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深秋,陰雨連綿兩日,潮濕的海風帶着些許涼意,沫沫已經十歲,正在家裏寫假期作業。因為長期營養過盛,生活無憂無慮,她比同齡的小女孩略胖了許多,小臉比圓規畫的還要圓,握着筆的小手胖得像個小饅頭,讓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安諾寒走進她的房間,俯身湊到她桌前,「沫沫,想吃雪糕嗎?我帶妳去。」
「真的?」她驚喜地爬下椅子,胖乎乎地小臉笑開,長長的馬尾辮興奮地擺動着。
「當然是真的,小安哥哥什麼時候騙過妳!」他的確沒欺騙過她,一次都沒有。
來到店裏,沫沫抱着奶油雪糕杯,痴痴看着眼前的安諾寒,他越來越帥了,帥得讓她的眼裏容不下其它人。
他的五官完全遺傳了他父母的優點,既有他爸爸英氣逼人的眉眼,剛毅的輪廓,又有他媽媽溫潤的唇。而他最迷人的是,他身上有兩種矛盾的氣質融合在一起,有時候他會給人熱情似火的感覺;有時候,他的表情冷淡如冰,讓人不敢去靠近,又忍不住想去靠近……
今天的安諾寒與往常不一樣,他望着窗外的眼神閃動着一種特殊的光彩,似乎在期待着什麼。
「小安哥哥,你在看什麼?」沫沫好奇地看向窗外空曠的街道。
他在恍惚中回神,看一眼桌上即將空了的水晶杯,對服務生說:「再來一杯。」
「我不吃了,今天有點冷。」沫沫用雙手瑟瑟地抓了抓外套的衣襟,安諾寒立刻把身上的夾克脫下來披在她上。
夾克上帶着他的味道,聞着這個味道,沫沫總會覺得特別安穩。
雪糕端上來,她剛要吃,窗外的街邊多了一個女孩的身影,那是一個東方女孩,潔白的紗裙、縹緲的黑髮,幾分弱不禁風的纖瘦讓她看似一塵不染的仙女。
她的中文不太好,只能找到四個字形容這個女孩的美麗,傾國傾城!看着女孩標準的瓜子臉,沫沫不自覺捏捏自己臉上的肥肉,才發現自己又胖了。
「沫沫,妳能不能在這裏等我一會兒,我很快回來。」她乖巧地點頭。
「真乖!」安諾寒的話音還沒落,人已經迫不及待跑出去。
沫沫湊到窗邊,圓圓的臉貼在冰涼的玻璃上,她看見安諾寒走到那個女孩面前,深情地擁抱她……
沫沫按住劇烈地絞痛的心口,艱難地呼吸,他們在街邊聊了很久,安諾寒熱切的目光流連在美女不盈一握的腰肢,細長的腿,他的目光那麼熱切……
雖然她只有十歲,但她知道一男一女那樣曖昧的笑容,那樣熱切的眼神代表什麼,那叫愛。
沫沫哭了,眼淚順着玻璃,靜靜滑落,留下一條抹不去的水漬,她一個人坐在桌前吃雪糕,一杯接着一杯。
好冷,無論她怎麼扯緊身上的夾克,還是冷得她渾身顫抖!過了很久,安諾寒回來了,身上帶着濃濃的薔薇香,沫沫很討厭那個味道,往後挪了挪椅子,坐遠些。
「妳怎麼吃這麼多?」他吃驚地看看桌上放滿的玻璃杯,忙捉住她冰冷的小手,用力地搓着她的手背,還在她手背上哈着熱氣。
「冷不冷?」她默默點頭。
他拉着她的手將她拖到懷裏,他身上的薔薇味道香得刺鼻。可她貪戀他懷裏的溫暖,所以甘願忍受着刺鼻的氣味。
「妳呀,能不能不要這麼貪吃?再這麼吃下去,不變成小胖豬,也會凍成雪糕!」
「小安哥哥。」她摟着他的頸項,臉貼着他的臉,「那個漂亮姐姐是誰?」
「我的女朋友。」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你說過要娶我做老婆的。」
安諾寒笑了,他的笑容跟同學的嘲笑一模一樣,她彷佛能聽見了他和別人一樣的嘲笑聲,傻瓜,妳長得那麼丑,誰會娶妳……
她委屈地扯着他的袖子,一邊哭一邊搖着他的手臂,「你答應過我的,你不可以反悔。」
「好……」他無奈地用袖子抹去她滿臉的眼淚鼻涕,哄着她:「我答應妳,我不反悔……不要哭了,再哭小安哥哥不喜歡妳了。」於是,她不哭了。
