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我想那些人不會追來了。」

花拓停下腳步,放眼四顧,除了遠處依稀可聞的車聲,周圍只有沈睡中的公寓建築和幾盞孤獨的街燈。剛剛只顧着逃命,也沒仔細認路,看來他們是跑進住宅區了。

做人不能太好奇,他正要好好地告誡黎宇凈這個道理,說教的打算卻在看見她的模樣時煙消雲散。她的呼吸因奔跑而顯得有些急促,即使在夜色中,他也能看出那張蒼白的臉蛋已染上一層薄薄的紅暈。

她看起來比平時更有生氣,也更加……動人。

桃花眼愣愣地盯着她好半晌,直到那雙清靈的眸子浮現疑問時,他才猛然警覺自己的痴獃樣,趕緊別開臉。

搞什麼!身旁的女孩不僅年紀輕,也絕不是他喜歡的那種型,他怎麼像獃子一樣瞪着人家,彷佛八百年沒見過女人似的!

他左顧右看,開始尋找交通工具。由於知道今晚會喝酒,他並沒有開車出門。

「平時出租車滿街跑,真需要的時候又連個影子都沒有……」心裏有鬼的人顯然不太用大腦。

「現在是凌晨兩點,這裏是住宅區。」她指出。

習慣成自然,花拓自動閉嘴,反正在她面前當白痴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摸了摸上衣的口袋,又摸了摸褲袋,臉色一變。

「我的手機掉了。」八成是剛剛打架時搞丟的……這下要怎麼叫車啊?

不過懊惱歸懊惱,他要是回那家酒吧找手機,恐怕花家的列祖列宗都會被白目子孫氣得在墳墓里翻身。

花拓再度四處張望,幾步之外出現的一具公共電話,燃起了桃花眼中的希望之光。「妳等一下,我打電話叫出租車。」

「台灣的電話都不需要話筒嗎?」黎宇凈順着他的視線看去,有種又開了眼界的感覺。原來寶島這麼先進。

「呃?」花拓一時沒理解,定晴一看,公共電話的話筒早已被人聯機拔起,屍體也不知去向,俊臉登時大黑。

屋漏偏逢連夜雨,這種破壞公物的不肖人士,如果不判他個五十年牢飯,實在對不起納稅人!

「電話壞了。」他乾巴巴地說道。「我們得走到大一點的馬路才可能攔到出租車,妳走得動嗎?」

「可以。」

他想也沒想地牽起涼涼軟軟的小手,彷佛天經地義。

不出幾步路,便聽見黎宇凈低呼了一聲。

「怎麼了?」他本能地停下。

「斷了……」她垂頭看着銀白色的細皮帶涼鞋,右腳的一吋半鞋跟顯然禁不起稍早的奔跑而陣亡。

花拓留意到的卻是另一件事,兩道劍眉對着細緻的小腳擰了起來。在路燈下,皮帶摩擦出來的痕迹顯而易見。

「怎麼不告訴我妳的腳快磨破皮了?」

「路還是要走。」說不說,有差別嗎?

敗給她了……花拓心中暗嘆,再次懷疑她是怎麼安然長大的。

他轉身,彎下腰。「我背妳。」

望着他的背,黎宇凈默然。

在遙遠的記憶中,另一個人也曾用同樣寬闊的背部對着她,原本以為不再在乎的心,驀地隱隱泛疼。

不,不一樣。那個人的背影代表着冷漠,而花拓的背影卻象徵著溫暖。

「沒關係,我背得動,妳只管爬上──」語音未落,一雙柔荑便搭上他的肩頭。屬於男人的大手反射性地托起身側的雙腿,然後猛地凍住,連小指頭都不敢移動半分。

他犯了個天大的錯誤,一個花家列祖列宗若知道了,肯定讓他只想再死一次的錯誤。

她穿的是中長度的圓裙,但他敢用腦袋打賭,現在兩手摸到的東西絕對不是裙子的布料……

鬆手也不是,不鬆手也不是。

那不是他的手,那不是他的手,他的手沒有停留在那又細又嫩的膝蓋內側……他開始自我催眠。

「我太重了嗎?」她無辜地問道,如蘭的氣息呵着他的耳際,撩得他渾身都不對勁。

「不、不會。」花拓暗自飲泣。「妳……妳說話的時候可不可以把頭轉向另一邊?我……耳朵怕癢。」心裏很癢啊!

他是個正人君子沒錯,不過是個肉做的正人君子,不是石頭做的!

「喔。」她偏過頭,臉向外地靠在他肩頭上,斂目沈思,顯然對另一人的掙扎毫無所覺。

他的體溫比她高,身上除了在酒吧里沾染上的煙味,還有股清新的味道,她不確定那是香皂還是古龍水,只知道一種淡淡的滿足正在胸口慢慢沈澱。

如果這種感覺稱得上快樂,那麼她想,她此時是快樂的。

重迭的兩道影子,在路燈下緩緩前進,花拓努力地漠視緊貼在背上的嬌軀,並嚴正地提醒自己──

要記住,她二十二歲了,自然也長出了所有女性都有的胸部,這是人體構造的一部分,沒什麼大不了的。

還要記住,她「才」二十二歲,算起來剛成年沒多久,不管她的皮膚有多細緻,身體有多柔軟,他都應該拿她當妹妹看待。

「妹妹背着洋娃娃,走到花園來看花,娃娃哭了叫媽媽……」他無聲地唱着童謠,堅強地抵禦心中的邪思歪念。不過,洋娃娃為什麼會哭?他會不會是記錯詞了?

