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噩夢

第一章 噩夢

庭院深深深幾許,

雲窗霧閣春遲。

為誰憔悴損芳姿?

夜來清夢好,

應是發南枝。

——李清照·臨江仙《梅》

十五年後

北京城人潮來來去去,千萬種聲響此起彼落,為了生活,這城裏的人們正勤奮的工作着。

在這熱鬧城市一角的大雜院裏……

“咱是朝中棟樑才,奇珍異寶家中埋,權貴富豪如雲彩,富貴如咱,恐是不再……”

低沉渾圓的嗓音自綠柳垂楊下悠揚的流泄出來。

一個粉雕玉琢的少年丰采萬千的朝藍天唱出華麗非凡的詞曲,臉上的表情應和着曲中的含義,表現出一副倔傲非凡的模樣,引起蹲在地上聆聽的幾個光頭小娃兒欣羨的讚歎。

突然曲調一轉,無奈悲戚漫上他的俏瞼,“憶昔日糊塗一時,錯把小人大方釋,如今孫奸尋上門,為的是……為的是……為的是咱綠珠,怎不恨?怎能舍?怨蒼天,昔日富貴今何逝?昔日之友今何在?怕今日難逃,怕今日不保綠珠在,怎不怨?”

曲調之哀怨,令聽曲的幾個小娃兒的眼眶不禁泛起熱淚。

“啪!啪!啪!”

一個穿着寶藍綢緞長衫的中年男子拍着手掌,微笑的走近,“唱得好,唱得絕妙,中玉呀!你的唱功真是愈來愈了得,我們戲園子裏只要有你,就包準不會倒。”

中玉微微搖頭笑道:“班主,你太誇獎了。是你經營有方,我們這群人才能吃得飽,住得安穩。”

班主被中玉說得好開心,但表面上他只是笑笑的回了一句,“中玉,你的嘴巴在三嬸的調教下愈來愈圓滑了。”

“中玉說的是肺腑之言。”他兩眼直視班主。

“好了、好了,我們別為這事抬杠。我是來告訴你,今晚我們班子要到安武公侯府唱戲,你這個當家小生得要好好準備,別出岔子,安武公侯府的人可是真正的王公貴族哪!咱們得罪不起。”

“是的。”中玉低首應對着,心中酸澀的想:他們是真正的王公貴族,不像他,戲台上扮演王公貴族,下了戲,就只是個平凡的老百姓。

“我這樣說是有特別意思的。”班主靠近他,狠瞪着那幾個好奇的小娃兒,待他們離開后,才壓低聲音道:“這安武公侯府可不像我們遇見的那些俗人,他們是真正有錢有勢、可以操縱人生死,也能掌握我們未來是否發達的大人物。所以,為了大夥着想,我想請你犧牲一下下。”

中玉心裏閃過不祥的預感,“班主的意思是?”

“如果他們之中有某人向你提出奇怪的要求,希望你能忍着點應付一下,這是為了你好,也是為了大伙兒好。”班主眼神曖昧的說明。

中玉的臉色頓時慘白。

他不難想像“應付一下”的意思,京城裏多的是官家子弟狎玩唱戲的角兒,尤其是長得粉雕玉琢、俊美如仙女般的小生及旦角,更是官家子弟注目的對象。

他知道自己從十三歲正式登台開始,就有人注意他,但畢竟年紀還小,情況不嚴重,以他的聰明向來能應付自如,而班主也從不責備他的逃避,可今天,班主竟然主動建議他去“應付”!

看來安武公的確是個大人物。

他的噩夢終於要降臨了嗎?

★★★

“絕對不行!”憤怒的女聲衝上屋脊,一名穿着粗布衫的婦女拍桌而立,“這太荒唐了。不行,中玉,今晚不許你過去什麼玄武公府。”

“三嬸,是安武公府。”中玉耐心的糾正她。

“管他什麼武公、龜公,反正你絕對不能去!”她斬釘截鐵的命令。

雖然和三嬸相依為命十幾年,中玉還是難以習慣她的直性子,說一就是一,也不會看看環境稍微轉彎變通一下,害他小小的年紀就為了要彌補她捅下的樓子而變得機靈狡詐。

他知道在別人眼中,他看起來好像很好欺負,但他卻認為自己是只狐狸,想占他便宜,門兒都沒有!