她努力地對他笑,她總以為,只要她笑,他就會一直喜歡她。
◎◎◎
孩子就是孩子,她以為自己能很快長大,殊不知在有些人眼裏她永遠都是個孩子。
一個月後的周末,安諾寒答應她要帶她去放風箏,一向貪睡的沫沫很早便起床,翻出自己最不喜歡的白裙子。
她對着鏡子左看右看,怎麼也搞不明白為什麼白裙子穿在她身上顯得如此臃腫笨拙。
於是,她決定不再去思考這個問題,抱着風箏走下樓,寬敞的客廳里,韓濯晨眉頭深鎖,微合雙目靠在沙發上,臉色有些陰沉。
韓芊蕪跪坐在他身邊,一邊揉着他的額頭,一邊勸他:「感情的事強求不得,何苦逼他?就算你們逼着他娶了沫沫,沫沫真能開心嗎?」
「我也知道,可我擔心沫沫接受不了,她太依賴小安了……」
「晨,不如我們帶沫沫換個地方住,讓她離小安遠點。或許她會慢慢淡忘……」
「也好!」
聽到這句話,沫沫急忙跑下樓梯,大聲說:「我不走,我不要離開小安哥哥。」韓濯晨和韓芊蕪彼此對望一眼,誰都沒有說話。
「我不理你們,我去找小安哥哥。」沫沫以為安諾寒一定會幫她說服她的爸爸媽媽,誰知她剛跑到他的家門口,就聽見裏面傳來安以風的大吼聲:「從今以後,我不准你再見她。」
安諾寒憤然頂撞回去:「你憑什麼不讓我見她?」
「就憑我是你爸爸!」
安諾寒沉默一陣,語氣緩和了些:「爸,我知道晨叔叔沒有兒子,他想讓我娶沫沫,繼承他的事業,我能體諒你們的苦心,可沫沫才十歲,她還是個孩子。」
「她不會一直十歲,她早晚會長大。」安以風的語氣也緩和些。
「可她現在十歲,我已經快二十歲了!等她長大,至少還要十年!」安諾寒的聲音近乎懇求:「爸,我不是和尚,我有感情,我也有七情六慾!」
「……」
「而且你們有沒有為沫沫想過,你們連她的意見都不問,就為她決定了一切,如果她長大以後根本不愛我,怎麼辦?」
沫沫獃獃站在門口,她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卻隱隱明白,他不想娶她。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你現在先給我安份點。」
「你自己換女人比眨眼睛都快,你有什麼資格讓我安份?」
「你!」安以風氣得說不出一句話。
安諾寒丟下最後一句話,便走了,「對不起,我不能娶她,因為我比你們更怕沫沫受到傷害!」
他寶藍色的跑車消失在蜿蜒的公路上,沫沫才從牆角走出來,悄聲進門。
在沫沫的記憶中,安以風的嘴角總噙着笑意,脾氣好得不能再好。她完全想像不到,他發起火來如此可怕,眼神寒光陰森,握緊的拳頭青筋畢露,她甚至能聽見骨骼發出的咯咯聲。
沫沫畏懼地縮了縮身子,不敢再向前一步。
「風叔叔,你別怪小安哥哥,他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氣的。」
「沫沫。」安以風走向她,蹲在她身前,拍拍她的頭,「無論小安哥哥做錯什麼,妳都不要怪他。」她點點頭,長長馬尾辮隨之擺動。
「總有一天他會知道,你們的感情是融在心裏的,你們誰也無法割捨誰……」沫沫開心地笑了,她的笑容比晨曦還要聖潔無瑕。
「風叔叔,那你也不要生他的氣了!」
◎◎◎
愛錯了,就要承受苦果,沒人可以救贖你,連續一周,安諾寒沒有回家。
周末,沫沫坐在花園的藤椅上,凝神地看着一片妖嬈如火的彼岸花,對他的想念令她不知不覺流下眼淚。她清楚地記得,七歲那年,她坐在花叢里哭,因為她的小朋友不愛跟她玩,還嘲笑她長得又胖又丑,將來一定嫁不出去。
她哭着對安諾寒說:「小安哥哥,你娶我做老婆,我的同學都嘲笑我嫁不出去!」
「好!」他幫她擦去眼淚,笑着說:「只要妳不哭,小安哥哥就娶妳做老婆。」她不哭了,以為只要不哭,她就能嫁出去,可他欺騙了她!