算了算了!他放棄想不通的古怪歌詞,把注意力轉移。

「宇凈,除了爺爺之外,妳還有哪些家人?」那個不負責任的敗家姑婆什麼也沒說就把人丟下,說起來他還真的對她的背景一無所知。

到底她是在哪種環境長大的?

「爸爸,和媽媽。」

原來她的父母健在,「所以你們全家都移民到瑞士了?」

「爸爸住台北。」

花拓差點絆倒。那她回台灣怎麼會住到他家來?

他正要詢問,又留意到她話里漏掉的一號人物。「妳媽媽呢?」

「住洛杉磯。」

花拓已經有些暈頭轉向。「妳爺爺住日內瓦,爸爸住台北,媽媽住洛杉磯,妳國中畢業以前住在台灣,是這樣嗎?」

「對。」黎氏回答,簡明扼要。

「所以妳搬到瑞士之前是跟爸爸住?」

「一半跟爸爸,一半跟媽媽。」

花拓兩眼翻白。照這種方式問下去,肯定到明年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決定使用比較符合科學精神的辦法: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妳的父母在妳幾歲的時候離婚?」他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六歲。」

賓果!

「他們分開后,妳就輪流住在兩個地方,後來妳母親決定移居美國,可是又無法帶妳一起過去,因為妳父親擁有監護權。到了妳國中畢業,妳的爺爺就把妳接到瑞士念書,我說的對不對?」推論很大膽,又無法解釋她跟她父親之間的關係,但一時之間他也做不出更好的臆測。

花拓感覺背上的身子僵了一僵,她沉默了好一會兒。

「不全對。」她徐徐開口,語氣淡得聽不出一絲感情。「媽媽跟她的新丈夫要去美國時,沒有想過要帶我去。」她頓了一頓。「爺爺接我去瑞士,是因為爸爸又結婚了,他和那個阿姨有自己的生活要過。」

她一直只是個多餘的孩子。父母打從一開始便是不得已地奉子成婚,離異後會輪流照管她數年,則是在爺爺的堅持之下所達成的協議,並非他們願意。

當時她年紀雖小,卻不聾不盲。

腳步不知不覺地慢了下來,花拓心中沒有絲毫謎團破解、茅塞頓開的喜悅。相反地,她那種單純陳述事實的語氣像根尖針,刺得他胸口作痛。

住在哪裏,對我來說都一樣。她說過的話驀地浮現腦中。

原來她已習慣被人從一個地方送到另一個地方……

周圍的環境一直在變,難怪她會緊緊攀附住書本中的持久。

何況,現實生活中的人會傷人,故事中的人物卻不會……

「不要再問了。」

「好。」花拓點頭。她的語氣如平時一般平淡,但他聽出了背後的一絲央求。

她是在乎的吧……

寂靜瀰漫在夏夜的空氣中,粉嫩的面頰仍偎在他肩上,兩人分別沈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花拓……」黎宇凈突然開口。

「嗯?」他心不在焉地應了聲。

「為什麼你在公司里是另一個樣子?」

「什麼樣子?」

她沉默片刻,像是在思索着用詞。「你對你公司的人……有點不好。」

這個疑問一直存留在她心裏。他是個很好的人,但她不明白何以他一進他的公司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冷淡得不像花拓。

「我哪有對他們不好!」他不假思索地抗議。「我給的待遇比其它同業高,年終獎金多一個月,員工的假期比照外商公司,連吃尾牙的餐廳都選得比別人高級。」像他這麼好的老闆要上哪兒找!

「你一直對他們繃著臉。」

花拓不免訝異,還以為她的心思都流浪到某個不知名的世界,沒想到她竟會觀察到這種事。

「我……」她以為他喜歡擺出一張像被人倒了會的冷臉嗎?

「宇凈,妳覺得我長得很花心嗎?」他未答反問。雖然早知道她看他的眼光與別人相異,他還是忍不住想知道她的看法。

「對。」

花拓臉一垮。她可不可以不要那麼誠實?