“但安武公不是我們可以拒絕的對象。”他淡然的解釋,即使三嬸無法理解,今晚他仍會去安武公府,到時,如果真的被要求做些奇怪的事,他自認為應付得了。

“管他那麼多,他要是發火殺過來,大不了咱們逃命好了。”對於逃命,她可是逃出了一番心得,可以拍着胸脯保證准逃得讓對方抓不到他們,就算光明正大的從敵人面前走過,敵人也認不出來呢!

中玉不以為然的搖搖頭,“三嬸,我們不能自私的害了這個班子的人啊!”他是個重義氣的人,絕對不會因為自己而害了周遭的朋友兄弟。

三嬸冷哼一聲,在她眼中,旁人算什麼東西,只要能保中玉安然無恙,要她吃屎都行。

“中玉,你應該記得我吩咐過你什麼吧?”三嬸突然問了一句。

“記得。”不過就是那三大戒律嘛!

“念出來聽聽。”三嬸想確定他沒有忘記。

“一、不準在任何人面前赤身裸體。二、不做男妾,敗壞風俗。三、跟女人保持距離。”

十九年來,三嬸從早到晚對他耳提面命的就是這三條戒律,第二條要求得滿合理,他可以接受,但對於第一條他就不明白了,為何夏天時不能裸着上身到河邊跟戲班裏的男孩戲水消暑,得每天避開夥伴們單獨沐浴?每次問三嬸,她總是說——

“因為你有他們沒有的,為了避免他們看了會自卑難過,所以,你絕對不能在他們面前脫光衣服。”

唉!為了兄弟們着想,他決定委屈自己絕不亂露,可是,到底他身上比他們多了什麼呢?他曾經好奇的想去偷窺,卻遭三嬸事先逮住,還被嚴厲的教訓了一番。

“要看就要正大光明的看,不然就不要看,而你,絕對不能去看!”

“為什麼?”他還是不懂。

“因為你一定會笑出來,這樣不是更傷了他們的自尊,更讓他們傷心嗎?”三嬸義正辭嚴的訓斥他。

於是,為了避免夥伴難過,他決定不去偷看,因為說不定他真的會笑出來……嗯!

太危險了。

但對於第三條戒律,他就不大能接受了,為什麼要跟女人保持距離?他是個男人耶!

自古以來,男人追女人是天經地義的事。詩經上不是明載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嗎?就連孔老夫子那位作古幾千年的老頭不也大聲疾呼“食色性也”嗎?

而他年紀正輕,血氣正旺,看到漂亮姑娘總是會呼吸急促,心裏蠢蠢欲動,他明白這叫思春,更明白他想娶老婆生孩子。

“沒出息,年紀輕輕就想成家,你想成什麼家?你有本事養得起老婆和孩子嗎?你連個像樣的聘禮都弄不出來,哪個像樣的姑娘家會想嫁給你?你想成親?再努力攢個四、五年吧!”三嬸總是這麼埋怨教訓。

他也覺得這話有理,“不過,先交往看看總可以吧?”他好想嘗嘗戀愛的滋味。

“當然不行!什麼叫交往看看?你又沒有錢去娶人家,交往看看是要讓人家姑娘為你傷心得死去活來嗎?”三嬸毫不客氣的又潑了他一桶冷水。

三嬸說得有理,就因為如此,他始終沒敢對萬芳樓的歌妓小喬表示心意,反正他身上存的錢也還不夠為她贖身,他得再努力工作多攢些錢,好在未來的某一天對她表明心跡時,能馬上帶走她,成就美夢。

無奈錢還沒積到個數,這事他也不想對誰吐露,一番計畫就暗藏在心裏頭。

“很好。”三嬸很滿意他牢記着,但又怕他事到臨頭就忘了戒律,不禁再三的叮嚀,“我知道現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男人玩男人是正常的事,尤其是京城裏正流行這種玩法。唉!哪個做官的不玩男人?但他們玩他們的,絕對不能讓他們玩到你身上!中玉,你絕對不能為了利跟權就把你的屁眼借出去。”

這他當然曉得,戲班裏有三個被人玩過的兄弟就奉勸他別進了歪道,屁眼被玩一點也不舒服,不但痛得很,有時候還會出血,好幾天不能正常走路。

唉!這根本是虐待嘛!而他才不會傻得去被虐待呢!

