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寧靜山莊。
賀之曛像只無助蒼白、絕望痛苦的困獸,呆坐在客廳沙發的一隅,心緒如麻地抽著煙,無以名狀的恐懼和憤怒依然深刻地煎熬着他,絞痛着他的五腑六臟,凌遲着他每一寸的呼吸,每一根血管——
心情同樣沉重擔憂而難過的譚克勤和賀宇庭,則默默無言的坐在他的對面。
當賀之曛接到賀宇庭哭號求助的電話後,他整個人就陷入了半瘋狂的精神狀態,恐懼、焦灼和憤怒立刻揪緊了他的心臟,讓他陷於極度憤張驚狂的悲痛中。
他看到賀宇庭那張淚痕狼藉、又青又白的小臉時,他的心整個都翻覆過來,一抹尖銳的絞痛和暴怒,立刻刺戳過他的五臟六腑,蔓延到四肢百骸,蔓延到每一根緊繃的寒毛上。
但,他用盡全身的力量來壓抑那份如狂風暴雨般幾近爆發潰決的憤怒,心如刀絞又小心翼翼的安撫著受到驚嚇,頻頻發抖又不斷抽泣的賀宇庭。
然後,他通知譚克勤,並動用紅鷹幫的人脈,展開地毯式的搜索和調查。
最後,兵窮馬困又徒勞無功的譚克勤和賀之曛前後回到了寧靜山莊,共同商議對策,綜合所有的疑點和線索,他們一致把目標鎮定在陶則剛身上。
為了保護裴斯雨的安全,更為了消弭他和陶則剛之間的恩怨糾葛,賀之曛不想以暴制暴的擴大爭端,讓這把糾纏十多年的恨火,無休無止的繼續燃燒下去。
他認為陶則剛派人擄走裴斯雨的最大目的,不過是為了對付自己,裴斯雨暫時應該不會有生命之虞。而他深信,陶則剛一定還有其他陰毒狡詐的策略等著施展,所以,他決定以靜制動,稍安勿躁的留守在寧靜山莊,等候陶則剛發動下一步的攻勢。
然而,三個鐘頭過去了,電話卻始終不曾響起,而陶則剛遲遲沒有任何動靜。這種漫長難熬的等待已經變成一種殘忍而痛苦的酷刑,每一個人的臉上都佈滿一層焦躁難安的陰霾和深沉不安的悽寒。
連管家阿珠都愁眉不展的窩在餐廳桌側,一邊剝著花生粒,一邊苦着臉唉聲嘆氣。
當賀之曛聽到賀宇庭疲累的哈欠聲時,他輕輕捺熄了煙蒂,嘎啞的囑咐他回房睡覺。
賀宇庭執拗的搖搖他的小頭顱,「老爸,我要在這裏等,一直等,直到老師回來為止。」
「可是,你明天一早還要上課,你┅┅」
賀宇庭快速的打斷了他,「老師都被壞人抓去了,我還上什麼課?老爸,你為什麽不去把那些壞人統統槍斃,快點把老師救回來?」他不滿的噘起小嘴。
譚克勤拍拍他的肩頭,耐心提出解釋,「你爸爸不能不小心謹慎一點!要不然
惹毛了那些壞人,他們會傷害你的老師的!」
「哦,」賀宇庭支著小下巴,仍是一臉愁雲,「老爸,你會把老師救回來吧?」他擔憂的望着同樣愁眉深鎖的賀之曛。
賀之曛抑鬱的逸出一絲牽強的微笑,正想打起精神出言安慰賀宇庭時,他聽見了一陣隆隆的汽車熄火聲。
他如觸電般地迅速從沙發椅內彈跳起來!快步的沖向了廳門,還來不及開門,那扇銅製雕花大門就被人從外頭推開了,映入眼帘的,正是裴斯雨那張出奇慘白憔悴而顯然哭過的容顏。
賀之曛憐惜而驚喜的凝望着她,正準備伸手攬住她纖柔而看似單溥寒顫的身軀時,裴斯雨卻面如寒霜的一把掙開了他的手,「不要碰我,不要碰我!」她厲聲喝道,眼光冷冽如刀,而神情激動狂野。
賀之曛滿心的狂喜和熱情,都在這一秒間凍結成冰,他渾身緊繃,脆弱易感的心像一顆受到氣流激震的隕石般拚命地往下墜,往下墜——
而興奮莫名的賀宇庭揀在這僵滯微妙的一刻沖了過來,他激動不已的用力摟抱住裴斯雨的腰,又哭又笑又叫的疊聲嚷道:「老師,你終於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我好擔心你喔!怕——永遠都見不到你了——」
裴斯雨鼻端一酸,眼睛裏立刻涌滿了泛濫欲滴的淚雨,她蹲下身緊緊抱住賀宇庭,喉頭緊縮,語音模糊的呢喃著!「對不起,宇庭,老師讓你操心了——」顆顆晶瑩的淚珠撲簌簌地滾落着。
賀宇庭也哭了,緊繃如弓弦般的情緒,在這悲喜交織、如釋重負的一剎那,立刻化為酸楚激昂的淚泉,他們緊擁著彼此,狼狽的啜泣著.又狼狽不已的替彼此擦拭著不斷奪眶而出的淚水。
賀之曛和譚克勤無言而動容的注視著這一幕感人溫馨的畫面,疲憊酸澀的眼眶內也泛起了絲絲若隱若現的淚光。
裴斯雨淚盈於睫的摸摸賀宇庭的臉,喉頭梗塞的柔聲說:「宇庭,已經很晚了,你去洗把臉,然後上床睡覺,老師有話要跟你爸爸說!」
賀宇庭還捨不得離開,「老師,你讓我留下來陪你們好不好?」
裴斯雨搖搖頭,「不好,你聽話!要不然——老師會很傷心,很生氣的——」
