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曲琬蘿和箏兒一身男裝,風塵僕僕地趕回常熟,剛進了前廳,皇甫恭的貼身侍僮小順子便一臉怪相地對着她們猛眨眼。

箏兒驚詫的掃了他一眼,「小順子,你猛眨眼睛做啥?莫不成長了針眼?」

小順子見她們主僕仍毫無警覺地往中庭走去,不禁情急地攔在她們面前,聲如蚊吟的提出警告,「表小姐,曲大人來了,現在正在書房跟我們老爺談話,你如果不想挨訓,就趕緊從後院繞回房裏換裝,否則……」他搖搖頭,一副不言而喻的神情。

曲婉蘿主僕一聽,二話不說,就別有默契地車轉方向,準備取道後院趕回房間換裝。

才剛輕手輕腳地走到大門口,曲惟學深沉平穩的聲音就在她們身後響起:

「才剛進門,席不暇暖,你們兩個又急着去哪裏?」

曲琬蘿深吸了一口氣,滿臉羞赧地轉過身來,「爹,您怎麼來了?」她瑣瑣然地垂下眼瞼,心虛得不敢正視父親那雙銳利的眼睛。

「這裏算起來是我第二個家,我為何不能來?」

「爹,女兒不是這個意思,您……」曲琬蘿紅著臉囁嚅不安的提出解釋。「您別誤會。」

曲惟學目光灼灼地上下打量著一身儒士裝扮的曲琬蘿,「誤會?」他捻捻鬍鬚,「公子,你確定你沒叫錯爹嗎?老夫雖然齒牙動搖,年紀老邁,但還不致於搞不清楚自己有沒有兒子?」

曲琬蘿這下被挖苦得連粉頸都漲紅成一片。「爹,您……別再消遣女兒了,琬兒跟您陪罪,請您原諒女兒的大膽妄為。」

「大膽妄為?哼哼,」曲惟學輕哼兩聲,「你也知道自己巧扮男裝的作為是一種大膽妄為的行徑?」

「知道,」曲婉蘿低聲說道:「但,女兒會這麼做,也是情非得已,目的還不是為了秉承師尊的教誨,盼能遊走四方,行醫救世!」

曲惟學眼睛閃爍了一下,「你以為爹胡塗得不知道你巧扮男裝的目的嗎?」

曲琬蘿驚愕的注視著父親,「爹,您……」

曲惟學捻須而笑,「我怎樣?我不做做樣子,嚇嚇你一回,萬一你這丫頭改扮男裝扮上癮了,模樣又是這般俊俏,倘若有那家名門千金看上了你,差人上門跟爹提親,你叫爹怎麼應付啊!」

曲琬蘿的臉紅得更厲害了,她不勝嬌嗔地跺跺腳,「爹,您好壞,女兒都快被您嚇得半死了,您還存心取笑我……」

曲惟學軒渠大笑,「爹雖然嚴肅,但也不是毫無情趣、一板一眼的人,爹難得回來探望你,偶一為之的跟自己的寶貝女兄開開玩笑,有何不可?再說……」他別有深意停頓了一下,「你巧扮男裝四處義診的事,爹早就知道了,若不是我睜一隻閉一隻地默許著,你舅舅再疼你也不敢背着爹任由你胡來啊!」

曲琬蘿嬌憨地撲身上來,笑靨如花地勾住父親的臂彎,「爹,我就知道您是個開明的父親,所以……」

「所以什麼?」曲惟學寵愛的望着女兒,笑意吟吟的打趣道:「所以你才敢背着爹率性任為啊!」

「爹!」曲琬蘿滿臉燥熱的輕喊了一聲,「人家……」她三分矯情,七分窘澀的支吾著,最後索性把發燙的臉蛋埋進父親的懷裏無聲地撒著嬌。

「好了,別逮到機會就跟爹撒嬌、耍賴,還不快去換下這一身不倫不類的衣裳,順便盼咐廚房準備一鍋人蔘雞湯,爹想跟你邊吃邊聊。」

「是,女兒遵命。」曲琬蘿巧笑嫣然地躬身道,然後,她低頭看看自己那身淡黃色的儒衫,不由童心未泯地從衣懷裏取出一把摺扇,有模有樣地搖了兩下,又對曲惟學斯斯文文的施禮笑道:

「小生曲文羅拜見曲尚書,待會在採風閣的書房靜心齋恭候大人您的駕臨,還望大人抬愛,不吝賜教!」

曲惟學捻捻鬍鬚笑罵了一聲,「鬼丫頭,居然敢跟爹耍寶,還不快回房換下衣衫,否則,爹可要搬出家法訓人羅!!」

「是,小生遵命!」曲琬蘿頑皮地再度躬身施禮,然後,在曲惟學啼笑皆非的搖頭興嘆中,帶著滿臉燦爛慧黠的笑顏,緩緩穿過中庭,繞過花卉扶疏、水曲山幽、清香縈繞的花園亭台,轉回自己的閨房「採風閣」。

曲琬蘿淺笑盈盈地端著一碗熱氣四散、香氣撲鼻的人蔘雞湯遞到父親面前。

曲惟學喝了兩口,又不由蹙眉低嘆,顯得忽忽不樂,心事重重的樣子。

「爹,您怎麼了?怎麼好端端地嘆起氣來著?」曲琬蘿一臉關切的低聲問道。

曲惟學緩緩捻著鬍鬚,不由自主地又發出一聲悲嘆。「琬兒,你剛剛在大廳不是問過爹,怎麼會突然回來嗎?」

曲婉蘿微愣了一下,「爹,女兒會那麼問您,是因為平常這個時候您都忙着上朝議事,處理公務,而且秋試大考、臨軒策士、中式貢士的殿試都必須在這段期間裁議定案,照理,這是您們九卿要臣最忙碌的時候,您居然有空來看我,我當然是驚喜相加,又有些狐疑不解啊!」

「也難怪你狐疑不解,事實上,這陣子是爹在朝為官以來最清閑的一段日子,因為皇上已經整整有半個月不曾上朝聽政。」曲惟學憂思滿懷的苦笑了一下,「我們這些文武百官要見皇上稟奏要事,全被劉瑾擋在奉天門外,疏擬的奏摺也全都被他攔截,私自處理。更過分的是……他居然假借皇上的旨令,要所有文武大臣全部到奉天門下跪聽令,只為了他在干清宮的御道上撿到一份匿名的奏章,內文盡列數他這些年來所犯下的罪業,他氣沖斗牛,決定揪出這名膽敢上奏彈劾他的匿名者。是而,他矯旨召令文武百官跪於奉天門下,自己則站在門廊左側,聲色俱厲,軟硬兼施的逼問,還威脅說……如無人敢承擔負責,所有的官員就是跪到太陽西沈,皇上也不會放大家起身退朝的,就這樣,我們三百名朝廷命官罰跪在艷陽高漲的廣場前,不準變換姿勢,不能隨意走動,甚至不能隨意說話。」