“你放心,我還有男人的尊嚴。”他向她保證。

三嬸愣了一下,才稍稍安心了,但忍不住又補充,“中玉,其實你男人的尊嚴不用那麼強。”

“為什麼?”他不明白,男人不就是得有男子氣概,否則會被說成娘娘腔?

“因為……因為……”突然靈光一現,三嬸笑答:“因為姑娘家不喜歡尊嚴太強的大男人,她們喜歡溫柔體貼的男人。”

“哦!”這原因聽起來合理,他能接受。

“中玉,快出來,我有事跟你說。”屋外傳來班主的叫喚。

“三嬸,我先出去了。”他站起身。

“嗯!但別忘了跟他講晚上不去的事。”三嬸特別叮嚀。

“嗯。”他應了聲,可是,他沒有答應絕對不去喔!

三嬸感慨的看着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中玉的身材雖然高挑,但體型嬌小,若穿上姑娘的衣服,準是個美麗的女孩子,且必能迷煞許多王公貴族及武林世家的子弟,但可惜的是,他現在穿着男裝,言行舉止、舉手投足間滿是男人的風範,一點女子該有的嬌態都沒有,唉!都怪她教得太成功了。

但想瞞過敵人的耳目就要先瞞過自己人,只是經過這幾年後,似乎瞞得太過火了,前些日子,中玉竟然跟她提想娶妻生子的事,簡直嚇壞了她。

想到這兒,三嬸不禁傷心起來,“老爺、夫人,我不是故意要把小姐弄成這樣的,我也想她嫁人生孩子啊!可是,她現在卻想娶老婆!”

她感到罪孽深重,萬一小姐真的愛上女人,對搞女人上了癮可怎麼辦?

那蘇家豈不斷後了?

“老爺、夫人,你們當初幹嘛生個小姐,而不是生個貨真價實的小少爺呢?”三嬸不禁搖頭感嘆。

★★★

安武公侯府壯觀雄偉,繞着外圍步行需費時半個時辰,其硃色大門外,除一雙石虎雄踞看守外,另伴四名彪形大漢嚴肅的站崗着。

夜昏了,如人般大的紅色燈籠高高懸挂在門檐下,泛着金黃的燭火,點亮夜色中的安武公侯府。

氣派!

蘇弄月看了只覺嫉妒,屬於自己的天地只有四尺見方的房間,上頭是茅草蓋的屋頂,下頭是干土地,用的是不加矯飾的粗胚器皿,喝的是劣茶配院中的井水,她的生活就是不斷的受人使喚,唱些、演些別人喜歡的戲碼。

而這安武公卻處處和她不一樣,住得好、吃得好,而且他是主子,可以使喚別人,也可以使喚她。

人生而不平哪!

“中玉,待會兒要表現好些,一定要讓那群人印象深刻、讚不絕口。”班主緊張得一直叨念吩咐着。

弄月隨着領路人穿過重重的迴廊,“班主,你放心,我會全力以赴的。”

他們身後跟着班裏的其他團員,一向與中玉搭檔演出的旦角花慕蓉微微落後他們倆,尖着嗓子緊張的問:“我們今晚要演什麼戲碼?是中玉最擅長的石崇藏珠嗎?”

“那是個悲劇不大好。”班主忙搖頭,慎重的宣佈道:“就演占花魁吧!”

弄月沒啥好反對的,反正演啥她都沒差。

“今晚那個傳說中的‘聞風將軍’會不會出現?”花慕蓉憂心忡忡的問。

這位“聞風將軍”弄月也聽過,據說敵人光是聽到他的名字就會不戰而逃,是安武公的獨生子,聽說個性很冷、不拘小節、很狂傲。他的“性趣”也被傳得繪聲繪影,或許是應和着流行吧?聽說他是男女不忌。

唉!她不禁同情起花慕蓉來,身為旦角,他昂藏的男子氣概被磨得不見蹤影,反而顯得陰柔嬌媚,就連皮膚也同女子般細嫩白皙,再加上面貌姣好,所以很受達官權貴的注意,她還知道花慕蓉已經把屁眼借出去了,更知道花慕蓉恨透了這等變態的待遇。

