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跌跌撞撞地出了雙飛樓,茵茵精神恍惚、兩眼獃滯,宛如行屍定肉般走在白石甬道上,不知不覺地鑽進一片竹林里。

她的臉上始終掛着兩條鹹鹹的淚水,淌濕了衣襟,刺腫了眼。

早上梳得整齊的辮子,在馬雲盼歇斯底里的拉扯中散亂成蓬鬆的毛狀,靠近肩頭地方的縫合處被撕破了,布扣掉了、褲子髒了,鞋子的底部更是裂了大半……全身上下,沒一處是完整的。

入夜後的竹林在旁人看來是如此的陰森詭譎,茵茵卻一點感覺也沒有,往竹林最深處無所覺走去。

被烏雲半遮閉的月光時有時無,闐無人聲的林子裏更顯幽冥漆黑。

也不曉得走了多久,茵茵像是走得累了,也像是突然回復了神智,她朝着地面顫然一跪,接着匍在草地上痛哭失聲,狠狠發泄着心頭的委屈。

她這一哭,似乎驚動了隱藏在林中的生物,有鳥兒急欲振翅飛去、也有蟲子不甘示弱地發出鳴叫聲,但這些都影響不了茵茵想大哭特哭的決心。

泛濫的淚海一波波滲入上壤里,茵茵哭得累了,到最後半卧在草皮上,有一聲沒一聲地抽泣着。

冷冷的風朝她吹來,單薄的身軀像只小蝦米蜷曲一團,眼淚已然乾涸,透支的體力讓她意識逐漸模糊,又腫又痛的眼皮也慢慢合上。

昏昏沉沉中,她似乎被人給牢牢抱起。

蓬亂的黑髮在半空中飛散着,左手無力地垂落晃動,茵茵想撐開眼瞼,無奈力不從心,尤其當她往左邊一靠時,欣喜地發現身側有個暖爐,她迷迷糊糊地瑟縮着賴上去,終於跌入深不可測的夢境裏。

陰霾午後,屋外陸續飄起銀白細雪,屋內也陸續燒起七、八個火炭盆子,把整個房間烤得暖烘烘的,連一絲寒意都感受不到。

玄大夫一臉凝重地離開床榻邊,手拈花白鬍須走到紫檀几旁坐下,坐在另一側的費雋淳見他蹙眉不語,一顆心如履薄冰,恁地感到寒冷。

「如何?」

「我看她這瘸腿該是後天造成的,也許是摔傷、也許是跌傷、也許是被打的,原因有很多種,得問問她本人才知道。」

「醫得好嗎?」

「老實說,這位小姑娘的左腿原是可以治好的,可惜延誤就醫,如今她小腿的骨頭都已經定型,若想矯正她的骨骼,恐怕不太容易。」

他不覺呼吸一窒。「不太容易?意思是她的腿還有得救?」

「是有得救,可是……」玄大夫嘆口氣,幽幽地瞥了床鋪一眼。「那也得她耐得了那股痛才行。」

「會很痛?」

玄大夫極緩慢地搖着頭。「不是很痛,是非常非常地痛,鑽心刺骨的痛,而且至少得痛上好幾個月。」

「怎麼說?」

「莊主,這您就不明白了,扳骨非是一天兩天就可以完成的事,中間只要她承受不了那股痛而半途放棄,那這療程可就沒法兒繼續下去了。」

費雋淳憂心忡忡地沉吟許久,似乎也拿不定主意。

「對了,她身上那點風寒下礙事了,把這幾帖葯喝完,躺個兩天便可以痊癒。」玄大夫順手開了張藥單,寫完時又頓了幾秒,停筆抬起頭。「莊主,這姑娘是你府里的……」

「她是我的貼身侍女。」他不着痕迹地答。

「喔……』玄大夫有意無意地斜瞄他一眼。「雖是和老身無關,但這事還得問你一問,她--她身上怎麼有這麼多的瘀青和傷口?」

費雋淳神情驟變。「瘀青和傷口?」

「怎麼,原來你不知道呀?」玄大夫故作驚訝。「我以為她這副德性任誰見了都曉得她受到虐待呢。」

他表面上不動聲色,事實上早已握手成拳,十指泛白。「虐待?」

「或者還稱不上是虐待,但我猜想,她身上大概沒有一處皮膚是完好的吧……也罷,這是莊主您的家務事,老夫也不便多說。」玄大夫甚為同情地將葯箋推到他面前,接着又站起來,扛起長型藥箱。快走到門檻時,玄大夫又回頭說道:「對了,倘若這丫頭醒來后願意接受扳骨這酷刑,莊主可以請人到堂里跟我說一聲,我會再找時間過來。」