曲琬蘿聽得怒火中燒,柳眉倒豎。「爹,劉瑾這狗奴才實在是欺人太甚,無恥之至!他憑什麼這麼囂張跋扈的折辱你們這些文武大臣!只因為他懂得一手遮手,將皇上玩於股掌?」

曲惟學綻出一絲悲痛悒鬱的苦笑,「自大明王朝建國以來,宦官弄權、禍患朝綱的事總是難以根除,自王振、汪直、王越,乃至現在的劉瑾,多少的忠良慘遭迫害,含恨而死,木土堡之變的教訓猶如曇花一現,繼之而起的汪直、劉瑾更是兇殘狠辣,無奈,皇上年少,耽於享樂,不能像先皇孝宗一樣勵精圖治,奮政愛民,所以……才會讓劉瑾這個陽奉陰違的閹豎專擅弄權,倒行逆施,唉!」他語重心長的嘆息道:「黃鐘毀棄,瓦釜雷鳴,我們這些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文武朝臣,就這樣萬般屈辱、目昏目眩地罰跪在奉天門外,有個叫李榮的太監看不過去,趁劉瑾入內乘涼時,趕緊抱了一些冰鎮西瓜給我們解渴,並讓我們起來休息、活動一下筋骨,待劉瑾出現時,他又慌忙示警,要我們趕忙跪下,可是未及清理收拾的西瓜皮讓劉瑾瞧見了,他暴跳如雷,大罵李榮,另一名太監黃偉挺身相護,與劉瑾激辯,於是,李榮被劉瑾逐出宮外,回家賦閑,黃偉則被貶逐到南京,而天還未黑,就有三名官員不支倒地,脫水而死,我們一直跪到夜幕低垂,饑渴交迫,劉瑾見無人承認自首,更加惱火,遂命人將我們押進錦衣衛大牢。直到夜裏,他查出這份奏章乃是一位內侍所具疏的,才又重新將我們釋放出來,」他自我解嘲的笑了笑,「幸好,爹常服用你所開的補藥,身子骨還算硬朗,否則……難保我們父女還有相見之日。」

「爹!」曲婉蘿卻聽得揪心不已,淚盈於睫了。「爹,您辭官歸隱吧!劉瑾這奸宦如斯陰險狠毒,皇上又耽淫佚樂,荒廢朝政,您孤掌難鳴,有心無力,何苦身在虎穴,任那些朋比為奸的權佞折辱欺凌呢?」

曲惟學只是沉重的緩緩搖頭,沒有說話。

「爹!」曲琬蘿憂心忡忡地握著父親的手臂,言詞懇切的勸道:「蔣欽蔣大人的遭遇您應該記憶猶新吧!御史柴文顯、汪澄只不過是因為些須小事,就被劉瑾那狗奴才凌遲處死,爹,劉瑾如此殘暴毒辣,您若不趨附於他,遲早都會有殺身之禍,您聽女兒的勸,還是早點辭了官,和女兒待在鄉下共享天倫吧!好不好?」

曲惟學滿臉凄愴地撫摸著女兒的髮絲,掛在嘴畔的笑容更加蒼涼寒瑟了。「琬兒,你是爹唯一的掌上明珠,爹何嘗不想跟你待在鄉間,共享天倫。只是,國家有難,權奸當道,爹身為朝廷老臣,便不能坐視不管,只顧自己的生死安危,想先皇臨終前,拉着爹和劉健劉大學士的手,用盡最後一口氣,要我們要竭盡全力匡扶皇上為明德之君。」他老淚閃動的哽咽道:「先皇遺命,猶言在耳,爾今,劉大學士已被劉瑾貶為平民,遣返家鄉,朝中老臣逐凋零,所剩無幾,爹百般忍耐,只為忍辱負重,不忍辜負先皇遺命啊!」

「爹……」曲琬蘿淚光瑩瑩的嘆道:「您這是愚忠啊!」

曲惟學凄然一笑,若有所思的悲吟著宋末節士陳文龍的一首詩:

斗壘孤危勢不支,書生守志定難移。

自經溝瀆非吾事,臣死封疆是此時。

須信纍囚堪釁鼓,未聞烈士樹降旗。

一門百指淪胥盡,唯有丹衷天地知。

「琬兒,人生百歲也不過如黃梁一夢,想那北宋民族英雄岳飛,忠義耿耿,正氣參天,明知秦檜用十二道金牌召他回去乃一陷阱毒計,他卻從容以赴,慷慨就義,爹雖是一介文弱老儒,卻也深知忠君報國之道,豈能為了苟且偷生,而做那尸位素餐之事?」

「爹……」曲琬蘿欲語還休的噙著淚低喚了一聲,任恐懼、感動、悲憤、憂慮種種迷離難解的滋味戳絞着她不斷抽緊的心。

「琬兒,」曲惟學輕輕拍撫着她的肩頭,「別為爹擔憂,爹不會莽撞行事的,就算要犧牲生命,也得死得有價值,有意義,否則,不是親痛仇快,白白便宜了劉瑾那班亂臣賊子!」他說到這,又攢著雙眉慨然長嘆,「爹唯一覺得愧疚的是……爹把你許錯了對象,原本以為狄雲棲和他爹一樣,是個倜儻大略、強直不阿、有情有義、有守有為的熱血男兒,孰知,他習藝歸來,繼承襲位,卻完全變了一個人,以前那個清高絕俗、夭矯不群、俠情萬丈的少年英雄已不復見,他不僅自甘墮落,和皇上放浪形骸地肆意遊樂,還變本加厲地四處招技狎玩,縱情狂歡,更堂而皇之地與劉瑾沆瀣一氣,遙相呼應,幸好維敏兄已經過世,否則,按他剛烈果斷的個性,不被氣得傷肝泣血才怪!」他痛惜萬分的又是搖頭,又是嘆息,目光沉鬱而愧疚的望着同樣愴惘無語的女兒,語音嘎啞而痛楚的說道:

「琬兒,是爹一時胡塗,識人未清,才會將你錯配姻緣,爹實在是萬萬沒有想到,狄雲棲竟會判若二人,變得如此離譜乖張,當初,爹會同意維敏兄的聯姻之請,也是因為爹知道狄雲棲是個出類拔萃、文武雙全、氣宇昂藏的好青年,當維敏兄軒軒自得,拿出狄雲棲贈予他的一幅字畫予我品賞時,我見他畫的是一幅青柏凌霜圖,意境清絕洒然,傲骨凌塵,心中暗暗欣賞,又見他題上的語意是宋末遺民謝君直的「初到建寧」,好感與惜才之心更是油然而生,那首古詩知道的人並不多,但卻是一首足以讓人凜然肅敬、熱血沸騰的曠世之作。」他話猶未了,曲琬蘿已幽深婉轉的輕聲低吟著:

雪中松柏愈青青,扶植綱常在此行。

天下久無龔勝潔,人間何獨夷齊清。

義高便覺生堪舍,九重方知死甚輕。

南八男兒終不屈,皇天后土眼分明。

曲惟學微微一震,頓時百感交集。「婉兒,難得你生為一名纖弱女子,卻也知道這樣豪情慷慨的愛國古詩,比起一般醉生夢死、附庸風雅的綺懦紈絝不知勝過百倍,可惜……你卻只能才鎖深閨,不能用之廟堂,一展鷹揚!」

「爹!我雖不能像梁紅玉一樣韁馳沙場,像紅拂女張出塵一般行俠仗義、濟弱扶傾,但女兒有懸壺濟世之能,亦不輸那些昂藏七尺的男兒郎啊!」曲琬蘿婉柔一笑,溫溫雅雅的說道。

曲惟學滿臉憐疼地點點頭,「是的,在爹的心目中,你是不讓鬚眉的掃眉才子,更是與有榮焉的寶貝女兒,可惜的是……」他挹郁難解的皺緊眉舉,「爹老眼昏花,弄巧成拙,被狄雲棲一副「青柏凌霜圖」給騙了,臻而輕許了你一生的幸福,而狄雲棲的態度至今仍曖昧不定,遲遲未來迎親,爹一方面固然惱他蔑視長上、目中無人,另一方面又不禁暗存僥倖,寄望他能主動出面解除我們的婚約,好讓爹解下心頭的重擔,不必為了信守承諾,而親手喪送了你的幸福。」

「爹,女兒寧可終身不嫁,也不願屈就於狄雲棲那種窮奢極欲、自甘下流的浪蕩子。」曲琬蘿以一種溫和又不失堅定的口吻說道,「您是他的世伯,難道不能以長輩的身分光明正大的教訓他,甚而藉此解除婚約嗎?」

曲惟學沉重的搖搖頭,「人無信不立,除非狄雲棲自動提出,否則,爹再怎麼不齒他的作為,也不能借故悔婚,做個言而無信的小人。」說罷,他瞥瞥女兒那張黛眉輕顰的愁容,不由愧負滿懷,捻須長嘆!

那深沉悲哀的嘆息宛如一根尖銳的冰針,凌厲地刺進了曲琬蘿愁腸百轉的心扉上,讓她沒來由的渾身一顫!

一抹靈光倏忽閃進腦海,讓她宛如沈淪在汪洋大海中、幾近滅頂的溺水者,陡然望見了一絲希望的曙光。

「爹,如果狄雲棲肯自動悔婚,您當真能坦然接受,而不會覺得顏面無光?」她定定注視著父親,不慍不火的輕聲問道。

「如果他肯悔婚,爹求之不得,除了額首稱慶外,怎會覺得臉上無光呢?」曲惟學緩緩說道,忽有所悟地移眸緊盯着女兒那張光采照人的容顏,狐疑不定的問道:「琬兒,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想瞞著爹偷偷去做?」

曲琬蘿心頭一凜,「沒有,爹,我只是存着一種比較僥倖而樂觀的想法,也許……」她閃爍其詞的提出解說。「像狄雲棲那樣風流浪蕩的荷花大少,根本就不想有婚約的束縛,哪天……他對某個煙花女子動了真情,或許就會!自動找您解除婚姻也不一定。」

「我是聽說……他十分迷戀艷冠秦淮的名妓彭襄妤,但,是否會認真到為她解除婚姻的地步,可就難說了,」曲惟學深思的說:「畢竟他是出身非凡的皇親貴胄,又是當今太后最寵信的甥兒,逢場作戲太后或可包容於一時,但招妓為妃事關重大,我想太后一定不會輕易點頭允諾的。」

他會不會招妓為妻,曲琬蘿並不關心,她一心只想趕快和浪蕩成性的狄雲棲解除婚約,所以,對於父親的評斷她並不十分在意。

又閑聊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待曲惟學離開採風閣之後,她連忙喚箏兒入房。

「箏兒,等我爹後天回京之後,你陪我上南京城一趟。」

「幹嘛?我們在那裏又沒設置分店,你去南京城給誰義診?」箏兒困惑不解的望着她。

「我們不是去義診。」

「難不成是去遊山玩水的?」箏兒隨口應道。

曲琬蘿嫣然一笑,「遊山玩水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到金粉薈萃,風華煙月的秦淮河畔。」

平時古靈精怪的箏兒這會竟成了反應遲頓的傻丫頭,她滿頭霧水的挑眉問道:「小姐,我們去哪做啥?」

「去看看江南佳麗的嫵媚多情,順便充當一下風流倜儻、出手闊綽的尋芳客啊!」曲婉蘿風姿楚楚的調笑道。

箏兒微愣了一下,倏地眼睛瞪得像銅鈴般偌大。

「小姐,你……你該不會是想去……去迎翠樓……見那位色藝馳名江南的花魁……彭……彭襄妤吧?」她緊張兮兮的連口齒都不清了。

曲琬蘿秀眉輕揚,笑得更撫媚動人了,「沒錯,我就是要去會會她,你有何意見?」

箏兒的表情活像被人勒住脖子似的,「小姐,那是窯子耶;不是普通人去喝茶聊天的茶樓酒館,你是名門淑女,就算要給情敵一點顏色瞧,你也不必自貶身價,跑到那種穢言穢語,有礙身心健康的地方去啊!」饒是她平日刁鑽機伶,點子多多,也萬萬想不到一向嫻靜溫婉,進退有道的曲琬蘿會提出這麼一個驚世駭俗的主意來。

「我自有我的主張,你若沒膽跟我去開開眼界,你就留在常熟,我一個人去。」曲琬蘿以退為進的淡笑道。

箏兒一個頭兩個大,她面帶不豫的咬着下唇,「那……舅老爺那……該怎麼跟他說呢?」

「當然是……隨意編個善意的謊言啊!」曲琬蘿臉不紅氣不喘的答道。

箏兒簡直傻了眼,不敢相信曲琬蘿竟會有這般驚人、大膽的蛻變。「小姐,你……你怎麼……」

「我怎樣?」曲琬蘿笑語盎然的啾着她,「你想說我變壞了是不是?」

箏兒只能牽強地抿抿唇,苦笑了一下。「箏兒……」

「怎樣?」曲琬蘿似笑非笑的逼進一步。

「與小姐心有戚戚焉。」箏兒無奈又不失詼諧的答道。

曲琬蘿噗哧一笑,「鬼丫頭,還敢貧嘴,還不是你帶壞我的!」

箏兒轉轉一對圓亮慧黠的眼珠子,「我怎敢居功?那是小姐你天賦異稟,鬼頭鬼腦的本事高人一等,箏兒米粒之珠,不敢在你面前亂放光華,這調教之功,你還是收回自用,箏兒愧不敢當!」