“不管他在不在,慕蓉,你都要小心,能避就避着點。”她誠心建議,不想眼睜睜的看着好朋友又得好幾天不能走路。

“說避就能避嗎?”花慕蓉悶悶不樂的回道,“我又不像你那麼聰明,滑溜得像條魚似的。”

弄月露出苦笑,她若不滑溜,恐怕團里屁眼常痛的人會是她。

“其實這也沒什麼不好,能得到這些大人們的垂愛,是你們的運氣,像我就沒這機會。”班主一臉惋惜的道。

弄月和花慕蓉瞥了一眼班主肥碩臃腫的身體,無奈的對視着,唉!班主是永遠也不會了解這種痛苦的。

★★★

用上好檜木臨時搭建的舞台上,弄月穿着一套黑色綴有補釘的衣服,背着兩個小木桶,扮作賣油郎秦種在街巷裏叫賣,“賣油啊!誰要買油呀,”柔沉的嗓音穩穩的唱開,“逐蠅頭潛身閭里,淹驥足努力馳驅。”

這時候,花慕蓉穿着白色華衣乘轎而來,在兩名男子的護衛下婷婷下轎。

賣油郎看得痴了,愣愣的唱道:“分明是仙女恍遇天台上……魂飛,險教人望斷樓西。”把一見鍾情的痴獃模樣表現得淋漓盡致。

才剛唱罷,觀眾便感動得拍掌叫好,這般熱烈的反應讓弄月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揚,兩眼不經意一瞥,心猛然一悸,那是一雙很冷的眼眸,殘酷的看着她,那雙眼裏沒有感情、沒有溫度,沒有一點因她的戲而入迷的神情。

弄月覺得心裹不舒服了起來,趁暫時下台,她忍不住拖着班主詢問:“那個坐在第一排中間,都不會笑的漢子是誰?”

班主慌張的想揪住她的衣襟,基於多年來不和任何人有太過親密接觸的經驗累積,她馬上下意識的退開。

“他到底是什麼角色?”弄月又問。

“小聲一點!他可是個大人物,就是那位‘聞風將軍’風君德哪!你可要小心一點,別得罪了他,要不然——我們大家全都死定了。”

太誇張了吧!弄月不以為然的翻了個白眼。

剛剛雖然只是匆忙的一瞥,但那身形看起來是那麼的文質彬彬,肌膚也不像是終年馳騁沙場,常在烈陽曝晒下的樣子,而且他表情冷雖冷,但她看了后也沒起聞風而逃的想法啊!外頭的謠言誤傳得太厲害了,他一點也看不出“危險”的樣子。

她現在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想讓他對自己另眼看待,讓那倨傲的眼眸懂得欣賞她表達出來的藝術。

又輪她上場了,她精神抖擻的上台,裝出一副為情苦惱的模樣,幽幽唱起,“透骨痴情難自遣,捱長夜輾轉如年。雞唱三聲,日光一線,重提起相思千遍。”

長嘆一聲后,又道:“昨日從湖邊偶然經過,偶遇一個天仙的佳人!讓我神馳,相思無限,她到底是何家的女兒?我且在此處等候,看是否有緣能再見面?雙扉半掩簾漫卷,只有那乳燕呢喃語畫椽。零亂飛花依鮮,好教我愁似織,望將穿。”

然後不經意間,她瞥見觀眾席里有一張梨花帶淚雨的臉,只見那姑娘感動得噙着淚,拿着絹巾不斷的拭着眼角,卻吸不幹泛濫的淚水。

她不禁得意起來,暗想:這才是好觀眾,才是懂得看戲的能人啊!隨之精神為之一振。

“難道昨日的相會是……”她裝出一臉不願相信的表情唱着,“是渾夢,錯將美景當成仙。”然後露出猛地警覺的表情,“呀!有人出來了,我暫且站到旁邊去,看是何人?”