「謝謝。」費雋淳神色嚴峻地道。

玄大夫只是淡淡地望他一眼,那一眼卻蘊意極深,就此跨出了大門。

也在這同時,房內似乎有極細的嚶嚀聲傳出,費雋淳驀地轉身,快步來到床榻邊。

床上的人兒正眨動着眼睫,試着看清楚眼前的一切。剛退燒的她,只覺腦袋沉甸甸的,身子發了點汗,覺得周遭暖和得不可思議。

好奇怪,她的被子怎變得如此滑柔軟綿?冷風又怎沒從破了的窗子裏灌進來?更奇怪的是,她的床邊有人正看着她呢……

「啊?庄……」看清來人時,茵茵簡直嚇白了臉,直覺就想起身。

「好好躺着,妳生了病。」他蹙着眉用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剛毅的臉部線條出現不搭調的溫柔。

「生……病?」像她這麼強壯的身體也會生病?難怪,難怪她一點力氣也沒有,只覺得自己虛弱得快要死掉。

「妳在竹林里吹風吹得太久,染上了點風寒,不過妳的高燒已退,已經沒事了。」

他說話的語氣又是不可思議地溫和,但茵茵卻因為他的話而想起了那一夜的「痛哭流涕」,立即又黯下眼神。

「蓮媽忘了妳的生日?」

「嗯。」

「所以妳難過得跑進竹林里哭?」

「……嗯。」

「但馬雲盼為什麼要打妳?」

茵茵愕然地掀起眼瞼,一時間答不出話來。

「妳不回答也無謂,反正我知道為什麼。」

「你知道?」

「她嫉妒妳、怨恨妳,因為我一再護着妳,要妳留在我身邊伺候着。」他勾起冷笑。「我說得對不對?」

茵茵已經不打算再為馬雲盼辯護或解釋,她當了十多年的出氣筒,也該仁至義盡了。

「莊主說得很對,二夫人確實對您有意,雖然奴婢和莊主真的只是單純的主僕關係,可她就是不信。」她語調哀戚地說著。

費雋淳靜靜聽着,深湛如星的黑瞳掠過一抹灼亮的光芒;光芒的背後,竟隱藏着濃得化不開的深款情感。

「但我抱過妳,不是嗎?」

抬起頭,茵茵沒想到他會提起這事,當場窘迫地期期艾艾,紅了耳根子。

「我想莊主那天或許是想起了什麼傷心事,需要用這種方式來安慰自己,所以……」她迅速避開他那雙過度懾人的眼眸。「在以前,馬家大少爺也常動不動就拉我的手、摟我的腰……」