曲琬蘿佯嗔地白了她一眼,「你敢指桑罵槐的揶揄我,好,南京之行我不帶你去了,我叫小順子陪我去,搞不好他還會玩得樂不思蜀,忘了你這個刁蠻難纏的壞丫頭!」她深知小順子暗戀箏兒,而箏兒雖竊喜在心,但表面上又老裝出一副淡然矯情的模樣,把小順子兜圈子兜得不亦樂乎。

她這招殺手鐧一出,投鼠忌器的箏兒果然沉不住氣了,「小姐,你要破壞自己的姻緣,我箏兒捨命奉陪當打手,但,小順子他……他可是老實人,傻大個一個,你帶他去風月場所,不怕污染了他純潔單純的心靈,進而……破壞了別人的姻緣。」

「你口中的別人指的是誰?」曲琬蘿明知故問。

箏兒的臉驀然一紅,她別彆扭扭的頓足道:

「就是,就是……」

曲琬蘿嬌笑地輕戳着她的額頭,「就是你這個口是心非的野丫頭,對不對?」

箏兒的臉更紅得像熟透的草莓。「小姐,你……你好壞……」

「謝謝,你居功厥偉,本小姐銘感五內,後天秦淮之行若能順利了願,你的姻緣小姐我自會發落,不會讓你那純情的小順子有學壞的機會。」曲琬蘿疑真似假的調侃道。

羞惱參半的箏兒終於發現她有個藏深不露的女主人,而且搞起怪來手腕一流,讓人瞠目咋舌之餘,更有種難以消化的戰慄感。

這是不是所謂的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頭痛不已又無計可施的箏兒在俯首稱臣之後,也只好五味雜陳地暗自長噓短嘆了。

媚香閣中又傳來一陣掙掙琮琮、忽高忽低,若隱若現的琴樂聲。

但見彭襄妤弱不勝衣地端坐在小巧玲瓏的閣樓中,粉頸低垂地撫琴輕唱着宋朝詞人晏幾道的「鷓鴣天」所譜成的曲子:

彩袖殷勤捧玉鍾,

當年拚卻醉顏紅,

舞低楊柳樓心月,

歌盡桃花扇底風。

琴音一變,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但聽得彭襄妤語音幽柔婉轉的吟唱着:

從別後,憶相逢,

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一個低沉悅耳而富有磁性的男性嗓音倏然接口,把彭襄妤嚇了一大跳,琴聲戛然而止。

她驚惶詫異的回過神,半嗔半喜地瞅視著閑靠在窗抬欄杆上的狄雲棲。

「堂堂的侯爵,放着正門不走,偏要偷偷摸摸地爬牆入窗,傳揚出去,不怕惹人非議嗎?」

狄雲棲雙眉一軒,搖搖摺扇,優閑自得地邁入室內。「我早就已經是聲名狼藉的風雲人物,再多這麼一樁爬牆竊香的傳聞,本爵也不在乎,反正,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懶得理會旁人用什麼眼光來打量我?」

彭襄妤推琴而起,輕盈地泡了一杯清茶遞給狄雲棲。「雲哥,你還是小心收斂一點,別太張狂任性了,否則,逍遙公子下一個要修理的人,恐怕就是你了。」她半真半假的淺笑道。

狄雲棲一派洒脫地坐在錦墊上,輕啜了一口清茶,傲岸不羈的撇撇唇,「我巴不得能再度和他交手,挫挫他的銳氣,讓劉瑾對我更加信任親近,也好……」他話猶未了,忽聽得遠處傳來一陣清冷凄迷、響遏行雲的簫聲。

狄雲棲凝神細聽,方知此人吹奏的是歐陽修的玉樓春所譜成的曲子,正吹到後半闋,曲辭是:「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落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曲意感傷纏綿又帶著幾許孤絕落拓的豪氣。

一曲終了,餘音裊裊,狄雲棲聽得心神俱醉,迴腸盪氣,不禁搖扇讚歎,「此人能把洞簫吹奏得聲振林木,扣人心弦,足證他是個才情非凡,武藝精純的人,若沒有精純深厚的內功,是無法千里傳音,讓簫聲穿雲裂石,瀰漫蒼穹的。」

他見彭襄妤低眉斂眼,一副嗒然若失的神態,不由訝然的低聲問道:

「怎麼了?莫非你認識這個傳音寄情的吹簫人?」

彭襄妤眉眼之間籠罩着一抹淡淡的輕愁,她咬着唇猶豫了好半晌,才幽幽然的開口說道:

「去年臘月,我和巧兒回紹興老家祭拜爹娘,途經禹陵山道時,遇見幾個橫眉豎目的草寇打劫欺凌,正在危急之際,只聽見簫聲悠揚,一個丰神俊朗、白衣飄飄的書生凌空而降,手持一管寒玉洞簫,神采奕奕地吹奏著李白的「觀放白鷹」,意態瀟然的逗弄著那幾個咆哮連連的草寇,一曲吹罷,但聽他朗聲吟哦:「八月邊風高,胡鷹白錦毛。孤飛一片雪,百里見秋毫。」洞簫一揚,那幾個亮着兵器,張牙舞爪的草寇便已頹然倒地,神色慌張地哀聲求饒。我見他們個個都動彈不得,驚駭失色,才知那位面如冠玉的少年書生是個身懷絕技的武林高人,他隨手一揮,那幾個人就莫名其妙地被點中要穴,他那精湛神妙的點穴手法,倒是和你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狄雲棲心頭一凜,若有所思的攢眉猜測,「難道……會是他?」

「莫非……你知道他是誰?」彭襄妤難掩關切的脫口問道,當她接觸到狄雲棲那雙晶璀銳利的眸子時,不禁紅暈滿頰,又羞又怯的慌忙低頭掩飾自己的窘態。

「他是你的救命恩人,連你都不知道他是何方神聖,我這個心裏有點酸味的大哥又怎會知道他是誰呢?」狄雲棲故弄玄虛的戲謔道。

彭襄妤雙頰酡紅地輕睨他一眼,「你不說,我也不強求你,反正……」

「反正人家沒事就會跑到秦淮河畔,對着你的香閨吹簫傳情,你只要認簫為媒就可以了,至於他是張三李四,還是王二麻子並不重要是也不是?」狄雲棲滿臉促狹的取笑道。

彭襄妤臉上的紅霞迅速燃燒到全身,她面紅耳赤地還來不及大發嬌嗔,她的貼身侍女巧兒已一臉焦切的跑了進來。「小姐,外面有個風采翩翩,美如冠玉的公子指名一定要見你,胡嬤嬤沒轍,要我趕緊知會你做個準備!」