賀宇庭只好做個聽話懂事的乖孩子了。
一等賀宇庭離開,裴斯雨立刻站起來,她深抽口氣,面白如紙而目光深沉的緊盯着神色同樣凝重深沉、同樣泛白怪異的賀之曛,冷冷的,痛楚的開口說道:
「我想,我們之間有很多事情需要澄清.因為——我發覺——我到今天才知道我並不了解你,而——我竟然已經決定嫁給你!」
賀之曛撇撇唇笑了,笑容悽愴而有些蕭索悲哀。「你的意思是——你需要重新解剖我、衡量我,看看我是不是正如陶則剛所言的那樣粗鄙卑劣?」
裴斯雨心頭一凜,眼光更幽冷而更厲複雜了。「你知道是他找人把我架走的?」
賀之曛淡淡一笑,眼光更深沉了,「除了他,沒有人會這樣處心積慮的對付我,想把我推進萬劫不復的深淵中!」他嘎啞而苦澀的說。
裴斯雨目光如炬地瞪着他,寒聲逼問著:
「他為什麼要這樣不擇手段的打擊你,又對你恨之入骨呢?是不是因為你做了什麼令人髮指的虧心事?」她語音咄咄的逼問到他面前來,彷彿想一眼看穿他的靈魂,撕掉他那張深沉的假面具。
譚克勤卻沉不住氣了,他凌厲的瞪着裴斯雨,忿忿的指責她,「你沒有資格像審問犯人似的逼問著之曛,只因為你愚蠢的聽信了陶則剛那個小人的片面之詞!」
「小譚,你先回去,這是我的私事,我自己會處理的。」賀之曛面無表情的啞聲說。
「不!我要留在這裏,聽聽陶則剛是怎麽抹黑你的?可以讓一個滿懷喜悅而溫柔婉約的待嫁新娘轉眼變成咄咄逼人、翻恩成仇的女判官!」譚克勤犀銳而生硬的說,眼中冒着兩簇壓抑的怒光。
裴斯雨的心裏好像翻落了一鍋熱油,緊緊地抽搐著,掙扎著,各種冷暖相煎的痛楚扭攪着她那隱隱作痛的神經。她的身軀像寒風中的柳絮隱隱抖動著,她緊咬着下唇,死命的和殘餘的理智作疲睏的掙扎。但,在陶則剛辦公室遭受到的衝擊和刺激實在是太鮮明強烈了,像一道威力駭人的龍捲風緊緊地席捲住她,讓她毫無喘息躲避的機會。
她想到了空拋痴情卻魂斷夢碎、芳華早逝的唐心柔,想到那幀令她渾身發涼的墳墓相片,她的指尖緊緊掐痛了掌心,這一抹尖銳的痛感讓她的理智衝破了感情的堤防,引來了更多的痛苦,卻也讓她產生了奮戰下去的勇氣。
她直直的緊盯着賀之曛,目光鋒利如兩柄致命的利刃,無情的劃過了賀之曛已然抽痛淌血的心頭。「我問你,你到底和陶則剛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你要這樣毫不留情的報復他、打擊他?從商場上,從情場上,那樣狠毒而毫無人性?」
賀之曛深深的望着她,眼光是那樣的悽涼和沉痛,但,他卻對裴斯雨綻出了輕柔的微笑,「你不是都已經知道原因了?我相信陶則剛已經把我的罪孽說的清清楚楚,完整無缺,而不需要我再做任何更精彩的補充了。」
裴斯雨的心收縮了一下,她的嘴角微微顫悸著。「你┅┅你不想做任何解釋?」她喉嚨又乾又緊又澀,像火焰焚燒般。
賀之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她.低聲、痛楚而慘切的發出一聲長嘆.「哀莫大於心死,而事實勝於雄辯。如果你信任我,那麼任憑千夫所指,你也不會對我產生動搖;如果你對我的信心不夠,我就算說破了嘴又能如何?倒不如該你自己去做判斷吧!」
裴斯雨微微一窒,心又開始抽痛了。她深吸了一口氣,艱澀的抿抿嘴,在天人交戰的痛苦中擠出聲音來,「好,你不說,那麽由我問,陶則剛說他和你是同父異母的兄弟,這件事是真的嗎?」
賀之曛的眼中閃過一絲痛楚,「是,是真的。」他沙啞的說。
一股冷徹心扉的寒意開始包圍住裴斯雨,讓她沒來由的瑟縮了一下,她語音清晰而冷峻的再問.「你千方百計不擇手段的搶鼎國的生意.是不是為了報復?」
「是。」賀之曛答得乾脆坦白。
裴斯雨眼中的寒意更深了,「那麽,你認識唐心柔嗎?」
賀之曛臉部的肌肉跳動了一下,「認識。」他瘖瘂乾澀的說。
裴斯雨發現自己的自制力已接近潰堤瓦解的邊緣,她艱澀的吞咽了一口口水,勉強的振作精神,再提另一道令她心悸心碎的問題,「你知不知道唐心柔是陶則剛的未婚妻?」
賀之曛猶豫了一下,「起先不知道,後來才知道!」
「那麽,你知道她深愛着你嗎?」裴斯雨顫聲的提高了音量,整個人都被一股致命椎心的痛楚緊緊纏繞著。
賀之曛臉色灰白的點點頭,「知道。」他的態度是消極而被動,像一個放棄為自己做任何辯護的死刑犯。