花慕蓉帶着琵琶上場,坐着清唱,“度柳浪鶯聲百囀。過花港蘋香一片,春曉蘇堤蔥蓓。”

弄月得了個空往觀眾席上看去,驀地得意充滿全身。瞧!每個人莫不屏氣凝神的欣賞,那種注視彷彿化成某種力量往她身上流竄,就是因為有這種力量,她的演技才能日益精進,往上一層層的尋求突破。

陡地,她神情一愣,觀眾席上竟然少了那個倨傲的“聞風將軍”——冷眼的風君德。

★★★

曲終人不散。

戲演完了,但愛戲的安武公設下筵席,想跟這群傑出的優伶互相切磋演技。

她一向不勝酒力,所以儘可能的不在外人面前喝酒。

班主卻頻頻勸酒,“中玉,多喝些,安武公侯府里的美酒可是很難喝到的。”

她可不覺得班主的想法有那麼單純,十幾年的相處,班主應當很清楚她酒後思路雖清晰,但卻會全身酸軟施不出什麼力氣,難道……班主想將她跟安武公送作堆?

看着安武公風成,臉上的肌膚有着深深的紋路,甚至往下垂,圓滾滾的肚子不曉得藏了多少油,喔!只要一想到他用那雙肥漬漬的手往她細嫩的身上摸去——她就全身起雞皮疙瘩,噁心得想吐。

沒想到此刻真的有一陣胃酸涌了上來。

“中玉,怎麼了?”花慕蓉發現她的異樣,關心的詢問。

“想吐。”她壓低聲音說。

旁邊的班主聽到后,驚嚇不小,趕緊說:“那還待在這裏做什麼?趕快去茅房解決啊!”

她點點頭,忙起身走開。

“中玉,我跟你去。”花慕蓉想跟上,卻被班主一把拉祝

“你不能跟,哪有兩個主角兒都溜的道理,跟我去向公侯敬酒去吧!”

弄月急急的走開,卻仍聽到花慕蓉的埋怨,“死中玉,就只顧着一個人‘去’,也不顧着我。”

她想顧呀!想保護他的屁眼不受苦楚,但真的沒辦法,誰教她確實想吐。等她吐完舒服了后,她會回來試着解救他,真的!

說也奇怪,出了花廳,涼風吹過來,噁心的感覺竟然迅速的消散。看着皓皓明月映着枝影扶疏,頓時覺得心情大為舒坦暢快。

她該回去的,但卻不想回去,良辰美景短暫的迷惑住她,就再待一會兒吧!

安武公侯府邸的庭園果然不凡,頗為詩情畫意。風兒吹掠,涼意之外更帶來悅耳的蟲鳴,在這紛擾京城中,是難得一見的清靜地方。

“常公子?”怯怯懦懦的女聲呼喚傳來。

弄月猛回頭,只見一娉婷少女佇立眼前,那容顏是熟悉的,就是今晚在席上感動得落淚的可人兒。

“姑娘。”弄月拱手一揖,客氣的行禮,一種好感油然而生。

月光下,少女似乎頰泛桃花,如若是真的,那原因不難猜到,一定是為她這美男子心動了。

雖然她是在這一年才竄紅當小生的,但累積的戲迷卻不少,其中更不乏女戲迷,這些姑娘往往在她面前都會瞼頰泛紅,說話老是支支吾吾的,對於這種反應,她已經很習慣了。

“常公子……賞月嗎?”少女勉強扯出笑容開口問。

解釋起來太麻煩,而且也沒有那個必要,所以弄月索性點頭,“嗯!姑娘你呢?”

“我……我睡不着。”少女不安的扭絞着手指頭,“常……常公子,我可以請教你一些事嗎?”

“請說。”她一向是很大方的,有問必答。

“請問……請問你現在可有心儀的對象?”

這問題引起她的警覺心,她應該撒謊說沒有的,畢竟喜歡萬芳樓小喬的事她不曾對誰說過,但若說沒有,眼前這位看起來身分尊貴的姑娘會不會因此迷上她,然後大作白日夢,想與她雙宿雙飛?

或許是她想太多了,但她寧願事先防患未然,也不要等到事情真的發生時,弄得她措手不及。

“有的,在下已經跟那位姑娘私訂終身了。”這是善意的謊言。

“真的?”少女震驚的倒抽一口氣,臉色倏然發白,急切的問:“她是誰?告訴我。”

這要求更是逾越了,弄月不認為自己有那個義務回答,故意語氣冷淡的道:“不知姑娘問這些問題有何用意?”

少女眼中泛着淚水凝望她,“常……常公子,為何我們不早一點認識?為何你不早一點出現在我面前?”

