”
錢良玉抱着一疊考捲走進辦公室,忽然覺得怪怪的,她眉頭輕蹙。剛剛進門前明明聽見辦公室里頗熱鬧的,怎麼現在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不過疑惑只維持了一下下,她對這些閑聊八卦向來不感興趣。
她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了下來,埋頭改了幾份考卷,然後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不遠處那個無人的座位。
項朝陽帶球隊到花蓮比賽去了,要去兩天,這個消息是她今早無意間聽見的,她認為這對她是好消息,因為她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他。
從星期六那天他離開她的公寓后,她便沒再見過他……
在她說了那些話后,不知道他是不是會恨她,永遠不再理她?
猛然意識到自己在發獃,錢良玉趕緊回神。
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麼?這是她要的結果,不是嗎?
錢良玉收回視線,強迫自己專心改考卷。
“錢老師。”資深的地理老師來到她桌前,決定告知她聽來的最新情報。“項老師要辭職了,你知道嗎?”
“什麼?”來不及阻止自己,她脫口道。
地理老師的目光帶著譴責,像是認定她是罪魁禍首。
辦公室里其他人也豎起耳朵,想知道“負心女”錢老師的反應。
“教務主任早上聽到理事長說的,項老師已經提出辭呈,只教課教到學期結束,暑假一到他就會回西班牙。”
他又要去西班牙了?!他又要離開了?!
她只是叫他別再煩她,沒有要他去那麼遠的地方啊!
錢良玉的胃一陣糾結,握著紅筆的手連指節都泛白,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才保持住臉上的冷靜,她絕對不會在眾目睽睽下失態。
她看着地理老師,目光平穩,聲音清清冷冷。
“為什麼要特地告訴我?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嗎?”
眾人倒抽一口氣。厚~~有夠冷血!
“抱歉,我還有考卷要改。”錢良玉低下頭,繼續看考卷,把地理老師氣得半死。
只是沒人發現,幾乎有半個鐘頭,錢良玉都沒移動過批分數的紅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