裴斯兩悲憤痛心的點點頭.血色離開她顫動的雙唇,不爭氣的熱浪又開始模糊了她的視線,「很好,你明知道陶刖剛是你的大哥,唐心柔是他的未婚妻,你卻為了報復,為了嫉妒,為了出一口怨氣,為替你母親爭名位,你不惜矇著良心去打擊自己的父親、自己的兄弟,甚至連一個無辜純情的女孩子你都可以欺騙利用,踐踏她對你的一番深情,你到底是怎樣冷血無情的一個人?只為了泄憤,你居然可以做出這麼多令人心寒的事?」
她淚眼婆娑地輕喘了一口氣,心碎而痛苦的繼續寒聲說:「為了嫁給你,為了這份盲目無知的愛,我對所有人的關愛和苦口婆心的勸誡置若罔聞,嗤之以鼻,一心一意的想做你的好妻子,做宇庭的好媽媽,因為,我一直深信——你是個值得我託付終身的良人,現在,我知道我錯了,大錯特錯了——」
她猛烈的搖搖頭,歇止不住憤怒和傷心的淚水,她淚痕狼藉的倒抽了一口氣,從右手的無名指上拔下了那隻閃閃發光的鑽石婚戒,遞還到賀之曛的面前,「我不能嫁給你這樣無情寡義的男人——請你收回它,留給另一個有緣人吧!」
當賀之曛神色黯然的取過那隻鑽戒時,一直隱忍着滿腹怨氣和怒濤的譚克勤再也無法保持他的沉默了,他火冒三丈的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見鬼!你居然就這樣取消婚約,退回婚戒,而你┅┅」
他不敢置信的指著賀之曛,氣沖沖的大聲抨擊著,「居然就收下來了,你是不是腦筋燒壞掉了,還是舌頭打結了?居然不做任何的辯解,就任憑陶則剛污衊扭曲你!任憑——自己最心愛的女人誤會你,把你當成毒蛇猛獸!」
痛楚重重的撞擊著賀之曛早已支離破碎的心,但,他卻掩飾得很好,他目光悽冷的凝視着手中那隻散發著璀璨光芒的婚戒,語音悲涼而疲倦的說「我本來就是一個寒傖卑微、渺小粗俗又無情薄倖的癩蛤蟆,哪裏高攀得上冰清玉潔、秀外慧中的裴老師?她要解除婚約,我只有尊重她的意願,讓這份脆弱如蛋殼、經不起一絲考驗的感情付之東流!」
裴斯雨聞言心頭一慟,迅速扭過頭!在淚雨奔灑中跑上二褸,衝進了自己的寢室,以最快的速度收拾所有的衣服,當她正準備提起行李箱離開房間時,賀宇庭穿着睡衣光着腳丫子出現在她的房門口,蒼白而受傷害怕的小臉上已掛著兩行眼淚。
裴斯雨發現自己的心又再次碎了一地,「宇庭,我┅┅」她喉頭梗著硬塊,洶湧的淚水刺痛了她紅腫的雙眼。
「不!老師,老師——你什麼都不要說了,我不答應,我不答應——」賀宇庭猛然發出了一疊連聲的哭喊,迅速衝過來,緊緊的、用力的、死命的抱住了裴斯雨,像溺水的人一般緊抓着救生圈,說什麼也不肯鬆手。
裴斯雨酸楚莫名的撫摸着他的頭,含淚的試著跟他講理。
「宇庭,老師也捨不得離開你,但,請你原諒老師,老師不能嫁你爸爸,但,老師還是會像以前一樣愛你的——」
「不要,不要——我要你留下來做我的媽媽,我不要你走,老師,你不要拋棄我——不要」賀宇庭死也不肯鬆手,哭得好委屈,好傷心。
裴斯雨也跟他一樣哭得肝腸寸斷而悲不自勝了。「宇庭,你要聽話——」
「不,我不要聽話,我再也不要聽你們大人的話了,你們都不講信用,你們——都欺侮我這個小孩子——」賀宇庭激動的哭嚷着,奔騰的淚水一下子就濡濕了裴斯雨的衣襟口
「宇庭——」裴斯兩方寸大亂,她的淚水也沾濕了賀宇庭的發梢.這份生別離的悲慟深深折磨著情同母子的裴斯雨和賀宇庭。
此情此景也讓追上二樓的譚克勤酸痛莫已的紅了眼圈,他清清喉嚨,沙嘎的打破這份哀傷沉重的氣氛:
「好了,別再哭成一團了,我已經快受不了你們這裏的每一個人了,男主人呢?悶騷古怪,愛逞英雄,女主人呢?聽信讒言不辨是非,小主人呢?無辜受害,淚流成河——」他嗤之以鼻的哼了哼,「什麽寧靜山莊?我看叫滑稽山莊還差不多!」
賀宇庭立刻抬起他那張楚楚可憐的小淚臉,抽抽噎噎的發出救助的訊號,「譚叔叔,你幫我留住——老師,不要讓她走好不好?」
譚克勤對他眨眨眼,篤定的笑道:「你放心,你的老師走不了的.譚叔叔的力氣比你大,必要時,我們可以拿繩子綁住她,讓她拍翅也別想飛出寧靜山莊!」
裴斯雨驚詫的瞪着他,「你沒有權利扣留住我,限制我的行動自由!」
譚克勤似笑非笑的撇撇唇,「其實,我最想做的並不是拿根繩子栓住你,而是拿根又重又大的榔頭,狠狠的敲敲你那個已經生鏽而不太管用的腦袋,看你會不會比較清醒正常一點?不會道聽途說就驟下判斷?」
「我有道聽途說驟下判斷嗎?」裴斯雨淡淡的反擊著,「那——賀之曛為什麽不反駁,不提出任何的辯解?」
