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芙兒,今後為父不在奶身邊,奶也要好好活下去,如果奶可以逃脫這場災難
,為父即使離開人世,也會感到欣慰。”崔父懷著慈愛及H痛地說。
“不要!爹,你不要死,我立刻進宮去求皇上。”宓芙眼冒火焰,緊捏著雙手
,若是可以,她會不惜以武力阻止這場悲劇,可是她現在被父親綁起來,動彈不得。
“小姐,請珍重,小婢不能再服侍奶了。”貼身丫鬟身着宓芙的服飾,含淚向
她告別。
“不要!你們不要這樣做,爹,你們不要這麼做。”宓芙痛心地大叫。
“阿財,帶小姐走。”崔父命令站在一旁垂淚的老僕。
“是。”積財伯跪下,淚流滿面地向老爺拜別,哀傷地再三看着大家,因為這
一別就是生死兩隔,再見無期了。
“阿財,活着的人會很辛苦,可是我實在不忍見骨肉赴死,就讓我此生最後自
私一次,你要好好照顧芙兒。”崔父深深地看着積財伯。
“是,老爺,老奴會好好照顧小姐。”積財伯嗚咽地說。
“去吧!芙兒,好好地活下去。”崔父悲痛地看着宏芙,不管她多麼頑劣,她
總是他心頭割捨不下的一塊肉。
“爹……”
積財伯不管感芙的哭喊,背起小姐,堅決地跨出崔府,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爹……”
隨著宏芙的哭喊,一朵朵的血花盛開。
“爹!”
宓芙尖叫一聲,睜開眼睛一看,眼前只有熟悉的床帳,沒有一朵朵接連開放的
血花,宓芙輕呼一口氣,舉手擦拭臉上的淚痕及冷汗。
緩和情緒后,她手握成拳,敲一下寢被出氣,恨恨地說:“我最討厭讀書讀到
腦袋無法變通的人!”
她恨爹的不知變通,也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可惡!”都是因為積財伯的一席話,讓她決定去面對那樁婚約,才使她作了
這場噩夢。哼!等她找到那個“夫婿”,解決完問題之後,她就再也不要想起過去的傷
痛了。
唉!可是真的能忘嗎?滿門遭難的忌日又快到了,這種深刻在心底的傷痛,她
能忘得了嗎?
在偉大的皇帝眼中,百姓的生命渺小如同螻蟻,殺個他認為不忠的臣子純屬小
事。她能和皇上算帳螞?何況皇帝還沒下旨賜死。食古不化的父親就決定以死明志了!
唉!她能因父親的“愚行”而將這筆帳算在皇帝身上嗎?
煩!再想會更煩躁,宓芙甩甩頭,索性起身梳洗。
望着仍未大亮的夜空,宓芙心裏長嘆。何時她可以和以前一樣,有着無憂、酣
眠的夜晚呢?
她閉起眼,裝扮好自己,推門走出去,投入仍是忙碌的一天。
“老闆!”
走過花徑,暗處有人呼喚,讓宓芙停下腳步。
“什麼事?”宓芙聽出那是守衛的聲音。
“積財怕在一炷香前備車離開。”守衛報告。
“追回來。”宓芙壓下心中的急躁,以一貫的冷靜口吻下令。
“呃……”守衛猶豫著。
“積財伯有留話?”宓芙猜測。
“是。積財伯要小的轉告老闆,不要阻止他。”守衛在發現積財伯想離開的時
候,曾現身阻止,但積財伯可以算得上是半個主人,守衛見他態度堅持,也不敢攔他。
“唉!我知道了,不必追他回來了。”宓芙搖著頭,揮手示意守衛離去。
她想,當年積財伯負責崔府的內務,外人極少知曉他的存在,所以才會被父親
委任照顧她的重責,而且物換星移,現在他回到京城,應該不會有危險吧!只能希望如
此了。
宓芙搖搖頭,事情已經發生,多想也不能改變,所以她暫時將此事放在心裏,
進入櫃抬,接管她不擅長的帳目。
堯正一進來就看到宓芙苦着臉,對著帳冊擠眉弄眼。
“積財伯呢?”他忍住笑,對着她問。
“休假幾天。”被看到孩子氣的舉止,宓芙沒有不好意思的表情,這是她的本
性,她無法強求自己的舉止合乎所有的規矩。
“噢?”堯正挑眉不解,經過這幾日的觀察,他可以看出積財伯和她的關係不
淺,如果不是發生重要的事,積財伯絕對不會讓她一個人在此。
“你劈完柴了嗎?”宓芙抬頭問。
天啊!她不該問的,“劈柴”兩字一出口,那場纏綿的熱吻回憶,立即浮現在
宓芙的腦中,烈火似的紅暈立即點燃她的雙頰。
“劈好了。”堯正只是對武藝沒興趣,並不是天資愚笨,看過宓芙的示範,即
使沒有學到十成,至少也有六成神似,足以劈好柴火。
堯正盯着她臉上的紅暈半晌,不能否認的是,他也沉醉在她的羞澀中,不過他
們身在公眾場合,舉止不該放縱,加上昨夜夢到的兒時情景提醒了他,自己是已經訂下
婚約的人,怎麼可以再對她動心呢?