「摟妳的腰?」費雋淳原本平和的表情激起一股駭人的怒潮。

「不不不,我沒被他給摟到,我逃開了……」由於不敢撒謊,茵茵硬着頭皮實話實說。「不過他常拉我的手就是,誰教我是個卑賤的丫鬟,即使百般不願意也得忍氣吞聲。」

「可惡!」他極為憤慨地重擊床柱,力量之大叫茵茵幾乎驚慌地彈起。

「庄……莊主,你……」她害怕得直往床內縮去,以為他想動手打她。

看到她不知所措地白着臉往裏頭躲,費雋淳深吸口氣,命令自己務必冷靜。

「妳別怕,我不會傷害妳,相反地,我要和妳商量件事。」

茵茵抖瑟着牙齒。「商……量?」

「妳想不想治好妳的左腿?」

她驚悸得全身一震。「治好我的腿?」

「雖然過程很痛,耗時又長,但這是一個機會,可以讓妳擺脫掉瘸腿的惡夢,可以讓妳像個正常人一樣走動。」

她卻獃獃地,還是沒反應過來。

「大夫說妳這瘸腿是後天造成的--是不是馬雲盼做的好事?」

這個問題,立刻又引發她蓄藏在眼底的酸楚。因為不想哭,茵茵抿住唇極力忍着,用沉默來證實他的疑慮並沒有錯。

「當時蓮媽在場嗎?」

眼眶滿溢的淚水只差厘米就要落下,茵茵依然緘默着沒敢回答。

費雋淳懂了,他統統都懂了,痛心疾首地看着她無聲掉淚,終於忍不住伸手將她一把抱起,讓她在他懷裏找到可以安心哭泣的地方。

強烈心疼她,所以在抱住她柔弱的身軀時,他確定了自己的淪陷,也確定再不會讓她受到半點委屈。

「答應我,接受治療,讓大夫把妳的腿醫好。」

「我……我……」她抽抽噎噎地哭,着實心慌意亂了。

「妳不答應也不行,因為這是命令。」他在她耳畔用極平緩的語氣說著,根本不像是在命令她。

悶在他懷裏百感交集的茵茵,這才總算點了點頭。

「而且不管有多痛,都一定要挨過去。」

她繼續點頭,心中充滿了感激,還有顫動的痴心。就算遙不可及,她還是要去愛他,跟其它戀慕他的人一樣,全心全意地去愛他。

他對自己的恩情,足以讓自己此生永不後悔地深深愛着他,何況,她比別人都要來得幸運,曾經貼着這個溫暖的胸膛,傾聽他紊亂的心跳……

「啊--」

頭一回探診,茵茵那驚天地、泣鬼神的慘叫聲傳遍了整個滄浪山莊,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庄內發生了什麼殺人血案。

為避免她誤咬了舌頭,玄大夫塞了塊軟布到她嘴裏,並將她的手腳固定在床板上,好方便扳骨的工作。

痛不欲生的茵茵在床上幾度昏厥過去,因為不能上麻藥,茵茵只能強忍着巨大的疼痛,流着眼淚,拚命說服自己牙一咬便撐過去了。

因此,當玄大夫結束了第一天的療程時,兩人都已筋疲力盡,尤其是茵茵,她本來只是瘸腿,如今只能像個殘廢人待在床上,全身再使不出半點勁。

被派來照顧茵茵的是先前在廚房裏認識的阿梅,雖然她羨慕死茵茵能得到莊主的特別待遇,但看她此刻為治好瘸腿所受的折磨,也不覺難過得很。

「妳還好吧?我扶妳起來喝葯好嗎?」

茵茵極小力地點了下頭,疲憊地閉了閉眼睛,藉此獲得片刻喘息。

阿梅將茵茵扶正後,才去端了碗黑抹抹的葯汁讓她喝下。

良藥苦口,茵茵一聲不吭地將葯喝了盡;阿梅倒沒想到她意志力這般驚人,受盡苦頭還能不皺眉頭地喝下這碗濃濁的苦藥。

「還很痛嗎?」阿梅關心地問着。

「一點點。」茵茵有氣無力地說著。

見她臉色白得像紙,阿梅不敢再多問什麼。「那妳躺下來好好休息吧,有事的話我就在旁邊。」

「謝謝妳。」茵茵很想感激地對她微笑,但臉部神經顯然不受指揮,嘴角抽動了一陣,就是笑不出來。

「哪裏的話,妳快躺着吧。」說著就幫她把身子弄平,蓋上棉被。

合眼不過幾分鐘,茵茵便沉入了夢鄉,聽着她均勻的呼吸聲,阿梅不覺會心一笑,將帷幔放下,自己則放低腳步聲地離開床邊。

正當阿梅想再挪些火炭盆子到床邊時,那雕花木門忽被打開,她怔楞着抬首望過去,發現來的人竟是潑辣陰狠的二夫人,嚇得兩手一松,盆里的火炭「碰」地滾了一地,連帶砸痛了她的腳。