「沫沫,想不想聽故事?」韓芊蕪不知何時走到她身邊,摟着她的肩膀問:「媽媽講灰姑娘和王子的故事給妳聽,好不好?」
「媽媽,我想聽彼岸花的故事,妳能不能再給我講一遍?」她小時候最喜歡坐在藤椅上聽媽媽講彼岸花的故事,儘管她不完全懂,可她每次都覺得很感動。
「好!」韓芊蕪坐在藤椅上,輕柔地摸着沫沫披在肩上的頭髮,緩緩講述講過不知多少遍的過往:「曾經有一個男人很愛一個女人,但那個女人卻恨他入骨,一心想要殺了他,有一天,男人帶她去一個地方,那裏盛開着一片血一樣妖艷絕望的彼岸花。男人對女人說:『妳知道嗎?這叫彼岸花,又叫曼珠沙華,是一段被詛咒過的愛情。』女人搖頭。」
「男人跟女人講了那段傳說:『很久以前,花神和葉神相愛了,他們在彼岸深深思念着對方,終於有一天,他們違反了神的旨意,偷偷見了面,神知道后勃然大怒,為了懲罰他們,讓他們變成了這彼岸花,有花不見葉;葉生不見花,生生世世,花葉兩相錯,生生世世同根而生卻不能相見。』後來,一個長相奇醜無比的魔鬼愛上了一個美麗善良的少女,魔鬼把少女囚禁起來,只為天天都能看見她。有一天,來了一個武士,他用劍斬殺了魔鬼,救出了少女,魔鬼的鮮血濺在地上,一片絢麗酴醾的彼岸花綻放開來,那個地方就是地獄的「忘川」,是人死去后忘卻今生情緣,轉世投胎的地方……」
「於是,彼岸花成了來自無垠地獄的愛情使者,從此之後,忘川河旁一片血一樣絢爛鮮紅的彼岸花恆久不滅。人死後會踩着它一路前行到奈何橋邊,聞着花香就會記住他前世的愛人……」韓芊蕪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韓濯晨,他正沉默地望着花瓣發獃。
她無限眷戀地看着他,繼續說:「男人講完了這個傳說,又對女人說:『我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早晚有一天我會死,會用血償還我欠下的債,妳能不能答應我,當我死去的那天妳帶我來這裏,我聞着花香,來世就不會忘記妳,來世我要做個好人,我要做個警察。』女人哭了,她對男人說:『你放心,我不會離開你,我要陪着你一起走過奈何橋,一起聞着彼岸花的味道,來世我要嫁給你,我要好好愛你,因為愛有來世,但恨沒有!』愛情,即是如此,愛錯了,就要承受苦果,沒人可以救贖你。」
「媽媽,後來怎麼樣了?」沫沫揉揉泛紅的眼睛期待地問着,她一直想知道男人和女人的結局是什麼,可每次故事都講到這裏,都沒有了下文。
「媽媽,他們是不是死了?」
「沒有,他們還活着,男人帶女人去了一個沒人認識他們的地方,他請花匠在院子裏種滿了彼岸花,他說:『不論發生什麼事,都讓我死在花園裏,讓我聞着彼岸花的味道,來世就不會忘記妳。』女人不再恨他,還想為他生個兒子,讓他的血脈可以延續下去,讓他做一個警察的夢想可以延續下去。可惜,她的精神受過嚴重的刺激,還曾經流產過,所以她的孩子出生的那天,她流了很多血,血就像彼岸花盛開得一片一片。她感覺到身體越來越冷,她看見了她死去的親人站在花叢里向她招手,她對醫生說:『我沒事,一定讓我的孩子活下來。』男人哭了,拚命抓着她的手:『我只要妳活着!妳明不明白,我只要妳活着!』女人搖搖頭,咬着牙維持着最後的意識,當一聲清脆的啼哭響起,女人笑着閉上眼睛,醒來的時候,醫生告訴她:『男人放棄了沒來得及出世的兒子,他說,這是上天的懲罰,血債就是要用血去償還!』」
「媽媽……」沫沫伸出冰冷的手,摟着韓芊蕪的腰,縮在她的懷裏,沫沫想起了每年生日都會去拜祭的墓地,那是她從未見過面的雙胞胎弟弟。
「沫沫乖,妳的小安哥哥遇到了他愛的人,妳不要去為難他,好不好?媽媽和爸爸帶妳去別的地方,妳慢慢就會忘記他。」
「為什麼要走,為什麼要忘記他?」
「等妳長大你就會懂了。」她不懂,大人的想法她總是不懂。
尤其是那一句,愛情,即是如此,愛錯了,就要承受苦果,沒人可以救贖你。
也許,長大就會懂吧……
◎◎◎