“我去幫多金的忙。”堯正說完,就移步離開櫃怡。
難道他後悔了?這個想法首先盤旋在宓芙的腦中,她又嗔又羞,惱怒地咬住紅
灧的唇瓣。
堯正可以感受到宓芙投向他的責難眼光,可是他只能在心裏喃喃地回答。“對
不起,宓芙,等我找到崔小姐,安排好她的歸宿,我會好好地愛護奶。”
“王公子,你動作真慢。”多金看堯正的腳步沉重,忍不住催促他。
“喚!”堯正加快腳步。
“你先學著打掃。”多金奉老闆之命,要讓這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少爺,學會
一般的生活技能,他將抹布丟到堯正的手中,便轉身忙自己的事。
堯正望着手中的抹布,愣了一下。
“你會不會擦桌子?”多金想起,像堯正這種含着金湯匙出世的公子哥們的能
力不能相信,立即回過身,不出他所料,堯正和抹布正相看兩無語。
“會!”堯正悶哼,整間客棧的人,怎麼都這麼瞧不起他?
“那你在發什麼呆?”多金斜睨著堯正,他不是看不起人,只是被老闆長期洗
腦,加上所見所聞,對“文人”沒什麼好感。
“我不知道水桶在哪裏。”真是的,沒腦筋!沒有水,要他怎麼擦桌子?
噢,他還懂這些啊!多金一臉驚訝地看着堯正。
“你們似乎真的很看輕我。”堯正半好奇、半埋怨地說。
“呵呵!”多金尷尬地乾笑着,不服氣地說:“誰叫你是文人。”
“文人又怎麼了?難道就表示不會生活瑣事嗎?”堯正接過多金遞來的水桶,
雖然動作不太熟練,但還是很努力地擦著桌椅。
堯正從沒試過邊工作邊聊天,此刻這種輕鬆自如的感受讓他稍微放下多年來拘
謹的觀念,開始可以懂得平凡百姓的快樂。
“對啊!文人什麼都不會,只會端個架子,開口‘老子’、閉口‘孫子’,滿
口髒話。”多金不屑地說。
“哈哈哈!”堯正開口大笑,他沒有嘲笑的意思,只是市井小民對聖賢經典的
看法真是有趣。
“你還好,還像個人。”多金對他的笑聲不以為意,睨着他說。
“謝謝讚美。”堯正輕鬆地和他打趣。
“我說的是真的,至少你不至於四體不勤。”多金認真地說。自從堯正住進美
人樓后,雖然他常和那些文人混在一起,但是他的舉止有禮、氣度恢宏,讓多金不會把
他和那些沒有用的文人歸為同類。
不知該回答什麼,堯正只好笑笑,繼續工作。
“老闆說,等一下打掃完畢,你就跟着我學習跑堂的工作。”多金談到他的專
長,不禁得意起來。
“是。”堯正經過挑水、砍柴……這些基本訓練后,他再也不敢高估自己的能
力,雖然他不懂得跑堂的工作有什麼困難度,但是他現在相信,一定有多金足以自傲之
處。
客人陸續到達,兩人不再交談,快速地將店面打掃完畢。
“客倌,歡迎光臨,請問飲茶還是用飯?”多金熱絡地招呼。
堯正仔細地觀察著多金的工作。他身為大官,應酬向來不少,所以常常進出酒
樓飯館,但因為以往他是客人,習慣被服侍,根本沒有想過要站在夥計的角度來觀察事
情;這段“落難”的日子以來,讓他更懂得平凡人為了生存所付出的努力。