「妳是啞巴嗎?看到二夫人還不下跪請安!」玉寧嘴裏說得刻薄,眼裏卻不斷在暗示着什麼。

阿梅慌張地趕忙跪下去。「二……二夫人好。」

「嗯,起來吧。」馬雲盼懶洋洋地擺手。

「謝謝二夫人。」

「瞧妳笨手笨腳的,還不快把這一地的東西收拾收拾!」玉寧喝着。

「是,我馬上去拿掃帚畚箕。」阿梅躬身一禮,便倉忙地奪門而出。

馬雲盼冷笑一聲,似乎相當滿意玉寧的盛氣凌人。本來嘛,以往茵茵跟在她身邊總是畏頭畏腦,加上她那礙眼的瘸腿,任誰見了都不喻快。

「哼,這賤丫頭居然住到這麼好的房間裏。」馬雲盼嗤聲掃視着房內典雅華麗的擺設景緻,心裏真是嘔極了。

知道茵茵就躺在那張床上熟睡着,她繞過滿地的炭燼走過去,玉寧見狀連忙搶前將帷幔拉起,順便將剛睡着沒多久的人搖醒。

「……嗯?」茵茵蒙矇矓矓地醒來,眼睛瞇成細縫。

馬雲盼朝床榻一坐,怨恨的目光彷佛正將她生吞活剝着。「妳可真是好命呢,吃的好、睡的好、有丫鬟服侍,還有大夫特地來為妳醫腳,看來,妳在這莊裏的身分已經高了好幾級呢。」

她說了一堆,然而茵茵卻昏昏欲睡,全身虛脫的她,也弄不清來的人是誰,以為自己在作夢,又慢慢地睡死。

馬雲盼咬牙切齒,盛怒下已經舉起了手,恨不得狠狠把她打醒。

「二夫人,您暫請先忍耐,否則莊主回來若撞見妳在打她可就不好了。」玉寧在一旁提心弔膽地提醒着。

「妳說的對,我要忍耐,不能壞了大事。」結果一轉過頭,駭地發覺費雋淳竟無聲無息地立在她們身後,嚇得兩人面目蒼白。

「奴婢玉寧向莊主請安!」玉寧立刻垂頭施禮。

「嗯。」費雋淳的視線只停留在馬雲盼身上,鷹隼般的銳眸輕劃過她那驚慌的眼,她不由得全身輕顫。

「大……大哥。」

「妳特地來看茵茵?」

「是……是啊。」馬雲盼強自鎮定地掛起和善的笑容。「我聽說她的瘸腿有得救了,所以特地過來瞧瞧。」

「看完了嗎?」

「嗯,看完了。」

「那妳可以走吧?」

他淡漠輕蔑的態度,刺痛了她的心,面對他一貫的冷酷無情,馬雲盼卻還不願認輸,她不相信,憑自己的姿色會迷不倒他。

「大哥,這年關將近,庄內如果有什麼需要小妹的地方,您可務必要吩咐一聲,要不我老待在莊裏也挺無聊的。」她適時地找出話題,是為了可以在這兒多待幾分鐘。

「如果妳想幫忙,可以去詢問燕總管,莊裏的大小事情我都是交給他來辦,但我想,以妳一個千金小姐之軀,恐怕沒有幫得上忙的地方。」話里的譏諷再明顯不過。

「不不不,我嫁來了莊裏,就是這兒的一份子,何況夫君不在,我有義務扛起他分內的工作。」馬雲盼還是儘力保持着優美的笑容。

費雋淳冷冷側過身。「他分內的工作妳做不來。」

「為什麼?只因我是一個女人家嗎?」

「妳真那麼有空的話,可以繡花或者縫製衣裳,不怕馬車顛簸也可以叫玉寧陪妳到城裏走走,至於其它的粗活,弟妹還是免了吧。」

「可是……」馬雲盼嬌軟的聲音想抗議,但回頭想想,她還真不願去做那些下等人乾的粗活呢。「好吧,既然大哥這麼說,小妹也只好遵從,那--我想再問問大哥,這茵茵的腿……真治得好嗎?」

「妳希望她的腿治好嗎?」他嘲弄地反問。

「呃……當然希望呀。」她言不由衷地勉強笑着。「不過說也神奇,我們那鎮上的大夫都說她的腿沒得救,沒想到城裏的大夫究竟是高明得多,都過了這麼久還能醫治。」

「原來你們還給她請過大夫。」他故作驚訝地挑眉。

「這是當然的呀,茵茵是我奶娘的女兒嘛,哪個做母親的希望自己子女殘廢呢?您說是不是?」

聽到這句話,費雋淳的表情微微起了變化,望着床上的茵茵,心裏冒出了種異樣的想法。

「大哥?」

「弟妹還有事嗎?」再回過頭時,他的臉上已瞧不出一絲風波。

「沒……沒事了。」不知怎地,她覺得他身上散發出的陰騖深沉竟讓人有些毛骨悚然,但,為什麼呢?