「那是因為你根本不夠了解他,他這個人是個典型的悲劇英雄主義者,外冷內熱,極具俠義心腸,卻又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感情,即使遭受到別人惡意的誹謗和中傷,他也是默默的咬牙忍下來,不願多做解釋,也因此引起許多人對他的誤解和排斥,更讓怨妒他的人有機可乘!」
「你的意思是,我中了陶則剛的陰謀詭計?」裴斯兩深思的望着地,怔忡地說。
「有沒有中計,你何不仔細聽我講完一則故事,一則血淚斑斑、有情有義的故事之後再下結論?」
裴斯雨神色一凜,「賀之曛呢?他為什麽不肯親自告訴我他的故事?」她語音幽沉而感傷的說。
譚克勤定定的望着她,一針見血的說:「那是因為他愛你,愛得既自卑又脆弱無助,而你的懷疑讓他傷心難過,更加重了內心的卑微和寒傖。所以——他沉默地接受了你的指責和曲解,而不願把他和陶家之間的恩恩怨怨牽扯進來,因為那是一道永遠烙印在他心頭的創痛,一道非常脆弱的傷疤,他沒有勇氣向你坦白陳述,只怕會把難堪、最私隱、最無助的一面,赤裸裸的攤在你面前,連一絲卑憐的男性自尊都維持不住——」譚克勤語重心長的停頓了一下,「對於他的自卑和顧忌我深不以然。因為,在我眼裏,那些瘡疤都是人性最美麗的烙印。所以,我自願代他來講這段血淚交織的故事,聽完之後,要去要留,我隨你,絕不阻攔!」
裴斯雨輕輕放下行李箱.也推推懷中的賀宇庭,「宇庭,你去睡覺,老師暫時不會走了。」
賀宇庭仍是躊躇的抱着她不願放手。
譚克勤拍拍他的肩頭,「宇庭,你安心去睡覺吧,譚叔叔保證你的老師聽完你爸爸的故事之後,一定會回心轉意,永遠和你們在一起的!」「真的?」賀宇庭半信半疑的望着他。
譚克勤堅定的點點頭,「真的,譚叔叔可以跟你打勾勾提出保證。」
賀宇庭猶豫了一下,終於鬆開了手,和譚克勤勾勾手指頭,帶著安定的心情返回他的卧室。但,他並沒有上床睡覺,他坐在書桌前支著下巴,耐心靜待最後的結果。如果譚叔叔留不住裴老師,他決定像八爪角似的拖住裴斯雨,纏得緊緊的,讓她沒辦法安心離開寧靜山莊,離開他,離開他可憐又可恨的老爸!
裴斯雨一等賀宇庭離開,便輕吁了一口氣,坐在床沿邊,攏攏蓬亂的髮絲,不置可否的瞅著譚克勤說:「你怎麼那麼有把握我一定會留下來?」
譚克勤拉開她書桌前的椅凳坐下,意味深長的說:「因為你還愛著賀之曛,而聽完他的故事之後,你會更愛他的!」
裴斯而心湖掀起一陣翻騰糾結的浪花,她靜靜垂下眼瞼,注視著床單的花紋,一時悵惘無語了。
而譚克勤點了一根煙,望着冉冉上升的煙霧,緩緩開口訴說著那段藏在賀之曛內心深處的辛酸往事,「我和之曛是國中同班同學,但,個性和家庭背景都有着天南地北的懸殊差異。他沒有爸爸,他家境貧寒,又有一個鎮日與酒為伍、情緒陰晴不定的母親。但,他卻十分堅強勇敢,既不憂慮偏激,也不怨天尤人,對命運加諸在他身上的不公平和磨難,他都逆來順受!表現得十分豁達開朗;他能玩能瘋.能文能武,個性動靜皆宜又洒脫豪放。他對我非常照顧,即使我比他幸福,擁有的比他多,但,一直在保護、照顧我的人卻是他。如果有人欺侮我,他都會挺身而出幫我K人,所以,他常常被學校記過,也常常代我受過,就這樣三年的同窗共處,我們患難與共的感情比親兄弟還要親,還要投契。
「他很少在我面前提到他的身世背景,但,他倒是常常提到阿坤叔,那個把他當兒子一樣疼愛的鄰家叔叔。國中畢業後,他考上了師大附中,我考上建國中學,但,我們還是時常聯絡,深厚的友誼絲毫不受空間的隔閡。高一下學期.我們家因為父親調職的關係,遷居到新竹,所以,我就轉學到新竹中學,但,儘管如此,我們每個月最少都還會見一次面。」
他停頓了一下,抽了一口煙,又繼續陳述下去,「我轉到新竹中學升上二年級沒多久.就因為打彈子的關係,得罪了一位喜歡胡作非為、仗勢欺人的小混混。自此以後,他沒事就藉機尋釁,在學校外面找我的麻煩,我都盡量閃避忍耐,希望能化干戈為玉帛,不要把事情渲染擴大,但,哪裏曉得,我愈是隱忍退讓,那位姓康的不良惡少就愈囂張跋扈!愈愛找我挑釁。有一天假日,之曛來新竹找我,我們到某一家冰果餐飲店吃冰閑聊,那位惡少又帶人來找我麻煩了,我和之曛不願意鬧事,更不願跟他們一般見識,就匆匆付帳離開那家冰果店,但,對方並沒有因此放過我們。他們騎著機車包抄我們,並在某一處較偏僻的產業道路攔截住我們的去路,他們把我的腳踏車輾壞,然後,有三個人挑上了賀之曛,那名惡少則針對着我施以重拳,我被他邊打邊跑,而之曛則設法引開那三名不良少年,想趕過來幫我。