“看懂了沒有?”多金抽空問堯正。
“還好。”堯正不敢打包票,因為他無法和多金一樣身手俐落。
“你先將這些送過去。”多金吞了一大口口水,指着色香味俱全、又熱騰騰的
菜肴說。雖然宓芙並不會苛待手下的人,可是這種高級菜肴也不是平日多金可以享受得
到的。
堯正低頭看了看托盤。哇,真難!托盤中不過只有一海碗的湯及三盤菜肴,但
他就是無法和多金一樣,只手平衡地托住盤底。
研究了一會兒,堯正最終還是決定放棄,兩手捧著托盤送菜進入雅座。
只見裏頭生了三位客人,居中是一位穿着官服的人,堯正一瞥,就如他是本城
的何大人,居右的是避他如蛇蠍的何必嚴,最後一位則是身着華服的老者。
堯正因為想探聽他們所談論的事情,所以故意放慢動作,將菜肴擺好。
何必嚴聽說堯正的家丁“捲款潛逃”后,不禁扼腕,後悔沒有早點騙到銀兩,
後悔的同時,當然也立即撇清和堯正的關係,免得惹上個趕不走的窮鬼。
雖然堯正換上奴僕的服飾,但何必嚴在他端菜進入時即認出他,一時之間,不
知該如何應對,當場沉默不語。
“大人,犬子的前程,就要仰仗您了。”老者舉杯敬何大人。
“舉能推賢是本官的職責,林老不必客氣。”何大人回答。
“請問大人,不知小犬的任狀何時下達?”老者追問。
“林老,此時不適合談論公事。”何必嚴礙於堯正在場,同他使了個眼色。
堯正的“風光事迹”曾經轟動整座蘇州城,可是個家喻戶曉的人物;林老隨著
何必嚴的視線,定睛一看,立刻認出堯正,他驚訝地指著堯正說:“何師爺,這位不是
您的義弟,王堯正王公子嗎?”
笨!蠢!何必嚴在心裏連連怒罵林老的口無遮攔。這下子,害他想裝傻也不行
。
“原來是王公子,你不是已經離城回鄉了嗎?為什麼還留在本城營生?”何必
嚴裝出突然認出故人的樣子,用禮貌生疏的語氣,拉開兩人的距離。
由於堯正與監察御史同名,何大人忍不住定睛打量,可惜他的官太小,無幸瞻
仰堯正的官顏,不過以堯正現在的落魄樣,何大人也不可能將眼前的夥計和監察御史聯
想在一塊兒。
“何兄,小弟家道中落,又遭小人戲弄,所以困守在此地。”堯正對何必嚴的
虛假態度,作了小小的諷刺。
“這位是你的義弟嗎?”何大人對於堯正寒酸的打扮甚不滿意,轉頭對著何必
嚴問。
“回大人的話,這個義兄弟的稱呼,只是大家在宴席中的戲言。”何必嚴看穿
大人對堯正沒興趣,立即輕描淡寫地撇清關係。
“你可以下去了。”何大人對堯正揮揮手。
有着閱人眼光的堯正,明白何大人只敢做些賣官求財的小奸小惡之事,留在這
里,也不會聽到別的事情,所以在何大人揮手之際,無言地退出雅房。
他離去之後,雅房又恢復先前諂媚、歌功頌德的歡樂氣氛。
夜晚,堯正梳洗完畢,拿了本書走到後院的小花園。
這座小花園很古樸,不像客人進出所見到的那些精巧的造景,僅有一些供休息
的石頭,以及幾株花木。
才步入花園,堯正即看到園中涼亭燈火通明,而宓芙正埋首在帳本堆里。
他走過去,問道:“奶還在忙嗎?”