「我公司里的人也認為我這張臉就是生來勾引女人用的。」說到這個,他就滿肚子辛酸。「本來我對員工也很和善,不希望讓他們覺得我有老闆的架子。然後有天,我隨口誇了會計小姐的新髮型好看,又不小心對她多笑了一下,結果……」經驗太過慘痛,現在想起來都覺得恐怖。

「結果怎麼了?」黎宇凈輕聲催促,正聽得津津有味。

「第二天下班后,我像平時一樣先到茶水間弄杯咖啡,打算留下來把一些文件看完,沒想到會計小姐居然等在那裏,一看見我就開始寬衣解帶,要把她的第一次獻給我,還說什麼她不求天長地久,只求曾經擁有,把我嚇得半死……」想到那位道貌岸然、打扮保守的會計,在古板的套裝之下竟穿着黑色蕾絲的弔帶襪,一陣惡寒就從腳底竄起。

「當然,我拒絕了她的獻身,一個巡邏的警衛剛好在她哭得唏哩嘩啦的時候經過,從那不齒的眼神,我馬上知道他咬定我就是罪魁禍首,可是人家小姐已經夠羞愧了,我也不可能把事實告訴他。隔天會計就辭職了,可是各種謠言也不脛而走。」唉!血淚交織,一言難盡。

好不容易保住了貞操,名聲卻在一夜之間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會計以為我對她笑是為了勾引她,而她也很樂意被勾引。說穿了,就是我這張臉惹的禍。」他愈說心裏愈不平衡。「別人的微笑叫做平易近人、善良可親,我的微笑卻叫做風流成性、玩世不恭。」

玩世不恭?應該是老天不公啦!

肩上忽然傳來一陣像是喉嚨發出的怪聲,花拓倏地止步,扭過頭睨着那顆黑色的頭顱,一道濃眉揚了起來。

「宇凈,妳在偷笑嗎?」他看不見她的臉,也覺得難以置信,不過那個聲音真的很可疑。

「對。」有問必答的老實頭承認。

然後一小串輕輕的、淺淺的笑聲揚起,有着久旱逢甘霖的珍貴,也有着雨滴的純凈無瑕。

他細細地將短暫而陌生的笑聲收藏在記憶里,心,彷佛要融化了。

她不常笑吧……

「真高興本人的悲慘際遇還能娛樂大眾……」他意思意思地嘀咕兩句之後繼續往前走,原先的忿忿不平已褪。

片刻之後,她說:「一個人對自己的容貌別無選擇。」

「沒錯、沒錯!」於我心有戚戚焉啊!

「如果你問心無愧,為什麼要在意別人的誤解?」

「我……」他一時答不上來,一直認為她不擅言詞,她卻能說得他啞口無言。「宇凈,現實社會比妳想像的複雜許多,人跟人之間的相處也不是那麼簡單……」他只能這麼回答。

她轉過頭,凝視着那愈來愈熟悉的臉部側影。

「我看不出有什麼複雜的。如果老是介意別人對你的看法,生活不就變得很辛苦?」

「……」他的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想反駁又不知該從何啟齒。

到底該說她太過天真、不懂人情世故呢?還是該說她看得比任何人都透徹?

「你就是你,花拓,一個很好的人,不管長的是什麼樣子,都不能改變這個事實。而且……」她認真地思索了一下。「我想我喜歡你的長相。」

他怔了。

總是壓在心頭上的介意,因這簡單卻真誠的幾句話,突然失去了重量。

類似的話,姑婆也說過,但這個相識不過幾天的女孩,卻在他胸口注入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動。

這時,原本搭在肩上的兩隻纖細手臂環繞住他的頸項,她似乎想借力調整姿勢。對一個男人來說,這無疑是種折磨,緊貼着背上的軟玉溫香再度考驗着花拓的定力。

「別動來動去。」他微側過頭,語氣有點可憐兮兮。

「嗯。」她很聽話地不再扭動。

他鬆了口氣,邁出兩步之後卻又赫然止住,像受到重大驚嚇似的瞪大雙眼。

剛剛……好像有什麼東西刷過臉頰,溫溫的、軟軟的,就像──

不會吧……可是那種觸感又真的很像是……那……那個……

他覺得自己連腦子都要結巴了!

她、她親了他,可能嗎?

會不會是她不小心碰到他的臉頰,純屬意外?

還是因為他色慾熏心,開始產生幻覺?

所有的猜測、掙扎皆無用,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找出答案。

「宇凈,剛才妳是不是有……有碰到我的臉?」他斟酌着字眼,總不能不要臉地問「妳有沒有偷親我」吧!

「沒有。」

「喔。」就他對她的了解,她不撒謊。

沒有就沒有,他幹麼要覺得有那麼一點點失望……

她把頭靠回他肩上,向著街景的小巧臉龐顯得若有所思。她無法解釋自己的舉動,也不確定為什麼要否認,兩者都是憑直覺所做出的反應。

不過她發現,原來說謊並不難。

「花拓……」

「嗯?」

「我今晚玩得很高興。」這是真心話。「謝謝。」

他垂眸注視着隨着人身移動的影子,朝一邊揚起的唇角突顯了那個迷人的酒窩,唯一與這張狂放而性感的俊容不協調的,是那雙桃花眼底盛着的無盡溫柔。

「不客氣。」

一具完好的公共電話出現在幾步之外,兩人都彷佛未曾注意。

他不介意再多背她一會兒。

她則貪戀着那溫暖、厚實的背。

即使在都市的水泥叢林間,仲夏的夜晚仍不減其魔力。這一夜,兩縷靈魂間的牽繫,難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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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真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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