那名惡少見之曛身手矯健,他狡猾的將我逼進一楝破舊而廢棄的破木屋中!拿着水果刀百般凌虐我,我和他扭打在一塊,而不小心在推撞中,把那柄水果刀反手戳進了他的胸膛里,我看他不斷地冒着鮮血——倒了下去,我嚇得雙腿發軟,號啕痛哭,而之曛恰巧趕來,他二話不說,立刻拔起那把刀握在手裏!並催促我趕快離開現場,就這樣他替我頂罪入獄,無怨無尤,只是因為——他是孤兒,而我是我父母最鍾愛的獨生子,是他們全部的希望——他說,我應該好好用功念書,珍惜自己的前程,不要讓我的父母傷心失望,而他——這個世界上多他一個不算多,少他一個不算少,所以,他去替我坐牢,我來替他念大學。」
他說到這,臉孔扭曲了,握著香煙的手微微顫抖著,溫文清亮的黑眸里凝滿了愧疚和痛楚的淚光。他輕輕捺熄了煙蒂,望着裴斯雨那張動容而淚影迷濛的臉,他深吸了一口氣,竭力平復憤張而複雜糾葛的情緒,語言梗塞的繼續說下去,「我不是個膽小怕事的懦夫,但,我深知我父母對我的期望和厚愛,如果我被判刑坐牢,第一個倒下去的一定是我媽,她有心臟病,她不能受任何的刺激,所以,我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做了懦夫,讓我最要好的朋友替我頂罪坐牢,他這一頂罪,就判了五年的徒刑,後來因為服刑期間表現良好,而得以提前出獄,而我那時已是台大企管系三年級的學生了。他一出獄沒多久跟着入伍服役!我因受他的請託,常常去拜望阿坤叔,也因此從阿坤叔的嘴裏得知之曛那悲慘可憐的身世背景」他發出了一聲感嘆,臉上表情更加悲愴而沉重了。
「原來,之曛是鼎國企業集團負責人陶震東的入贅女婿潘宏彬的私生子,但,他一直不知道這件事,他只曉得自己從小就沒有爸爸,而他的媽媽卻常常借酒澆愁,精神恍惚,對他時好時懷,忽冷忽熱。好的時候常抱着他哭,叫他可憐苦命的心肝寶貝;不好的時候,就拿他當出氣筒,又打又罵,說他是個惹人憎惡的拖油瓶,而街坊鄰居的小孩每個人都欺侮他,嘲笑他是個沒父親的私生子。而他的母親被潘宏彬始亂終棄之後,又被另一個男人拐騙了所有的積蓄,為了謀生,她這個在感情上飽受創傷的未婚媽媽只好下海陪酒,淪落風塵,靠着女人最原始的本錢來維持他們母子的生活,但,也因此更加自暴自棄.成了煙酒都不離手的傷心女人。有一回,她因為酒精中毒被送進醫院治療,而賀之曛才十歲,生活起居都沒有大人在一旁關照,他母親一入院,他連三餐都沒有着落。有一天,他實在餓壞了,就跑到一家麵包店,趁老闆不注意的時候偷了一塊小蛋糕,但,才剛準備拔腿偷溜時,卻被老闆逮個正著,那個麵包店的老闆就是阿坤叔。」
「原來阿坤叔是在這種情形下認識賀之曛的?」裴斯雨詫異的接口道。
譚克勤點點頭,「是的,當時阿坤叔非常生氣,覺得之曛是個不好學、需要好好教訓的壞孩子,他本想一狀告到學校去.但,他又覺得小孩偷竊,父母也有責任,所以他決定先找父母談一談。當之曛告訴他,他沒有爸爸,媽媽又生病住院時,阿坤叔還半信半疑,但當他隨之曛回家探查究竟時.他被他們那個簡陋窄小、只有三個榻榻米的家給震懾住了,而從之曛母親的嘴裏,他才知道他們母子那令人鼻酸的際遇,對於之曛這個苦命可憐的孩子,他產生了莫大的憐疼之情,常常暗地接濟他們母子的生活,並叫之曛利用課餘時間到他的麵包店看店,賺取零用錢。
之曛小學畢業那年,他母親深夜醉酒,而被一輛超速的小貨車當街撞死,阿坤叔義無反顧的幫忙之曛料理後事,並將之曛接來一塊生活,然後出錢供他念書。所以,阿坤叔在之曛的心目中!不僅是恩人,更是一位偉大慈悲而允滿愛心的父親。在他那段坎坷充滿悲苦辛酸的童年歲月里,阿坤叔的出現,無疑是為他帶來了生命的曙光,讓他像枝不畏暴風蹂躪摧殘的小草,而能昂藏堅毅地挺直腰桿,不卑不亢的面對著波折重重的人生挑戰。」他頓了頓,接過裴斯雨遞來的熱茶,輕啜了一口,抿抿嘴,清了清喉嚨,又低沉沙嘎的訴說著賀之曛那多災多難、有情有淚的一生際遇。
「他退役之後!由我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世,方才知道潘宏彬是他的身生父親,他才知道他的母親賀志蘭原來是在鼎國企業集團相關機構中任職會計,因被風流成性的潘宏彬看上,在他百般糾纏而口蜜腹劍的拐誘下失身於他,最後又因珠胎暗結而被他一腳踹開,棄如敝屐。之曛知道之後,非常激動,竟跑去鼎國找潘宏彬質問,潘宏彬一概否認!並狠狠的羞辱了他一番,譏諷他是不懷好意惡意栽贓,半途亂認爸爸的動機,無非是想勒索敲詐,之曛氣得眥目欲裂,拂袖而去。但,他萬萬沒想到潘宏彬會因為心虛恐慌而對他起了殺機,試圖殺人滅口以永絕後患!」