“嗯。”宓芙的腦筋隨著帳本上的數字轉動,幾乎快打成死結,深皺的眉尖、
嘟起的小嘴和不耐煩的口氣,都顯示出她快被數字煩到冒火了。
堯正饒富興味地看着她,那長度驚人的秀髮,編成簡單的辮子,盤結成髻;白
皙的臉龐不施任何胭脂花粉;柔弱纖細的身軀,隨意地披着一件外袍,透露著令人心動
的憐惜。
“有問題嗎?需不需要我幫奶的忙?”堯正微嘆一口氣,因為他心裏明白,對
她的感覺,已經不顧他的原則,佔滿他的心。
“好啊,交給你。”聽到有人自告奮勇,願意幫她解決問題,宓芙立即將帳目
一堆,推到他的面前。
堯正沒有異議,他寧可自己來煩不熟的帳目,也不願看見她不快樂的樣子。
“唉!”堯正不禁長嘆了一口氣,並不是因為帳目,而是為了自己的心而長嘆
。他想和宓芙在一起,可是……他相信父親絕不會同意他的決定。
“這些數字很複雜,慢慢整理,不要唉聲嘆氣。”不必再看帳目的宓芙,眉開
眼笑地喝着茶,聽到堯正不小心逸出口的嘆氣聲,好言地安慰他。不過她的態度很堅持
,拒絕堯正將帳目丟回她手中。
堯正抬頭看她一眼,看到她的笑靨重新展現,心頭覺得滿足,不管做得多煩,
只要她快樂,一切都值得。
“放心!這些還難不倒我。”堯正笑着說。
堯正雖然沒接觸過帳目,可是他天資聰明,沒多久就摸出頭緒,將宓芙亂記在
紙條上的數字,逐條填入表格。
沒有煩惱的宓芙,喝茶、吃點心,甚至快樂到嘴裏哼著歌,大眼不時地瞄著工
作中的堯正。
她用嚴苛的目光看着他,論外貌算端正,嗯……好吧,受到良心苛責的宓芙勉
強同意,他具有不錯的外表。
宓芙進而審視自己的內心,承認不知何時他的身影已留佇她的心中,不過她可
以確定,那絕對不是一見鍾情,他是在相處中,一點一滴地佔領她的心。
唉!可是一想到父親的遺命,宓芙不由得唉嘆一聲。
“放心!這些帳目難不倒我,奶不必愁眉苦臉。”堯正聽到她的嘆氣聲,溫柔
地安慰她。
宓芙如何能對他說出心中的困擾?只好順著堯正的意思默認。
“你在看女人的書?”宓芙瞧着他順手放在桌上的書,臉上揚起一抹似笑非笑
的曲線。
“女人的書?”堯正一點也聽不懂。
“‘黎明即起,洒掃庭除’,這不是女人家的工作嗎?”宓芙笑出聲。
堯正聽到她將朱子說成女人,無奈地翻翻白眼,沒好氣地問:“那麼孔子呢?
”
“嗯……更啰嗦,連內衣的顏色都規定了。”定芙撇著嘴說。
“為什麼?”孔子規定人穿什麼內衣?不會吧?!堯正睜大眼睛。
“有啊!你沒讀過書嗎?‘君子不以紺鉯飾,紅紫不以為褻服’,裏頭不是連
內衣的顏色都規定了嗎?不只內衣,‘鄉黨篇’還規定了一大堆規矩。”宓芙得意地說
。
“哈哈哈!”堯正放聲大笑,她要如此解釋,也是可以。這讓他即使想辯,也
不知從何幫孔子辯白起,只有搖頭笑嘆,驚嘆之餘,更不由得對她的欣賞更進一層。
“奶讀過書吧!”堯正由她的談吐、引經據典來斷定這個事實。
“女子能讀書?”宓芙不答反問。
“當然可以,女子也能讀書。”堯正點頭說。雖然自古以來,女子受教育者少
,但是在堯正的眼中,女子也有受教育的權利。
宓芙驚訝地看着他。父親是傳統“女子無才便是德”的信奉者,只不過因為她
的頑皮個性,所以教她讀書、識字,來收斂個性,並不是像他一樣,認為女子原本就可
以受教育。
“男女雖然有別,但是在看事情的時候,不要設一個框架,限制了自己的發展
。”堯正說出自己的想法。
“哦,你是贊成姑娘家拋頭露面,出來做營生?”宓芙已因此被批評多年,對
於外人的批評她從不在意,但是她在意他的看法,他會以一般世俗的眼光看她嗎?
“如果,她是因為男人不振作,被生活逼迫而出來做營生,我會同情她;若是
她因為才華及興趣而做營生,我也絕不反對。”堯正回答。
聽了堯正的答案,宓芙兩眼晶亮地看着他,像他這種有着不凡見解的男子,教
她如何能不欣賞他?
兩人談著談著,不知夜幕已深,直到天際漸漸泛白,兩人才驚覺已經過了一夜
。
“奶去睡一下,不必擔心客棧里的事情。”堯正看着她,略顯疲勞的俏臉讓他
不舍,他在心裏告誡自己,以後不可以再讓她如此徹夜未眠。
“你呢?”宓芙認為自己還能撐得住。
“我不會累。”身為男子,本來體力就比女子強,加上他常常通宵處理政務,
一夜沒睡,對他構不成威脅。
“好,我去休息一下,店裏的事偏勞你了。”宓芙全然相信他。
感情是以信任為基礎,兩人彼此交換了個眼神,此時,言語已是多餘了。