「沒事還不走?」

「那麼,妹子就先行告退了。」轉而恢復原有的傲慢神情瞟了玉寧一眼。「玉寧,我們走吧。」

「是的,二夫人。」玉寧再朝費雋淳款款一拜。「奴婢告退。」

待她們兩人遠離了視線之外,少根筋的阿梅才匆匆拿着掃帚畚箕跑進來。

「莊主,你回來了。」她瞪大眼,一副後知後覺的樣子。

「阿梅,妳聽着,往後沒我的允許,誰都不能隨意出入這間房。」見她回來,他威嚴說道。

「是,我知道了。」阿梅不清楚先前發生了什麼事,因此急忙答着。

「如果我沒有早些回來,真不知那個馬雲盼會下什麼重手。」費雋淳像在自己說給自己聽,倒搞得阿梅一臉茫然。

「莊主,您說什麼?」

「我沒說什麼,妳快把這兒收拾收拾。」

「是,莊主。」阿梅不敢怠慢,趕緊做事去了。

而費雋淳卻陷入沉思中,反覆想着些荒謬卻不無可能的事……

若想一一解開這些個疑點,恐怕還得耗上不少時間與精神。

可以確定的是,這事他是管定了。

分歲除夕的日子,家家戶戶都忙着祭拜祖宗的祭祀大典。

供桌上堆滿三牲酒肴、鮮花素果,費雋淳頷首上香叩頭,馬雲盼隨即跟着跪拜列位祖宗,旁邊另有幾房近親攜家帶眷,除了人在遠方無法返回的費翰淳,全數皆到齊焚香祭祀。

抬眼望去,神案中央立着神位,上寫「費氏歷代祖先牌位」,閉上眼,馬雲盼狀似虔誠地舉香祝禱着。

祭祖完畢,費雋淳與幾名叔公伯父分別踏出祠堂,循着青石小徑散步回到倚虹廳:馬雲盼則與其它婦孺行在後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扯着無關緊要的饒舌話,臉上虛應着賢淑溫婉的神色。

廳內廳外張燈結綵,殺雞串羊,飲酒擺宴,眾人團團圍坐,互賀道喜,一邊據台飲嚼,大快朵頤。

等到夜深入宵,分批送走了遠道而來的賓客與親族,這一天才暫告段落。

返回廳里,費雋淳蹙眉望着不過喝了幾杯水酒便酩酊大醉的馬雲盼此刻正側趴在桌上滿臉霞光與渾沌,嘴裏不住呻吟着。他不悅地四周張望,才發現這兒半個婢女都沒有。

他正想開口喊人,忽然想起件事。

由於今兒個是除夕夜,因此按照慣例在忙完團圓年夜飯後,莊裏便放行一些家丁丫鬟回去與家人團聚,難怪整個庄內沒剩多少奴僕。

但是,那個蓮媽怎也沒在這兒服侍着她?

借酒壯膽的馬雲盼,微瞇眼瞳從縫隙里見機會降臨,於是乎咕噥着翻起軟綿綿的身子,一邊朝他輕喚,一邊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大……大哥……」腳底故意踩空往前一傾,費雋淳斜眼瞥過,迅速伸手攔住了她的肩頭,她卻趁勢滾進他的臂彎,虛弱地攤在那夢寐以求的厚實胸膛里。「嗯……妹子……妹子的頭……好暈啊……」嬌媚軟語酥麻地低喃,一手卻支着額角裝出頭疼的表情。

瞪着懷裏這個不知廉恥的女人,費雋淳的臉孔覆上與天地同樣的冰雪,他動也不動,看她還要演出如何荒誕叛離的戲碼出來。

「大哥……您扶我回房好嗎?妹子……妹子喝了幾杯酒,實在不舒服極了,況且……」柔弱無骨的嬌軀有意無意在他身上磨蹭。「……況且妹子頭暈目眩,連站……也站不住了……呃……」連帶打了個逼真的酒嗝,縴手輕輕勾住他的頸項,麗顏貼附在結實的胸口,整個心魂早已飄飄然。