他停頓了一下,望着倒抽了一口氣,而面色灰白激動的裴斯雨,語音森冷而悲憤的咬牙說:「你很難相信世界上會有這樣心狠手辣的父親吧!俗云:虎毒不食子。潘宏彬顯然是個例外,他那時為了擺平董事會對他的疑慮和不滿,因為鼎國企業董事會的許多董事、股東都對他吃喝嫖賭、肆意狂歡的行徑非常感冒憎惡,醞釀要開董事會革除他總經理的寶座,他為了鞏固他的權勢之位,不停地周旋在各個董事股東之間,打躬作揖陪盡笑臉,試圖隻手遮天,漂白自己荒唐無能的形象。之曛興師問罪的舉動引起鼎國許多員工的側目和議論紛紛,他怕事情會鬧大,既而傳到其他董事和他太太的耳朵里去。所以,他一方面花錢並動用權威塞住員工的悠悠之口,另一方面則派黑社會的流氓開車去撞死之曛,造成意外死亡的假象以除心頭大患,而阿坤叔在車子加足馬力沖向之曛的危險關頭,擋在前面並用力推開了之曛,替他承受了這場足以致命的意外災難!」他說到這,已是語音梗塞,情緒激動得無法言語。
裴斯雨至此已聽得血氣翻湧,心如刀割而淚流滿腮了。天啊!這是怎樣令人悲憤填膺又肝腸寸斷的一段故事啊?!對於潘宏彬的陰狠殘酷,對於阿坤叔的捨己救人,她有着極為深刻而痛楚的兩種情懷.人性的良善與醜陋真是昭然若揭、對比鮮明啊!
譚克勤的太陽穴隱隱鼓動著,他緊緊握着手中的馬克杯,再度開口了,語音沉痛而感傷,「當阿坤叔被那輛小貨車撞飛出去,又彈落地面之後,之曛抱着他那鮮血淋漓的身軀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哀號,像一尊激怒的雄獅對天起誓.他不報此仇,誓不為人。阿坤叔雖然被救活了,但,他的雙腿也因此癱瘓了,之曛和我為了替阿坤叔籌措醫藥費,請專人照顧他,一個白天在工地當搬運工人,晚上在酒吧當調酒師,另一個則拚命兼家教,這實在不是一個美麗動人的故事,他那狼心狗肺的父親潘宏彬並沒有因此良心發現,善罷甘休,他繼續花錢找一群混混到之曛工作的酒吧找碴,修理他。
「有一天深夜,那幾個混混把他拖到酒吧的後巷內百般侮辱凌虐,不僅用酒潑他,用雞蛋砸他,並強迫他跪下向他們磕頭,學狗爬,之曛硬是挺著不屈服,任憑他們如何運用暴力壓迫他,他還是咬牙挺住,死不屈就。就在他們玩膩了,掏出利刃準備解決之曛的性命時,有幾個訓練有素的彪形大漢出現救了之曛,並把那一票小混混揍得鼻青臉腫,抱頭鼠竄,那幾個彪形大漢的主人正是紅鷹幫的幫主侯靖英,他常去那家酒吧飲酒,非常欣賞之曛那份鐵錚錚、不卑不亢、冷靜又充滿滄桑的男兒本色,他有心栽培之曛,知道他的遭遇和身世之後,他更是同仇敵愾,義憤填膺,他不僅收之曛做他的義子,並出面為他解決一切經濟上的困難,讓他毫無後顧之憂的回去念完高中,並繼續升學。
「之曛不願白白承受侯老爺子的恩惠,他決定白天在鴻威集團實習上班,從基層做起,晚上念夜校,念夜大。由於他很勤奮努力,深得侯老爺子的信任喜愛,再加上侯老爺子又膝下無子,於是,他全心培育之曛接他的棒。然後,之曛接掌鴻威,而我在念完研究所,服完兵役之後,不顧父親的反對也投入鴻威,成為之曛最重要的左右手。我願意把我的一生都奉獻在之曛身上的原因無他,只為了一個恩字,因為——沒有之曛當年的犧牲成全,就沒有今日的我,他為一個義字,義無反顧的替我頂罪入獄,我有這樣重情重義的好朋友,是我這一生最大的福報。除了用心、用生命、用無數的歲月來回報他的至情至義之外,我這一生已別無所求了。」
他停了下來!靜靜望着抱着抱枕、淚眼凝注、一臉動容的裴斯雨,輕輕吐了一口氣,又喝了一口水,繼續延續那段未完、卻已讓裴斯雨聽得柔腸百轉、心魂震蕩的故事,「為了給他那個無情無義、沒肝沒肺的冷血父親一個慘痛的教訓,他全力搶攻鼎國企業的經銷網路,切斷他們的客戶市場,他把精力都擺在事業上,感情生活則是一片空白。有一次,他在客戶舉辦的宴會上認識了唐心柔,她是紡織業大享唐紹隆的獨生女,專科畢業後,就在雙方父母的安排下和陶則剛訂了婚,但,她對陶則剛並沒有很深厚的感情基礎,所以,對這椿婚事她一直採取消極的態度,直到她遇見之曛,被他那瀟洒不群、漂亮冷峻的外型吸引之後,她就深深陷入了為情所困,卻又無力自拔的泥淖中掙扎。她迷戀之曛,愛他成痴,幾度想和陶則剛解除婚約,無奈家裏卻極力反對,她抗議溝通無效,又怕之曛遠離她,所以——沒事就常來纏之曛,希望引起他對她的注意,而——之曛始終把她當妹妹一般看待,他雖然常有艷遇和一些逢場作戲的小插曲,但他對感情卻把持得非常嚴謹,誰也無法輕易闖進他深鎖的心靈堡塔,佔據他那顆冰冷滄桑的心,只有你是例外——」