「做什麼準備?」彭襄好娥眉微顰地輕哼一聲,「你沒瞧見狄侯爺在我房裏嗎?」

「可是,那位公子他說……他是狄侯爺的表弟,而且……他出手很大方,你出的對子他更是對答如流,我們——我們沒理由攔着他不上來啊!」巧兒結結巴巴的解釋著。

狄雲棲、彭襄妤面面相望了好一會,然後,他不動聲色的掀開了竹簾,凝神對著樓下暗自打量。

彭襄妤也悄然靠了上來。

但見樓下玄關處站着一位身穿一襲秋香色錦袍,頭載束髮玉冠,手裏搖著一柄金摺扇,秋波如水,瓊鼻玉齒,嘴角似笑非笑,美得令人目眩的少年書生,而他身邊還跟着一位眉清目秀,個頭略嫌瘦小的書僮。

兩面為難的胡嬤嬤正對那位玉樹臨風、姿儀絕塵的美書生陪着笑臉,殷勤周旋。

一抹似驚又似怒的光芒閃過狄雲棲炯然如神的眼眸,他放下竹簾,面帶深沉的對彭襄妤吩咐道:

「襄妤,你讓巧兒下去請我表弟上來。」

巧兒不等彭襄妤應允,便飛快地御命下樓了。

彭襄妤見他大步掀開緯幔,躲進了她的寢室,不禁有趣的挑起秀眉,「你不見見你那位美得教人驚艷的表弟嗎?」

「他是來找你別別苗頭,又不是來找我攀親帶故,所以,我還是識趣點,別破壞了他的雅興!」狄雲棲語帶玄機的慢聲說道。

彭襄妤卻聽得困惑滿懷,「他幹嘛找我別苗頭,我又……」然後,她聽到一陣清晰平穩的腳步聲停在樓閣之前,只好在狄雲棲的目光示意下,放下緯幔,優雅如宜的端坐在小廳前。

而巧扮男裝的曲琬蘿已站在珠簾高垂的門廊外,斯斯文文的打着招呼,「小生曲文羅久聞姑娘才冠古今,艷馳江南,特從常熟趕來一會,還望姑娘垂憐玉成,輕啟珠簾,讓小生我一飽眼福。」

彭襄妤有意考考他的才學,故而語帶沉吟的刁難道:

「蒙公子不棄,賤妾盛感隆誼,然……妾雖身處青樓,亦非水性女子,公子若能以才會友,與妾對上三聯,妾自當掀簾恭迎,不知公子雅意如何?」

「好,小生固愛美人,更愛才女,請姑娘出題,小生不才,定從容以對!」曲琬蘿不卑不亢的應允道。

「好,公子聽了,」但聽一陣琤琮悅耳的琴聲響起,彭襄妤已輕聲細語的吟唱着:

「北風吹白雲,萬星渡河汾;」

「心緒逢搖落,秋聲不可聞。」曲琬蘿好整以暇的接口道:「這是蘇軾的「汾上驚秋」,意境過於凄美蒼涼,不符合你我目前樓台相會的情景。」

「好,公子果然是博學多才,襄妤才淺再度現丑了。」但聽她又撫琴撥弦,彈奏著一陣清脆生動的樂音,悠悠低吟著,「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曲琬蘿摺扇一張,笑容可掬的說:「這是王維「竹里館」,意境還是稍嫌清冷沉深了些,不適合你這樣紅遍江南,備受嬌寵的美人兒。」

彭襄妤終止彈琴,展顏輕笑,「公子謬讚了,最後一題則請公子費神聽了,請你吟詩三首,詩詞裏必須各涵日、月、星三字。」

曲琬蘿怡然一笑,「好,這道題出得極具巧思,不過,也難不倒小生我,但請姑娘凝神聽了。」她搖搖摺扇,側頭笑吟道:

「第一首,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好個映日荷花別樣紅,」彭襄妤嫣然笑道:「這是蘇軾出守杭州的詠湖之作,公子好敏捷的才思啊!」

「姑娘過獎了,這第二首請聽小生藉李商隱的霜月應對,初聞征雁已無蟬,百尺樓台水接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曲琬蘿別有深意的低吟道。

「月中霜里斗嬋娟?」彭襄妤巧笑倩兮的搖搖頭,「此詩雖美,但爭妍鬥豔的意味太過明顯,不合賤妾的處事風格。」殊不知躲在緯縵之後的狄雲棲聽了還真是冷暖參半,啼笑皆非。

「姑娘是艷冠天下的無雙女,自不必和司霜的青女、伴月的嫦娥一爭高下,互別苗頭!」曲琬蘿意味深遠的含笑道。

這互別苗頭四個字讓彭襄妤心頭一震,驀然醒悟到狄雲棲的話外涵意。看來,這位美得驚人的曲公子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了。

但不知「他」和狄雲棲之間有何牽扯關聯,也罷,她就將計就計,靜觀其變。

「公子說笑了,但不知你第三首詩準備得如何?」

「姑娘莫急,且聽小生吟了,」曲琬蘿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神采奕奕的輕聲吟道:「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卧看牽牛織女星。」話聲甫落,彭襄妤已經衣祛翩然捲起珠簾,裊裊婷婷地出現在曲婉蘿目不轉睛的凝娣中。

好個眉目如畫,綽約多姿的紅粉佳人!

曲琬蘿心中暗自喝采!不禁揚揚摺扇,故作風雅的沉吟道:「紅粉青娥映楚雲,桃花馬上石榴裙,姑娘花容玉貌,絕代風華,小生艷福不淺,竟能目睹姑娘的芳顏,真是祖上有德,三生有幸!」

彭襄妤桃腮微暈的盈盈一福,「公子言重了,賤妾蒲柳之姿,蒙公子不棄,甚幸之至,還請公子入內小坐,賤妾當盡心伺候,以報公子恩寵。」

曲琬蘿步履輕快的昂首走進閣樓內,箏兒尾隨而入。

入座之後,她接過彭襄妤遞來的香茗,一邊啜飲著,一邊還不忘細細打量著室內的擺設。

但見翠竹弄影,古書盈案,牆上懸著一幅意境清幽的「觀泉圖」,滿室飄蕩著松醪墨香,於雅緻潔凈中別具一番風情。

曲琬蘿放下茶杯,不由搖頭輕嘆,一副不勝感觸的神態。

「公子為何搖頭興嘆?莫非是嫌襄妤招待不周?」彭襄妤坐在她對面,訝然低問。

「姑娘貌比王嬙,足堪國色,卻身處風塵,迎往送來,小生憐惜姑娘際遇,故而喟然輕嘆!」

彭襄妤幽柔一笑,「襄妤身世飄零,猶如天涯孤帆,只能隨風飄蕩,笑罵由人,公子憐愛之情,襄妤銘感五內,僅以薄酒一杯,聊表謝意。」說罷,便斂衽攏袖飲盡了一杯淡酒。

曲琬蘿望着她那微暈的嫣頰,不禁升起一股怛惻的憐惜之情,索性也佯做豪放的斟酒飲了一杯,借酒壯膽的對彭襄妤開門見山的說:

「聽說姑娘與我表兄狄雲棲情投意合,但不知姑娘是否願意從良,跳出風塵?」

彭襄妤納悶的瞅着他,「不知公子此言何意?」

曲琬蘿輕搖摺扇抒散酌熱難耐的酒氣,臉上卻一本正經地端著風流才子的神采,「如果姑娘想嫁進寧陽侯府,首先的障礙,便是得趕快想辦法勸服我表兄解除婚約。」

「什麼?你是說狄侯爺他訂過親?」彭襄妤故作驚訝的失聲道。

她這麼一嚷,倒給了曲琬蘿順水推舟的機會。「什麼?他居然瞞着你沒讓你知道?這個風流濫情、腳踏兩條船的渾球,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明明訂了親,卻又四處偷香竊玉,玩弄女人的感情,難怪……他的未婚妻會對他……」他清清喉嚨,「箏兒,你說。」

「與有羞焉。」箏兒表現得有板有樣,十分稱職。

「那……他訂了親又裝聾作啞,把未婚妻冷落在一旁的行徑又叫做什麼來著?」曲琬蘿順火吹風的又問。

「佔着毛坑不拉屎。」箏兒不加思索的衝口而出。

曲琬蘿臉色一窒,趕忙尷尬地輕咳兩聲,「換點文雅、有學問的說詞。」她低聲命令道。

而張口結舌的彭襄妤,若非為了給躲在緯縵后的狄雲棲一點顏面,她真的不想那麼辛苦的憋著氣,強忍住幾近潰決的笑意。

老天!她終於知道這位美得令人屏息的曲公子大駕光臨的真正用意了。

有意思,她真的有股衝動,想掀開緯幔一睹狄雲棲臉上的表情。不過,她還是艱辛萬狀的隱忍住了,只為了靜觀更精採的下文。

但見箏兒擠眉弄眼地思索著,「這叫做吃着碗裏,望着鍋里,貪心不足,寡廉鮮恥!」

曲琬蘿頓時杏臉泛紅,窘困不已,她一邊乾咳,一邊狠狠地賞了箏兒一個大白眼。「什麼叫做吃着碗裏,望着鍋里,平日教你好好念書,用點腦袋,你卻混水摸魚,偷工減料,這下亂用詞藻,貽笑大方,我這個做主子的臉都給你丟光了。」

無端挨罵的箏兒好生委屈,只見她低垂著頭,沒好氣的悄聲咕噥著,「毛坑不雅,飯碗不對,你學富五車,出口成章,要罵薄情郎為何不自己出馬,硬要我敲著邊鼓做惡人?」

她的呢喃哀怨又換來了一個波光生動的衛生眼,她不勝悒鬱地乾脆閉目養神,任才情過人的「曲公子」大唱獨腳戲。

「下人說話粗俗無禮,讓姑娘見笑了。」曲琬蘿溫文爾雅地拱手施禮道。

「哪裏,這位小哥直率可愛,天真爛漫,是難得一見的性情中人,襄妤欣賞他的耿直,怎會見怪?」

箏兒一聽,不覺身心飄然,唇角的弧線立刻由下轉上,輕漾出一朵甜甜的微笑。

「姑娘豁達大度,小生佩服。」曲琬蘿文縐縐的打着官腔,倏忽一整形色,單刀直入的慢聲說道:「不瞞姑娘,小生這次來訪,一來固然是為一睹你的風采,二來也是想和姑娘打個商量,倘若姑娘願意和在下合作,小生保證,姑娘一定可以脫離苦海,入主寧陽侯府和狄雲棲雙宿雙飛。」

彭襄妤星眸半掩地沉思了一會,方才溫婉答道:

「公子雅意,襄妤心領,唯襄妤自問出身卑微,不敢痴心妄想,高攀狄侯爵,再者,狄侯爵已訂下親事,襄妤雖出身青樓,亦知廉恥,萬不敢橫刀奪愛,破壞他人的姻緣。」

曲琬蘿微微一愣,倏忽改弦易轍,蹙眉輕嘆:「姑娘冰心玉潔、知書達禮,小生敬仰萬分,其實,姑娘毋需有這麼多的掛慮,據我所知,我表兄的未婚妻是吏部尚書曲惟學的千金,她幼承庭訓,深明大義,對於這樁婚事實有着萬般的無奈,一來是因為她看不慣我表兄放浪形骸的作風,一一來也是因為……」她沉吟了一下,「她另有意中人。」

「哦?」彭襄妤至為震愕,本能的開口問道:「但不知曲小姐的意中人是誰?」

曲琬蘿未料她會這麼直接的追根究柢,一時錯愕,竟有些招架不住。「這……」

「是逍遙公子。」袖手旁觀的箏兒臨陣插花軋上一腳。

此話一出,彭襄妤和曲琬蘿相顧失色。前者是驚怪交織,後者是窘迫參半。

「小哥此話當真?」彭襄妤問的雖是箏兒,但一雙明眸卻是定定地停泊在局促難安的曲琬蘿身上。

騎虎難下的曲琬蘿只好硬著頭皮承認了。「是真的。」

愈「玩」愈興緻高昂的彭襄妤又暗藏竊笑的出著難題。「這賤妾就有些不懂了,這逍遙公子是朝廷重金懸賞的欽命要犯,曲小姐是官家千金,他們怎麼會撞在一起產生感情呢?」她故作茫然的問道。

曲琬蘿又面染紅霞的「這個」沒完了。

「混水摸魚」又不忘忠心護主的箏兒見狀,只好再厚著臉皮插科打渾了。

「說起曲小姐和逍遙公子相戀的故事可有趣浪漫了,聽說,這曲小姐不僅生得美若天仙,才情出眾,而且還精通醫理,賽比華佗,她並不是那種鎖在深閨,繡花自娛的俗家千金,她常常出門行醫,聞聲救苦,有一回,她在返家途中不幸遇上了山賊,正當危急之際,逍遙公子適時出現,表演了英雄救美,於是乎,他們兩個人一見傾心,猶如天雷勾動了地火,愛慕之情便一發不可收拾啦!」

彭襄妤眼裏儘是控制不住的笑意,害她不得不攏攏衣袖,藉着飲茶來掩飾一下,然後又備嘗艱辛的裝出一臉困惑的神情,好奇地瞅著箏兒問道:

「聽說,逍遙公子都是矇著布巾,從不以真面目示人,怎麼曲小姐還會對他一「見」鍾情呢?」

這會兒,箏兒可理直氣壯的由小配角正式翻身成為獨挑大樑的正角兒了,只見她面不改色,從容鎮定的瞎掰道:

「這逍遙公子平常當然是不會以真面目示人啊,可是碰上了閉月羞花的曲小姐,當然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啦!你別看他矇著布巾,人家可是俊美無比的傅粉何郎,連宋玉、潘安見了他都得退到一邊涼快去也,這腦滿腸肥、面目可憎、獐頭鼠目,賊里賊氣的寧陽侯更甭提了,只怕給逍遙公子提鞋的資格都沒有,這曲小姐又不是笨蛋,當然是舍寧陽侯就逍遙公子羅!」