馬雲盼瞧不見他陰驚深沉的神情,更感覺不出廳內凍結的低氣壓,天真地以為自己的計謀萬無一失。

「好,我扶妳回房。」持平而沉穩的音調,掩飾了洶湧的情緒,黑眸卻透露出痛恨的訊息,掐着她的腰,那力道卻甚是蠻狠。

「唉喲!」被他這一掐,馬雲盼禁不住痛喊出聲,卻又趕緊悶住音量,深舊被他看出自己根本沒讓酒給灌醉。

費雋淳扶着她慢慢走回雙飛樓,進到燈光明亮的房裏,仍舊沒瞧見蓮媽的蹤影,就連半個奴僕也沒看到。他多少猜出這女人在想什麼,可惜的是,她自以為了解男人,卻還不夠了解他。

「好好躺着,我去倒杯水給妳。」他放她到床榻邊,預備起身,怎知身後卻伸出兩隻玉臂緊緊環住了他的腰身。

「雋淳……別走……別離開我……」柔盪嗓音寡廉鮮恥地在他耳邊輕呢着,豐腴飽滿的胸脯同在他背部來回遊移。

雖是未經人事的黃花閨女,但為了勾引費雋淳,馬雲盼使出了渾身解數,不但翻盡禁書,並求奶媽傳授此道,如今只求他意亂情迷與她歡愛一場,這麼一來,她就能順理成章地賴上他、要他負責,管他與那醜人是否會鬧得兄弟鬩牆,總之,能得到莊主夫人一位才是她想要的。

「弟妹還請自重!」他沒有立刻揮開她的手,也沒有立刻離開床邊,只是冷靜自制地加重着語氣。

「我……我喜歡你,從頭一回見到你就深深為你着迷,求你……求你憐憫我這個空虛寂寞的妹子……」

在這時候,費雋淳猛地抓住那不規矩的手,在她正想往下摸索的時候。

「弟妹難道連禮教都不顧了嗎?」厲聲低喝。他在忍耐,也在試探,更是在給她最後一次悔悟的機會。

怎知馬雲盼突然哽咽一聲,收回柔荑倒進床鋪里嚶聲哭泣。

「嗚嗚……嗚……」

這也是她戲碼里的一部分嗎?他回首冷眼凝望着哭得梨花帶淚的馬雲盼,無動於衷地綳起臉孔。

「妳有什麼好哭的?」

啼哭了半晌,她噙着淚珠抬起狀若楚楚可憐的嬌首。「大哥,請您同情弟妹的遭遇呀,因為上一代所立下的婚約,我不得不嫁給令弟,然而您知道的,他根本不喜歡我,還在新婚燕爾之際丟下我出了遠門,如今都過了兩個多月還音訊全無、歸期未卜,這教我待在莊裏情何以堪呢?」

「他出這趟遠門本是不得已,弟妹心知肚明,他這張臉孔有多不討喜,妳說他不喜歡妳,那我請問,妳喜歡翰淳嗎?」他嘲弄反問,神情卻冷漠至極。

「我……我……」如果她答喜歡,就等於搬了塊石頭在砸自己的腳,如果她答不喜歡,剛剛的哭啼更形同鬧劇一場。「我……我在未嫁給他之前,對他甚為傾心,如今……」

「如今怎麼樣?」

「如今我對您……」

費雋淳在等着她把話說完,因此盯緊了她閃爍不定的眼睛。「說呀,怎麼不說了?」

「我已經說過了……」扭絞手指,她垂下沾着淚珠的眼睫。「我說我喜歡你,從頭一回見到你,便為你着迷……」

「夠了!」費雋淳怒不可遏地起身斥喝着,胸口漲滿激動的狂潮。「荒唐!真是荒唐透頂!像妳這樣荒淫污穢、厚顏無恥的女人,早該被拖到大街上讓人唾棄辱罵,而不是待在我的莊裏毀壞費家的名譽!」

「大……大哥……」馬雲盼的臉嚇得慘白,慌亂間抓住了枕頭,驚懼失措地直往裏頭縮。

「聽着!妳只要再有一次行為失當的地方,不管二弟是否趕得及回來親自處理,我都要按照家法懲治妳!」咬牙切齒地吼完這句,看也不看她一眼,費雋淳憎惡地拂袖而去。

震呆了心神的馬雲盼,讓這急轉直下的轉折給嚇傻了思緒,沒法兒哭、沒法兒笑、沒法兒發怒,更沒法兒難過,就只是傻傻地,看着費雋淳如狂風卷離;又看着蓮媽匆促地跑了進來,拚命搖晃她、搖晃她……但她就是不想回到現實,就是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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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心柳成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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