裴斯雨的心弦抽痛了一下,她垂下眼瞼,幽幽然的問道「他既然把唐心柔當成妹妹,那麽——陶則剛又怎麽會指責他玩弄唐心柔的感情呢?」
譚克勤揉揉眉心,「那是因為他得不到唐心柔的芳心,又怨恨唐心柔對之曛痴戀成狂,寧願自殺也不願嫁給他。」
裴斯雨震愕的望着他!「原來唐心柔是為了逃避婚約而自殺身亡的,不是之曛慫恿她一塊自殺殉情的?」
譚克勤嘲謔的揚揚眉,「當然不是,陶則剛到底是怎麽對你說的?居然能編出這麽離譜又惡毒的謊言來?」
「他說——賀之曛為了報復他,故意誘拐唐心柔,以花主口巧語欺騙她一塊服農藥殉情,結果——她真的服毒自盡,而之曛卻置身事外,眼睜睜地坐看這一場悲劇發生——」
「真是胡說八道!」譚克勤低咒了一聲,「事實才不是如此呢!唐心柔會服毒自殺是因為她父母怕婚事拖久了會生變化!故而決定將婚期提前,唐心柔抵死不從,她找之曛求他帶她走,帶她私奔,之曛不肯,還勸她不要衝動用事,唐心柔受此刺激,就哭着負氣離開了之曛的住處,當天晚上她在一家旅社服農藥自盡,服毒之前還打了一通電話叫之曛趕來見她最後一面,說——她要死在最心愛的男人的懷裏,之曛聽了趕緊聯絡她的父母,並十萬火急的趕到旅社,可惜還是慢了一步,唐心柔已經回天乏術了。」
他黯然而不勝欷歔的輕嘆了一聲。「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之曛對唐心柔的死,一直引以為疚,從此對感情更是退避三舍,視之為瘟疫毒蠱。寧願和歡場女子來往,遊戲風塵,也不願和名門閨秀接觸,以免空拋真情,害人害己!但,陶則剛卻因此而耿耿於懷,對之曛恨之入骨,有份不除不快的憤恨,而——隔年的某天晚上,之曛在酒廊和客戶談生意應酬,被花名露露的申順美設計下了迷藥,而昏睡在她的房間裏,一個月後,她來找之曛攤牌談判,說她懷了他的孩子,之曛當然嗤之以鼻,叫她少用這種老掉牙的把戲,他不是未經世事的蠢蛋,但,他最後還是硬著頭皮,娶申順美那個唯利是圖、冷血無情的濫女人為妻,只因為——她說了一句話:『你想讓你的孩子淪為私生子嗎?』
「這句話像一把利刃狠狠的戳進了之曛的心臟,他自己是私生子,從小受盡世人的輕蔑侮辱,看盡了旁人有色扭曲的眼光,他不願申順美腹中那個無辜的小生命承受着和他一樣悲慘的際遇,所以,儘管他知道那不是他的孩子,他還是娶了申順美,並將那個孩子視為自己的親骨肉一般疼愛撫育。」
望着神色和他同樣動容複雜的裴斯雨,他抿抿乾澀的嘴唇!語音梗塞而低啞的說道:「之曛就是這樣面冷心熱的一個人,他有恩必報,為善而不欲人知,他受盡命運的撥弄,嘗盡人間的冷暖悲涼。但,他卻能保持着關愛眾生的赤子之心,所以阿坤叔和侯老爺子能為他舍盡一切,一個以命相護,一個把家業傳承於他。這些年來,他除了約束紅鷹幫的兄弟安分守己的推展幫務外,並常常出錢出力贊助社會上的公益事業,只是——他不喜歡張揚,他不是那種沽名釣譽的人,所以,一般人只看見他冷漠世故的一面,卻看不見他隱藏在內心深處的良善和真情。
「老實說,他並不是一個快樂的人,他身上背負著太多人性的枷鎖,乖桀多變的人生際遇已在他臉上罩上了一層風霜,讓他無法自然的放出自己的感情。所以,在愛情的路上,他一直扮演着遊戲人間的角色,直到遇見了你但,儘管他是那麽的愛你,然而,他的自卑、他的男性尊嚴還是常常夾在其中作梗,甚至還因為這份夢寐以求的愛而變得特別脆弱敏感,他是那麽的患得患失,所以,他的內心常常陷於激烈的爭戰中。
「他一直認為他配不上你,你的純凈秀雅、你的學識經歷都教他自慚形穢。所以,當你真的想嫁給他時,他會表現得那麽受寵若驚、情不自禁這跟他在其他女人面前那種瀟洒自若、不可一世的態度是有何等的天地之別?也因此,他特別介意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詞,所以——今晚當你像嚴厲的法官審問着他和陶家恩恩怨怨之時,他又開始受傷退縮了,又開始被男性的尊嚴和自卑感吞蝕了,若不是愛你如此深切,他又何以如此卑微敏感而躊躇不前呢?」