弄月為這大膽的表白感到震驚,更為眼前這少女對自己有那麼深的痴迷心痛。光看衣着,就知道這少女是身在雲端之上的嬌嬌女,而她卻是在泥地里打滾的蚯蚓,身分不配啊!

少女的痴迷傷了她自己,也傷了弄月的心。

“姑娘,你錯了。不管我們的相遇是早是晚,結果都還是會一樣。”弄月無情的說,這樣的暗示夠清楚了吧?烏鴉哪裏配得上鳳凰。

“不會的。”少女肯定的回答,“我家有錢有勢,比任何人都強,只要你先遇上我,你就會愛上我。對了,你現在也可以愛上我,只要你變心就行了。”少女開心得眼睛瞬間閃着亮光。

好傻的想法!她若因此變心,也不會因為是愛,而是這女孩口中的錢和權勢,弄月不以為然的搖搖頭。

“你應該知道紅拂女夜奔李靖吧?”少女急急的問。

弄月當然曉得,這戲碼常有人點,她都演其中的李靖,而且暗自希望自己能像李靖那樣艷福不淺,小喬能像紅拂女那樣慧眼識英雄,不顧一切的朝她投奔而來。

“知道。”弄月微微頷首。

“我覺得你就像是李靖,而我……則是紅拂女。”少女嬌羞的低下頭。

弄月聽了差點被空氣嗆到,她可不認為紅拂女會這麼有錢有勢,“咳咳咳!姑娘,這個比喻並不恰當。”

“為什麼?”少女稍稍抬頭瞅着弄月。

“因為基本上,紅拂女跟李靖算是門當戶對。”

少女頓然領悟了,“你是怕我們門不當戶不對,怕我受不了得跟你一起吃苦的生活嗎?”

天哪!那關她什麼事?弄月忍不住在心裏翻個白眼。“不,姑娘誤會了。”

那少女卻衝動得握住弄月的手,“常公子,我不怕辛苦,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怕。中玉,你覺不覺得我像是卓文君,而你更像司馬相如?”

不!她只覺全身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喔!這少女真是胡思亂想得厲害。“姑娘,你不要亂說。”

“卓文君的父親最後還是接納了司馬相如,兩個人過着幸福快樂的日子。我們一定也會像他們那樣的,你放心好了。”少女臉上綻放出期待的神情。

“姑娘,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並不是……”

少女伸手捂住她的嘴,“中玉,你別再說了,你要說的我都明白。相信我,我們絕對會有個圓滿的結局,你等我!”

“等什麼?”弄月受驚不小,沒想到這少女看起來羞答答的,行事卻這般大膽。

“等我準備好了,我會去找你的。”少女巧笑倩兮的瞅了弄月一眼。

弄月的臉色立刻刷白,這姑娘該不會是想投奔她吧?

“姑娘,你不能這麼做”

少女打斷弄月的話,“中玉,你別緊張,一切都會沒事的,相信我。”說完少女轉身就跑。

弄月想追上去告訴她,“姑娘,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樣。”但見人兒跑得老遠,弄月只得意興闌珊的停下腳步,無奈的聳聳肩,像是說給天、給地、給自己聽,“就算你來投奔我,我也不會讓你進門的。”

她總有拒絕的權利吧!那姑娘愛幻想,就由她去,反正與自己無關,到頭來,那姑娘終會明白自己錯了,得獨自熬過一段傷心難過的日子。

“不過,那也是她咎由自齲”她呢喃着。

突然,弄月身後傳來低沉的聲音。

弄月警覺的猛地轉身,只見月光下佇立着一個龐然的身軀,由於逆光的關係,令她看不清他的瞼孔,只是他身上散發著某種氣息,讓她感到危險,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心兒吊得老高,莫名的害怕起來。

“你……你是誰?”她顫聲問。

那人影迅速的逼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提起她的衣襟。

“你這戲子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勾引我的妹子!”那男子拉着她迅速繞了個圈,月光終於照到他臉上。

天哪!竟是“聞風將軍”風君德!

這麼說,那個想效法紅拂女和卓文君的女孩就是他的妹子,那位刁鑽任性,要什麼就想得到什麼的天之驕女——風柳絮。

哦!她真是倒了八輩子的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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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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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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