午後,明媚的陽光落在火紅的花瓣上,炫目的鎏金漂漂浮浮,沫沫正看得出神,安以風走過來,讓她打電話給安諾寒,問他什麼時候回家。
她乖巧地打過去:「小安哥哥,你什麼時候回來?」
「是不是想我了?」
「我才不想你,是小淳阿姨想你了。」她故意壓低聲音說:「昨天小淳阿姨把風叔叔趕出來了,她說,風叔叔不把你找回來,就不許再回家。」
「我爸現在住在哪裏?」
她抬眼看看身邊對她做手勢的安以風,說:「我爸爸也不讓他住我們家,他去酒店了。」
「哦,那我過幾天回去。」
「好吧。」她有點失望,剛要掛電話,聽見電話里說:「等一下!」
「有事嗎?」
「妳想不想吃雪糕?」
提起雪糕,她覺得渾身發寒,「自從上次我吃得生病,媽媽就不准我再吃了。」
「我帶妳吃法國菜好不好?」
她咽咽口水,「我想吃鵝肝醬。」
「好!妳去路邊等我,我馬上過去接妳,記得別讓人看見。」
「嗯。」
見她掛了電話,安以風急切的問:「他說什麼時候回來?」
「過幾天。」
「他還說什麼?」
「他要帶我去吃法國菜。」她乖巧地看着安以風:「我能去嗎?」
安以風還沒說話,韓濯晨的聲音已經從她身後傳來:「去吧,小安肯定是想妳了!」
◎◎◎
十幾分鐘后,沫沫剛跑到路邊,就看見安諾寒的車已經停在那裏,他半倚着車,警惕地看着四周,半個月不見,他的眼神里多了幾分陰鬱。
不過,她一走進,他便笑起來,還用力捏捏她的臉:「怎麼好像胖了?一定是只顧着吃,都沒想我。」
「我才不像你。風叔叔說了,你見色忘義,你這種沒良心的男人根本不值得我想。」
「真搞不懂,他到底是我爸爸,還是妳爸爸!」
沫沫眨着天真無邪的大眼睛,說:「他還說,你不回來沒關係,他再生一個兒子娶我當老婆,一定比你帥,比你對我好。」
「他真的這麼說?」
「是啊!」
她當然不會告訴他,安叔叔剛說完這句話,就被自己的老婆趕出家門,至今無家可歸。
◎◎◎
法國餐廳里,安諾寒為沫沫點了一盤鵝肝醬,奶酪和一份鮮湯,自己則只點了一杯蘇打水,看着她吃。
「小安哥哥,你怎麼不吃?你不是最愛吃鵝肝醬?」
他的目光閃爍了一下,隨口說:「我剛吃過飯,吃不下了。」
吃了一會兒,她用紙巾擦擦嘴角:「我爸爸說我們要搬家了,我走之前還能看見你嗎?」
「什麼?」安諾寒震驚地抓住她的手臂,「你們要搬走?」
「嗯!媽媽說讓我忘記你……」
他無力地鬆開手,側過臉去。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沫沫才發現他消瘦了,臉色也有些差。
「小安哥哥,你能不能勸勸我爸爸?我不想走。」
他勉強對她笑笑,用溫熱的手指摸着她的頭髮,她的臉:「他是為了妳好!我不能照顧妳一輩子,妳應該學會獨立了。」她推開他的手,低頭吃着鵝肝醬,鵝肝原來是苦的。
吃過飯,安諾寒沒有刷卡,拿出錢包里僅剩的錢付帳,她當然不知道,安諾寒的信用卡已經被停用了。
回家的路上,他們一句話都沒說,路很快到了盡頭,安諾寒熄了火。
沫沫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她正欲下車,驀然間,一雙手摟住她的腰,「放開我!」她用力掙扎。
安諾寒不顧他的反抗,將她抱到自己腿上,灼熱的唇印在她的額頭上。
「沫沫,對不起!我看着妳長大,我也捨不得妳,可是妳爸爸媽媽做的是對的,妳太依賴我了,我們早晚會分開……」
她幼小的心靈再也承受不了這種悲傷,眼淚像雨點一下,一滴滴摔落在他的胸口。她依依不捨地抱着他,一遍遍地說:「我不要離開你、我不要離開你……小安哥哥,你去求求我爸爸媽媽,好不好?好不好!」
他捧着她的臉,終於點點頭,「好……」
那晚,安諾寒抱着她回家。
她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晚霞映照在客廳的落地窗上,染紅了白色的大理石地面。
安諾寒當著她的面,說:「爸,晨叔叔,我發誓,沫沫十八歲之前,我不會娶任何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