裴斯雨至此早已聽得熱淚盈眶,鼻端酸楚了。」股無以名狀的撼動和愧疚,緊緊握住了她那顆沸騰酸楚、悲喜交織的心,「我┅┅我要向他贖罪道歉┅┅我要用我的真心真情來撫平他的創痛┅┅」
譚克勤眼中閃過一絲寬慰的光彩,「那——你恐怕要拿出夸父追日、愚公移山的精神啰!否則——他這顆受了傷又悶騷的頑石恐怕是很難點頭,被你遲來的信任和熱情融化的!」他半真半假的調笑道。
裴斯雨情怯怯的咬着下唇,「他人呢?」
「被我罵到庭園去抽煙澆愁了。」譚克勤目光熠熠的打趣道。
裴斯雨立刻跑出了房門,跑下樓梯,打開廳門,帶著一份有些忐忑卻堅毅不拔的熱情,走向了坐在紫蘇和長春藤交纏的花架下,神色陰鷙而落寞地抽著煙的賀之曛。
這時,有三條人影也躡手躡足的繞過後門,藉着濃蔭的樹叢做掩護,悄悄靠近了他們,豎起耳朵、屏息凝神的躲在濃密參天的大樹背後靜觀其變,打探軍情。
賀之曛一見到裴斯雨,手上的香煙竟失神的掉落在地上,一抹深刻的痛楚又開始盤踞在他的心頭。「你都知道了所有的事?」他沙嘎的低聲問道。
「是的,我都知道了。」裴斯雨靜靜的凝注着他,聲音溫柔婉約的似和風的呢喃。「我是特意來更正你的錯誤的。」
「錯誤!」賀之曛渾身掠過一陣抽搐,「好吧!請你繼續批判吧!我會很有耐心的洗耳恭聽。」他一副萬念俱灰的口吻。
裴斯雨還是輕輕柔柔的凝望着他,眸光溫存如一輪新月,但,她的聲音卻夾雜著激情般的顫抖和痛楚:
「之曛,你不夠勇敢,你不夠愛我,要不然——你不會這樣輕易地就讓我放棄你,只為了你那微不足道的自卑、渺小和寒傖——」
賀之曛的臉扭曲而灰白了,「我┅┅」
裴斯雨卻輕輕伸手捂住他那欲言又止的嘴唇,「什麽都別說了,我只問你一件事——」她深情而繾綣的望着他,柔聲說道。
「什麼事?」賀之曛的聲音是痛楚而震顫的。
裴斯雨盈盈如水的眸光里載滿了無以言喻而讓人為之屏息的深情,那樣溫存而柔情款款的眼神炙痛了賀之曛的心,讓他的呼吸開始急促紊亂了。
「你願意——接受我的請求,讓我嫁給你嗎?」
賀之曛微微揚起眉,炯炯有神的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彩,他深深地注視著裴斯雨,目光綿綿而灼熱得讓人心跳失常,血脈憤張。「你是在向我求婚嗎?」他啞聲問道。
裴斯雨半憂半喜的紅了雙頰,但,她還是鼓足勇氣地為自己的真情奮戰到底。「是的,請你『允許』我嫁給你。」說完之後,她又難掩躁熱不安的情緒,連忙垂下酡紅滾熱的臉,望着長滿雜草的泥地屏住呼吸.靜待賀之曛的裁決。
賀之曛輕輕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一瞬也不瞬的細細梭巡着她那張楚楚可憐卻含羞帶怯的臉!溫柔而有力的說.「所請照準,我這個自卑渺小的男人接受你的二度求婚。」他從口袋裏掏出那隻絢爛奪目的鑽戒,套在她微微顫抖的無名指上,並輕輕的將她擁進懷中,灼熱溫暖的呼吸吹散在她最紅的瞼上,「不過,下次可不能再這麽隨便的休夫,否則┅┅」
「沒有『否則』,永遠不會再有了!我保證,我保證!」裴斯雨淚光瑩瑩而激動的伸手攬住他的脖子,在心神顫動的狂喜和失而復得的撼動中,主動獻上自己的唇,堵住他所有的疑慮和沉吟。
賀之曛立刻死命的擁緊了她,輾轉而纏綿的回吻着她,帶著心靈深處的激情和絞痛。
蟄伏在樹叢背後、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的賀宇庭立刻小聲的提出疑問:「唉?怎麼沒有聲音了?」
「我看看——」譚克勤賊頭賊腦的探出了頭,隨即又帶著一臉曖昧的笑容縮回樹後。
「譚叔叔,他們在幹什麼?」
譚克勤轉轉眼珠子想了一下,「他們在——做運動。」他含糊的說。
「做什麼運動?」賀宇庭是典型的好奇寶寶。
「龜息大法。」
「什麼是龜息大法?」
譚克勤無奈的蹙著眉頭,「就是——嘴部運動嘛!」
「什麼是嘴部運動?」賀宇庭好奇而興緻高昂。
「笨!就是打波嘛!」阿珠悄聲罵道。
「哦,耶——我也要看!」賀宇庭的身子還沒站直,就被譚克勤以武力壓了下去。
「我要看嘛!」他小聲掙扎抗議著。「你自己還不是也在偷看!」
「那個畫面是——限制級的,兒童不宜!」
「我┅┅」賀宇庭還來不及張嘴反駁,阿珠和譚克勤已默契十足的雙雙伸手捂住了他聒噪的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