彭襄妤聞言,簡直快笑岔氣了,偏偏她這個掩嘴葫蘆還得佯裝出一臉詫異的臉孔,假正經地問道:

「小哥見過寧陽侯嗎?」

「沒見過,」箏兒未經思量的脫口而出,直待曲琬蘿暗暗擰了她一把,她才急忙糾正,「呃,三年多沒見了,不過想也知道,像他這樣粉面油頭的好色之徒,整日狂歡作樂,沈緬酒色,這模樣不走形才怪,君不見那些傷風敗俗、佚盪飛揚的淫蟲之輩,皆有張粗鄙可憎的嘴臉嗎?」

彭襄妤實在按捺不住,只好頻頻攏起衣袖掩嘴偷笑,然後,又故作迷糊的側頭沉思,「我有好一陣子沒見到狄侯爺了,下回得仔細瞧瞧,他是不是真的已經變形走樣了。」

箏兒打鐵趁熱了,「所以,下回他上你這來,你就彈琴獻唱,燒幾道好菜,軟言慰語的好生伺侯,讓他感動之餘,肯為你贖身,娶你進門,一來可以讓你跳脫苦海,飛上枝頭當鳳凰,二來也可成全……我們家小姐和逍遙公子,豈不是兩全其美?」

耳聰目明的彭襄妤立刻機警地挑出她的語病。「你們家小姐?」

箏兒立刻紅著臉倉皇更正,「不,是曲小姐,只不過……她和我們是同姓宗族,又恰巧住在常熟,我們公子生病曾蒙她施手醫治過,是而小的……也把曲小姐當成自己主人一般看待。」

彭襄妤瞭然於心的點點頭,又移眸望向雙頰微紅、默爾而息的曲琬蘿,婉約其辭的探問道:

「不知公子與狄侯爵是哪房的親戚?是否與當今聖上也有血親關係?」

「呃……我和當今聖上並無任何關係,這狄侯爺的……」曲琬蘿急中生智的小心應對。「……父親是我的表舅,自他過世之後,我和狄雲棲便未曾會面聯繫過,今日會冒昧前來,也只是為報曲小姐的救命之恩,望能順利轉達她的意思,圓滿地解除她和狄侯爺的婚約,並順助姑娘與狄表兄有情人能終成眷屬。」

彭襄妤一臉幡悟的點點頭,「我完全懂了,公子用心良苦,襄妤不勝感佩,只是……」她故作踟躕的咬着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只是什麼?」曲琬蘿焦切的望着她,「姑娘有何困難,但說無妨,小生當儘力

為姑娘排解。」

「只是我和狄侯爵雖然情誼非凡,但,要談論婚嫁只怕是困難重重,況且,襄妤

自認紅顏薄命,無福飛上枝頭做鳳凰,因此,公子的雅意,襄妤恐怕無福消受了,不

過……」彭襄妤低垂著濃密的羽睫,一副含羞帶怯、欲言還休的模樣。

「不過什麼?」曲琬蘿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彭襄妤眉目含情地瞟了他一眼,羞答答的悄聲說道:

「賤妾的意思是……若公子不棄,願為襄妤贖身,公子的心愿,襄妤定竭力完成,只求能與公子朝夕相伴,晨昏與共!」

「什麼!」曲琬蘿嚇得花容變色,手足無措。「不,不行!絕對不行」她猛然搖頭,率爾而對。

彭襄好如遭重挫地白了臉色,她攏袖掩面,泫然欲泣,「公子,連你也嫌棄襄妤出身低賤,配不上你嗎……」話猶未了,她已雙肩抖動,嚶嚶飲泣起來。

曲琬蘿暗暗叫苦,又急又慌,尷尬得不知如何應對。

箏兒雖然也被這樣出人意料的形勢演變嚇了一跳,但她畢竟非當事人,很快地就想到對應之策。「彭姑娘,我們家公子並不是嫌棄你,而是……他自小就訂了親,年底就要完婚,他縱是有心,也無法背棄父母之命,悔婚改娶你啊!」

「是啊!是啊!」曲婉蘿忙不迭地應和著,「姑娘琳琅珠玉,品貌無雙,小生愛慕傾心都來不及,怎敢嫌棄呢?無奈赤繩繫足,姻緣早訂,只好蹉跎姑娘的一番情意了。」她急着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直把彭襄妤逗得竊笑連連,差點穿幫。

而躲在緯幔的狄雲棲更是看得哭笑不得,百味雜陳。怎麼也沒想到一向端莊溫柔的彭襄妤也有這麼淘氣促狹的一面風貌。唉!女人!他搖頭頻嘆,又忍不住滿腔的好奇心,凝神靜觀後續的發展。

只見彭襄妤淚眼汪汪的抬起頭來,不勝楚楚的哽咽道:

「你當真訂了親?」

曲琬蘿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的拚命點頭,「當真,一絲不假。」

彭襄妤凄楚地眨眨淚眼,猛一咬牙,帶著一股悲壯而深情的口吻對曲琬蘿說:「好,是我紅顏命薄,怨不得人,襄妤甘願做妾,但求能換來公子的終生憐愛!」

此言一出,又嚇得曲琬蘿臉色蒼茫,坐立不安,真想趕緊揪住箏兒的手溜之大吉!

「姑娘是我表兄的意中人,小生不敢褻瀆姑娘,更不願越禮犯份,與表兄爭風吃醋,姑娘垂愛之情,小生只有辜負了,」說著,他舉起衣袖擦拭著額頭的汗漬,窘局的編織著遁逃的借口,「時間不早了,小生答應家父明日清晨要趕回家辦事,請恕小生唐突,就此告辭!」

唱作俱佳的彭襄妤又裝出一臉失望的神態,無盡嗔怨地噘著小嘴,「你這麼快就要走了?我……本來……還打算留你過夜呢?」說著,又對嚇得瞠目結舌、面紅耳赤的曲琬蘿拋了一個風情萬種的媚眼。

「小生受之不起,告辭了……」

曲琬蘿如被針戳,手忙腳亂地抓起箏兒的手,顧不得維持風流名士的文雅,急着掀起珠簾拔腿而逃。

偏偏彭襄妤還不肯罷手,帶著一臉迷戀不舍的神韻追了上來,「公子慢走,賤妾陪你下樓。」

曲琬蘿噤若寒蟬地連連搖手,「不,小生自己走就可以了,請姑娘留步!」

彭襄妤秋波微轉,露出了千嬌百媚的笑顏,「公子毋庸客套,你我相會總是有緣,就讓襄妤盡些心意,送你一回吧!」

曲琬蘿婉拒無效,只好忐忑不安地讓她送下樓,在穿過曲折的迴廊,轉石階,準備邁入迎翠樓的門廊前,彭襄妤忽然停下腳步,淺笑盈盈的輕聲說道:

「曲小姐,襄妤就送到這裏了,祝你主僕二人一路順風!」

曲琬蘿遽然歇止腳步,驚惶震動的轉首望着笑靨可人的彭襄妤,「你……你叫我什麼?」

彭襄妤優雅地攏攏秀髮,「你是狄侯爵的未婚妻曲小姐不是嗎?」她閑適地抿抿唇,「雖然你的男裝扮相溫文儒雅,光華逼人,但,畢竟是女兒身,仙姿玉質,暗袖盈香,那份嬌柔溫潤的氣息是瞞不了人太久的,何況——我與你對談的時間,足夠我觀察出你的許多破綻,包括你穿耳洞的事實。」

一臉挫敗的曲琬蘿除了苦笑連連,已不知如何措詞掩飾了。

「不過,你也別覺得懊惱灰心,你此行的目的,無非是想借我的口,勸狄雲棲與你解除婚約,我敬你膽識過人,惺惺相惜,你的事我會儘力而為,請你毋庸掛掛!」

曲琬蘿立刻轉憂為喜,她雙眼發光,不勝歡愉的驚問道:「真的?彭姑娘,你當真願意為我做這件事?」

彭襄妤但笑不語的點點頭,其實,何勞她開口,藏身於緯幔之後的狄雲棲早就聽得一清二楚了,過足乾癮卻意猶未盡的她,亦急着回閣樓好好「欣賞」着他臉上每一寸細微的表情。

想想看!堂堂的寧陽侯,一個出類拔萃、炙手可熱、俊逸非凡的王公貴族,竟被自己的未婚妻棄如蔽屣,貶得一文不值,甚至絞盡腦汁,不惜改扮男裝,勇闖青樓,就為了和他解除婚約,這對一向自視甚高,卓爾不群的狄雲棲而言,不啻是一個相當尖銳而深刻有趣的衝擊與刺激!

想到這,居中攪局的彭襄妤不由自主地對曲琬蘿綻出一絲堅定溫存的微笑,「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適度的轉達,並運用技巧讓狄侯爵主動和你解除婚約!」

曲琬蘿動容不已地連連向彭襄好斂衽致謝,簡直把她當成了救命恩人一般,臨走前,她還不放心地轉首對彭襄妤說:

「彭姑娘,如果狄侯爵不願意解除婚約,勞煩你將我改換男裝,與你打情罵俏的荒唐行徑告訴他,也許,這會管用的。」

彭襄好聽了還真是啼笑參半,真不知曲琬蘿怎會把所有未婚女子視為如意郎君的狄雲棲當成瘟神一般,避之唯恐不及?

她迫不及待的重新登閣,急着看看自尊心受創的狄雲棲有何反應?

掀開了珠簾,但見狄雲棲面無表情的站在窗檯邊,一副無語問蒼天的神情。

彭襄妤淘氣地走了過去,不停地對他左瞧右看,上下打量,惹得狄雲棲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幹嘛,我又不是你的吹簫郎,你看那麼仔細做啥?」

「看你是不是真如那位小哥所說的!面目可憎、腦滿腸肥,獐頭鼠目,賊里賊氣啊!」彭襄妤杳臉泛紅的嘲笑道。

狄雲棲微蹙著眉舉沒理會她,並轉首朝閣樓扇窗外發出一聲長嘯,不一會,他的貼身侍從狄揚已飛身躍上樓台,穿過紙窗,躬身向狄雲棲行禮請示:

「少爺召喚小的上來,不知有何吩咐?」

狄雲棲揚揚摺扇,深沉莫諱的慢聲說道:

「剛剛有位穿着一襲秋香色的少年書生離開迎翠樓,身邊還跟着一位小書僮,你悄悄跟上去保護他們,直到他們安返常熟,你再回京城向我報到。」

「是。」狄揚躍出窗檯,正欲飛身下樓時,狄雲棲又喚住了他,「等等,狄揚,順便查查他的住處以及一些私人的活動資料。」

「小的遵命。」話聲甫落,狄揚已如一頭灰色的大烏飄然落地,穿梭於濃蔭遮天的堤岸,隱人云水蒼茫的月夜中。

「人家對你興緻缺缺,退避三舍,你倒有心派人暗中護花,看來,咱們這位沉魚落雁的曲小姐魅力倒是不少,能讓你這個鐵石心腸、坐懷不亂的風流情聖伸出憐香惜玉的臂彎。」彭襄妤嫵媚生風的調侃道。

狄雲棲劍眉一軒,「她是我的未婚妻,我不派人保護行嗎?」他澀然苦笑。

「那你以前怎麼狠得下心腸對人家不聞不問啊?」彭襄妤緊咬着話題不放。

狄雲棲目光複雜地掃了她一眼,「你明知我不敢成家的理由,又何必明知故問?」

「好,我不明知故問,咱們來談正經事,接下來你打算如何?」彭襄好緊迫盯人的追問道。

狄雲棲眉舉蹙得更緊了,他喟然一嘆,無奈地攤攤雙手,「當然是……趕緊娶她進門啊!」

彭襄好瞪大了一雙水汪汪的美目,「娶她?你有沒有搞錯?人家對你可是視為毒蛇猛獸,避之唯恐不及,你想娶她進門,恐怕沒那麼簡單吧!」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狄雲棲似笑非笑的望着她,「總不成照她的餿主意,讓你李代桃僵嫁給我吧!而我又不會吹簫,只怕難跟你琴瑟和鳴,彈「琴」說愛?」

彭襄妤滿臉羞紅地白了他一眼,「人家跟你談正經事,你扯到我身上做啥?」

「那你剛剛又和她們窮攪和什麼?」狄雲棲反唇相稽。

彭襄妤的臉更紅了,「我……我是關心你啊!而且……我不相信你知道自己有這麼一位才貌出眾的未婚妻之後,心裏仍是平靜無波,毫無感覺?」

狄雲棲淡淡地撇撇唇,「不錯,我是有感覺,心驚肉跳的感覺,如果我不趕緊把她娶進門嚴加看管,我不知這個膽大妄為的小妮子還會做出什麼更令人扼腕的事來?」

「可是……她不肯嫁給你啊!」彭襄妤犀銳的提醒他。

狄雲棲僵笑了一下,「我知道,不過,我自有法子可以將她娶到手。」

「什麼法子?」彭襄妤打破砂鍋問到底,沒辦法,這件事實在是太刺激有趣了,她可沒那個定力可以按捺住蠢蠢欲動的好奇心。

狄雲棲揮揮摺扇,凝眸望着窗外朦朧迷離的月色,牽動唇角,徐徐逸出一絲自我解嘲的笑意,「自然是不擇手段的蠻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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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歸逍遙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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